老虎与不夜城

2018-06-09 08:41陈志炜
花城 2018年5期
关键词:弗利蜥蜴老虎

陈志炜

……老虎行走在漫长、瞬息的蛇骨中……他像是突然惊醒,也像是走了很久。曲别针两个U形的间隙,正不断夹住他的耳朵。这轻微的痛感,带着热气与痒。老虎的耳朵忽闪一下,轻巧地躲开曲别针。他举起爪子舔了舔,并用它抚平耳朵上的痒痕。

蛇骨横亘在荒漠里,脊椎贴地,肋骨向天空弯起。老虎踩在脊椎的链条上,两侧飞掠过弧形的肋骨。这是一条开放的隧道。在老虎看来,蛇骨是一个闪烁的、未合拢的圆(他看到蛇的横截面)。但并非所有肋骨都投下阴影,也有成片倒圮的——在多数情况下。

这卷曲的、惊人的化石,一直延伸到空间的折叠处。老虎行走的时间如果足够长,便会看到蛇的头骨。头骨姿势折转,下颌靠在自己的颈上。蛇也许正因为咬断自己的脖子而死。或者来到蛇的尾部。老虎将在它细尾巴的末端(细得失去了力气),发现两只佝偻般的下肢,以证明蛇也曾经历进化。

但现在,老虎只能眺望。广袤而吵擾的蛇骨之中,老虎投射出他的视线。视线并未得到折返。老虎闻到烂海藻的气息,证明海与这荒漠共时性地存在着。热的或凉的风吹来,老虎正穿越一片(片)重叠在一起的空间。他甚至梦见黑暗的海面,还有冰川。

空间的折叠处也在期待老虎的到来。它期待不止一只虎。它是空间在空间中的器官,是空间对空间的预言、运算,或者自证。是被摆放在空间中的空间。界之核心,界之界。

一双展平的手,正用手背遮挡自己的眼睛。在手背的遮挡下,眼睛缓慢滑动。一摊肿起的泥。这眼睛丰腴、柔软多汁。

这双手无数次用来拉开抽屉,用来签字,用来在尖叫时捂住耳朵。正如此刻,会议现场环形的桌面之下,每个人的脚底都在摩擦地毯。尖叫声早已产生,长条刃片般切开这会议。但并未发出任何声音。所以会议的伤口更像是一道缝隙,一片被挤压得窄长的气泡。

而(手的)眼睛则把目光投向阶梯:眼睛注视阶梯,眼睛在召唤一只老虎,眼睛在提前召唤一只老虎(老虎本该用交错的猫的脚步,缓慢地消灭距离)。眼睛感到一种无痛楚的凉意。

于是老虎在光线中显现了。老虎显现的形式,是否应该轻柔如行星起伏的呼吸?从阶梯旁雕像般荒凉的墙壁上,穿过身子,轻跃下来。空间折叠处阶梯边的会议之墙上,是孤独的老虎之群。抵达的老虎,是老虎之群中(并不起眼)的一只。

但眼睛期待的场景是,一片无声的碎玻璃中,站起一只身穿宇航服的老虎。宇航服应该是沾满尘土的,有倾斜的刮痕,面罩破损、凹陷。抑或洁白如新,宇航服外有跳动的蓝色火焰。阶梯上,一只屈膝的老虎站起来,老虎有着烟一样的爪子。爪子舒展时,烟一样地,扎出了宇航服的手套。

老虎摘下宇航服的面罩,哈出一口白气,胡须正在颤动。他的身边除了玻璃,还有一粒胶囊、一架干瘪的海鸥。

被召唤的老虎乘坐胶囊。像有什么人用尽全力,朝着无所谓何处的方向,投掷了一粒胶囊。而胶囊在空中穿梭,进入空间的折叠处,击中瞌睡、悬浮的大厦(如果可以被称为大厦的话)。

一架干瘪的海鸥,则昭示老虎来自一片清爽、干瘪的海。

以上场景仅是眼睛的切片,是眼球表面毫无痛楚的切片。切片是一种快速抖动,是一种骤停,是大声呼喊前的一阵无法忍住的碎笑。但并非眼睛本身。并不涉及本质,并未真正进入眼球漩涡的内部。眼睛能感觉到有什么冰凉、长柄的东西正兜着它。

实际上,它可能被放置(丢弃)于荒漠的某处,斜倚一棵高大、竖直的仙人掌。真正的眼球,厚如玻璃巨缸,敲击起来会发出玻璃巨缸的声响,尝起来也与玻璃巨缸一样清脆。它充盈着海绿或者深蓝的液体,有什么东西正在内部游动。

当然,以上只是切片一种。纵然不使用曲别针,我们照样可以从眼球上削下(夹取)别的切片,比如:老虎爆炸。

只要用一点点力气,指甲在纸上有规律地、小幅度来回刮动(保持一定频率),便可以把老虎抹除。老虎所在的位置变成一团模糊的雾。(炭笔在此处随意停留了几次,靠近看便会发现:不是雾,而是粉尘。)一些黑色的碎片(极细)分散在雾的边缘处,像是刚经历一场爆炸。老虎无疑是被击碎了。

老虎没有被击碎。老虎继续行走在漫长的目光中,行走在瞬息的蛇骨中。继续在海面一丝不挂地、心悸般移动。

老虎是世界上最炎热的老虎。老虎在行走中表现出极大的忧心忡忡,他的忧心忡忡从炎热的心脏抵达四肢,让他气喘吁吁。或者平静、昏昏欲睡。一切运作起来了。老虎是世界上最炎热的计算体,他要开始吞吐信息,冒出一些答案来了。

蛇骨此时正发出振动的唇音,仿佛证明它不是干枯、坚硬的物,却是饱满、充沛:由于过分轻微,这唇音让人麻木(潮湿静止的舌)。老虎明白,这是一段特殊的唇音,一段普遍的唇音,隐藏于所有唇音之中,是所有唇音的本源。这唇音构成一切事物。

但老虎对它感到麻木。老虎在唇音中睡着了,他梦见泡沫。也许是充满了盐的、海水的泡沫,也许是别的什么(蛇的唇音中的泡沫)。泡沫细嚼着破裂。回声般堆叠的白色浮泡中(左右晃动着下坠),有一个鲜亮、紫白相间的形象。渐渐地,翻滚的泡沫凝固成不规则的光滑石块,变得致密,变成白色的卵石。而卵石之间鲜亮、紫白相间的皱皮生物(老虎发现它是一只蜥蜴),在这种变化中惊慌失措,射精般跳动着尾巴,纤弱的趾吸附在卵石上。一根手指把蜥蜴珠子般的心跳逐一弹飞。它终于放弃无谓的痉挛。它被卡住了,动弹不得。

此时,一头长颈鹿正在地心行走。这皱皮的蜥蜴不知道长颈鹿踩在什么实体上,但听起来它并不受卵石的桎梏(脚步声松软)。长颈鹿的身体可以穿透卵石(也许只是脖子)。甚至,这头行走在地心的长颈鹿,正在嚼碎石头。“吃我身边的这块吧,吃吧,解救我。”蜥蜴心想(老虎通过梦境听到了蜥蜴的心声)。但长颈鹿探起头嗅了嗅蜥蜴,走开了。蜥蜴耳边回响着长颈鹿嚼碎卵石的声音。这声音像是发生在蜥蜴脑内。

一片白色的黑暗中,是爬行动物皮肤的黏液的气味。这气味在卵石间隙的风中缓慢干涸。

老虎许多次梦见这只蜥蜴,有时它穿着轻型的衣服,有时它直立行走。这梦境占满老虎的脑海,以至于满溢了出来。

老虎在蛇骨中行走,常常看到柔软的大象的幻象。大象在蛇骨外的空气中变形,拉长成一截轻盈的面团。轻盈、柔软的面团试图穿过蛇的肋骨(以挤压的方式,并与蛇的肋骨摩擦发出橡胶的声音,有空荡荡的气味),进入隧道之中。

许多次,已穿过蛇的肋骨的部分,会突然鼓起,变成一张丰满、潮湿的蜥蜴皮。老虎告诉自己,“蜥蜴只是趴在蛇骨上取暖”。过一会儿,蜥蜴皮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在荒芜的行走之中,老虎也会见到一种无毛、旋转的鸟。这种鸟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尽可能向所有可指的方向伸出泥泞的手指,像打着什么奇怪的手势。7根?10根?手指便是这种鸟的翅膀,但极少扇动。鸟濡湿的腹部中,包裹着一颗与鸟身体比例极不相符的眼睛。海风吹着这荒芜的眼睛。

曲别针再次脱落毛茸茸的耳。老虎已经感觉到,曲别针是他与空间折叠处之间的联系。他能感到一切近在咫尺。

事实也是如此。空间折叠处既在空间的任何地方,又不在任何地方。它不需要抵达,它只会“发生”。总有一处空间会折叠。这折叠有时发生在普通城镇的上空,悬停在一个刚买完面包的人的头顶(有城镇的居民抬头看到了空间的折叠处,称其像一个即将融化的玻璃盒子,或者……环形走廊?但呈现在城镇上空的环形走廊,仅是一个局部,是冰淇淋的勺子在空气表面刮走的一段弧形;有人走动在这窒息般的弧形中),有时则快速移动在无人的丛林。有人让巨大的石块浮在水面上,来建造这个奇迹。但空间的折叠处并非产生于建造,也从未完成。它是一种波动。

多数人认为空间的折叠处有着高塔的形态,而事实上,它有时是碑,有时是雕像(由纯粹的光构成的凝滞雕像,微不足道的降落伞兵的影子投在这光线的雕像上;他们只是静止中悬浮的遮蔽物),有时是大厦,有时是凝重的黑色匣子,有时候是玻璃虹管(缓慢变化的虹光是一种记号)。多数时候,它是沙砾般掀动、嘈杂的声音噪点……它什么也不是。

老虎将抵达空间的折叠处,空间的折叠处即将发生。事实上,也许他原本就来自这里。老虎将重返空间的折叠处。

一片室内的、平静的、光线幽暗的海,浮上水面后脑袋会径直碰到天花板。但尚未完全被水充满,水面依旧存在。看不到房间的边缘,小兽与小兽之间也彼此离得极远。它们在水里。许多首尾轻轻咬合的小兽,在室内的水中。一些与兽有关的特性,在水中偶然地传递着,在它们之间滑动。急促的、水的舌尖,从室内的水面匆匆奔过,把浮上水面的小兽重新卷回水底。

房间突然破裂。或者说,房间松开、扩张、四散了。水中是不断下咽的声音。首尾咬合的小兽在水的快速流动中,不自觉地松开了薄薄的牙齿。它们四肢舒展开来,它们的尾巴上有原始的齿印。

最终,它们进入了不同的蛇骨:它们将从世界不同的位置漏出去,而蛇骨是漏向世界的管道。它们中的一只,变成了老虎。

也有另一种可能。这个世界上曾存在过巨虎,后来分崩离析了。巨大的老虎碎裂时,零散的骨和肉从空中降下,如落雨般涌到地面的世界上。老虎的碎块被装在不同的纸箱中,漂流过波浪起伏的沙漠、河流和天空。它们互相经过时,就从口袋里掏出胶水,试着将彼此粘在一起。发出喀啦啦的、风一样的笑声。

空间的折叠处。它孤独地勃起在荒漠中,单调、无趣,孤立如一棵仙人掌。银质表面炎热的反光,让人怀疑时间就此停住,夜晚永远不会到来。老虎在空间折叠处的下方,注视了好一会儿。

总而言之,在这样的极昼里,哪怕是一个失眠症患者,也会迅速感到干渴,当场瞌睡。

老虎打了一个哈欠,恰到好处地表达了这种瞌睡。他再次蹲坐着睡着了,做了他抵达空间折叠处之前最后一个梦。

运算中的每一位先生都闻到了老虎。有人闻到了半只,有人闻到了3/4只。这并没有什么关系。只要数据量足够大,所有运算中的先生闻到的老虎的总和,就一定是整数。综合来说,先生们闻到了一只完整的老虎。先生们忙着搬运与老虎相关的语境、动机、基本句型(装在纸箱中)。老虎敞开的身体正被摆放。一些先生搬运着数据,矛盾、闪烁地聚集在一个入口。先生越聚越多。他们叠在一起,簇拥在一起。突然,入口扩大了一般,先生们全部通过了入口。一切又流畅起来。

运算的先生们之间上下行动的电梯,仿佛一个游动的视点。在这个视点看来,忙碌的先生们像是钟面上剥离的线条、泪点、指针、水底的子彈(它们从钟面上浮起,投下轻微晃动的阴影)。有时候他们骑着极小的自行车(抽屉中的模型)。更远一点看,先生们则如海堤上莫名存在的、低洼的坑洞般,指甲一样浅浅一块,在海堤上毫无规律地排列着。有方格、移动的抽屉,用来收纳先生们。先生们携带信息,从一个格子到另一个格子(抽屉交替打开,以奏出音乐)。

时不时会有一片肥大的影子扇动,掠过先生们的头顶。对空间的折叠处来说,影子是一块噘起的嘴唇般的缺失。

近距离看,先生有两张交替的脸。也许是三张。轻缓、急迫的脸,流动、平息的脸,圆形、多边形的脸。先生们在互相拥抱,拥抱时身体里若隐若现着一些几何体,也显现出先生们日常用品的形状:高跟鞋、皮带扣、无故弯曲的勺子。先生们会以相似的姿势脱掉帽子,放飞一些球体。这些上升的球体也是对先生们的反馈。先生们在流动,钥匙在空气中长时间地鸣响。

先生通过紧密、细长的走廊(玻璃毛细血管)来到房间。进入房间的时候,他感觉到电视放映时臭氧的热气和吱吱声。

先生坐到沙发上,在黑暗中取过一颗甜橙。甜橙已经干了,里面发出轻微的响声。嚼起来是清脆的,像是某种坚果。

电视上是一位踩着小碎步的健美先生(有着湿漉漉的热裸体)。先生换了频道,屏幕出现一只穿西装、打领带的老虎。

全息的老虎将他的失败告诉先生。

“他是一个邪恶的生物。”老虎说,“我在与他战斗的过程中受了伤。但我想做一件老虎应该做的事情。”

一个宇宙生物。一只铅白色、直立行走的大蜥蜴。没有褶皱的外表,没有间隙,没有折叠。尾巴长而有力。头部、肩部是光滑的蓝紫色甲壳——也可能是坚硬的凝胶。

弗利萨无限制地悬停在一切的中央,闭着眼睛,双手交叠在胸前,双脚自然下垂,有规律地摆动着尾巴。无法分辨他是警觉、蔑视,抑或不耐烦。他的身上散发着白光。

老虎从一块石头跳往另一块石头。他趴在一块石头后面,伺机观察弗利萨的破绽。石头与石头在缓慢旋转。

这是空间折叠处的中心(如果存在中心的话),蓝黑色的软泥构成了这里的旋转。软泥中深陷着巨大的石块,仿佛夏日傍晚漫步海滩,在滩涂上偶然发现的水泥碇。老虎在蓝黑色软泥的旋转中跳跃。老虎再次跳上一块石头,石头内里发出咚咚的回响。也许是空心的。鱼鳔般沉闷的石头。

在捕捉到爬行动物滑腻气味的一刹那,老虎瞬间移动到弗利萨身后。(!)蜥蜴尾巴的一记甩动后,老虎径直撞碎好几个石块。石块碎裂如清脆的坚果(悬浮的甜橙,或坑坑洼洼的星球)。

“嘶嘶。”弗利萨说,“我一直觉得蜥蜴的嘶嘶声是宇宙中最妙不可言的声音。”(他停止摆动尾巴。)

“这些悬浮的石块也妙不可言。不是么?我刚到这里的时候,觉得石头好像直接落在我的耳朵里,直接发生在我的脑海里。它们是无处不在的、恼人的镜子,是无法数的镜子。在它们身上,我看到一千个弗利萨。而现在呢,我与镜子和解了。”

老虎抓住一块悬浮的镜子,以停下自己。有细小的鱼在石块上直立行走。老虎再次将气聚集到手指上,准备给弗利萨致命一击。而弗利萨在嘶嘶声后消失了。失去声音的慢放中,老虎看到旋转的蓝黑色软泥里,蛞蝓正释放着红色、蓝色、金属、玻璃、白金色、剔透、缓慢、静止的电;老虎看到自己昏厥过去,以一道直线迅速没入层层的空间。

“他曾经是一只皱皮蜥蜴,而现在,他已是光滑、有力的宇宙生物了。”老虎从先生的沙发上跳下来,重新跃入屏幕,消失成滚烫的像素,“一颗甜橙。”

先生的房间四通八达,电梯直通室内。经常有别的先生走错房间。而有时候,去一个地方又会异常烦琐,因为有开不完的门。一千只眼睛悬浮在空间的折叠处,目光柔软如敞开的钢栅栏。先生听到某处在下雨(也许是室内),阴沉的雨中燃烧着热气球。

先生将曲别针别上文件。先生拉开最细小的抽屉(只有手指那么粗,但极长),推回去;再拉开稍大一点的,推回去;一直拉到最大的抽屉。再倒过来,从大到小来一遍。最后,先生拉开了最小的抽屉,里面是一粒胶囊。起皱的胶囊。这粒胶囊是与别的先生拥抱时,别的先生给他的(他们曾一起放飞过球体)。先生开始捏动这粒胶囊。每捏合一次,再张开,胶囊都会膨胀一点,表面也变得光滑一些。先生重复这个动作。先生脑中浮现一个不可挽回的场景:先生怀抱一根大胶囊,羞恥地走过抽屉与抽屉的间隙,停滞在某一个入口。

先生拉开稍大一点的抽屉,里面是胶囊的盒子。先生把它和胶囊分开放置。而现在胶囊已经无法装回盒子了(也无法装回原来的抽屉)。将盒子翻过来,先生看到一个标签,但上面什么都没有写。空白的标签。

弗利萨被卡在空间的折叠处了。他陷在褶皱中,无法脱离,只能悬停。空间的折叠处利用弗利萨制造一切:转动的椅子、报纸、杂志、油漆、文件上一对蜷曲的引号(通过会议、运算、统计、纠正;弗利萨提供一种旋转的力)。

世界上任何一只老虎都讨好不了我。虽然我不厌恶他们,但也谈不上喜欢。先生正轻哼着歌。尤其是,这只老虎渺小、怯懦、平淡无奇、躲躲闪闪。别的先生们可不这么想,他们觉得这温暖、宁静的老虎缓解了他们儿时的梦。“他也找过你吗?”“统计一下吧。”“我小时候也挑战过弗利萨。”

悚然的老虎、幽闭的老虎、稀薄的老虎、失重的老虎、肺不好的老虎。先生不喜欢其中任何一只。先生将与老虎相关的数据放入抽屉中,手上有热静电的味道。老虎的味道。哼歌。

抽屉会吐出统计的结果,像吐出一张波动的、幕布般的薄物。一个灰白色的球体滚动在幕布的不显眼处。

运算能让所有的先生都拥抱在一起,先生本身也是数据量的一部分。先生的背上可以冒出几何形的脸,冒出别人的生活的形状,那么心脏里也可以涌起别人的情感。一切的秘诀在于数字。

先生最后吞下了胶囊,看到一颗发亮的玻璃弹珠浮在空中。正是夏日里那些闷热的中午,先生最容易吞下的玻璃弹珠。

随着玻璃弹珠的渐近,先生发现它是一个纤薄的光片。(也发现:它是从极远处飞来,并非原就浮在近空。)先生用手指去触摸光片,感觉到一点点烫,指尖也冒起了轻微的烟。这是弗利萨的光球,因甩离手指时的高速而变成了光片。

先生身体上升,看到一个巨大的弗利萨的头颅。弗利萨正低着头。他的头颅由成段的光洁面团,波动、旋转的蜥蜴残肢组成。而透过这些组成他外观的线条的间隙,先生发现他的内部是空的。

正当先生靠近,准备进入弗利萨内部时,弗利萨开始坍塌。一些线段、变形的抽屉坠在地上,变成软泥。先生张开嘴,释放出一些球体。而弗利萨的泥淖中,也浮起一些长着兔耳朵的圆片。这些圆片和球体在空中闪闪发光。

先生感觉到头痛,圆形让他晕眩。他依靠回想电视中老虎健硕的形象来缓解头痛。老虎的形象一下就替代了弗利萨。老虎在一个平面上发生,奔掠过先生身体的每一个部分。老虎扩大成一个充斥空间的空的影像。当他的影像来到空间的拐角处,就顺着另一面墙飞速延伸上去了。老虎的睫毛如停止的秒针,投映在墙上。奔掠、交错、闪烁的老虎。

洁白的老虎(通过宇宙飞船)跃入先生的心脏,先生觉得自己有一点点发炎。

眼前的老虎陌生、鲜活。站在房间中,站在先生面前。他穿着透明的衬衣,有着宽阔的肩膀,浑身发烫。片状、肥皂泡般的白光在他身上闪烁,像夏夜的闪电。“你的房间总有奇怪的吸水声。”“空的房间像一场风暴的中心。”“我需要一台跑步机。”

老虎垂着手臂,在镜子前流汗。毛巾挂在脖子上。先生将玫瑰花递给他。“没有甜橙了。空间折叠处的餐后水果,是每人(每位先生)嗅一下玫瑰。而我把它带回来了。”

“也不赖。”老虎将玫瑰拿到唇边,轻咬下一片起皱的花瓣。老虎把整朵花塞入嘴里,花瓣在老虎的牙齿间翻动。

“锻炼,最重要的是眼睛。”老虎说,“眼睛能让人看到更多。”

锻炼后的老虎召唤一个装置。房间中列车般升起一个装置,身体再生装置。老虎踏入这个太空舱般的装置中,一些营养液盈溢出来。玻璃罩缓缓关上。老虎为自己连上气管,戴上口罩。玻璃罩下面是深蓝或者海绿色的营养液,一些气泡在升腾。老虎紧闭着眼睛,眼球在眼皮下快速抖动。

力量正在恢复,玻璃罩上有轻微的裂纹。

房间的走动中,一些事情时有发生。老虎颈下有一圈温柔的白绒,耳朵上也是一层纤毛。热的风吹过后,老虎像巨大、丝绒的幕布一样舒展、柔软。老虎的热浪也打在先生身上。

抚摸一个温热的动物,亲吻各种鲜汗淋漓的毛发。抚摸直到发软。亲吻如一阵发光、火烫的鸟群,有熠熠的、银目的翅膀,在透明的皮肤下掠过(首先要找到老虎的拉链,将他的皮毛掀起,露出人类的肉体;将他从廉价的热绒毛中解救出来)。

老虎像海水般沮丧、迟缓。老虎也有沉睡般的吼叫。老虎的腹部如平滑的白色象牙,老虎的双腿间是一片白色的荒凉沙滩。把漫长的手臂伸入老虎乱糟糟的潮湿之中,空气中有一阵抖动,仿佛什么松落了。凝视、波动的圆心中:一只语塞而光滑的老虎,仿佛只一击便可让对手丧命(悬停的弗利萨,或者……)。

老虎有水仙般从皮毛中支起的骨。老虎精准、锋利、笃定,老虎困难重重。老虎轻微地颤动着。先生脖子卷起,柔韧、优美、精致。日影似的老虎斑纹正在晃动。

一只老虎厌恶自己身上的黑色条纹。一只老虎是对另一只老虎的戏仿,证据便是:他们处处相同,他们的斑纹不同。

所以有人沿着条纹,把老虎缓慢切开……被剪碎的这一只老虎(而非那一只),在空中形成条纹的环。

老虎的条纹的环与环之间,是老虎的空隙。

最后只剩下静电。静电在他们之间心有余悸地嗡嗡作响。壮硕的老虎在先生怀中,纤细得好像快要消失。

先生想,也许老虎是一把钝的剃刀。这把剃刀甚至无法刮去胡须,却能砸碎镜子。老虎正在威胁空间的折叠处,我呢,将他隐藏在房间里了。这又怎样呢,战斗马上就要再次开始了。

而夜色啊夜色,夜色中有一千只悬浮的眼。“也许今晚的夜色中,会有滚烫的失眠。”(“是谁的失眠?”“反复失眠,失眠中的失眠,复数的失眠。”)老虎开始打鼾。

老虎在打鼾前最后一个刹那,将自己抵达空间折叠处之前最后一个梦的内容,告诉了先生(以某种隐秘的方式)。在那个梦里,老虎是一座行走的雕像。梦中之梦。

雕像在荒漠中大面积地漫行,像是空间中一个无用的器官。它不时闻到海藻的气息。雕像在吸收烟,吸收烟和四周的光线。烟和光线一接触到它的皮肤,便即刻消失。雕像漫不经心地朝外吐唾咸腥的团块。团块以弧线下降,最终飞了起来,掠过雕像的头顶。它们是一些会飞的手势。广阔的目光之鸟。“叮”“叮”。大象般的空气中,有一种鸣响。

漫长的蛇骨,直挺挺地陈列在遥远的地面上。

行星的波浪从脚下传来,带来植物、雨水、强烈的阳光的气息。(这个度假般的)房间轻如大象的空气中,有什么在鸣响。有人开车行驶在行星表面,突然深刻地意识到,下方是一个广阔的球体。(他于是将车停靠在路边。)日影斑纹的轻微晃动里,房间显得无所事事。我觉得自己应该喝一瓶冰啤酒。

老虎推门而入,脚下还粘着房间门口的色情卡片。他的嗓音闷热,像是刚从一个遥远的地方回来。他有着褶皱的目光。

他从牛仔上衣的口袋里掏出一枚熱带钱币,钱币上是一只馥郁的老虎。

“我可饿极了。”他说。我递给他一瓶冰啤酒。

“如果我在弗利萨的位置,看到的一定不是镜子,而是悬浮的拉面比萨芝士蛤蜊辣椒末烤鸭炒饭胡萝卜豌豆啤酒圣代炸鸡拔丝香蕉饭团饺子奶油番茄酱绝品牛排……在失重的空间里,吃一个饱。”(弗利萨是空间中一个悬停的冰箱。)

老虎边说边嚼碎啤酒的瓶子。他喜欢嚼碎啤酒瓶,说尝起来像冰块。

毫无疑问,我们的老虎胜利了。我等着他讲弗利萨的故事。等他嚼完嘴里的“冰块”。

“那是一个平原。”老虎说,“弗利萨被雨水困住,转身看见自己的父亲扭曲着。父亲在雨水中产卵。”

丰沛的雨水中,平原遍布着池沼。雨中突然直立起身子的蛇,是一种与蜥蜴近似的动物。爬行动物。健壮又修长的鹿掠过树林,惊得阔叶植物叶片波动,并坠下大块的水。一只橘色的双头鸟有两张平行的弯嘴。雨水中,有一只无法驻足的、长翅膀的蛙(或巨蜥),一群喷涌而出的斑马。

——老虎也曾出现在这片平原的意识边缘(又倏忽消失)。老虎在这片镜子般明亮、无物的平原边缘闪烁,穿过斑马,想衔走一只雨水中的蛙(或巨蜥)。

一群顽皮的少年走向那只产卵的蜥蜴。他们捏着蜥蜴的脖子,将它提起来。蜥蜴惊恐地扭动身体,下身还卡着一枚卵。

“爸爸。”弗利萨默念。在雨水中他发出妙不可言的嘶嘶声。此时他尚未与嘶嘶声和解。唾沫降下来。倾盆大雨似的唾沫。其中混合着蜥蜴的残肢。弗利萨厌恶这块平原。

少年们并没有带走蜥蜴卵,而是将它们甩碎在石块上。弗利萨像雨水一样有着空茫茫的失落。他搅动口中波光粼粼的舌头,不可抑制地射出一口黏液。黏液变成一只行动迟缓的皱皮胖蜥蜴。少年们甚至没有看见它就把它踩死了。

雨水中正拔起一只蜥蜴,如地面拔起一幢尖利的大楼。平原的地面开始抖动,变成一张抖动的画布。画布上有一个突起,一个移动的点。是弗利萨的指甲抑或尾巴的尖端在画布后移动。弗利萨从这平原的画布中戳出。雨水消失,平原消失。一切物体都悬浮,旋转,四周变成宇宙广袤的蓝黑色。

弗利萨早已在那里了,像是本来就在那里。他的行动仿佛自然规律一样,直接、有效、不可违背。他漆黑如真空。

悬浮石块的阴影落在老虎脸上,斜遮住老虎的眼睛。

光线正在逐渐消失,因为弗利萨释放的迟缓的黑洞。不一会儿,连阴影都要消失。老虎在黑暗中做拳击状,捏紧拳头,尾巴游动着(探测蜥蜴的气)。老虎在思考对策。他如阵雨般闷热(或畅快)。

光线几乎完全消失。一个强烈的波动让老虎所在位置的悬浮石块刹那呈现半球状的陷落。陷落的边缘不断削出碎石,如刀刃。老虎瞬间移动离开了这里,波动时只留下扫描线般的影子。

金色斑斓、破碎的气息突然从老虎身体里涌出。老虎让力量灌满自己,也在这黑暗中刻意暴露了自己。

他于是制造更大的暴露:擦亮一簇火舌。火舌细长如辐条,向外跳跃如火剑、结晶、纤细的手。一个光球在爪子上诞生,向上飞去。光线就此恢复。金色气息的老虎制造了一个太阳。

这太阳带给弗利萨空脆、剥落般的灼热,他的皮肤开始起皱了。炎热和缺氧困扰着弗利萨(虽然他不那么依赖氧气)。

弗利萨不耐烦地伸出手指,将太阳击穿,光焰的中间成为一个空洞。光焰向内坍缩,最后融为一团暧昧不明的、晦暗的星球。太阳凝固成了月亮。月球带着火舌的余热,有着心悸般庞大、不彻底的宁静。弗利萨从月球背后升起,寻找老虎的身影。

而此时,老虎的一个(或多个)镜像在完成。镜像在完成镜像。老虎正变成一只困难重重的老虎。老虎不知疲倦、无休无止。一只复数的老虎。镜像既在分散,也在聚拢。每一个行动自如的老虎分身、残像,都冲向弗利萨。

弗利萨在不间断的瞬间移动中击中几个分身,也击中了最真实的老虎。但脸上留下一道横向的伤口。一抹鲜蓝的血液向下流出,像因无聊而摊出的舌头。

“挺不赖。”被击飞的老虎在空中停住,“不过,是时候做个了断了。”

老虎的镜像回到老虎。老虎开始折叠自己的身体,界在他身上交叠。空间可以折叠,空间中的身体也可以:对空间折叠处的效仿。折叠身体将爆发几何级的力。但这样的状态仅能维持于瞬息。

瞬息已经足够。因为对折叠的老虎来说,时间仿佛被取消了。弗利萨成为一个空间中的展示物。折叠的老虎靠近弗利萨,可以看到他蓄力一击的手指和变形的指肚,看到这蜥蜴的表皮上,布满雷声一样的斑点(因战斗而疲惫)。

老虎切开弗利萨,露出他(作为蜥蜴的)鱼的耻骨。

状态结束。弗利萨的碎块飞速四散。但切开的骨骼上,纤维正在再生,(附着在其中一个碎块上的)眼睛也保持敏锐。

飞散的速度在放缓,部分切片再次贴合在一起。蜥蜴的切片要回到弗利萨身上。弗利萨将重新汇合、复活。

老虎于是擊穿了空间,空间的穹壁上张开空泡。多个球状的空泡在快速移动。另一个空间在吸取这个空间的物。弗利萨的碎块撞在不同的空泡上,迅速抛向别的空间。也有碎块从一个空泡跌入另一个空泡。弗利萨跌落在漫长、瞬息的空间中。

空泡纷纷合拢时,老虎被掀昏过去。在他的意识中,地心引力失去了力量(此处原本就没有地心引力),时间、空间等秩序,也都涣散,变成一种软绵绵的波动。短暂的晕眩后,老虎睁开了眼睛。他看到谐振的、反光的秩序从四面八方涌来。秩序的反冲。

真正的爆炸即将到来。一切都将变得光滑(切除空间中起皱的器官后)。(或者起皱的一切扩散到宇宙的所有地方。)

蜥蜴的尾巴在卵石间缓慢地抽离。

老虎在爆炸前瞬间移动,离开了这里。他悬停在空中,汗水顺着毛发往下坠落,看到空间的折叠处此时是一幢摩天大楼,而波动从摩天大楼中部开始扩散。鼓胀的脖子。摩天大楼开始倒塌,热量在四溢。波动一直扩散到老虎面前,老虎向波动中用力地击了一拳,如击破一只乳房。或者丰满的鸵鸟蛋:表面是灰色的,却可以看见内部旋动的几何形,几何形的各个尖端似乎向所有可能的方向伸展。鸵鸟的眼睛。

爆炸中有无数细小的蜥蜴和馥郁的鲜花。老虎放松自己的身体,让气流带着自己飞动。这爆炸仿佛是一场空中的午宴。

老虎躲过一片乌云阴晦的一面,来到一个白色的石膏坡,坡面如亮闪闪的海洋。他知道这只是云层的表象,它的内部饱含闪电,它的内部在沙沙作响。透明的光焰将降下温柔的暴雨。

老虎看到云层上投映着一把细针的影子(仔细看才能发现),而飞机留下一行阶梯状的炸弹,已经在空中生锈。

老虎穿过这宁静的爆炸仿佛少女穿过闷热的街巷(只拧一下就滴出水来)。老虎回想起那个停电的夏天中午,一个顽皮的少年(毫无疑问,正是老虎自己)手持一条长长的芦荟叶,在街巷中追赶一辆公交车。镇上的人都去海边散步了,要到傍晚才回来。天气像杏子一样暖,气泡旋成清凉的花瓣,正不断贴在老虎的额头上,带走些许热量。老虎的芦荟之剑,仿佛一卷带鱼,一卷(并不打卷,而是绷直的)硌牙的带鱼。

在奔跑中,一只窜出的老鼠被踢飞了。老虎只感觉脚背被什么温热的东西抚摸了一下,老鼠的影子一闪而过。

老虎终于追上了公交车。老虎登上这辆废弃的公交车,公交车只剩下了前2/3(所以老虎直接从横截面跳上了车)。车内大部分的空间被幽暗的、热烈的、辛辣多汁的夏日植物占据。空气中有扭动的藤蔓、壮丽的花。老虎走向车头,司机在驾驶室里忧郁地抽烟,手臂靠在方向盘冰凉的弧度上(老虎觉得这个细铁圈中充满了液氮),压得有些变形。

司机将车钥匙拔下来,交到老虎手中。“上路吧孩子,只要在路上,任何愿望都会实现。”

老虎坐在驾驶室里,兴奋地捡起司机没有抽完的烟,夹在手指间。他觉得自己可以去破坏些什么,或者发现些什么。但又不知如何使劲。老虎浑身上下充满了躁郁的、使不上的劲。

过一会儿,这个顽皮的少年将驾驶残破的公交车,观光客似的上路。他将驾驶公交车,来到一条湿漉漉的公路。他要抵达一个地方。而湿漉漉的公路,像一条不证自明、坚硬的蛇。(却在一连串骨节咬合处,发出弯曲的巨响——也许是窸窸窣窣的轻声。)他也会发现,车玻璃外的景色会在视网膜上滞留切片般的图像。老虎将它称为“凝像”。道路的无限延伸中,卷曲的凝像在不断地下坠,波叠地下坠。

而此时,顽皮的少年试着点火,摸索着踩下油门。黑烟似的柴油气味,和震耳欲聋的喇叭声(由他自己按出),正迫使他成为一个成年人。

老虎和我一起坐在城市的高处。夜色中似乎有滚烫的一切,夜色中有下垂的花。我们坐在高楼屋顶的边缘,丢下烟头。道路行驶的汽车并没有因为我们的行为而炸成火球。

老虎是世界上最炎热的老虎。热流从城市上空而来,经过我们的身体也不停留。黑暗中,老虎像镜子一样反光。

“有几个残像被弗利萨杀死了,我已经不是完整的老虎了。”老虎说,“真是个遗憾。”

老虎靠在我的身上,马上就陷入了一场柔眠。行星的波浪让这座城市起伏如丝绒般的呼吸。老虎褐色的战斗眼镜放在一旁。他是世界上最简单、直率的老虎。

老虎的眼睛在城市的夜色中上升。悬空的瞳孔亮如一个星球(瞳孔中有清晰的裂纹)。

夜晚醒来的时候,不知是几点。我发现自己身处一个封闭的、充满水的房间(像是整个房间被丢入了海中)。但我依旧可以无阻碍地呼吸,在水下呼吸。有阳台(或者抽屉)向着逼仄的室内延伸,是一个人身体上拉开的无数个(形成节奏的)抽屉中的一个。某个词语浮现在我脑中,“深邃区”。我在这个词中看到一座塔的尖顶,或者一个玻璃多面体。有人正在弯曲身体。我知道,这是真正进入梦境前,一闪而过的切片。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在数量足够之前。我在水中行走,寻找老虎。我在房间的墙壁上,发现一个眼睛大小的光滑圆孔。凑过去看,窗外是飞逝的星体:房间已被一根手指弹飞,空间与精神的胶囊被一根手指弹飞。蒸汽小船,正逃离空间中的器官。作为空间的波动或宇宙飞行器的房间仍在飞行中(悬在距地球41.99光年的高空)。

我看到了老虎,老虎被水的轻佻的舌尖卷入口中。老虎遥远的身体,裸露、细长,有鼬鼠般左右游动的脊背。老虎向水的深处沉去,我也跟着下潜。老虎的脑袋上有一道整齐的罅隙,梦的水流正一股股从老虎的脑海中涌出。是老虎的梦将这个房间充满。由于我们已位于水底,老虎的梦的水流进入水中,并没有清楚具象的形状,只能看到空间难以觉察的波动。在这间向内凹陷的密室的、梦的水底,我凝视着老虎,老虎缓慢地苏醒了。他在水底和我讲话,满口冒着气泡。他清晰地告诉我他的另一个梦(以某种偶然、隐秘的方式)。“有人平躺在甲板上呜呜抽泣,像被抢走了甜橙。”

在这个梦境里,不夜城发生了似曾相识的大爆炸。这座城市最高的塔楼(也有一种说法,是石柱)(火舌蹿动的玻璃摩天大楼)被(一只拳头)炸毁了。塔楼爆炸时,火球如轨迹弯曲的导弹,(仿佛沿着弧形的电梯轨道)降落在不夜城各处。人们只好携带上家里最重、最想丢弃、最不值得搬运的东西(有人怀抱一只猫),逃亡到城市边缘的海面上。他们同时携带着各自的惶恐不安。

人们将餐桌叠在救生艇上,钢琴叠在餐桌上,在最高处瑟瑟发抖地饮用香槟(并干杯)。周围是黑暗的海面,还有冰川。

也有人抽烟,并不断重复着:“吸烟有害健康。”

不夜城闪耀着钻石般璀璨的灯光。像救生艇上吹口琴的小姑娘头上的羽毛一样漂亮。岸上有人在呼救,有人则合力搬动一台大型游戏机。有人跳下水,朝救生艇的方向游来,他的衣服紧贴在身上,看起来极为滞重。他为什么不脱掉衣服再下水呢?为什么不全部脱掉呢?为什么呢?警车紧贴在马路上,把蓝色的红色的光线,旋动着从地下抽取到地面,投射在不夜城所有竖直的墙面。

有着冰川的黑暗海面,是城市的宁静地带。傍晚的时候还有人在海湾高楼的阳台上眺望这里,吹着海风,眺望这片无风景的海景。她发现这里的无物。现在救生艇上的人们发现,这里有光。白色的光线。白光在冰与冰之间跳跃,从一块冰川折射到另一块冰川。白光照耀下,冰川像是在熠熠燃烧。

惊慌失措的人们提议,借着光线在船上打牌。黯淡的牌面在不夜城的居民之间流动(如流動在明亮的街道)。你也在他们中间。当然,你没有提出什么高见。人们边打牌边讨论新上映的电影。一部电影中,一位顽皮少年把自己变成了猛兽。他把猛兽的胃液灌入自己身体,好让自己消化猛兽们的食物。他把自己缝入兽皮。从他们的聊天中你得知,电影由真实故事改编。但就算电影中的故事真的(原封不动)发生在不夜城,你也不觉得奇怪。因为在不夜城,任何事情都会发生,任何事情都在发生。

有人输了牌,落入水中。一位警察也跟着跳进水里。他在水底捏着一只胖喉的蜥蜴,像捏着一把枪。

不一会儿,城市海面的泡沫消失了(有人感到自己牙齿间充满泡沫),海面恢复平静,有规律地跌宕如缓坡。

岸上出现了老虎之群,他们沿岸缓缓地行走着,像是这场灾难的旁观者。这些老虎的影子在岸上闪闪发光,从一只老虎中走出另一只老虎,仿佛在展开(而非重现)另一个平静的、不倦的空间。嘈杂声中的轻跃者。他们没有被不断爆发的导弹击中。有时候,导弹掉在离他们很近的地方,他们也丝毫没有受伤。你知道,总有一只老虎的脚趾上,卡着一块碎镜子,以帮助他们在空间的流逝中,清晰地交替、重排彼此(一局牌结束了,救生艇上叠送的手指正在洗牌)。

有人用即显相机拍下了这一幕。灾难结束后的明天(如果真的会到来的话),这张照片也许可以卖一个好价钱(甩动相纸的手捏着照片一角,老虎正在相纸上缓慢显现)。

责任编辑 许泽红

猜你喜欢
弗利蜥蜴老虎
躲描猫的大老虎
比弗利山丘庭院
蜥蜴
匹诺曹蜥蜴鼻子长
蜥蜴男孩
《威弗利》的地点记忆与政治想象
老虎不在家
老虎变成猫
杰克·吉伦哈尔比弗利山庄不够味
天堂的路有多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