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老屋

2018-06-09 08:41邹汉明
花城 2018年5期
关键词:草棚母亲

邹汉明

父亲的老屋,在严家浜戤壁路西,一埭平房的中间。据说是我盲太太手里撑起的家产。父亲与他的兄弟析产后居此。

草棚,或拦头屋

到了一九七五年,塔鱼浜的草棚已经所剩无几。除了我家,隔壁的老培荣家,南埭东弄堂口大毛毛家,顺荣家,其他我就记不得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家还有草棚。整个塔鱼浜村草棚其实不多见。家有草棚,当时也不觉得有什么不体面。反正,那时大家都穷。有草棚的人家当然更穷。但那个年头,穷不觉得是一种羞耻。实际上,也不觉得穷。那时根本没有物质的概念,反正,大家穷得蛮开心的。

我家的草棚,面积倒是很大的一间。这么说吧,反正比普通人家的厢屋还来得大。草棚搭在厢屋的前头,严家浜河的后头。四面不开窗,只在通厢屋的朝北,开一扇小门进出。草棚泥墙所砌,比厢屋略低。梁条都是水杉木,椽子都是毛坯的杜竹,稻草代替了瓦片,就这么简单。

草棚不住人。草棚里关着猪和羊。猪一栏,只养一只,阉了的肉猪;羊一栏,一般养两只或者外加一只小羊,算是三只吧。中间泥墙隔开。猪和羊的叫唤声,声声相闻。所以,我父亲进去喂猪的时候,羊就开始叫唤了,进去喂羊吃草的时候,猪就开始不安分了。猪羊全部喂食完毕,就只听得猪和羊吃食的舒服声了。

那时的大人多忙,忙于生产队里的各种农活。夏天,起早摸黑,参加“双抢”(抢收抢种)。深秋,轧米,还粮。初冬,开始空下来了,小队长毛老虎忽然有了新的安排,两人一组,轮番摇船,去塘栖罱河泥,去上海捉勒色……哪有一个空闲来翻盖自家的草棚。反正,猪羊会叫,也还不至于叫苦呢。

草棚的天窗终于越来越敞亮。秋雨绵绵,无穷无尽地斜飘进来。地上滑里滑的,都到了晴天进去喂猪喂羊需要穿套鞋的地步了。地上是一股黑泥,简直非人世的产品,弥散着一股猪粪和羊粪的臭味。反正,十岁的我,根本落不了脚。一落脚,滑一跤,常有的事。

终于看不下去了,抽一個秋高气爽的日脚,乘家里堆满了新收获的稻柴,我父亲决定来修一修草棚。来做他的帮手的,是我的永金娘舅。永金舅手巧,也或者我父亲做他的帮手,也未可知的。总之,两人一道,爬上爬下,将草棚来了一遍翻新。原先瘪塌塌的草棚不见了,新草棚显得蓬松而有稻柴的光泽,还有,站在下面,闻得到稻柴浓郁的清香味道。猪和羊,重新圈养入内。这在猪这一生,或在羊这一辈子,是不大遇到的吧。

一九七五年七月十六日,泥工、木匠到位,我家决定拆除草棚,在原地起造两间平屋。又,乘着叔父搬迁至严家浜西边,叔父家腾出的那块空地,正好与我家灶头间齐平,就这样,我家乘机翻建了老灶头间,顺搭便新起了与老灶头间面积一般大的另一间平屋。这四间平屋,是我父亲这辈子创下的最大的家事(据音,意即财产)。这段时间,可能也是他最畅心的一段日脚吧。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乡下人家,造房子是一辈子的大事,不是一般人家所可以动念的。我母亲在翔厚做民办教师,有一份很微薄的工资。父亲自留地上的收入也还可以。可能那时我家经济收入尚可以吧,省吃俭用几年,再自家亲戚借来一点,勉强就可以起屋了。

可是,起屋的砖块和瓦片,去任何一座土窑购买,光有铜钿还不行呢,还需要柴票。按那时的通例,一级、二级八五青砖,软柴八百斤可换一千块砖;小青瓦每斤软柴换一张。这些规定,是起屋前连我父亲都意想不到的。轮到邱家浜的小盲子开出日脚来,五星红旗稻地上一插,就开始动土了,方才发觉光有铜钿银子还买不来砖瓦。不得已,只好四处去借柴票。幸亏我母亲那时在翔厚做民办老师,她也是赶鸭子上架,居然一个人走到四中队她班级里的几个学生家里,家长们都出于好心,出借给她一大沓柴票。有些人家不起屋,柴票反正也用不着,干脆就给了她了。有了足够的柴票,这才解决了起屋所需的砖和瓦的大问题。

乡下造屋一般要叫来小工,协助泥工木匠。小工不付工资,叫来的,要么是父亲一方的近亲,要么是母亲一方的近亲,其他关系稍远一些的,一般就不叫了,但真正客气的亲戚,知道这里缺帮手,也会自己找上门来相帮。这些帮工的至亲,中晚两餐,铁定在我家吃,早餐主人家也叫吃,但一般小工并泥工木匠们,都自家吃罢才过来的。不过,上昼和下昼,主人家需要各准备一顿小餐,大抵是面食、馄饨之类,或者,父亲出桥头去买来软糕若干,垫垫饥。起屋的费用开销上,还有一个大头,就是香烟了。乡民都好这一口。烟是比酒更讲究的东西,怠慢不得的。我记得我家起屋用的香烟是蓝西湖,三毛二分一包,那时利群一包二毛九分,已经算高档了。我父亲分撒蓝西湖,泥工、木匠以及小工们,嘴里一叠声的嗬嗬出来,很显然,这么高档的香烟超出了他们的意料。顺便说一句,那年月,利群、牡丹、西湖这类高档烟,是凭票供应的。我父亲之所以买得到蓝西湖,是托了正在部队里参军的我二叔雨良的福。二叔雨良时来运转,某司令员的女儿相中了他,因此很在部队里兜得开。这些高档香烟,是他搞来的。这在当年的塔鱼浜,还造成了一次不小的轰动呢。

起屋的这天,正是七月十六日,毛主席最后一次畅游长江九周年纪念日。闻知石门镇上有大型游泳纪念活动,反正我还小,在家帮不上什么忙,索性向母亲告了一次假,随南埭的毛头、建洪步行去石门湾看热闹。那真是我平生所轧的最可怕的一次闹猛。我们从马家弄进入石门运河边,远远地看河面上的大型标语以及领袖的巨幅肖像从南高桥向着东高桥缓缓而来,围绕这张巨大竹筏的,是懒懒散散放松游几下的几个游泳健将,不过,距离远,人面看不灵清。我在挤入观望队伍的时候,被一帮毛头小伙子挤在中间,有个男人的胳膊肘恶狠狠地抵在了我的右肋,那一刻,我几乎有了绝望之感。幸亏持续时间不长,我才得以缓过气来。

石门回家,已是下午。发觉两间灶头间连瓦片都已经铺好。而厢屋通灶头间的小门,仍旧是老门。我随即取来半支白粉笔,在小门的背面,歪歪斜斜写下“1975”这个年份。

这一次起屋,两间灶头间本不在父母的预算当中。好像是听取了塘南姑夫的建议,说,已经动工了,也不差这一点砖头瓦片了,索性灶头间也翻建了吧。这显然是明智之举。不过,这次起屋的重点,仍是草棚拆除后新起的两间拦头屋。

两间拦头屋,造得比原先的草棚略大,这大出来的一公尺,是占了东隔壁严子松家的稻地了。起地基的时候,严子松没有响,严阿大不是省油的灯,她终于忍耐不住,站稻地上开始说话了。她的意思是,这一公尺地是她家的,韩林你怎么可以站过来呢。也不知我父亲怎么回复她。反正,严子松成分不好,永丰大队挂名的四类分子。那时是一个讲成分的时代,四类分子,基本上是抬不起头来的一种人。我父母亲的小心思,大概也就在这里吧,不过没有说出来罢了。严家说了几句,也就罢了,这要是换成别家,挡了他们家的道,非大吵一场不可的。

拦头屋建起来了。并排两间。东首一间,有前后门,直对,门都不大。这一间堆堆放放新收的稻柴而已。年脚边搭米酒,也是我永金娘舅过来帮助酿制的,酒缸就摆在这一间的北爿。有一年粮食歉收,父亲生怕米不够吃,就在这个角落里,他也跟着村里的人家一样开始做红米。也不知这红米没有做好还是别的缘由,总之,红米饭铁镬子里烧好,抓取一把,手心里捏一捏,仍是一粒一粒的发散的饭粒。盛一碗红米饭,都没法用筷子吃,松散的一粒粒红米,没有丝毫的黏性,筷子搛不起来,纷纷从筷头跑开去了。红米做饭,看似涨性好,比起同等数量的白米做饭,感觉上要多好多,但口感欠佳。最主要的,红米不饱肚,一碗饭下去,没垦几铁耙地,肚子又饿了。只此一年,后来,我家就不再做红米了。但就是这一年,摆在这个角落里的一缸红米,也吃得我胃口倒光。西边一间做了卧室,前后未开门,但前头对开两扇木框玻璃窗,还安装了防盗的铁直棱。北爿开有一扇长方形的小天窗。靠窗口,搭着两张床——父母亲的垫架床以及我与汉良的一张纱帐竹榻床。两床之间,窗口底下,照例是一张窄小的床头几。我的竹榻床头,我读高中那会儿,床横头贴了一张女明星龚雪的大头照。回家的时候,早晚有意无意一定要瞄两眼,因为龚雪,露齿微笑的样子,实在像极那时我暗恋的某位低我一个年级的女同学了。这张明星照,很多年后还贴在那堵墙上,大抵要在一九九三年拦头屋倒塌,才是终于不见了踪影的吧。

两间拦头屋,大梁稍稍讲究,用的是杉木。其他梁条,都是我父亲分家时所种的楝树伐来做成的,有几根楝树长度不够,中间只好拼接一下。大梁的正中央,一直钉着“上梁大吉”的红布头。乡下起屋,架正梁的时候,必要放炮仗的,四个,八响,外加一串小支炮仗(百响)。东西两根大梁拉起,架上的时候,炮仗与百响啪啪啪啪同时响起,空气里顿时弥漫着一股喜庆而好闻的硝烟味。家里的大公鸡受到惊吓,呱嗒——呱呱——嗒,连续几个叫声,一扇翅膀,径直蹿到了廊屋头的柴堆上,还是母鸡镇定,直起鸡头,眼睛眨巴眨巴,不惊不乍,似乎明白过来的样子。而严家浜的孩子们,闻到了小支炮仗的硝烟味,精神劲头顿时就被吊了起来。

拦头屋建好的第二年夏天,唐山大地震传到,村口的广播一播报,全村人晚上睡地震棚。我们家也不敢睡屋里了,我把竹榻搬到了拦头屋廊屋,帐子一装,蚊子进不来,凉风徐来,倒也安呆。但连续几天睡露天,到底不舒心,天亮起床,感觉身上黏嗒嗒的。大家也就顾不得危险不危险,各安天命吧,于是,纷纷回房睡觉。

拦头屋前的稻地还是一条主要的过路通道。南埭的人出工收工,常经由此间。黑乎乎的矮玉娥也好,酒糟红鼻子的辣钵金龙也罢,他们掮着锄头铁耙,每次经过,都要对着正在做农活的我父亲说上一句:“韩林,严家浜底头的风水,侪(据音,全的意思)给你家得去了。”我父亲也就嗬落嗬落笑笑,有时还会挂下一条老口水来,手臂一抹嘴,也不停下手头的活。

稻地的外口正是严家浜的底头。下面是桥洞(据音,即河埠头),有一年桃花水大发的五六月间,我在我家的稻地上支开两根晾衣的长竹竿,河中央四平八稳摆下一只扳渔网,两根竹竿的交合处,拉过来一根很长的麻绳,隔一歇歇,拉起麻绳,隔一歇歇,拉起麻绳,拉得吃力了,就想出办法,背麻绳,背了一会儿,还真是叫我网到了一条大鲤鱼。看到红尾的鲤鱼翻转扑心有不甘,我母亲赶紧过来帮忙。我们就这样用扳渔网捉到了一条大鱼。

就在这块小稻地上,春天,我父亲开了一只土窖,来培育他的南瓜、丝瓜、茄子的秧种以及山薯苗。这一只整天覆盖着尼龙纸的土窖,简直成了父亲的聚宝盆。我有时也小半天守候着它。我只是看植物生长的热闹而已。我看父亲拿着剪刀,长时间地嘁嚓嘁嚓剪苗种,一小捆一小捆,理齐之后,放在竹篰里,明天一早,背到翔厚去卖一点小钱。

土窖终有收场的时候。春头一过,各种蔬果落种,它的使命就完成了。它松松的泥土正是做泥砖的好材料。大抵我也是好玩,向谁家去借来一只模子,掇一条稍阔的条凳,开始平生唯一一次的泥磚制作。泥砖晒干,一块一块叠好,整整叠了半堵墙呢。后来,我父亲真的用我做的泥砖砌了一堵墙。

此后,大约有七年的时间,我的竹榻床一直打在这间西屋的靠窗口。暗夜里听严家浜抽干时,东边的大圩里通下来的水渠的流水声。我甚至还听得出严家浜的鲫鱼逆流而上的击水声。听到我家的花狸猫小半夜守在水渠入河处捕鲫鱼的声音。花狸猫每捕来一条大鲫鱼,就叼到我的床横头,喵呜喵呜地好一阵叫唤,直到我醒来,看到它送来的礼物,呼它一声,也就是相当于赞它一句吧。花狸猫嗦落一声,沿着靠前面的一条廊柱,再一次地翻墙而出,又跑去原地叼鱼了。

一天夜里,万籁俱寂,一家人全在睡梦中,突然,窗玻璃上有手指敲击的笃笃声,敲过之后,听到了刚退伍回家不久我大娘舅永根的喊声,声音里带着很重的哭腔:“阿大(据音,即阿姐的意思),爸爸走了!”我母亲翻身起床,套上衣服,叫醒我们,一同来到塔鱼浜南埭我外婆家。

外祖父去世时,大娘舅半夜里赶来的这一声报老,长久以来,一直回响在我的记忆里。

厢屋

乡下人家,厢屋即正屋,摆八仙桌的地方。

两扇大门,大门上残存有银灰色的“文革”语录。大门的底色是紫红,是一种很耐看的荸荠红。大门很高,左右对开,称得上雄阔。这样的雄阔,不是跟哪家争气派——那不是一个可以争气派的时代。

两扇大门一关,合拢的中央有锁把锁口,一搭,加一把挂锁。门当然也可以锁的,但整个少年时代,我从未看到乡下人家出门干活有锁门的。那一把锁,因此显得落寞、多余。不奇怪,全个塔鱼浜村坊,你甚至不会看到大门上挂有铁锁,有时关门,只是为了防备鸡呀狗呀的进屋,锁扣上也只插一根桑条,做做样子而已。我在塔鱼浜生活的最初十五年,看到的,大抵这个样子。

推门进去,首当其冲的就是厢屋中央的一张八仙桌了。这张吃饭台子,一定配有四条长凳。考究的人家,四条长凳中必有一条阔条子凳,凳板比普通的要宽阔一倍之多。此凳,孩子们很爱坐。小身子还够不到桌面的时候,他们就跪在阔凳上吃饭。盛夏的傍晚,男孩子最喜欢扛这条阔凳到稻地上乘风凉。前半夜躺在阔条子凳上听盲太太讲故事,仰头默数惝恍迷离的星星。最喜欢看扫帚星的大尾巴,扫把一样滑过天空,留下一道长长水雾一般的痕迹。阴历七月半、八月半这样的节日前后,月亮总是又圆又大,大得甚至担心它掉下来,扑通一声掉到我们村口的那个大池塘里。抬头空望大月亮,思量最多的居然是月亮山上那一个婆娑的桂花树影,再做一些不着边际的梦,这也是很有意思的。所有这些,许多年以后,构成了我夏天夜里主要的乡村记忆。

白天不锁门,夜里可是要落闩的。门闩就 在右首的门角落里。我们小时候,我们的盲太太有一个很出名的默子(据音,即谜语),总叫我们猜,就是关于这根门闩的:墙角落里一个老阿爹,伸出一只脚。我家的门闩很长,是整根木头刨成的,两头稍细,中央间粗壮,样子也好看,好像是比杉木更高一级的什么木料。我第一次游泳,就是抱着这根大门闩去南埭木桥堍下的小河。不料门闩常年不沾水,很干燥,浮力很大,一个不小心,门闩脱手而去,我的那个离了门闩的身子,差点儿淹死在这条小河里。

大门两边的门角落里很有一些旧物。有一双钉鞋,说是太里太(即祖父的祖父)脚上穿过的,如今灰头土脸的,鞋子里的灰尘足有半斤重。很奇怪,这么一双几十年不穿的钉鞋,也还没有扔掉。也还没有交给喊天鬼换他的糖山楂吃。还有一把黄布的油纸伞,很像戏文里断桥相會时许仙白娘娘共撑的那一把。这把油纸伞长久不使用,骨子错位,撑不开了。有一年,我怀着好奇把它拆了,黄布剥落,里面的伞骨子做得真叫考究。只是油纸伞很重,哪有后来的可折叠的凉伞好使用。还记得有一把生锈的弯刀,铁柄,有说是长毛手里留下的,上百年了。我小时候就拿着它跟严家浜的几个小伙伴玩冲锋打仗的战斗游戏。门角落里还常年放着一只畚斗,一把笤帚。笤帚是自己打制的。我自己就种过高粱(就为了要它的高粱秆),打制过许多把笤帚。其他呢,有父亲挑担用的两三根扁担,其中最看重的一根木头扁担,细长,光洁,抹着不知是桐油还是紫红的漆水。扁担头上各有两只钉牙,这根木头扁担比竹扁担长得多了,很适宜于挑稻或挑油菜梗,不容易扎到腿脚上。另外几根竹扁担,与之一比,就显得笨头笨脑多了。不过,竹扁担也有竹扁担的诱人之处,因为常年的使用,扁担光滑异常,黄灿灿的,弹性十足。有一次,我拿着它去河埠头劈水,啪啪有声,虎虎有生气,吓得河里的小鱼小虾纷纷逃窜。我甚至看到对面水草丛中有一条水赤练,昂着头,频频回顾,摆动它的小尾巴,终于胆怯地游到对岸,躲入更加茂密的水草丛里去了。想起来,我那时劈水的动作,一定是很威武的。当然,玩好水,回家,少不得挨父亲一阵“细棺材、抬出去”似的臭骂。

两个门角落里有地鳖虫的消息不知道谁告诉我的。地鳖虫可入药,能治淤血、折伤,因之可以卖钱。我于是常拿着一把斫草的子,在东门的那个邋遢角落里翻翻拣拣,果然,一堆群居在一起的地鳖虫出现在我眼前。地鳖虫棕黑色,背着一张大背板,见到有人捕捉,赶紧窸窸窣窣钻入松土中。我取来一个倒空的瓶子,一只一只捉了进去。捉了满满一大瓶。还真的卖了不少钱。这是困头梦里都没有想到过的。

门角落里还有破尼龙纸、新旧套鞋、草鞋,新年里杀鸡煺下来的一堆鸡毛,取出来的几只鸡洋肝……这些东西,除了不堪再穿的草鞋,后来都给挑一副换糖担收旧货的喊天鬼收走了。门角落里稍占地方的,可能是一只颜色土灰色、破烂的竹篰,里面,永远垫着小半篰稻草,那是家里的老母鸡生蛋的地方。那里的稻草,已经伏得很是软绵。可是,那个温暖的草窠,常被家里的花狸猫不恰当地占有。我母亲见到,总要骂一声“死瘟猫——”,手拿扫把,举起来,作势将花狸猫抽赶出来。花狸猫轻松地跳出稻柴窠,回头对着女主人撒娇似的叫一声,又不慌不忙、从从容容地,迈着它与生俱来的虎步。迈到门槛边,两只前脚搭在门槛上,奋力前伸,两只后脚,奋力后缩,伸出一个长长的懒腰。花狸猫不情不愿地离开了那个被它焐得热烘烘的草窝。

除了门角落里两堵墙,厢屋的朝东、朝西、朝南三堵墙,都不开窗。除了朝南墙是八五青砖所砌,其他的墙体,都是泥砖所砌。这可以想见我家的穷困之状了。朝南的墙上,未能免俗地跟风贴过伟大领袖和英明领袖的巨幅肖像。那时候,我曾长久地观察两位大人物胸前的一排纽扣以及喉结处的风纪扣,还有就是中山装的外领子与衬衫的内领子那个颈圈,白的归白,青灰色的归青灰色,一个毫米都不差,好似圆规的细脚走出来的。塔鱼浜别的人家,可能是大队副书记施凤宝家吧,我似乎记得墙上贴有马恩列斯毛华邓的巨幅肖像,马恩列斯,尤其前面的马克思和恩格斯,都是大胡子,我们小孩子嘴上不说,总担心两位吃饭尤其是吃粥怎么办?他们的大胡子把他们的嘴巴都盖没了呀!四位的肖像都有点凶巴巴,刚开始的时候,有点害怕,不敢多看,后来也就习惯了,但这四位大神,终究没请到我家的南墙上。

朝东和朝西的两堵墙上,偶尔会倒挂一些锄头铁耙,锄头只有一把,铁耙可是有好几把的,铁耙挂在墙面上,也别有一景,取用也方便。那时,根本就没有掉下来的担心。

朝东的墙体与大叔家紧邻,后来大叔家迁走,老房子拆去,墙体留着,有一年,忽然发觉墙体下沉了数寸,以致横梁与墙壁之间,漏了一条见光的细缝。没有几年,下沉越来越大,细缝变成了尺把宽的缺口,这就有点严重了。不过,没有想到的是,这一堵墙,即使下沉这么严重,还是没有倒塌。

厢屋全部是木结构框子,东墙与西墙,整体之中又有小的块状。小块的墙体与墙体之间,是木头立柱,柱子上,钉着寸钉,挂物之用。比如西墙的柱子上,一只寸钉上常年就挂着一顶蓑衣,一个箬帽。父亲的小凉帽和母亲的大凉帽,各挂在另两只寸钉上,也是像煞有介事的。

厢屋的上头,也即八仙桌上方,父亲东西向横了两根毛竹,毛竹上,架着一扇一扇不用的烟晾。团匾有时也会架上去。但团匾也会像挂凉帽一样挂在东边与严子松紧邻的一堵墙上。团匾,就其形状来说,不就是凉帽的放大,挂在墙上,纹丝不动,取用又十分方便,又节省了置物的空间。这也是有意思的。

八十年代初,盲太太六十开外。盲太太眼瞎,不能视物,他没有成家。他是老培荣的小儿子咬毛、老培荣的大儿子小毛毛、我叔叔拆烂污阿二以及我家四家人家的族长辈。他就拄着一根简易的拐杖,轮番在这四家人家吃轮家饭。轮到其中的一家,吃饭时,那一家的孩子就来牵他的拐杖曳他去吃饭。可是,两三家人家都不愿意盲太太去搭床。盲太太后来就在我家的这间厢屋的南墙边搭了一张简易床。我那时已在外读书,很少回家了。也不知道盲太太最后这几年是怎么过来的。那时我家的这间厢屋已经开始走漏,尽管漏雨不很严重,但雨水滴下来,盲太太的床边,总是起一层膏泥,黑色的,亮晶晶的黑膏泥,踏上去,总之是非常滑。不知盲太太曾经摔过跤没有?这些我都不知道了。

一九八二年阴历五月初五端午节,塔鱼浜来了两个报老的自族,他们径直来到石门镇通市桥头的石门公社中学。他们告诉我,你家盲太太故世了。我那年读初二,闻听之下,迅速报给我母亲。母子随即叫了我弟弟,母子三人,急匆匆走回塔鱼浜。

盲太太就这样头南脚北,脚板头点着一盏长明的油盏灯,安息在我家的这一间厢屋一扇杉木门板上。遗体的两边,挤满了前来吊耗的自族和亲戚。

房间里

塔鱼浜口语中,房间里与屋里是不同的。房间里专指卧室。屋里或屋里厢是指包括房间里在内的所有屋子。

我的房间——事实上,我在塔鱼浜生活的最初十五年,根本没有一间自己的屋子。我的房间,也是我的父母的房间,也就是我与弟弟汉良的房间。

起屋之后,除了偶尔睡过灶头间西间,我睡觉主要在拦头屋西间靠窗的一张小床上。接下来要写到的记忆,是我家起屋之前旧屋的房间。

这个老房间,西边与严子松家共有一条狭长的天井。那边严子松家是灶头间,这边我家是房间。两边各有一排木窗可以关启。我家的房间里,靠天窗打着两张床,父母亲的垫架床与我的小床之间,是一张稍长(三只抽屉)的小台子。小台子靠近我的床横头的一只抽屉,有一次,父亲买来了搭襻和一把小锁,用一把开刀,“的的笃笃”,装了大半个小时,抽屉给锁了起来。

晚上睡觉前,迷迷糊糊里,我总看到父亲把一些零钱、一些发票锁进抽屉。从此我知道,这只小抽屉,是他存放私房钱的地方。他有办法存钱,我和弟弟就有办法“偷”钱。我们偷钱的方法很简单,将这只父亲专用抽屉旁边的那中间一只抽屉抽出,我们的小手就可以从里面的一条边缝里伸进去了,直接就可以取到钱。但是,如果我们取到的是五元和十元的大票子,我们就不敢拿。我们最开心的是摸到一角两角五角的小票子、小镍币。取了多年,也不知道父亲知道不知道,反正,他从来没有发觉过,也或者他发现了,从来不说,也未可知。但我倾向于,他并不知道我们其实在用我们的小诡计偷摸他的钱。

还有一种办法,就是用开刀直接将搭襻的螺丝旋出来。搭襻上的小锁好端端地锁着,但有什么用呢?螺丝旋出,锁就成了一把装饰性的东西了,我们可以直接把抽屉拉出来,从从容容地翻找需要的东西。但那时家里要多穷就有多穷,抽屉有时就是一堆无用的发票,什么都没有。有时候,却锁着父亲的上海牌手表。那时塔鱼浜买手表的人还不多,就我所知,就他和他的朋友顺浩两个人有。顺浩就是塔鱼浜的小伙子里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的那个家伙。顺浩的头发,三七开,塔鱼浜村坊鼎鼎有名的。我父亲和他是小朋友,顺浩买了手表,穿着白衬衫,人多淘里,很有点洋盘,他会不时地抬起手腕,看一看手表,这个动作,很令女人家心动羡慕的吧。我父亲也没有征求我母亲的同意,秋后,菊花卖脱,一意孤行,买来了一只亮闪闪的上海牌手表,总价一百二十五元。那是什么价钱,那个年代,简直就是一个天文数字啊。所以,年轻时候的我父亲,也十足洋头洋脑过一两回的。洋气而洋盘的事,年轻的时候,他也没少做。

房间里我的小床,是并排着两张木榻搭起来的。两张木榻中间连接的地方,正好扣在我的小腰上,很不舒服。后来,脚横头的那一张木榻的一块板砰的一声凹陷了下去,于是,睡到半夜里,我的脚经常会挂下去。有时搭好了,半夜里翻一个身,又是砰的一声,扣板又凹陷了下去。两张木榻原先是存放白米的。其中的容积很大,我们小孩子躲猫猫,经常把席子一撩,钻进里面去躲着。第一次躲,小伙伴哪里找得到,再躲,就不灵光了。小伙伴进来,首先就是掀开席子看木榻里头有没有人。

父母的双人简易垫架床比我的木榻小床整整大了一倍,三面围着横挡,床帐的开合处,各有一个可以靠手的床头。床是父母结婚时所购置的吧。那时,家里还刚刚装电灯。电灯的拉线,母亲绕来绕去,引在她的头横头,这样,出黑乌泥的半夜里,我喊要尿尿,她就迷迷糊糊里抬手一拉,吧的一声,电灯就亮了,随后,手稍稍一回,嗒的一个回声,电灯开关完全落实。

一九七五年七月十四日或十五日,上午,我母亲去民兴对丰桥银行领出两百元现金。因为第二天我家开工动土起屋,她叫我父亲去石门买小菜。塔鱼浜村谚:南十三北十四,这句话的意思是,我们塔鱼浜距离南边的石门镇十三华里,距离北面的乌镇十四华里。走路去石门,大概需要一个半小时。又担心第二天一早去,晚了,买不到足够的蔬菜(包括鱼肉),母亲就叫父亲提前一天去塘南亲戚家借宿一晚。塘南到石门,半小时不到,这样,第二天一早买蔬菜,时间上总归充分一点,菜场上可选择的蔬菜也会多一点。下午,父亲就过西海弄堂,过木桥,独自上路了。

當天夜里。九点多,母亲、我、汉良三人已经入睡。睡梦中,我似乎听得有滴沥嘟噜的声音。母亲也意识到了,屏住呼吸声,开始谛听起来。这滴沥嘟噜的声音随即就没有了,万籁复归于俱寂。我似乎看到一个身影,悄悄地挪到了母亲的垫架床的另一头过道口。我母亲一向好睡,她的呼吸声随即又开始放松起来。这滴沥嘟噜的声音又在我的头横头响起。吧嗒一声,母亲突然拉亮了电灯:“啥人?”一个光着脊背、赤着脚的贼骨头一惊,迅速迈开步子,风一般跑出过道,经后门跑出了我的家。我母亲大喊一声:“捉贼!”想都没想就追了出去。我母亲一边追,一边骂:“你个瘟贼骨头,你转过头来,让我认认。”贼骨头哪敢接话,一声不吭,兀自跑路。我母亲看到他的头发很长,就又骂:“你个瘟贼骨头,明朝好去剃头了,你不剃头,我认得出来——”贼骨头始终不敢回头。我母亲追出后门头,骂了这两句“瘟贼骨头”,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危险,立即收住脚步,返身回到家里,吧嗒一声闩上了后门。因为她的这一声喊“捉贼”,后门邻居小毛毛开始搭话,严子松严阿大也送过话来。这种搭话,其实是撇清干系的意思。我家后门的两户邻居,其实并没有起身来观。

那时的塔鱼浜,可以说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家里来贼偷的事是从来没有过的。何以贼骨头来我家,且在我母亲领出现金、我父亲去石门的情况下来偷,种种情况表明,贼骨头就是这个村坊的熟人,很清楚我家的底细和起屋的安排。但几十年来,我母亲一直没有说这贼骨头是谁。尽管她猜测得到一二,但家里也没有损失,她终究没有去确认。

发生这件事之后,回顾头来,我母亲说很有点后怕。如果贼骨头回头跟她对打怎么办?她根本就不会是一个成年男子的对手。我那时虚岁只十岁,弟弟七岁,要是对打,我们母子三人是非常危险的。

此后的很多年里,每天天还没有擦黑,母亲就要早早地将后门关紧。这种习惯,一直延续到她离开塔鱼浜,作为一名下放的知青上调石门镇工作为止。

房间里是我家的一个私密的空间,凡值钱的物品物产大抵放置在这间屋子里。深秋,菊花晒干,藤箩里装满满满的一担。一九七一年深秋的某天,吃过夜晚,我突然要去后门头解决内急。那时家里还没有安装电灯,照明全靠一盏洋油灯。我右手端起洋油灯去后门上厕所。经过父母的垫架床,刚想开小门进入后门头,脚下被一根篰绳一绊,重重地跌了一跤,我的头磕在了洋油灯管上。灯随即熄灭。听得我一声哭叫,母亲一个箭步赶过来,看到我满脸是血,眼睛紧闭,以为灯管刺入了我的眼睛。她马上叫来了西弄堂口的赤脚医生小阿六。小阿六用酒精棉花擦干净了我的小脸,看到我的眼泡皮磕破了,眼睛没问题,母亲也就放宽了心。小阿六消了消毒,看到我的傷口还有洋油灯管粘牢的黑色,对我母亲说:“这一跤掼得运道好。一点点画眉(据音),结一个疤,就看不见了,就这样吧。”他只是了凡软性(据音,马马虎虎的意思)地将我眼皮擦一擦,匆匆忙忙包扎了一下,就背着药箱,打着手电,深一脚浅一脚回西弄堂他自己的家去睡他的大头觉了。

过了几天,乌镇的一家老亲来我家做客人,老人带来了几只橘子。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好看的橘子。我的左眼此时还包着纱布,我只好用另一只眼睛看。看了几秒钟,拿起橘子就开始咬起来。老人赶紧喊住了我,他示范给我看。原来橘子需要剥了皮,一瓤一瓤掰开来吃。剥开黄灿灿的橘皮,一瓤一瓤金黄色的橘瓣,我学会了用手掰着吃——这是我第一次吃到真正的橘子,那时我已经六岁。我拿着这只散发着橙黄光芒的橘子,噔噔噔一口气跑到木桥头,一手抛向高空,另一手一伸,结结实实地就接住了。我简直向全个塔鱼浜现了一下我的宝贝。现了两三回,又噔噔噔跑回家——这才掰开一瓣瓣橘瓤,咬一口,酸甜津津的,满嘴汁水,这是一种很鲜激的味道,与我熟知的糖水罐头里的橘瓤味道完全不同。我就这样,在一只眼睛蒙着纱布的情况下,吃掉了平生第一只橘子。

又过了几天,小阿六开始跟我拆纱布,纱布拆去,小阿六这才意识到,由于他的这一次偷懒,我的左眼泡皮上,永远留下了一个弦月形的徽记。我母亲叹了一口气,说:“我去算过命,算命先生说,你这个儿子是要破相的,我一直担心,算命先生说的破相,到底是什么,如果这就是破相,我倒也宽心了!”纱布一经甩脱,我赶紧找来镜子,一照,心情郁闷至极。好多年里,我的注意力多集中在这个伤疤上。而很多人见了我,不是盯着我看,就是带着好奇来追问我,让我烦不胜烦。

老宅的这房间里,藏着一个玩耍的好所在,那就是我家与严子松家之间的这个狭长的小天井。天井里,常年养着两只老乌龟。乌龟行动迟缓,但生命力极强,很多年里,都生活在这个狭长的圈子里。那时我常下到天井里去玩这两只老乌龟,玩法很简单,就是用一个小棒将两只乌龟翻身,观察它们怎么翻过身来。这两只乌龟也真成精了,当我下去将它们翻转,肚皮朝天,它们也不急于翻身,四只脚和一个龟头紧缩在壳里,一动都不动,即使我拿着筷子去捅它们,它们也浑不当一回事。等到我厌烦了,刚一爬上天井,就听得“的的”两声,龟背碰击在天井的青砖上,两只乌龟迅速翻转身来,恢复故态。这些事,我也曾在拙集《少年游》里,实实在在地做过一次记录,兹不赘述。

责任编辑 许泽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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