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特凡 勃努内斯库 高兴
斯特凡·勃努内斯库(1926—1998),罗马尼亚著名散文家和小说家。出生于农民家庭,1952年毕业于布加勒斯特大学语言文学系。担任过编辑和记者。1968年至1971年间,任《金星》杂志主编。早期主要从事文学评论和报告文学创作。1963年开始小说创作,主要作品有《男子汉的冬天》(1965)和《乡村来信》(1976)等,曾多次获得罗马尼亚作家联合会大奖。他的小说,尤其是短篇小说,具有寓言和神话色彩,因而被罗马尼亚评论界称为“神话现实主义作品”。作者喜欢通过一则则虚构的、简单的故事来进行一系列形而上的思索并挖掘出一个个深刻的哲理。《从前的暴风雪》便是对时间和认知的一种形象的思考。
“当你听到某人说从前的雪下得更大,他的青年时代是另一番模样等等等等时,为了赶紧结束谈话,你会随声附和他的说法,可你心里觉得你面对的是一个开始衰老的人。他判断事物的唯一尺度存在于遥远的过去,这意味着就连这样一件陈旧的器具他手头也没有。事实上,他是个迷失了方向的人。你对此有何看法?”
“我能有什么看法。”我对友人说,我正在他家度寒假哩,“我能有什么看法,这些都是些平庸的琐事,我们可别为鸡毛蒜皮的小事浪费时间。”
“可不能这么说,”友人说,“倘若你开始厌烦,对这些平凡事物提不起兴趣,这才叫平庸哩。要知道,它们也有它们的价值。比方说,从前的暴风雪是怎么样的,你知道吗?”
“得了得了,”我笑着对友人说,“看来你也开始衰老了,你也成了一个迷失了方向的人。从前的暴风雪!”
“没错,从前的暴风雪。我们为何不承认暴风雪并不全都一样的呢?从前的暴风雪,亲爱的,从星期一下午开始,一直要到星期六早晨才结束……有一回,在我还很年轻的时候,暴风雪到来了——”
“你想说说笑话吧。”我试图打住友人的话头,生怕他会给我讲一个什么老掉牙的故事。
“噢,”友人不慌不忙地继续讲道,“那时我还很年轻,一场暴风雪降临了,天哪,那是怎样的一场暴风雪啊!正是这样,从星期一下午开始的。我特意对了一下表,以便密切关注一下这场暴风雪,好像,让我想想,那是星期一下午六点差十分。我等待着。寒风呼啸,大雪纷飞,飘散的白雪一会儿落在地上,一会儿又打着圈儿飞了起来,白昼顿时变成了一个白晃晃的夜晚,布满了芒刺,使人分不清东南西北。屋里的炉子不再烧了,只有烟雾弥漫,灯光和蜡烛熄灭了,你的心中只有一种感觉,那就是恐怖。我失去了时间概念,表早已停了,我想暴风雪开始后没多久,我听见了猛烈的敲门声。那是绝望者的敲门声。可能是一个迷路者,我寻思——就像數不胜数的民间故事中发生的那样。但我并没有急于去开门。在这种情况下你不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何许人。然而,猛烈的敲门声又一次响起。”
“你是谁?”我问道。
“你的一位兄弟。”门外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
“胡说八道,”我对门外的人说,“你最好说清楚你是谁。”
“你的一位兄弟。”陌生声音重复道。
“就算你是,”我说着打开了门,“就算你是一只被羊吃了的狼,请进来。”
走进屋来的是一个魁梧的汉子,身穿一件翻毛皮大衣,皮衣、眉毛、下巴和胡须上结满了钉子大的冰凌。我帮他脱下衣服,或者,说得更确切些,我为他脱下了皮大衣,因为他已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就像根木头。最后,我使尽浑身解数,让他恢复精力,暖和身体,重新像个人样。他也真的恢复了过来。恢复过来后,似乎并不像刚进门时那么高大了,又获得了正常比例。
“嗨,”见他恢复体力后,我问道,“这下你可以告诉我你到底是谁了,尽管,说实话,除此之外,我也不感兴趣。欢迎你并祝你永远平安!”
“我,”陌生人执拗地说,“是你兄弟。”
我哈哈大笑,然后对他说:
“好吧,就算你是我兄弟,但是哪一个,因为我有许多弟兄。为了帮你一把,使你不至于混淆,我可以告诉你,的确,我的弟兄中有四个,也就是我的四个哥哥,我已很久没见了。就算你是我四个哥哥中的一个吧,可是,瞧,你长得同我一点也不像,实在无法把你当作我哥哥,而且,据我所知,你和他们也不像。尽管很久没见面,但我还很清楚地记得他们的鼻子、喉结、眼神、走路姿势以及手和头动的样子。”
“你久未谋面的四个哥哥我一个也不是,”陌生人说,“我是另一个。”
“那你就谁也不是。”我差点吼了起来。
“不,”陌生人顶了我一句,这一回摇了摇头,他的头发、眉毛、下颚、胡须上立马落下了一场名副其实的雨,还夹着冰,“不,我是你弟弟。”
“你怎么可能是我弟弟呢?我弟弟刚出门,到院子里去取捆木柴了,他倒是披了件皮大衣出去的,可你并不是我弟弟。”
“我是的,我是你弟弟,正是从这间屋出去的,为了去取一捆木柴,但我并不像你所说的那样刚刚出门,而是星期一下午,暴风雪开始的那一会儿。”
“哼,见了鬼了,”我说,“难道现在不是星期一下午吗?”
“不,现在是星期五清晨。”陌生人回答。我还是觉得他很陌生,在冒充我弟弟。“现在是星期五清晨,”他重复了一句,“我确实是星期一下午出去的,但还没等我去柴堆上取柴,我就听到街上传来一阵阵奇怪的马蹄声,还夹杂着女人和男人的声音。我朝街上走去,顺着马蹄声一直往前走,最后竟迷了路,接着发生的一切都很艰难,我实在难于启齿。最后,瞧,我又回到了家里,尽管直到今天,星期五早晨才回到家。”
屋里有点冷,我想大概火灭了,不知怎么搞的,我怒气冲冲地向他发问:
“好吧,你迷了路,就算你迷了路,但至少你从院子里取回木柴来了吧,你不正是去取木柴的吗?”
“我没取木柴。”他羞愧地说。
“行啦。”我怨恨地对他说,然后穿上衣服,出门去取木柴。我捧起一捆木柴,迅速回到屋里,既没有迷路,也没有遇到什么不同寻常的故事,就像我弟弟那样。我点燃炉子,然后煮了点红葡萄酒,加上胡椒粉和肉桂,打算同我弟弟一起喝上几杯。葡萄酒煮好后,我倒上两杯,朝弟弟睡觉的床走去。
“来吧,弟弟。”我摇了摇他。在我出去取木柴的时候,在我铆劲点燃炉子煮葡萄酒的时候,他早已睡熟了。皮大衣翻动了一下,掉在了一边,站起身来的却是个完全陌生的人,根本不是我弟弟,而是另外一个人。
“你在我家干吗?”我气势汹汹地问新来的陌生人,“皮大衣下睡着的应该是我的弟弟,可却冒出了你。”
“噢,”陌生人睡意蒙眬、结结巴巴地说,“弟弟等你从院子里取木柴回来,可等呀等,一直不见你回来,就出去找你了,怕你迷路。在他等你的时候,我,你的大哥,来了,我就是你很久没见的大哥呀。我进门时,真可谓饥寒交迫,于是就对我们的弟弟说:先给我弄点热的喝和吃,然后就去找我们的兄弟,也就是你,因为我已根本动弹不了了。这样他就出去找你了,而我就盖着这件皮大衣躺下了。”
“他什么时候去找我的?”
“嗯,”我哥哥想了想说,“你是星期五早晨到院子里去取木柴的,他从星期五一直等到星期一晚上;本来星期一晚上他就想去找你,就在这时我来了,这样就耽搁到星期二早晨。没错,就是星期二早晨,我对他说:‘去吧,该去找找我们的兄弟了。”
“那今天是星期几?”我问大哥。
“不知道,”他打着哈欠说,“不知道,因为我在小弟出去找你后,喝足,吃饱,然后倒头便睡,睡得很死很死。”
友人笑着讲完了这个故事,给我递来一杯掺香料的热葡萄酒,然后总结似的说道:
“亲爱的,这就是从前的暴风雪。你兴许会轻蔑地说这些都很平庸。然而現在倒是来场暴风雪看看,像从前那样,我到院子里去取木柴,把你留在屋里,喝着加上香料的热葡萄酒,你左等我不来,右等我不来,就出门去找我。我回来时不见你的人影,只看见喝得差不多的葡萄酒,而在你的皮大衣下,在我让你躺下的床上,一个陌生人,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对我声称他正是我们共同的朋友斯特纳福鲁……是啊,”友人一边呷着香喷喷、热腾腾的甜葡萄酒,一边怀恋地说,“是啊,斯特纳福鲁此时此刻怎么样呢?我已二十年没见他了。斯特纳福鲁,这个可怜的家伙,你还记得他吗?这家伙,对,这家伙明白从前的暴风雪意味着什么,天哪,他越是明白,讲述时就越动听,越美丽……”
[本文选自《裸浴场上的交响音乐会——罗马尼亚20世纪小说精选》(〔罗马尼亚〕诺曼 马内阿等 著 高兴等 译),该书收入“蓝色东欧”译丛第5辑,即将由花城出版社出版。]
责任编辑 李倩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