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待
1
大米失踪的那天早晨,比平时早醒了一个钟头。他梦到自己轻松地推开了仙女湖底那扇厚重的石门,一股阴森的气息猛扑到脸上。他手抚石门刚想往里看,身后的水流如骤风般裹挟着他冲进洞里。他在窒息中睁大了眼睛。轻淡的水汽透过窗棂漫进屋里,草木灰的气味沉重了许多。他张大嘴巴猛喘了几口气,肚子里仿佛有几只小老鼠在焦虑地跑动。他在土炕上打了个滚,黢黑中将身子探到灶台上。他的母亲谢文婷每天晚上都在锅里放上两块干粮,让他次日一早吃饱了再去仙女湖里游泳。他伸手朝锅里抓去,却抓了空。他忽然想起,那口八印的铁锅昨天傍晚被刘加油砸烂了。肚子叫得更响了。大米从土炕上跳下来,挠了挠被蚊子咬肿的屁股,提了一下肥大的短裤,躬腰在炕角摸到崭新的球鞋。他的双脚刚迈过西屋低矮的门槛,听到北屋里传来“啪”的一声响。
刘加油和谢文婷正在北屋的大床上进行着较量。刘加油想骑到谢文婷身上亲热。谢文婷怀孕了,不愿让他骑。刘加油在百里之外的一个煤矿上班,一个月回来一次,见了谢文婷就像饥饿的婴儿见到饱满的乳房。昨天晚上生了场闷气,他便放任谢文婷在床角蜷身睡了过去。他一直没睡着。脑子里总想着村西河畔上那座新坟。泥土的腥味笼罩了他的每个毛孔。没想到平常的泥土一旦堆成坟头,味道变得这么冲。他闭紧眼睛想让睡眠把坟头淹没,坟头却像在心里扎了根。那个戴深度近视眼镜的锔锅匠躺在坟里,断裂的右腿在膝盖处呈直角向外侧扭去。刘加油伸出铁锨想替他正过来,已经有人将土扔进了土坑。泥土砸到锔锅匠的眼镜上,刘加油看到他的头微微一翘。这时,身边有人长吐了一口气。刘加油的寒毛奓了起来。身下床板轻轻一动,原来是谢文婷还没睡着。刘加油急忙循着她的体味爬了过去。
谢文婷在他扑上来之前便曲起双腿护住肚子,双手用力推开他,小声说:“不行。”她以为自己的口气足够坚决,刘加油却没当回事。她原来也经常说“不行”,他三磨两泡也就行了。她虽然怀了孕,肚子还没有明显凸起来。他像练蛤蟆功一样躬在她身上,双手与她的手纠缠着,噘起嘴寻找她的嘴巴。谢文婷气喘吁吁,身子渐渐有点发软。谢文婷有点急。她将脸扭到一边,右腿的膝盖用力往上一顶。刘加油裆里突然一缩,全身抽搐了好几下。
“妈的,还在想着那个锔锅匠。”
他抬手抽了她一个耳光。
刘加油疲软地滚到一边,从床头摸到香烟,想抽一根平复一下情绪。刚把烟叼到嘴上,忽然看到窗户上趴着一个人。刘加油以为是听房的。他平时并不避讳有人听房,甚至有点盼着他们听。村里人都说,他在煤矿上因为偷看女人洗澡,被人给骟了。这一说法纠缠了他许多年。谣言的最大特点就在于每个人都在说,却从来没人当着他的面说。他一直没找到自证清白的方式。面对他人异样的目光,他竟然有点抬不起头来。自从娶了谢文婷,他才扬了眉吐了气。他利用她的身体证明自己确实是个好端端的男人。谢文婷带给他的快乐远远超出想象,他恨不能跟人交流一下床笫间的细节。由于害怕别人对谢文婷产生兴趣,不得不将幸福感憋在肚子里。有人来听房,恰恰满足了他潜在的愿望。今天他却不愿让人听,不光因为求欢失败,还因为谢文婷变得特别陌生。这种变化只有他才能敏锐地觉察到。她今天并不是一次偶然拒绝,而是永远拒绝的一个开始。刘加油心里有些恐慌。所以,窗台上那个人让他尤其生气。他吐掉嘴里的香烟,欠身从床下拿起尿盆,在手上掂了掂,瞄准窗户扔了过去。
随着尿盆的碎裂声,窗户上的人影像黑夜中飞翔的蝙蝠一样飘走了。
谢文婷惊叫一声:“大米。”
刘加油一听她说话,恐慌的心一下子平复了。
他说:“不是大米,他还在睡觉呢。”
他从枕头底下摸出手表,划着火柴看了一下。三点半。
他说:“再有一个小时他才会醒来。”
刘加油点上烟,抽了两口。想到大米今天将要干的那件大事,心里猛地涌上一股自豪。他情不自禁地朝谢文婷身边凑了凑,想将手搭在她身上。手伸出去,在空中顿了一下,又被他抽了回来。
他说:“文婷,你真是生了个好儿子。”
2
大米如果还活着,现在已经步入中年。他大名叫刘建军。8月1号出生。他比我大一个半月。失踪前一天,他刚过了十一岁生日。在我们那个位于鲁西北平原上的偏僻村庄,有幸能让家长给过生日的小孩只有两个,一个是大米,再就是我。大米走出西屋时脚上穿的蓝色球鞋,是刘加油给他带回来的生日礼物。谢文婷一向重视大米的生日,提前两天便买了鸡蛋和白糖,准备做一道风格独特的点心。点心要在晚上八点零七分端到大米面前,他就是在那一刻出生的。刘加油一怒之下砸烂了锅,全家人连晚饭也没吃。
大米走出院门时,肚子忍受着双重饥饿。刚才他想跟谢文婷要块干粮,在窗台上还没站稳,迎面一声巨响。他仰身摔倒在地,左手正摁在一摊糖稀般的鸡屎上。他的手在地上胡乱抹了几下,急忙躬身看脚上的球鞋。天色有点黑,看不清楚,他脱下鞋凑到鼻子上闻了闻。新鲜的胶皮味让他放下心来。屋子里隐约传出说话声,他没心思听。他以为是昨天傍晚争吵的继续。
大米的脚步引起一串狗吠。他站在院门口,伸着脖子吸嗅着仙女湖飘过来的水汽,身上掠过一阵麻酥酥的感觉。他没像原来那样一出门便跑到村东头跳进湖水里,而是转身朝村西走去。走了没几步,觉得鞋有点紧。大米坐到一户人家房后的“石敢当”上,脱下鞋,用手捏着脚趾舒展了一下。他的脚趾间像鸭子一样长着蹼。脚趾全部张开时,整个脚掌好似一把样式古怪的折扇。他的脚蹼薄如蝉翼,鲜嫩得好像刚出壳的麻雀的皮肤。他将肉膜挨个揪着往上提了提,用脚趾夹紧,重新把鞋穿好。天蒙蒙亮了,街道上的坑洼和沟辙渐渐清晰起来,树上的枝叶间有了鸟儿的叽喳声。大米感觉到鞋里的脚趾在隐隐发痒,这种异常熟悉的痒让他有点心烦意乱。他用力在脚面上砸了一拳,抬腿朝村西头跑去。随着他的跑动,有的人家点起了灯。昏睡的村庄被他的脚步搅醒了。
3
大米是谢文婷改嫁帶到我们村的。
我三叔开着大卡车碾死了谢文婷的丈夫。那次车祸使他放弃了钟爱的职业,回村当起了农民。县车队的领导叫了他好几回。我三叔对他们说,一坐进驾驶室,总觉得后车轮上缠着一具血肉模糊的男尸。三叔在家闷了三个多月。直到以为把那场惨烈的车祸忘记了,才叼着香烟走出家门。
刘加油是他遇上的第一个人。刘加油穿着矿工服正在大街上闲逛。他虽然在煤矿上班,却逮着时间就回来,他从来没打算融入煤矿的生活圈里。刘加油冲着街边土墙上的“要想富,少生孩子多种树”,用力吐了一口浓痰。正嘟哝着乱骂,转眼看到了我三叔。他凑过来递给三叔一根香烟。我三叔以为他要打听车祸的事,急忙冲他亮了亮指间的香烟,想转身离开。刘加油一把将他拽住:“三哥,你是明白人,好多人在造我的谣,你信吗?”我三叔愣了一下,没想到刚一出门便要探讨如此棘手的问题。三叔对他被骟的说法一直将信将疑,可是又不想让刘加油看出将信将疑。他从刘加油手里接过香烟,捏住一头轻轻揪出一些烟丝,跟自己刚才抽的那半根小心地接在一起。他两手端着形状怪异的香烟猛吸了两口,将面孔掩藏在一片烟雾里。他说:“你最好自己证明一下。”刘加油瞪大眼睛:“怎么证明?”三叔说:“娶个老婆。”刘加油有点泄气:“这话还用你说?要能娶上老婆我早娶了。”我三叔没有接茬。他鬼使神差地突然想到了谢文婷。他记得她看到车轮下的丈夫时,眼睛瞪得好大,仿佛把白纸一般的脸庞填满了。眼睛非常空洞,看不出是悲伤还是惊恐。那双大眼睛像钉子一样揳进我三叔的记忆里。他认真打量了一下刘加油。由于是有固定工资的人,刘加油的形象在乡村的一片土黄色里显得挺醒目。三叔沉吟了一下:“跟我说实话,你的家伙到底全不全?”刘加油打了个愣怔,情绪突然激动起来。他的手麻利地探到腰上,准备脱裤子。三叔急忙按住他的手:“好了,我知道了。”
三叔去了三百里外的那个小山村。
谢文婷的家在半山坡上。三叔坐在院子里一棵核桃树下,手端着谢文婷给他倒的一杯白开水,一时不知怎么开口。谢文婷站在对面,也不说话,眼睛专注着山脚下一个小巧的池塘。她家的院子以及屋里的摆设,肆无忌惮地袒露着贫穷。我三叔以为车队给她家的赔偿金没有到位。有了钱,她起码会换掉那幅早已辨不清颜色的窗帘。谢文婷身上的衣服很旧,光洁的脸庞和整齐的指甲说明她是个爱干净的女人。我三叔问:“他们没把钱送来?”谢文婷从池塘上收回目光:“什么钱?”三叔说:“赔偿金。”谢文婷苦笑:“全给他买墓地了。”我三叔有点气愤。车队里有专门负责处理事故的人,每次都会利用亡者家属对法律的无知,不惜欺骗地少赔钱。三叔觉得他们不该克扣这个苦命的女人。他准备回去找他们。谢文婷看出了他的心思,说:“该给的全给了。”三叔有点吃惊,这个山村的墓地也太贵了。谢文婷仰脸看了看对面光秃秃的山头,一股山风吹来,吹得头发把整张脸都包裹住了。她说:“他的命正好就值一块墓地钱。很贵,是吧?”说着,她在头发里哈哈大笑了两声,听上去好像是个疯子。我三叔的心有点发紧。他第一次见她时就发现她的普通话与这个鄙陋的山村格格不入。刚才进村打听谢文婷的家时,从村人口中得知她嫁到这个村子还不到三年。丈夫有点呆笨,对她却很好。谢文婷在山路上走崴了脚,丈夫便毫不犹豫地背着她。我三叔用那辆失控的大卡车碾碎了一份贫穷而稳定的日子,使无亲无故的谢文婷孤零零地留在这个陌生村庄里。我三叔踏进她的大门之前便深知她活得不容易,没想到她比他想象的还要惨得多。接下来,劝她改嫁似乎顺理成章,我三叔却打消了这个念头。他觉得刘加油根本配不上她。刘加油身上隐约散发着一股沼气的味道。她应该嫁个比刘加油强得多的男人。
谢文婷看到他的水杯空了,拿过暖瓶给他倒水。暖瓶空了,她想去烧。三叔拦住她,将杯子放在石凳上,站起身准备告辞。告辞也要说两句话,他却不知道怎么说。无论道歉还是同情,此刻都显得多余。他在谢文婷面前一时僵住了。谢文婷苦笑道:“你的心思我明白,其实,你不该来。”三叔脸上写满尴尬。谢文婷又说:“你也不必愧疚,回去安心过日子吧,都是命。”我三叔有点感动。他看了看她的破院子,说:“命再苦,也得想办法改变。”谢文婷冷冷地说:“行尸走肉罢了,有什么可变的。”我三叔说:“一旦认了命,日子就没什么过头了。”谢文婷似乎受到了某种触动,撩了一下额前的碎发,认真看了他一眼。三叔说:“我觉得,你应该往前走一步。”谢文婷的眼睛突然一亮,随即慌乱地避开了他的目光。三叔以为她误会了他的意思,有点手足无措。他像大冬天脱光衣服的人,顾不上被子凉不凉,只想拉过一条快点盖在身上。他说:“我有个兄弟,在煤矿上班,条件还不错。”谢文婷自嘲地笑了。她的脸色恢复正常之后,显得异常端庄。她问:“大哥,你们那儿有水吗?”三叔觉得这个问题有点怪。她解释说:“湖,池塘,河,都行。”三叔笑了:“村东头就是仙女湖,好大一片水。”谢文婷脸上闪过一丝好奇:“名字真好听,为什么叫仙女湖?”三叔想到仙女湖的传说,那是个悲惨而恐怖的故事。他觉得不应该告诉她。他心里稍微酝酿了一下,随口编了个故事。他说七仙女和董永入洞房那天,董永送给她一面镜子。七仙女像宝贝一样收在梳妆匣里。天兵来抓她时,虽然走得匆忙,她还是把镜子装在了衣袖里。飞到半空,镜子被风吹得掉下来,恰巧落在我们村东头,变成了一片晶莹的湖水。
顺着她家门前的石径往下走,谢文婷又问了刘加油的情况。三叔觉得对刘加油并不是太了解。她问得那样郑重,他又不能不说。他给她说的只能是想象中的刘加油。谢文婷挺满意。三叔的心愈来愈虚。刘加油要是真没毛病,怎么年近四十岁还没娶上老婆?他很怕她再问下去,瞎编的传说已经让他不安,又臆造出一个刘加油,简直有点欺骗的味道了。他低头看着脚下的台阶,不敢再看她。被暴晒了大半天的石径有点烫,三叔感觉像是走在烧红的鏊子上。这时,一个穿裤衩的男孩顺着狭窄的石径跑上来。他腿上好像安了彈簧,蹦跳得特别轻盈。男孩的头破了,有片头发像膏药一样糊在左耳上方的头皮上。脸上的鲜血已经凝成痂,又被头上冒出的汗水浸湿,整张脸像是长满烂疮。谢文婷揪心地叫道:“大米,怎么了?”大米哭着扑到谢文婷怀里,回首指着山脚下的池塘:“他们不让我下水。”三叔发现大米两条小腿上的皮肤全部翘了起来,白乎乎一片。大米对脑袋上的伤口并不在乎,一边跟谢文婷说话,一边弯下腰狠狠挠着小腿,一块块白皮像刀刮的鱼鳞一样纷纷掉落到脚面上。三叔看到了大米的脚蹼,刚开始以为是趾缝里干结的泥巴。大米一见三叔看他的脚,慌乱地往后缩了一下。谢文婷埋头检查着大米脑袋上的伤,牙齿紧紧地咬着下唇。她抬起头时,脸上带着一股凛然。
她说:“大哥,谢谢你帮我,如果你那个兄弟没意见,就赶快吧。”
我三叔以为刘加油肯定没意见。他没把说亲的事提前告诉刘加油。怕谢文婷一旦不同意,再被刘加油缠上。现在谢文婷同意了,三叔想赶紧跟刘加油说一下,把婚事订下来。却找不到刘加油了。他原来每个月都回村,这次两个多月还没回来。我三叔跑到镇上,用一家副食店的公用电话打到煤矿。刘加油正住在煤矿医院里。酒后跟人打架,胳膊被揍折了。一听给他找老婆,右胳膊绑着夹板便跑了回来。他左手提着一包猪头肉和四个水果罐头进了三叔家的门。我三叔赶紧让三婶又炒了两个菜。喝起酒来,刘加油不停地说着打架的事。一对三,虽然他胳膊折了,那仨人更惨,煤矿医院已经治不了,连夜拉去了省城。刘加油的嗓门像吵架,不时猛拍一下胸脯,仿佛坐在对面的三叔是个新冒出来的对手。刘加油右胳膊吊着夹板,左手反而变得特别灵巧,放下酒杯抄起筷子,放下筷子端起酒杯,不一會儿便把一瓶白酒喝光了。
三叔犹豫了一下,问:“加油,知道为什么叫你回来吗?”
刘加油直着眼睛:“你不是问我胳膊怎么折的吗?”
我三叔想,嫁给这么个人,实在可惜了谢文婷。
刘加油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筷子时,碰到了右胳膊上的夹板,钻心的疼痛让他忽然想起了来此的目的。他将酒杯往外推了推,努力控制住不时冒上来的酒嗝,脸上带出一本正经的表情。
他问:“她是哪个村的?谁家的闺女?”
“闺女?”三叔冷笑了一下。
刘加油的脸色稍微凝重了一些:“离过婚?”
三叔把谢文婷的情况连同那场车祸都告诉了刘加油。他觉得应该替谢文婷说两句好话,忽然发现对谢文婷也不了解。所以,口气一点也不积极。他想,刘加油一门心思憋着娶黄花闺女,就让他再等下去吧。刘加油还没听我三叔说完便开始抓耳挠腮,好像脑袋上长满了虱子。我三叔以为他在寻找拒绝的借口。刘加油接下来的话,把三叔打蒙了。
刘加油说:“她是你的相好吧?别以为我看不出来。千方百计弄到咱们村,还不是为了用起来更方便?还有那个小男孩,肯定是你的种。”
我三婶正将新炒的一盘鸡蛋端上来。她是个很有气质的女人,以说话得体赢得了全村好评,村里人家有喜事,常常请她去陪女客。此时,她的脸色非常难看。她转身将炒鸡蛋放到旁边桌子上,问:“刘加油,你来我家之前是不是吃了巴豆?”刘加油满脸迷茫:“什么巴豆?我什么都没吃。”三婶说:“没吃巴豆怎么满嘴蹿稀?”
刘加油灰溜溜地走了。三叔面对着满桌狼藉陷入纠结。三婶出去闩好院门,回到屋里脸色依然很难看。
三叔说:“怎么对谢文婷说呢?”
“你就说煤矿塌方,把刘加油砸死了。”说着,三婶的怒气忽然更重了,“你还想去见她?”
4
大米在他十岁那年的六月一号来到我们村,第二年八月二号失踪。在一年零两个月的时间里,我是他唯一的朋友。还有一个叫小钢炮的男孩也想跟他交朋友,大米不愿搭理他。小钢炮交友目的不单纯,他只是想亲手摸一摸大米脚趾间的蹼。别说摸大米的脚,即使多看上两眼,大米也会满脸通红。他曾想让我帮他把蹼剪掉。当我拿着剪刀探向他的脚趾时,锋利的刀刃反射出一道光芒扎痛了我的眼睛。那是一个夏日的傍晚,在仙女湖南岸的芦苇丛里。大米见我迟迟不肯动手,有点着急:“快点,我好不容易把剪刀偷出来。”他躺在地上,伸出右脚,将大脚趾和二脚趾努力张开,鲜嫩的肉膜被扯得特别薄。里面布满细弱的血管,鲜血像快速爬动的小虫子。我紧盯着肉膜,忽然觉得这根本不像大米所说“只是个小手术”。一剪子下去,小虫子似的鲜血将立马爬满我的全身。对鲜血的恐惧让我扔掉剪刀,起身跑出了芦苇丛。不一会儿,我听到了大米撕心裂肺的惨叫声。
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在刘加油和谢文婷结婚的那天。我和一群小孩挤在刘加油家院子里,等着他和谢文婷“吃大饭”。“吃大饭”是乡村婚礼的最高潮。新郎官会将一个夹满肉片的馒头从屋里扔出来,小孩们像群小狗似的围上去争抢。一个馒头往往撕得四分五裂。据说只要吃上一口,将来一辈子不愁没饭吃。抢到馒头尖,长大了一定会当官。为了馒头承诺的模糊前程,“吃大饭”往往演变成小孩间的凶狠打斗。刘加油穿着崭新的矿工服喜气洋洋进了屋。“吃大饭”眼看就要开始,我又兴奋又紧张,盼着那个馒头正好砸在我头上,同时又怕被疯狂的脚丫子踩死。突然,一只手将我从人群里拽了出来。
小钢炮气喘吁吁,头上的汗水把满脸雀斑冲得更加凌乱。他把我拉到厕所旁边,神秘兮兮地说:“不好了,有个小男孩钻进了你的屋里。”我的头皮麻嗖嗖的:“他是谁?”
小钢炮长大后成了一名“娱记”,擅长跟踪和偷拍,隔三岔五便被保镖揍一顿,依然乐此不疲。有人说他为了钱,我觉得他是为了满足偷窥的癖好。这一特点在他还是小孩时便显现出来。他不分昼夜满村子乱转,有人以为他在偷东西,事实证明他对别人的财物确实没兴趣,他最想知道别人的隐私。这种癖好使他注定成为与众不同的孩子。我们都在等着争抢那个决定命运的馒头,不知何时他溜达到我三叔家去了。我三叔和三婶都在婚礼上,家里锁着门,他是怎么进去的?去干什么?
当时我没想太多。一听他说完,我抬腿朝家里跑去。小钢炮紧跟了上来。我已经在三叔家住了两年多。我父母离婚之后,各自忙着寻找新对象,都嫌我碍事。三叔的一对双胞胎儿子去当兵了,我的到来恰巧缓解了三婶的心灵空虚。她把我住的那间屋子收拾得一尘不染,还散发着淡淡的香味。床上的被子叠得像豆腐块,平时我都不忍心胡乱躺上去。跑到家门口,我从脖子上摘下钥匙,刚捅进锁眼,满心的气愤忽然变成了慌乱。怎么对付那个小孩?
小钢炮从腰里掏出一个弹弓:“别进去,从窗户里射他。”
大米的眼睛使我将拉满的弹弓又放了下来。他是被锁在屋里的。他两只手紧握住防盗栏,脸颊贴在拇指粗的钢筋上。新剃的脑袋锃亮,脑瓜顶上有一道新鲜的刀疤。他的样子好像电影里刚关进监狱的囚犯。囚犯往往面如死水,他的脸却特别鲜活。他伸着鼻子正在急促地吸嗅,像一条寻找食物的狗。空气里可能弥漫着他急需的一种味道,他的鼻头不断耸动,鼻梁上不时叠起一堆皱纹。他的眼睛里交织着焦虑和狂躁,偶尔还会闪过一丝凶狠。我拉开弹弓对准他的脑袋,他的眼珠定住了,不但没害怕,反而带出一丝欣喜。他说:“放我出去好吗?”他见我拿着弹弓的手垂下了,想冲我笑一下。他的笑比哭还难看。小钢炮催促道:“快射呀。”大米又说:“跟刘加油结婚的那个女人是我妈。”
我刚一打开房门,大米像影子一样飘了出来。他上身穿着白色背心,胸口印着鲜红的“好好学习”。下身穿了条西式短裤,小腿像沾满面粉一样白乎乎的。脚上的塑料包头凉鞋过于肥大,好像误穿了大人的。他站在院子里,回头看了我一眼,想表示一下感谢。随着鼻头又一阵快速耸动,他顾不上说话,扭头窜出了院子。我以为他急着去参加婚礼,借助他妈是新娘的便利让刘加油亲手递给他一个夹满肉片的馒头。等我和小钢炮走出院门,看到他正朝着村东头跑去。他把凉鞋脱了下来,一只手拎着一只。
小钢炮喊道:“看他的脚。”
大米赤脚奔跑得非常迅猛,绷紧的脚掌好像两把铁扇,在乡村土路上扇起一股股灰尘。灰尘像烟一样尾随着他,又好像他是被那股烟尘助推着,越跑越快。
小钢炮不安地说:“他可能是个妖精。”
大米不是妖精,可是用我們村的目光来看,跟妖精也差不多。
他竟然一头扎进了仙女湖里。
仙女湖的名字挺美,实际上是一座坟墓。一个古代国王的小女儿埋在水下。她和一个出身低微的青年将军偷偷恋爱,国王知道后,把将军派到了局势险恶的战场,想用死亡来阻止这桩即将瓜熟蒂落的婚事。将军没死,却被俘了。公主思念过甚,身子愈来愈虚弱。后来听说将军被对方砍了头,她在极度痛苦中一口气吞了六个金戒指,一时还没死,又拿金簪在脖子上猛捅了十几下。她的殉情之举差点要了她爹的命。国王有三十七个孩子,最疼爱她。国王召集全国的能工巧匠修了一座豪华坟墓,又将王宫的所有珠宝作为陪葬。为了防止盗墓,别出心裁地将坟墓建在了水底。如果到此为止,流传下来的将是一个凄美的故事。不幸的是事情到此只是另一个开始。公主的尸体平静地躺进水下坟墓,灵魂却更加思念心爱的人。她借着一阵阴风跑到了将军被俘的战场上。一些无家可归的游魂告诉她,将军没死。对方国王不但没砍他的头,还将自己的小女儿嫁给了他。公主的灵魂一听差点又死过去。晕眩过后,她按着阴间路标的指引,千转百绕找到将军的郡马府。将军正和新婚妻子坐在花园里的葡萄架下喝葡萄酒。他居然用嘴含着酒喂到妻子嘴里。公主的灵魂急忙闭上了眼睛。将军搂着微醉的妻子朝卧室走去,公主清楚地听到了他说的话。那些话,他曾经对她说过无数遍。公主本来是个善良多情的人,寻情之旅让她灵魂突变。她想附到将军新婚妻子的身上,利用交欢之机掐死他。将军早有防备,他在所住的每间屋子都悬挂着辟邪的桃木宝剑。公主鼓足勇气试了两回,差点让桃木剑开了膛。女人生起气来是件令人头痛的事情,公主的阴魂生气就更麻烦了。她无力惩罚那个另结新欢的恋人,却调头折磨起了我们的村庄。
在村子通往仙女湖的路口有一块古老的石碑,上书三个粗黑的宋体字:莫近水。乍一看像人名,实际上是先人留给后辈的祖训。即使有石碑提醒,还是经常有小孩淹死在仙女湖里。三百年来,仙女湖已经淹死我们村一千一百一十个孩子,最大的十三岁,最小的六岁。比村庄现有的人数还多。大米跳进仙女湖时,我们村已经有三十三年没人敢靠近湖边了。在被仙女湖吞噬的小孩名单里,我二叔是最后一个。那一年他十岁。我三叔对我说,那天傍晚他和我二叔正在村子里玩“打耳”,忽然听到我奶奶喊他们回家吃饭。二叔领着三叔往家走。家里锁着门。再一听,奶奶的声音是从村东头传来。他们循着声音到了仙女湖边。岸边长满一人多高的杂草。我奶奶在杂草中焦急地喊道:“快拉我一把。”我二叔急忙钻了进去。我三叔有点犹豫,因为他觉得那个声音比母亲年轻得多。突然,湖里蹿出一道两丈多高的浪头,一下子把岸边的杂草卷平了。我三叔呆呆地望着湖水,重新平静下来的水面在夕阳映照下像是洒满了鲜血。这时,村里传来我奶奶喊他们回家的声音。
在仙女湖里畅游的大米搅乱了他母亲的婚礼。婚礼上的人全部围到湖边,互相打听湖里的小孩是谁。确定不是我们村的,所有人的表情都兴奋起来。有人为了看得更仔细,居然把婚礼上吃饭的桌子抬来好几张。他们站在桌子上指指点点,好像正围在刑场边,期待着犯人脑浆迸裂的那一刻。
大米的脑袋浮在水面上,被正午的阳光照得闪闪发亮,看上去像一只锡纸做的气球。他偶尔也会扎进水里。每当他的脑袋消失,岸边便响起一片唏嘘。大米从水里再次冒上来,岸边又响起一片惊呼。大米一会儿手脚乱刨,将自己掩藏在浓烈的水花里,一会儿平静地躺在水面上,看上去像是一具婴儿的尸体。大米沉浸在湖水带来的快乐里,没看到湖边站了那么多人。当发现他们时,他立马停止玩耍,匆匆朝湖中央游去。浩渺的水面波光粼粼,亮晶晶的脑袋愈来愈小,渐渐融化在波光里。
刘加油是最后一个赶到湖边的人。吃完“大饭”,他正等着村里的男人们闹洞房。他自己是闹洞房的老手,无论谁家娶媳妇,他都会趁机在人家私处摸两把。轮到自己娶亲,他怕别人也跟他一样。刘加油挽好袖子,铆足劲,准备替谢文婷挡住那些占便宜的色手。不知是谁在院子里喊了一声,婚礼上的人突然跑光了。刚才还喧闹不堪的屋子只剩了他和谢文婷。刘加油有点蒙。婚礼太闹腾让人受不了,一个人没有更让人着急。刘加油听着大街上杂沓的脚步声,终于遏制不住好奇。他对低头坐在床边的谢文婷说:“我出去看看,一会儿就回来。”
他来到湖边时,大米已经与波光融在一起。刘加油挺纳闷:“看什么呢?”有人说湖里有个小男孩。刘加油瞪着眼睛找了一圈,什么也没看见。他却装作看见了,怪笑道:“不用看,必死无疑。”他想跟周围人搭讪几句,劝他们重新回到尚未完成的婚礼上。还想请他们帮着把他家对面墙上的“新婚夫妇入洞房,计划生育不能忘”抹掉,他总觉得这条标语在故意跟他作对。一见没人搭理他,他麻利地爬上旁边一张桌子,踮着脚朝仙女湖更远处望去。桌子上已经站了六个人,桌子腿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嘎”声,桌面上还粘着几块肥腻的肉片。这时,我三叔一把将他拽下来:“大米在湖里。”刘加油有点懵懂:“大米?不说是个小男孩吗?”我三叔来到湖边本来也是看热闹的心态,直到从我嘴里知道原委,他的心才提起来。正想去叫刘加油,却看到刘加油站在桌子上,脖子伸得像只鹅。
我三叔喊道:“大米就是谢文婷的儿子。”
刘加油朝家跑去时,脑袋里像塞进一个马蜂窝。其实他并不关心大米死活,他怕大米的死亡影响谢文婷的心情。一想到新婚之夜搂着个痛哭流涕的女人,他身上起满了鸡皮疙瘩。他没想过召集人把大米捞上来。急慌慌往家跑,只是觉得应该把大米死亡的消息尽快告诉谢文婷。
刘加油满头大汗跑进家门,看到谢文婷正在粘对联。左门框的对联贴得有点松,被风一吹呼啦啦乱抖。她揭起对联,在门框上抹了一层糨糊,拿着笤帚轻轻将对联扫平。刚才还凌乱不堪的院子变得井井有条。地上泼了一层水,压住了被踩踏得松泛起来的尘土。一堆垃圾堆在厕所旁边,正等着刘加油运出去。谢文婷看到他,微微一笑:“你回来了。”她那沉静的样子让刘加油的心揪得更紧。他觉得大米肯定淹死了,并且会像传说中的一千一百一十个孩子一样,连尸首都找不到。
他抹了一把臉上的汗水,嗫嚅道:“不好了。”
谢文婷的眉头轻轻一皱。
刘加油说:“大米跳湖了。”
谢文婷抿着嘴笑了:“好呀,他最喜欢玩水了。”
刘加油有点着急:“湖里很危险。”
谢文婷说:“不下水才危险。”
5
大米教会了我游泳。我下湖一直偷偷摸摸。三叔整天叮嘱我不要跟着大米下水。他说大米是跟我们完全不同的人。为了对付我私自下湖,他发明了一种方法,每天临睡前都用指甲在我腿上挠一下,如果下过水,挠过的地方会发白。大米似乎早就料到大人会有这一手,我第一次从湖里爬上岸,他让我先在岸边的土堆里打几个滚,搞得比不下水时还脏。这样一来,我一进家门就被三婶摁到大水盆里。洗完澡,在我身上即使挠出白色印痕,也无法判定是否下过湖。直到小钢炮也跟着大米学会游泳,我们下湖才成为公开行为。三叔站在岸边看过我们仨游泳的样子。我和小钢炮不敢朝远处游,只在没不了人的地方乱扑腾。三叔望着凌乱的水花,开始怀疑当初卷走我二叔的巨浪是个幻觉。
大米离开湖水的时间不能超过十个小时,养成了凌晨四点半下湖的习惯。若是超过十个小时,脚上的蹼先是微微发痒,随即像涂了“502”胶水一样发硬,脚趾痛得几乎要从肉皮里钻出来,小腿上翘起一层层白皮,奇痒难耐。冬天仙女湖结了冰,谢文婷便在水桶里灌上温水,把大米的双脚和小腿浸在里面。泡脚过程让大米很难熬,又蹬又踹,溅得屋子里都是水滴。他并不是练习游泳动作,而是谢文婷总是趁这时候让他背宋词。大米已经背过许多,都背烦了,谢文婷依然随口说出一首他没听过的。当时我陪在大米身边,对她的做法也挺厌烦。直到我上了大学才知道谢文婷的厉害。她随口而出的那些词,有好多在《宋词三百首》之类的常见书里根本找不到。
那个冬天我几乎天天晚上扎在大米家。大米对仙女湖的征服使全村对他刮目相看,有这么个朋友让我觉得很长面子。大米喜欢打听我父母生活的那个海滨城市:“大海是不是比仙女湖还大?”大海当然比仙女湖大,我却找不出准确词汇说明大海。我把双手极力张开比画了一下,连自己都觉得空洞,大米却在我的动作里想象到了。他脸上带出一丝神往:“我一定要去大海里游几圈。”随即,他又有点疑惑:“守着大海多好,你为什么回到村里?”这时,谢文婷拎着空水桶进了屋,对大米斥道:“不要打听人家的私事。”谢文婷把水桶放在角落,在脸盆里洗了洗手,拿毛巾擦干。踮着脚从房梁上吊着的一个篮子里拿出四块牛奶饼干,给了我和大米一人两块。
刘加油每次从煤矿回来都给大米带一堆好吃的东西。谁也没想到他会对大米这么好。大米不肯管他叫爹,刘加油一点不在乎。他在村里闲逛时总是领着大米,不时从衣兜里掏出一块糖果塞进大米的嘴巴。他还喜欢坐在湖边看大米游泳。他像去澡堂一样用塑料袋提着香皂和毛巾,大米刚爬上岸,他急忙拿毛巾替大米把全身擦干。他牵着大米的手往家走,遇上的人都打趣说他好福气,自己没费一点力气便得了个儿子。刘加油亲昵地抚摸着大米的头:“我家大米更有福气,过几年,我让他去煤矿接我的班,他就是‘吃国粮的人了。”
我对大米摊上这么个继父有点羡慕。我虽然也不缺零食,可是我父母给三叔寄钱的频率有点混乱,导致三叔给我买零食的节奏也是一股子一股子的,总让我有种朝不保夕的危机感。大米的零食却持续而稳定。我由衷地对大米说:“你爸真好。”大米的嘴角轻轻抽搐了一下,冷笑道:“他有事求着我。”大米左右看了看,悄声对我说:“他嘴上说让我照顾好我妈,其实是让我看住她,只要有人来家里,及时向他报告。”没想到丰富的零食背后潜藏着诡异的安排,我的脑子一时拐不过弯来。大米说:“尤其是你三叔。”
我三叔从未想过去谢文婷家。刘加油复杂的眼神和我三婶的监督让他知道必须离谢文婷远一点。他当初带着刘加油去那个山村跟谢文婷相亲,谢文婷没发现刘加油满嘴跑火车的毛病。她拿着暖壶给刘加油的茶杯续水,甚至还冲他笑了一下。刘加油的目光自从一进门便粘在谢文婷身上,一见她笑,刘加油的脸涨得通红。我三叔坐在旁边有点着急,好像不忍心眼看着自己的妹妹嫁给一个傻瓜。若不是刘加油一再催促,我三叔根本不会带着他来。离开谢文婷家时,婚事算是基本敲定了。谢文婷没说同意,却也没说不同意。我三叔让刘加油在大门外等一会儿,他又匆匆跑回到谢文婷面前。谢文婷正在洗茶杯的手忽然一停,满眼诧异地看着他。我三叔略显焦急:“你可想好了,我觉得你俩不般配。”谢文婷苦笑:“哪顾得上般配不般配?我只想赶紧找个有水的地方,离开这儿。”三叔说:“你应该嫁个更好的男人。”谢文婷说:“我现在像个叫花子,没有挑拣的资格。要不是为了儿子,我早死了。”说着,她轻轻甩了甩手上的水滴,朝屋角的石炕看了一眼,素花床单上堆满了花花绿绿的食品,都是刘加油专门给大米买的。谢文婷说:“只要他对孩子好,我是无所谓了。”我三叔还想劝她几句,一看到她那双暗淡下去的眼睛,他把话又咽回到肚子里。同时他也为自己的言辞感到了尴尬。明明是他牵头保媒,却突然又要毁掉这门将成的婚事。他再次回到刘加油身边,首先从刘加油眼睛里看到一丝愤怒。刘加油问:“你去跟她说什么了?”我三叔气咻咻地说:“你小子,这回可赚大了。”
结婚日期是刘加油亲自告诉我三叔的。我三叔作为被甩出局的媒人,立时感到一阵绝望。一连两顿没吃饭。他在饿得头昏眼花中终于端起三婶为他煮的面条时,已经恢复了应有的理智。自己跟谢文婷,根本没关系。谢文婷自从嫁到我们村,我三叔没跟她说过一句话。即使在大街上偶然相遇,也只是轻轻点一下头,比对村子里的任何人都更冷淡。
他第一次踏进谢文婷的家门是在7月19号夜里。白天下了一场暴雨,仙女湖的水位上升了一尺多。村里的街道满是泥泞,天依然阴沉得很,仿佛酝酿着更大的一场雨。我三叔穿着胶鞋,趁着夜色深一脚浅一脚往她家走,路上摔了俩跟头。谢文婷打开房门,以为突然闯来一个无家可归的乞丐。我三叔抹了一把脸上的泥水:“大米呢?”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样式古怪的小狮子。
这是大米送给我的礼物。昨天下午我收到母亲寄来的四盒巧克力,三婶让我一块一块慢慢吃,我趁她不注意偷出两盒。我和大米在仙女湖边的草丛里分着吃了。大米第一次吃巧克力,觉得比刘加油买的水果糖好吃得多。虽然我也经常吃他的东西,他却感到占了我的便宜。下湖时,他说带我去个好地方。那个好地方在湖中央。我平时都是在浅水里扑腾,一到深水区有点害怕。大米说,他曾带小钢炮去过,那儿的水特别温暖。我有点不高兴,怎么带小钢炮先去了?我原以为自己没有游到湖中央的力气,抱着不能输给小钢炮的心思才努力往前游。接近湖中央时,我忽然闻到一股淡淡的香味。这股香气若有若无,只有对照着刚刚游过的水里的腥味才能感觉到。看上去一样的湖水变得特别轻柔,就好像趴在崭新的绸缎上。水温果然比浅水处高一些,浮力也大,用脚轻轻一蹬,身子便漂出好远。大米平静地躺在水面上,像一只静止的蜻蜓。他忽然想起了什么,身子一拧,旋出一道漂亮的水花。他说:“我去给你拿件东西。”说着,一个猛子扎进水里。我浮在水里回头遥望着村庄,由于是第一次从这个角度看,熟悉的村庄变得特别陌生。不知谁家的小孩在哭,还有狗叫和驴叫,那些声音从空中落在水面上,又紧贴着水面滑到我的耳畔。湖边有两辆运砖的拖拉机缓缓驶过,车头上冒着浓烈的黑烟,爬坡时,黑烟变得更浓了。突然,我在水里打了个寒战。我听到小孩的哭声更加响亮,拖拉机却行驶在无声画面里。我这才感到大米已经扎进水里好久了。极度的恐惧让我身子有点发软,大声喊大米。我的声音和水面上漂浮的小孩哭声混在一起,仿佛我也在哭。我的手脚一阵乱刨,急忙朝岸边游去。游了好长时间,村庄仿佛是一道正在撤去的布景,离我愈来愈远。正在我绝望时,大米紧贴着我从水里冒了出来,手上托着一个十几厘米长的小狮子。
小狮子在水里拿着挺轻,上岸之后却有些坠手。我回到家随手扔到床角。夜里做了个梦,一群赤身裸体的小孩在水里哇哇哭着拽我的腿。我的惊叫吵醒了三婶。她拿着毛巾替我擦头上的冷汗时发现了乌黑的小狮子。小狮子的眼睛特别亮,被灯光一照好像在不停地眨动。三婶吓了一跳,急忙把我三叔叫了过来。三叔拿着小狮子看了一阵,它的重量让他有些吃惊。刚开始以为是石头雕刻的,用手敲了敲发现是木头。三叔拿着块干净的毛巾狠狠地擦了擦,又凑到鼻子前闻了闻。他的口气变得有些急迫:“哪儿来的?”
第三天傍晚,大米在仙女湖南岸的芦苇丛里对我说起了与三叔的会面。
刘加油不在家,大米和母亲睡在北屋的大床上。三叔去时他已经睡着了。谢文婷拍了好几下才把他拍醒。大米惺忪着眼睛,看到椅子上坐着个脏兮兮的男人。他猛地精神起来。刘加油虽然不识几个字,却无师自通地掌握了洗脑能力,连篇累牍向大米灌输“我不在家你一定要照顾好妈妈”,大米刚开始听着有点烦,时间一长,依稀觉着每个男人都对他母亲怀有不良企图。他正想看一看那个男人是谁,屋子里突然一片漆黑。停电了。大米以为是那个男人故意拉灭了电灯。他不知道自己是被母亲拍醒的,以为是偶然醒来撞上一个坏男人。他憋足力气大声叫喊起来。
我三叔趁着夜色前来就是为了避开村里人的目光。他自认此次到谢文婷家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但是也不愿小狮子的秘密扩散出去。就像一个人行事再光明磊落,也犯不着把自家存款数目公之于众。大米的叫喊让他陷入慌乱。从椅子上跳起来,想夺门而出。他的手一触到门把手,又停住了。这时候跑出去,真像冲着谢文婷来的了。
谢文婷在漆黑中冲大米斥道:“瞎叫什么?”说着,她划亮火柴点着蜡烛。跳跃的烛光打断了大米的尖叫。他揉了揉眼睛,认真看着母亲。谢文婷身上的衣服很齐整,扎头发的皮筋依然紧绷绷的。谢文婷将蜡烛凑到床前的桌子上,倒过蜡烛滴了几滴蜡油,将蜡烛轻轻粘牢,回头冲他笑了一下:“做噩梦了?”大米看到正站在门口的三叔,心里特别纠结。刘加油虽然没明确说过我三叔坏话,在大米心里我三叔却已经成了对母亲威胁最大的男人。由于和我是朋友,他又觉得应该对我三叔表示尊重。大米面对满身泥水一脸慌乱的三叔,一时不知是该生气还是该笑一笑。他犹豫了一下,赖声赖气地问:“你怎么来了?”我三叔在大米的注视下,竟然一时忘了为什么来。谢文婷的一句話解救了他。她轻轻在大米脑袋上拍了一掌:“没礼貌,怎能跟三伯这样说话?”我三叔瞟见了八仙桌上的小狮子,像看到救星一样急忙拿起来:“大米,除了这个,旁边还有什么?”
大米对我说:“我不愿告诉他。”
大米想带我去的“好地方”在水底。那里到处都是石马、石象、石牛,个头像真的一样。大米每次潜下去都要骑在马上玩一会儿。马的眼睛像鸡蛋那么大,用手摸上去冰凉,发着绿光,把漆黑的水底都照亮了。他那天想带着我潜到湖底一起骑马,游到湖中央我已经气喘吁吁。大米只身潜下去想抠一只马眼送给我,没抠动,便顺手从马蹄旁边摸起个小狮子。
大米没想到送给我的礼物勾得我三叔半夜里跑到他家。我三叔一再追问,大米躺在床上闭紧了眼睛。谢文婷对三叔围着小狮子追问不舍有点纳闷:“这是什么东西?”她将小狮子接过去,手上的重量让她吃了一惊。我三叔说:“肯定是个好东西,我有个搞文物的朋友,回头我去问问他。你闻一闻,它身上有一股沉沉的香气。”谢文婷的脸色立马严肃了许多。她将小狮子递给我三叔,把大米拽起来,用力晃着他的身子:“快说,哪儿弄来的?”我三叔说:“仙女湖里。”大米睁大了眼睛。他没想到我把小狮子的出处供了出来。大米怕他们再问,急忙说:“就这一个,再也没有了。”此地无银的说法让我三叔变得异常兴奋。他对谢文婷说:“明天一早给加油打电话吧。”
这时,忽然传来激烈的敲门声。谢文婷打开房门,门外站着十几个男人。正在下雨,他们都穿着湿淋淋的黑色雨衣,看上去像电影里的黑社会杀手。谢文婷惊讶地看着他们。有人嬉皮笑脸地说:“我们以为你遇上了危险。”又有人阴阳怪气地对我三叔说:“老三,你的兴致可真高,到处都是泥,居然溜达到这儿来了。”小钢炮忽然从人堆里冲出来,一把抱起桌上的小狮子,大声嚷道:“这不是小狮子,是个大宝贝。”
大米躺在踏倒的芦苇上,对我说着那个乱糟糟的夜晚。我以为他在埋怨我说出了小狮子的出处。大米的口气却很平常,嘴角带着一丝得意,好像保住了更大的秘密。说完,他轻轻闭上眼睛,拿了片苇叶含到嘴里。凄婉的哨声穿过密麻麻的芦苇飘向远方,引得芦苇深处的鸟儿跟着唱了起来。大米吹奏的苇哨声钻进我心里,勾起我的愧疚,觉得自己像个出卖秘密的叛徒。
哨声忽然一停,大米坐起身来。
他说:“水底的面积比湖面还要大。”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我却没心思做出判断。
我说:“我再也不对三叔说了。”
大米忽然变得有些神秘:“有一道紧闭的石门。”
“石门?”他的口气挑起了我对水底世界的好奇。
大米脸上带出一丝神往:“它肯定通向大海。”
6
锔锅匠的到来差点摧毁了我们村湖底掏宝的计划。
在小狮子出水三天后的一个下午,他骑着一辆破旧的“大金鹿”自行车穿过了村西的小桥。自行车后货架上驮着一只蠢笨的木头箱子,里面盛着锔锅锔碗的工具和大大小小的锔钉,在坑洼不平的土路上颠簸得哗啦啦乱响。他身上出满汗水,湿透的衣服像绳子一样捆在身上。这使得他骑自行车的样子特别笨拙。
第一个看到他的人是小钢炮。他偷听乱看的毛病本来挺招人烦,自从通过跟踪我三叔,将小狮子的秘密公之于众,村里人对他投来赞赏的目光。全靠了他,仙女湖里的宝贝才没被刘加油和我三叔私吞。小钢炮想再接再厉挖掘更大的秘密。村子太小,放个屁全村都能闻到味,可挖的东西实在不多。确定了湖底掏宝计划之后,全村的目光集中到大米身上。这让小钢炮感到一丝失落。让他更失落的是大米再也不带他去湖里游泳了。没有大米陪着,他连在浅水里扑腾几下也不敢。
小钢炮委在一户人家房后的荫凉里,无聊地拿着草棍逗弄一队有序爬行的蚂蚁。自行车的响声让他抬起头来。村里几乎每天都会来个这样那样的工匠。锔锅的,剃头的,阉猪的,绑笤帚的,钉驴掌的。小钢炮跟工匠们都很熟,还经常帮着他们吆喝几句。眼前这个陌生的锔锅匠让小钢炮感到一丝好奇。他后来对我说:“一看就不像锔锅的。”做出这样的判断是因为锔锅匠的眼镜。太厚,大圈套着小圈,像啤酒瓶子底。小钢炮的语文老师也戴着这样一副眼镜,经常让小钢炮罚站,还让他头顶着考了零分的试卷在教室里转圈。小钢炮非常恨他。这使得他对锔锅匠的印象也很差。小钢炮抖落草棍上的蚂蚁,大声喊道:“去别的村吧,昨天刚来了一个,没什么可锔的了。”锔锅匠闻声下了自行车,用手背揩了一下额头上的汗水,扶了一下眼镜,慢慢朝着小钢炮走了过来。小钢炮发现他的眼镜没有右腿,用一根辨不清颜色的小绳子套在耳朵上,右耳朵根被绳子勒得有点发红。锔锅匠客气地说:“小朋友,你好。”
这个锔锅匠在接下来的七天里来过我们村三次。第三次来了再也没能离开。没人知道他姓什么。他的死亡是我们村共同严守的一个秘密。
我没能亲眼看见他的死亡。在他死的前一天下午,我被母亲接回了城。我三婶不愿让我走。她认为一个离婚女人根本没资格带孩子。我妈对她说,这辈子再也不结婚,就守着儿子过。我三婶又觉得她有点可怜。给我收拾东西时,三婶将大米送给我的小狮子放进母亲的手提箱里,我三叔急忙又拿了出来。
他说:“这个不能带,它是全村的公共财产。”
他已经找人给小狮子估过价。他有个姓李的朋友开着大卡车常年跑广东,不知通过什么渠道跟一群文物贩子混成了朋友,干脆辞职入了伙,曾经将两个佛头贩卖到荷兰。这本来是犯罪行为,却在倒卖文物的江湖里奠定了地位。我三叔用破人造革提包装着小狮子,在一个深夜敲响了老李的家门。老李一见我三叔把小狮子掏出来,眼睛有点发直。我三叔从他的目光里知道了小狮子的价值。他想知道得更具体一些。老李报了个价。数目大得让我三叔吃惊。他还是慢悠悠地将小狮子又装进提包里。老李急忙给他倒了杯红酒。我三叔轻轻呷着红酒,闲言碎语中聊起我父亲婚姻的种种坎坷。老李的注意力被引到那个海滨城市,我三叔放下了酒杯:“这个小狮子,是我侄子从垃圾箱里捡的。”老李说:“好东西不问出处,你卖不卖?”三叔说还要跟家里商量一下。告辞出门时,他用轻描淡写的口气道出了自己最大的疑惑:“这到底是什么东西?”老李笑道:“如果卖,价钱还可以商量。”
次日深夜,我三叔召集了一个秘密会议。全村每个家族都派出一个重要人物当代表。刘加油的休假时间是8月1号到8号,一听仙女湖出了宝贝,以老婆喝农药病危为由请假赶了回来。这是个属于刘加油的夜晚。所有人都对他毕恭毕敬。他刚掏出香烟,有人替他划着了火柴。刘加油坐在最醒目的位置上,居高临下看着一张张讨好的脸。他像主席台上的领导一样轻轻咳嗽了一下,都以为他要说话了,他却端起别人给他泡的一杯茶。他拿着茶杯盖轻轻抹着漂浮的茶叶,迟迟不肯将茶杯送到嘴边。直到众人期待的眼睛里冒了火,他才呷了一口茶。刚放下茶杯,有个人给他续上了水。刘加油皱了皱眉头,他觉得应该让两个漂亮娘们给他倒水。我三叔催促道:“加油,你给大家说两句吧。”刘加油点了点头,将身子慢慢往前探了一下,像领导讲话时将嘴巴凑近麦克风。刘加油说:“大米跟我说了,湖底的小狮子多的是。”有人问:“没别的了?”刘加油眼睛一瞪:“光是小狮子就能让全村发起来,你还想要什么?”其他人急忙附和着笑了。刘加油又点上一根烟,吸了一口,直到吐出的烟雾在眼前散尽,又说:“这次掏宝,全指望我家大米,最后应该给我多分两个。”大家都觉得他太贪心。刘加油一见没人吭声,将目光转向我三叔:“三哥,我的要求过分吗?”我三叔说:“不过分,大米要是不肯下湖,咱们一个也捞不上来。”满屋的旱鴨子面面相觑,心都提了起来。湖底掏宝时间定在8月2号早晨。刘加油还要赶回煤矿上几天班,8月1号再回来。大家都想快点动手。钱拿到手里才算钱,老是存在湖底总给人一种夜长梦多的感觉。散会时天已经蒙蒙亮了。有人担心地问刘加油:“大米会去替咱们捞小狮子吗?”刘加油说:“我说去他就会去,无非多扎几个猛子罢了。”
锔锅匠在掏宝计划制订好的当天下午来到我们村,显然有点不合时宜,更不幸的是他进村遇上的第一个人是小钢炮,这给他的死亡埋下了伏笔。小钢炮在村口跟他交谈了几句,看着他又跨上了自行车,急忙从另一条胡同朝我三叔家跑去。
我三叔正躺在家里睡觉。熬夜开会让他的身心非常疲惫。庆幸的是刘加油没有追问他为什么半夜去找谢文婷。他想在掏宝前的几天里养足精神。小狮子捞上来,他就拎着它们去广东。他决定不再让老李从中倒一把。他们当年一块出车去广东,三叔跟着老李去过两回地下文物市场。想到那些阴险狡诈的文物贩子,他有点憷。卖小狮子本身就犯法,那伙人再给来个“黑吃黑”怎么办?
三叔睡得一点也不实,一个小男孩突然俯在床前,还以为梦到了被湖水卷走的我二叔。
小钢炮气喘吁吁:“三叔,不好了,来了个锔锅匠。”
三叔一看是他,有点生气:“你怎么进来的?你三婶明明锁上了院门。”
小钢炮说:“他问我咱村有没有一个脚上长蹼的小男孩。”
我三叔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他去了哪里?”
小钢炮添油加醋地说:“他肯定是个人贩子。”
小钢炮后来对我说,当时他真是这么想的。锔锅匠一向他打听长蹼的小男孩,他忽然想到年前在镇上看过的一个马戏团。帆布大棚的门口挂着个铁笼子,里面有个两条腿长在一起的小男孩,只有一只脚掌。小男孩赤身裸体斜躺在铁笼里,脚掌从铁笼的缝隙伸出来冲着人不停摇动。有人将硬币放在脚掌上,他灵巧地往里一收,扔在身旁一个红色小铁罐里。
我三叔从床头摸到香烟,点上,没几口便抽完一根。他怀疑有人泄露了秘密。另一伙人准备来湖底抢宝了。他们挺知道要害,先冲着大米下手。我三叔冷笑着将烟蒂扔在地上,狠狠地用脚碾了一下。
小钢炮终于又找到一个让全村刮目相看的机会,见我三叔迟迟不说话,有点着急。
他问:“现在怎么办?”
我三叔说:“你去盯住那个锔锅匠。”
锔锅匠在我记忆里是个干瘦的中年男人。他体内似乎有一股奇异的力量,正将全身皮肤吸进骨头缝隙里。背佝偻着,细脖子上的几道青筋像是在草丛里游走的小蛇。他看我的时候,眯着又细又长的眼睛,脑袋极力往前探。这是没戴眼镜的缘故。他的眼镜正被谢文婷拿在手里。
我跟著母亲离开村庄时,吉普车已经发动了,忽然想起还没跟大米告别。我跳下车朝着大米家跑去。我想把家里的地址留给他,等他去找我,我们一块去海里游泳。大米没在家。锔锅匠和谢文婷坐在西屋窗前的荫凉里。锔锅的工具零乱地散在地上,一只破裂的和面盆里放着一堆锔钉。锔锅匠正端着一只白色瓷杯喝水。茶杯上有一朵腊梅花。这是谢文婷专用的杯子。我们村只有谢文婷家才会每人都有专门的茶杯。
我问:“大米呢?”
谢文婷有些慌乱。我跑进大门时,她正垂着头给锔锅匠的眼镜系绳子,原来那条辨不清颜色的小绳子扔在她的脚边。锔锅匠的眼镜像是在病人的尿液里泡过似的。谢文婷给它配了条颜色相近的线绳。系好之后,有一根线头在镜框前翘着,她将嘴凑上去,用白亮的牙齿咬了下来。她用手拽着绳子试一试强度,正想交给锔锅匠,我的脚步声让她的脸色变得煞白。她的右手腕轻轻一转,将眼镜握在手心里,又像是坐累了似的在马扎上舒展一下身子,握眼镜的手自然而快速地放到大腿下。
锔锅匠笑着问:“是大米的朋友吧?”他看着我,口气却像问谢文婷。谢文婷僵硬地冲我笑了笑:“他没跟你在一起?”我说没有。谢文婷说:“如果没和你在一起,就一定在仙女湖里。”说话时,那根线头还挂在她的嘴角。我走出院门又往后看了一眼。锔锅匠已经把眼镜戴上了。他冲着我轻轻摆了一下手。谢文婷将那根线头用力吐在地上。
看来小钢炮说得对,锔锅匠跟谢文婷有一腿。他上午就来了,中午在谢文婷家吃的饭,好像她家有数不清的锅碗瓢盆让他锔。上午我和大米去仙女湖游泳,正碰上小钢炮在街上奔跑。原来他缠着大米带着他,大米不肯。小钢炮只能孤零零地坐在湖边看着我和大米在水里嬉戏。仙女湖已经成了大米的个人领地,他不同意,我和小钢炮谁也不敢下去。大米的点头对我们无异于生命的保障,即使沉下去,他也能把我们捞上来。小钢炮坐在湖边的可怜样让大米特别解气。近几天小钢炮好像挺忙,再也不到湖边了,大米有些纳闷,想问一问在忙什么。他主动给小钢炮打招呼。小钢炮停下脚步,没有因为大米主动示好而受宠若惊,反倒用一种蔑视的眼神看着大米。
大米说:“咱们去下湖吧。”
小钢炮冷笑一下:“自己的妈都被人操了,还有心思下湖?”
大米愣愣地看着他跑远的背影,脸突然羞得通红。
半个小时之后,大米让我帮着在村西小桥上扒掉了十七块砖头。桥面上现出一个长方形窟窿。透过窟窿可以看到桥下混浊细弱的水流。桥右侧的桥栏烂掉两根,像张开了怪异的嘴巴。菜农在河底挖了个坑,把水流凝聚成一个深潭,以便打水浇菜。大米伸着胳膊量了一下窟窿的长度,然后找来几根细小的木棍搭在窟窿上。在木棍上铺了层薄薄的麦秸,又在麦秸上撒了一层土。大米伸出脚轻轻踩出一串凌乱的脚印。完工之后,我们将扒掉的砖头扔进桥下的深潭里。看着水面不停冒上来的气泡,大米如释重负地笑了。
他说:“锔锅匠的车前轮一定会栽进窟窿里。”
7
小钢炮认为锔锅匠是死在谢文婷手上:“她明明知道刘加油8月1号傍晚回家,为什么还要留下他?”
说这话是在大米失踪多年后的一个夏夜,我和小钢炮都已接近了锔锅匠死去时的年龄。
我说:“谢文婷也许以为刘加油不会回来。”
小钢炮说:“她不该拿一个人的性命冒险。”
我说:“要么就是她觉着刘加油见到他也不要紧。”
谢文婷和锔锅匠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以为谁也不可能知道。身为当事人的他们,一个死去了,另一个失踪了。这是我们村庄最希望看到的结果。谁也不必为一个陌生人的死亡负一点责任。
谢文婷的失踪与大米无关。她第一次失踪时,湖底掏宝的行动刚开始,大米正在全村期待的目光里朝湖中央游去。刘加油回家想叫谢文婷快点去湖边。大米下湖时眼神有点怪,刘加油生怕他玩什么花样。谢文婷不在家,刘加油并没有多想。院子里像每天早晨一样收拾得井井有条。他以为昨天的争吵已经平息了,日子还会照常过下去。直到看见床下一摞打上锔钉的碗,才觉得不妙。他从来不记得家里有这么多破碗。十三天之后,刘加油不知从什么地方把谢文婷扛了回来。她赤身裸体包裹在一条紫色土布床单里,静静地趴在刘加油肩膀上,像一具尚未僵硬的尸体。小钢炮对我说,村里的街道站满了人。吵嚷声使得谢文婷轻轻睁开眼睛,冲着一直尾随的小钢炮笑了。小钢炮吓得停住了脚步。他忽然觉得刘加油扛着的是另一个女人。
谢文婷从此再也不肯穿上衣服。刘加油想将衣服披到她身上,她像只凶猛的动物一样又撕又咬。刘加油趴在窗户上,伤心地看着她白亮的身躯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她一见窗口有人,随手抄起件东西就砸。刘加油差点被飞溅的窗玻璃扎瞎了眼睛。怕她从窗户里钻出来,刘加油给她的脚腕拴上一条铁链,又用砖头把窗户封了起来。谢文婷就像住在一间粮仓里。她不知疲倦地走个不停,在院门口都可以听到哗啷哗啷的脚镣声。刘加油以为她是被一个疯狂的女鬼附了体。经人介绍花重金请来一个巫婆。该巫婆以会“过阴”的特长闻名百里,曾把许多刚踏上黄泉路的人拽回阳间。见多识广的巫婆根本没把谢文婷当回事,从刘加油的自行车上跳下来便迫不及待地进了屋。她想看一看谢文婷到底遭遇了哪一路鬼魂,以便对症施法。她的眼睛还没来得及适应屋里的光线,突然有一道白亮的影子像闪电一样扑了上来。鬼哭狼嚎的声音让站在门外的刘加油心惊肉跳。等他好不容易把巫婆拖出来,巫婆的右肋已经断了四根。
小钢炮逐渐摸准了观察谢文婷的时机。在刘加油给她送饭的时候。刘加油每天给她送三次饭,她三天才吃一回。她吃饭时喜欢趴在地上,像狗一样将嘴探进碗里。实在吃不到,便用手抓着食物往嘴里塞。刘加油以为她怀孕的肚子会一天天大起来,但她的腹部收缩得愈来愈凹,身手却愈来愈敏捷。小钢炮曾经看到她用一只手把自己吊在房梁上,另一只手狠狠挠着阴部,像一只正在发情的长臂母猿。刘加油对于有人来看谢文婷的裸体,总是大声叫骂。后来开始闷头叹气。再后来,他像个絮叨的女人一样,不停地冲着人说:“瞧她这样子,我该怎么办呢?”
在初冬的一个深夜,赤身裸体的谢文婷连同脚上的铁链永远失踪了。
刘加油找了她许多年,为此失去了煤矿的工作。直到现在,刘加油见到陌生人便会凑上去问:“你见过一个大眼睛白皮肤的女人吗?”刘加油保留了谢文婷帮他养成的卫生习惯,特别注意衣领和袖口的干净程度,每顿饭后都要刷牙。这使他看上去是个文质彬彬的老头。有的人听出他在说疯话,偶尔会逗他两句:“大爷,别在一棵树上吊死,再找个老伴吧。”刘加油一本正经地说:“那怎么行?我在等着文婷回来。”
刘加油的脑子里塞满谢文婷,丝毫没有锔锅匠的影子。多年前那个8月1号的傍晚,他却被锔锅匠搞得头昏脑涨。他兴冲冲地从煤矿赶回村,手里拎着两大塑料袋子零食,挎包里装着给大米买的球鞋。他准备好好地给大米过个生日,然后叮嘱大米,不要把小狮子都捞上来,多留一些,自己悄悄地慢慢捞。谁也不敢去湖底看一看,大米说什么是什么。手上有了足够的小狮子之后,他打算辞掉煤矿的工作,天天守着谢文婷。刘加油走过村西头的小桥,想象着谢文婷即将饱满起来的肚子,不自觉地笑出了声。刚一进村,便听到了锔锅匠与谢文婷亲密交往的消息。刘加油眼前立时一黑。
他先去了我三叔家。我三叔正在小桌上切西瓜。他把西瓜的一头切出一个平面,用切下的瓜皮擦拭着明晃晃的菜刀。刘加油冲过去把菜刀抢到手里。我三叔吓了一跳。刘加油转身朝外走,我三叔一把抱住了他。刘加油像疯子一样叫着:“我宰了那小子。”我三叔说:“你不想活了?”刘加油愣了一下。我三叔说:“你杀了人你还活得成?”刘加油握着菜刀的手垂下了,脸上的表情像哭一样:“三哥,他连着来我家三回了,你都不打电话告诉我一声。”我三叔说:“他到你家只是锔盆子锔碗,没干别的。”刘加油有点不相信。我三叔说:“我让小钢炮一直盯着他。”
一连抽了三根香烟,刘加油的情绪稍微稳定了一些,对那个未曾谋面的锔锅匠依然耿耿于怀。
我三叔说:“重点在你老婆身上,她要是不叫他,他去锔个屁呀。”
我三叔确定锔锅匠不是为了拐走大米之后,对谢文婷隐约有了种恨意。那么多锔锅匠,偏偏叫这个戴眼镜的,能说他们之间没什么吗?刘加油夺菜刀的动作让我三叔感到些许欣慰,可是并不想让锔锅匠有个三长两短,即使把他打伤了,湖底掏宝计划也会被打乱。三叔已经对小狮子将要带来的财富做出了安排。他想在儿子复员之前,把他们结婚用的房子盖起来。
刘加油咬牙切齿地说:“不能饶了这小子,我要狠狠地揍他一顿。”
我三叔说:“俗话说,母狗不翘腚,公狗干着急。你应该做好你老婆的思想工作,少搭理不三不四的人。”
我三叔对刘加油强调了湖底掏宝对未来生活的重要,勾着刘加油的思绪回到谢文婷肚子里的孩子上。
刘加油叹了口气:“好吧,我先把那小子撵走,然后跟文婷好好谈一谈。”
他重新拎起买给大米的零食和球鞋往家走,没想到身后跟了那么多看热闹的人。每个人都知道锔锅匠给刘加油扣了顶绿帽子。阴阳怪气的话语钻进他的耳朵里,像碎玻璃渣子一样扎痛了他的心。刘加油都有点不会走路了,总觉得无论怎么走都像是在掩饰自己的无能和懦弱。
锔锅匠正拿着把铲子戗锅。大铁锅倒扣在地上,锅沿下垫了几块砖头。锔锅匠躬着腰,手中的铲子一下一下轻轻刮着锅底上凝结的草木灰。灰已经刮尽了,锔锅匠还嫌不够干净,又跟谢文婷要了块抹布,俯在锅底仔细擦拭。谢文婷站在旁边,看到他左脸颊沾了一点黑灰,将一塊干净的毛巾递到他的手里。他正在擦脸,刘加油走进了院门。
刘加油一眼便看出他用的是谢文婷的专用毛巾。平时刘加油偶然用错一回她都会不高兴,现在竟然拿在一只沾满黑灰的手上。刘加油的脑袋像是被砖头拍了一下,手中的东西掉在地上。这时,身后的人群里传来一阵怪笑。正拿着笤帚扫地的谢文婷闻声抬起头来,冲着刘加油微笑道:“你回来了。”刘加油没有看她的笑容,目光直盯住锔锅匠。他左手拿着毛巾,右手的食指顺着鼻梁往上推了一下眼镜。他毫不惊慌的表情点燃了刘加油压抑的怒火。刘加油觉得应该做点什么。他抖了抖空荡荡的双手,看到装零食的塑料袋子旁边有一块砖头。刘加油弯腰抄了起来。身后响起一片兴奋的叫好声。谢文婷急忙扔掉手里的笤帚,冲过来抱住他:“加油,你别急,听我说。”在谢文婷的怀抱里,刘加油忽然想哭。她从来没有抱得这么紧。他也想紧紧抱住她,听一听她要说什么。事情好像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糟。他要抱她时,手中的砖头阻碍了他的动作。他顺手一扔,砖头恰巧砸在倒扣的铁锅上。破裂的闷响让谢文婷的脸色变得特别苍白,她更紧地抱住刘加油,扭头冲锔锅匠喊道:“先别说了,你快走。”
事情如果到此为止,死亡和失踪都不会出现。不幸的是锔锅匠走出院门时喊了一句话。这句话相当于在刘加油刚刚平息的怒火上猛浇了一瓢油。他从谢文婷的怀里猛地挣出来,重新捡起了砖头。
锔锅匠喊道:“婷婷,快跟我走。”
刚开始刘加油追得并不快,锔锅匠走得也不快。小钢炮说,从他们步履上可以推断,锔锅匠没做亏心事,刘加油也无意置他于死地。俩人进行的是一场无声较量。这场较量将在锔锅匠走过村西头那座小桥时结束。身后不断拥上来的人群让锔锅匠有了一丝慌乱。他不时回头看一眼,好像人群是一场迅速蔓延的烈火。他的脚步加快了。他开始小跑时,正是刘加油放慢脚步的时候。锔锅匠不时回头看一眼的样子让刘加油很生气,以为他在人群里寻找谢文婷。锔锅匠加快了脚步,刘加油突然觉得他已经和谢文婷达成了默契,他自己吸引众人的目光,让谢文婷从另一个方向出走。刘加油觉得必须把他抓住,等确定谢文婷没走之后再放掉他。刘加油跟着他跑了起来。锔锅匠的脚步更快了。谁也没想到他的奔跑能力这么强,腿上像装了弹簧一样。村路的坑洼对他毫无影响,他的脚尖在地上轻轻一点,身子便飘出好几米。他将众人甩得愈来愈远。当接近村西头的小桥时,他的身影已经形同一道灰黑色的闪电。气喘吁吁的刘加油终于如释重负,游戏眼看就要结束了。他的腿虽然还在奔跑,脑子里却想着快点回家看一看谢文婷。
突然,锔锅匠一头栽倒了。撕心的惨叫声使刘加油和人群都定住了脚步。过了好一会儿,锔锅匠费劲地爬了起来,踮着左脚慢慢靠在右侧的破桥栏上。他的身体踮动时,右腿胡乱晃着,好像只剩一条空荡荡的裤管。他的脸上满是汗水,就像是刚从水里钻出来。
刘加油站在桥头,看着那根断裂的右腿,心里像被一只手紧紧地攥住了。刘加油手上一直握着那块从家里拿出来的砖头。他正想将砖头丢掉,忽然发现锔锅匠拧着身子朝逐渐靠近的人群看。汗水阻挡了视线,他用右手把眼镜推到额头上,用左手背揩了揩眼睛。他将眼镜重新戴好,锐利的目光再次探向陌生的人群。刘加油以为他又在寻找谢文婷,几近熄灭的火气再次冒了上来。他抬手把砖头扔了过去。这块抛出的砖头只能算刘加油的一种姿态,他觉得应该用砖头警告一下锔锅匠,同时,也让尾随的人群看一看,他并不是一个懦弱的人。他没想到砖头能砸到锔锅匠身上。刘加油拎着砖头已经跑得很累了,右臂酸麻得好像不是长在自己身上。砖头飞出去之后飘飘忽忽,像一片正在坠落的小风筝。
随着一声绝望的叫喊,锔锅匠的身子晃了晃,穿过烂掉的桥栏栽进了河底。
8
大米跑到村西的小桥时,天已经亮了。桥面上的长方形窟窿大敞着,好像比刚扒开时大了许多。他趴在地上,从窟窿里看了一下河底的深潭。水面上隐隐约约荡漾着一层细弱的波纹。大米的身子猛然一悚。他觉得波纹很像锔锅匠的眼镜,幽黑的水底像是锔锅匠的眼睛。他记得第一次见到锔锅匠时,锔锅匠的眼睛先是微微瞪了一下,一看到他的脚,眼睛突然变得特别红。锔锅匠问:“你叫建军吧?”大米当时刚从仙女湖里爬出来,想回家吃点东西,再回到湖里接着游。夏天是他最喜欢的季节,因为可以整天扎在湖水里。在水里泡的时间一长便会饿,让他特别苦恼,总觉着每次游得都不尽兴。他是在快跑到自家胡同口时与锔锅匠相遇的。一听锔锅匠叫出他的大名,他警惕地将双脚往后收了一下,十个脚趾紧扣着泥土,问:“你是谁?”锔锅匠朝前凑了两步,单手扶着自行车的车把,伸出左手想抚摸一下大米毛茸茸的脑袋。这时,一辆绿色吉普车从街上匆匆驶过。锔锅匠的眼神一乱,拧着身子用左手拍了拍自行车后货架上的木头箱子,说:“我是锔锅的。”
昨天中午,大米从湖里跑回家吃饭,一进院门便看到锔锅匠的自行车停在院子里,大米有点纳闷,它怎么没栽进窟窿里?车子旁边放着三只摔碎的破碗,其中一只碗上印着放光芒的红太阳。这是大米的碗,他早晨还用它喝过汤。什么时候摔破了?这时,锔锅匠站在门口叫他:“建军,快进来吃饭。”大米不由自主地问:“你没从村西的小桥上走?”锔锅匠笑道:“我是从村东进来的,你去村西小桥上等我了?”大米鼻子轻轻哼了一声。进了屋发现母亲正在擦桌子。锔锅匠坐到刘加油习惯坐的桌东边的椅子上,点上了香烟。他说:“我就说等孩子回来一块吃。”谢文婷笑着说:“他到水里就忘了时间。”锔锅匠说:“咱们可以遵从他的天性,可是也要养成按时吃饭的习惯,什么时候饿了什么时候吃,像是散养的。”大米看到谢文婷的脸色稍微一僵,将抹布叠了叠握在手里,转身去了厨房。锔锅匠说:“建军,要想在水里知道时间,一是看太阳,再就是记住岸边一棵树影子的位置。”大米对锔锅匠本来并无好感,听他这话忽然有了点兴趣。在茫茫湖水里的时间问题一直困扰着他,暑假期间还好,上学时就有点麻烦,他屡屡因为在水里逗留时间太长而迟到。他问:“要是没太阳呢?”锔锅匠笑了:“就知道你会这么问。没太阳也不要紧,按我说的办法训练,对时间会有一种准确的感觉。”大米觉得这话有点绕。锔锅匠又说:“回头我带着表陪你下湖去试试。”大米一时忘了饿,恨不能马上去尝试一下。锔锅匠说:“要是对时间没感觉,就没法对付数不清的痛苦。”大米觉得他的语调有点沉重,他望着锔锅匠头上花白的短发,好奇地问:“你会很苦?”他一直以为走乡串村的手艺人活得很潇洒。锔锅匠将烟蒂弹出去,笑道:“我现在一点都不苦了,很幸福。”这时,谢文婷端着俩馒头和一盘拌了蒜的茄泥进了屋,笑着问:“你们俩聊什么呢?”大米说:“在说‘感觉里的时间。”谢文婷对锔锅匠说:“说这个他能听懂吗?”锔锅匠一笑:“别忘了他是你的儿子,冰雪聪明。”
在大米记忆里,锔锅匠是第一个夸他聪明的人。吃饭时,他不时抬头看一眼锔锅匠,每次都恰巧遇上满含笑意的目光。锔锅匠问:“建军,好好想一想,能记起我吗?”大米停止咀嚼,正要想,谢文婷在旁边咳嗽了一声,引得锔锅匠的眼睛转向她。她轻声说:“先别说这个,等我慢慢告訴他。”谢文婷嘴里的“他”让大米心头一震。母亲和锔锅匠的眼睛正交流着许多内容,大米有些不安。大米梗着脖子咽下一口发干的馒头,低着头说:“他要回来了。”锔锅匠和谢文婷同时一惊。锅锔匠略显茫然:“谁?”谢文婷的脸色有点阴:“还能有谁。”
大米委坐在窟窿旁边,回想着昨天午后守着锔锅匠吃饭的画面,将目光缓缓地投向河畔。他的眼神忽然一顿。坟头不知何时消失了。大米揉了揉眼睛,发现河畔上的杂草已被铲光,裸着一大片新鲜的泥土。他真的走了?
大米昨天傍晚跑到桥头,正遇上刘加油和另外六个男人扛着铁锨往回走。他们都沉着脸。一看到他,刘加油脸上立时涌上笑容。他将铁锨递给旁边一个人,躬身把大米抱起来。大米刚从仙女湖里出来,浑身湿淋淋的。刘加油问:“看到我给你买的球鞋了?”大米没说话。大米身材挺小巧,在刘加油怀抱里却显得很长。大米的双脚一下一下敲打着刘加油的膝盖。大米问:“他真的死了?”刘加油的身子颤抖了一下。他换了个姿势抱着大米,说:“他是掉进河里淹死的,我们埋了他,是做了件好事。”大米趴在刘加油的肩头,眼睛直盯着那座沉浸在暮色里的新坟,有一大团雾气正萦绕在坟头上。他依稀看到有个瘦长的身影从雾里走出来,用手扶了一下眼镜,冲他笑着举起了左手。他知道那个人想要抚摸他的头。大米急忙朝前探了一下身子。刘加油将他抱得更紧了。大米看到坟头上的雾气慢慢凝在锔锅匠身上,包裹着他,沿着河堤朝东飘去。
刘加油扛着铁锨朝小桥走来,远远看到大米正蹲在河畔上。堆起坟头是因为多年埋死人养成的习惯,昨天则是个失误,好像故意提醒桥上的行人多看上两眼。刘加油一大早跑来想把坟头铲平,免得再在梦里折磨他。没想到已经有人替他做了,做得比他想的还要干净、彻底。刘加油望着一大片剥去绿色的泥土,感动得眼泪差一点掉下来。刘加油确信大米还没看到他,麻利地将铁锨顺着桥上的窟窿扔进河底,双手像洗脸一样在脸上揉搓了两下,深吸了一口气,大声喊道:“大米,要开始了。”
此时的仙女湖边围着许多人。尽管我三叔严格限制了到场的人数,可是人们都想亲眼看见小狮子出水。仙女湖折磨了我们多年,终于轮到它补偿我们了。每户人家都对小狮子将要带来的财富做出了安排。有人想买电视,有人想买自行车,有人想带着孩子去城里吃炖肘子。我们村常年挣扎在贫困里,该买的东西太多,该吃的东西也太多。怕出水的小狮子多得用手拿不了,好多人家扛来了大笸箩。都想把自家的笸箩放在最前边,好像离湖水愈近,分得小狮子愈多。人群中出现了争吵和拥挤,有两个中年女人差点被挤到湖里。我三叔大声喊着在人群里穿来穿去维持秩序。人们的情绪在他的喊声里终于稳定下来,忽然发现少了最关键的人。
大米不想下湖了。
刘加油喊了两声,大米像是没听见。刘加油朝大米走了过去。随着走近,刘加油头皮有些发麻。从河边几棵柳树的位置上判断,大米正蹲在埋掉锔锅匠的地方。大米用双手挖着湿润的泥土,身旁已经集起一个小土堆。刘加油在一丈开外的地方停住脚步,心怦怦乱跳。
他说:“大米,快走,乡亲们都等着你呢。”
大米抬起头,茫然地问:“去哪里?”
刘加油忽然意识到还没有跟大米说过捞小狮子的事。一群大人又是密谋又是策划,都把刘加油当成湖底掏宝的主要人物,好像大米只是刘加油手上的一只提线木偶。
刘加油说:“去湖里,再去拿两个小狮子。”
他将数目说得这样准确,是想把更多的小狮子留在湖底。他觉得替全村捞出两个已经不少了。
大米的脸抽搐了一下:“我早就说过,就那一个,再也没有了。”
刘加油愣了愣,目光锐利地盯在大米脸上,口气变得又冷又硬:“你骗谁呢?”
大米在刘加油逼视下,眼神一虚。刘加油从他脸色上验证了自己的判断,小狮子肯定不止三个,湖底的宝贝也不只是小狮子。心念及此,刘加油的眼角不自觉地带出了笑纹。大米接下来的话,让他的笑纹又凝固了。
大米说:“昨天下午那个姑姑对我说,我要是再拿东西,就把我扣住给她喂马。”
刘加油有点蒙:“哪个姑姑?”
大米说:“穿红袍的姑姑。”
大米坚定的语调把刘加油心底那个恐怖传说突然激活了。他目光呆滞地望着小河里绿色的水流,好长时间没说话。难道是真的?他的大脑因为恐怖变得异常活跃。公主的坟墓。数不清的宝贝。大米的自由来去。即使那个公主真的游荡在水底,难道她就不睡觉?当初娶谢文婷,他对她带来的儿子还有点嫌弃,没想到她带来的竟然是一只抓大财的手。
劉加油阴阳怪气地说:“看来穿红袍的姑姑对你不错。”
话音未落,刘加油脑袋上猛地冒出一层白毛汗。他看到大米又在扒土。
大米跪在地上,双手急切地交替着在地上乱刨,一把把泥土飞起来落在他周围。他面前的坑在迅速变大。大米的脑袋探到坑里,那样子就像一只钻进洞里掏食的野狗。湿土往外飞的速度愈来愈快,飞起来的土块不时砸在大米身上和头上,他浑然不觉。
眼看大米的半个身子沉到坑里,刘加油冲过去抱住他:“你想干吗?”
大米挣扎着:“他没死,我看到他在动。”
刘加油将大米拎起来像扔垃圾一样甩出一丈多远。大米双手到处乱抓着朝河底滚去。在离水面一米多的地方终于紧紧抓住一丛草根。还没来得及抬头,刘加油扑过来狠狠掐住他的脖子。
刘加油叫道:“狗杂种,我好好待你,你他娘的却想毁了我。”
围在仙女湖边的人们经过短暂的平静之后又重新吵嚷起来。我三叔看了看表,五点半。跟刘加油约好的让大米五点钟下水,这个时刻大米体力最好。刘加油变卦了?还是在跟谢文婷吵架?我三叔正想去看一看。这时,刘加油搂着大米的肩膀朝湖边走来。人群自觉地给他俩让出一条通道。我三叔发现大米脸色蜡黄,脑袋上全是土,右腿有些瘸。大米赤着脚,脚掌像是被木板绑住一样打不了弯,走起路好似拖着沉重的脚镣。我三叔想问一问大米是不是受了伤。突然,小钢炮从人群中窜出来跳在他面前:“三叔,有个秘密还没向你汇报。”我三叔有点蒙。小钢炮见众人的目光集中在他身上,有些得意:“那个锔锅匠,其实是大米的爹。”我三叔的脸立时黑了下来。他扭头冲着小钢炮的父亲说:“还不管住他这张破嘴。”小钢炮的父亲在镇上一家宰坊打工,一只手能放翻二百斤的老母猪。他冲过来抽了小钢炮一个响亮的耳光。小钢炮像挨了棍子的小狗一样打了几个滚,惨叫着爬进人群。
我三叔走到大米身边,伸出手想亲昵地抚摸一下大米的脑袋。大米一扭头躲开了。
我三叔问:“孩子,你的脚不要紧吧?”
刘加油在旁边急忙说:“离开水的时间太长了,一下湖就好。”
我三叔低头看了看大米的脚,发现沾满泥土的小腿上正有一层白皮翘起来。
大米向三叔身前凑了半步,脸色像个心事重重的大人。
他说:“三伯,我要小钢炮跟我一块下水。”
我三叔对小钢炮不太信任:“他能行吗?”
大米说:“他行。”
9
小钢炮对我说:“他想淹死我。”
如今的仙女湖扩大了数倍,打造成了景区,号称江北最大的湖泊。我们的村庄连同村西头的小桥都变成了水面。村民们搬到了105国道边的一个小区里。当年想靠小狮子获取幸福生活的梦想,竟然通过土地置换实现了。景区建好是为了引诱外地人来花钱,可是外地人不知道仙女湖。谁也不会花钱去个没听说过的地方,本地人更犯不着花钱去看。景区里异常冷清。有关部门经过冷静思考,觉得是缺少了文化。于是,召集了一批写东西的和媒体从业人员来到湖边,想编撰一个仙女湖的传说。仙女湖本来有传说,有关部门觉得那个传说太吓人。我和小钢炮都在受邀之列。
站在湖边,已经分不清哪是原来的湖中心了。虽然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小钢炮提到大米突然把他按进水里时依然满脸恐惧。
他说:“没想到这小子这么坏。”
我说:“他如果真想淹死你,你现在还能站在这儿?”
小钢炮沉默了。
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跟着大米下湖的经历。他俩下水时,每人推着一个大笸箩。捞出来的小狮子先放在笸箩里,装满了再往岸边送。小钢炮刚挨过一掌的左脸颊火辣辣的,左耳朵嗡嗡乱响。不过他还是挺高兴,终于和大米同样受人瞩目了。清晨的湖水有点凉,游了一会儿就感觉不到凉了。小钢炮双手抓着笸箩,就像抓着船舷,游起来特别省力。大米的身子静止着,脑袋周围看不到一点水花,只看到笸箩在他面前急速往前划,大米就像被笸箩牵引着。当他发现与小钢炮拉开了距离,便定在水里等一会儿。
他们游到了湖中心那片温暖的水域。小钢炮回头看着岸边,发现父亲正远远地冲他招手。刚才父亲在人群里找到他,让他跟大米一起下湖。小钢炮有点害怕:“大米同意了吗?”父亲说是大米亲自点名让他去的。父亲又悄声说:“咱家也能像刘加油一样多分两个小狮子了。”小钢炮觉得这次下湖很划算,既缓和了与大米的关系,还能给家里创造财富。小钢炮一只手抓着笸箩,另一只手想冲着父亲摇一下。手刚举起来,忽然看到一辆绿色吉普车停在了岸边。车上下来两个穿制服的警察。
小钢炮对大米说:“快看,公安局的来了。”
大米突然紧贴到小钢炮身边:“咱们开始吧。”
说着,大米按住小钢炮的脑袋,猛地沉到了水里。
我和小钢炮回到老家的第二天晚上,一起在我三叔家吃饭,席间说到了湖底掏宝的那个早晨。想起警察的突然到来,我三叔依然有点胆颤。
三叔说:“当时我的心都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我以为他们来抓捕盗取文物的主谋。”
那两个警察来自西北一所著名监狱。来我们村是为了寻找一个叫谢文婷的女人。
三叔說:“那个锔锅匠,其实是个逃犯。”
我问小钢炮:“他真是大米的父亲?”
小钢炮苦笑着摇了摇头。我不知他是否定还是不想说。我和他小时候也不是太亲近,时间让我们变得更加疏远。这次见面我发现他其实是个挺深沉的人,关于他跟踪、偷拍、挨揍的一些说法,好像都是恶意的谣言。
我跟他碰了一下杯:“你的变化很大。”
他说:“自从差点死在大米手里,我开始知道好多事情不能说。”
晚上我俩住在酒店的同一个房间。窗口正对着仙女湖。眼前的仙女湖固然足够辽阔,却透着一览无余的平淡,完全失去了神秘感。我忽然想到大米说过的湖底世界。
我问:“你那天在水里看到了什么?”
小钢炮说:“什么也没看见,水里太黑了。”
小钢炮不会潜水。下湖之前已经说好,大米潜下去捞小狮子,他只负责帮着往岸边送。他被大米按下水之后,一下子陷入绝望和恐惧。一连喝了好几口水。他想挣扎着浮上来,大米紧紧攥住他的左胳膊,飞速朝着水底冲去。大米吐出的细碎气泡不时在他面前掠过。水里的压力愈来愈大,小钢炮的耳膜胀得几乎要在耳朵眼里炸出来,整个脑袋像是被挤扁了似的。他想再挣扎一下,已经没有了力气。他吐出最后一口气,耳旁咕嘟着闪过一大朵水花,然后便任由湖水朝着鼻子和嘴巴里乱灌了。在他失去意识之前,大米下潜的身体忽然甩开了他。他觉得大米宽大的脚掌像扇子一样猛拍了一下他的脸。
大米自从那天潜入湖底,永远失踪了。
小钢炮问:“他会淹死吗?”
我说:“他天生就该生活在水里,怎么会淹死?”
小钢炮皱紧眉头:“那他去了哪里?”
我对他讲了大米的湖底世界。这本来是我答应大米终生保守的秘密。现在我觉得可以解密了。小钢炮听完之后躺在床上沉默了许久。直到我以为他已睡去,他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他说:“那个世界只属于他一个人。”
次日一早,我和小钢炮要分手了。离开酒店时,他手扶着行李箱的拉杆,向我透露了一个秘密。这个秘密曾经给他招来杀身之祸,他本打算将其烂在肚子里。
他说的是锔锅匠与谢文婷在1981年8月1号傍晚的对话。当时,刘加油在我三叔家刚被夺下手里的菜刀,血红着眼睛听我三叔分析杀人的利害。大米正孤独地躺在仙女湖中心温暖的水面上,远远看去像一具婴儿的尸体。小钢炮趴在刘加油家的东墙根,从砖头缝隙里看着他一连盯了十天的院子。他看到那口八印的铁锅倒扣在西屋门口,锔锅匠把戗锅的铲子握在了手里。
锔锅匠说:“咱们带着建军去南方,那儿到处都是水塘,还有许多民办学校,咱俩可以继续当老师。”
谢文婷说:“我怀孕了。”
锔锅匠说:“打掉。”
谢文婷惊得后退了两步。
锔锅匠说:“我知道你们娘俩这些年吃了不少苦,以后轮到我补偿你们了。你想留着也行,我对他会像对建军一样好。”
谢文婷说:“我不能跟你走。”
锔锅匠说:“不是跟你说了吗?那个女学生良心发现了,向公安局坦白了真正强奸她的人。我平反了。这几年我到处找你们娘俩。你不信?”
谢文婷说:“你陪儿子过完这个生日,以后不要再来了。”
责任编辑 陈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