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舒清
我的邻居凌振方老伯,生于1925年,山西人,在宁夏生活工作了大半生。老人参加过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参加过抗美援朝,当然也不可避免地经历了1949年以来种种运动,所以老人回望自己一生的时候,就显得极富感慨。一墙之隔,老人常常习惯于到我这边来拉拉闲话。我的年龄差不多只有老人一半,经历更是少得可怜。对于喜欢写作的我而言,有这样一位老邻居,自然是难得的幸事。时间长没写东西了,虚度光阴总是不好,闲着也是闲着,且把老人讲过的,与抗美援朝相关的几桩往事,转述在这里吧。
相 亲
1951年元月,在河北晋县一下火车,干部战士的帽徽胸章就换了,换成了志愿军的帽徽胸章,一下子从解放军变成了中国人民志愿军。
家在华北一带的就赶紧给家里写信。我26岁了,离家没回也有6年了。我也立刻写了信给家里,说是要去朝鲜保家衛国了。
那时候大家的思想都很激烈很复杂,抗战多少年,解放战争多少年,一直在打仗,把蒋介石打败了,以为从此就不打仗了,可以回家过日子了。多数人都是这么想的。
就有很多家属来部队看自己的孩子。来见一面,送一送。不少家庭都带着羞答答的姑娘同来。是来送给战士们突击定亲结婚的。这一走,不知何年何月回来,不知是生是死,先结婚给家里留下一脉香火吧。那一段部队上的气氛是很特别的,从来没见过那么多的年轻姑娘,让人领着,这里那里眼巴巴地找自己要找的人,就像匆忙出嫁的大姑娘慌里慌张地找着上轿的地方,就像羊一样叫人牵着,要到集市上去卖掉。每一个来的姑娘,男方的家里都是下了大功夫花了大价钱的,不然人家不来啊,虽说保家卫国是光荣的事,但是实打实落到自己头上就总是要想一想。结婚也简单,就是两个人在一起聚上几天。如果可以说是集体婚礼,没有比这个更大的集体婚礼了。当然大家都很低调,都是各结各的婚,先来的先结,后来的后结,互相之间不贺喜,不攀比。对于这一种突击结婚,部队领导不提倡,不干涉,一句话,默认,家属来了就提供吃住,想住就住着,不走也不催。虽说结婚是喜事,但总是有些怪怪的。就像肚子饱着,害怕下一次饿,就再吃一些再吃一些。因为接到信息总有个迟早,路总有个远近,事情总有个方便不方便,所以说虽然都说是结婚,但有的在一起时间长一些,有的只能短一些,还有的两个人在一起就过一个晚上,第二天部队就出发了。这还算好的,还有的,战士已经坐在火车上要走了,家人领着姑娘还在路上。战士常金城,父母双亡,姐姐疼他,领了个姑娘来见他的面,面是见上了,常金城在火车上要走了,姐姐领着姑娘才赶到,就那么一个把一个望一眼,就算是见过了,就算是把亲定了。在姐姐的努力下,姑娘红着脸把一双自己做的鞋垫从车窗里给了常金城,常金城一去没回来,他的最重要的遗物就是那双鞋垫。
说说我吧。我也是入朝前突击结婚的。
家里收到我的信,就火急火忙地拿着我的照片去赵银花家,把我家的一头小牛给了赵家,然后由我叔叔我婶婶领着赵银花,远路风尘到河北晋县来找我了。赵银花一见到我就一直让我看她的背子,就不转过来让我看。我婶婶给她使眼色把眼睛都使烂了。赵银花倒不是看不上我。她后来说她就是有些紧张,不知道她和我到底算是个啥关系。我命大命好,我和赵银花在一起生活了有六十年,不是去年她才走的嘛。赵银花他们今天来,第二天部队就出发去朝鲜,所以我们在一起也就数得来那么点时间,我是连队的司务长,当时我这种人应该是最忙的人,所以赵银花来那天我也不能陪他们,我让他们自己在部队上闲转转,我得去师部领物资。我一天跑了师部两趟。副连长李柏林、指导员张斌听说我结婚,从五里远的地方来看我,却没有等到我,赵银花和他们也没有一句话。在我领物资回来的路上他们碰到了我,问我今天是啥日子,我说是啥日子,不是明天才出发么?他们就都笑起来,说今天是你结婚大喜的日子你乱跑什么,真是个死脑筋。又说我找的老婆是不是个哑巴,问十句不说一句。我说我问人家也不说。李柏林严肃地说,这不行,你要哄着人家说话呢,一句话不说算是结的啥婚?我叔叔婶婶把赵银花领到部队上来,脸上有些挂不住,在老家的时候,他们都说我在部队上不是一般的战士,是当官的,又管钱又管粮,怎么能不是官呢?一路给赵银花也灌输的这些话,赵银花后来给我说我婶婶一路说给她的话,一见面才发现没有几句是真的,按婶婶的说法,赵银花只要嫁给我,就可以说是一个官太太了。但是我和赵银花见面结婚,只给了她一双袜子做纪念,别的什么也没有。他们一行三人返回老家的时候,好在婶婶感冒了,咳嗽得厉害,这倒免得她再说什么。赵银花说她穿着我给她的袜子,心里头倒是热乎乎的。赵家人不错,赵银花回去后不久,就去我家住了,把我的父母当她的父母伺候着,是我多大的福气啊。我在朝鲜给家里写信,总是要在信后面特别写几句给赵银花,这在我们那个地方还是少见的。传统上大家更习惯的是,给长辈的信和给老婆的信不能写在一封信里面,我这样写,就是要让她知道我对她的感激,对她的情分,我要让家里知道这个女人在我心里的位置和分量。有时候就是为了给赵银花写信我才给家里写信,虽然写给她的字要数起来没几个。
队伍出发前还发生过一些事,就比如有一个叫马玉清的,河北赞皇人,副连长,1945年参军,打仗不怕死,很勇敢,立过大功。他已经结婚了,入朝前,他妈妈带他媳妇来部队住了两天,然后他媳妇走了,他母亲还留着,问他媳妇怎么不住着走了,说家里有事呢。马连长很忙,白天做战士的思想动员工作,晚上还亲自站岗放哨。但是就在部队出发前一天,马玉清不见了,他母亲还去找领导要人,其实一家人唱的双簧戏,马玉清是开小差了。
1951年春,部队从河北晋县上了运煤的火车,保密起见,一周内吃喝拉撒都在火车上。到辽宁宽甸河口下车,晚上就跨过了鸭绿江。白天隐蔽在山沟里,晚上才走大路。一天夜里下雨,我们后勤组和自己的连队失联了,就和几个病号在一个小沟里寻到两间草房,也没有什么照亮,进去一摸炕上有人,我们就随便睡在地上,一觉睡到天大亮,这才发现炕上睡着的是几个死人。
我们在朝鲜的日子就这么开始了。
一号招待所
1952年大年之交,朝鲜下了一场大雪,足足有三尺厚。我活了快九十岁,碰到那样的大雪,说来也就那一次。世界上除了满眼的白,好像就没有其他的颜色了。打仗啊什么的,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好像仗不用打了,这么大的雪,还怎么打仗啊。雪花很大,有杨树叶子那么大,也密,没有风,就那么直落落地下来,就像天上出了什么事情,住不下去了那樣。雪主要是夜里下,天亮不久就住了,雪肯定是下累了,也需要歇缓歇缓。差不多有一周时间,敌人不打一枪一炮,我们也不打一枪一炮,连飞机都不出来。战士们都议论说,敌人叫大雪压死了,飞机翅膀冻硬飞不起来了。
就在这样的情况下,一天早上,接到通知,让我去师部开会。这样的天气,可怎么出行?我带着一个通信员就出发了。雪快到胸部那里了,脚没有办法实踩到地上。通信员个头小,我走在前面,他跟在我后面,有时候被我落下一截,我还要等他,看他就像雪地上出来的一点木头桩子。在这样的雪地上走着,走多久也好像原地没动那样。说是走,其实也可以说是在爬行,两手要像划水那样不停地在雪上划拉着,手比脚还要忙的。十里路,从早晨八点出发到中午十二点,才走了一半不到。照这样走下去,天黑也未必能到,那就坏了,冻死在雪地里都没人知道。干着急没办法。通信员说,凌指导员,我们还是原路回去吧,这么着不敢往前头走。回是不能回去的。雪多的时候,就觉着世界上都是雪,雨多的时候,就觉着世界上都是雨。雪面上有数不清的针尖儿那样大的光,看着是白的,看着又是黄的,又好像还是红的,是红黑的,是黄白的,哗哗哗闪个不停,让人的眼睛刺痛,脑袋涨鼓鼓的。就是要撒尿,下面也不容易掏出来。就算是刚刚走过的地方,雪也会随时塌下来填住。当然走过人的地方再走肯定是方便一些,不然通信员那点小个头根本没办法在这样的雪里面走。他一边走一边吃雪,脸叫雪都糊住了,看他的脸就像受伤被包扎了那样。长话短说,后来我们看到远远的雪面上出现了几个黑点,就像谁远远扔在雪上面的几件棉袄似的。原来是通信兵出来查线,这就好了,我们就朝着他们的方向过去,然后循着他们来时的路走到师部去了,真好运气,天刚刚擦黑的时候,我们到达了目的地。
随便吃了几口,师部管理股的陈股长就让勤务兵先带我们去休息,要求把我们带到一号招待所去。我一听一号招待所,心里动了一下。一号招待所,可以好好睡一觉了。可是勤务兵说,一号招待所让大雪埋掉了,去哪里找呢?陈股长严肃地批评了他。我们就每人手拿一根钢钎,沿着山根边走边捅着,找一号招待所,雪到处埋得严实,连山好像也消失了,一捅时才觉得旁边是个山,不捅那么一下,就觉得山看起来也平展展的。夜色下来了,雪上罩了一抹夜影,好像和雪保持着一个距离。勤务兵走在前面,牢骚说,走走走,我不找了,让陈股长自己来找。我说还是我们好好找吧,你去找陈股长,陈股长又一顿批评你。我说就不找一号招待所了,随便找个能遮头蔽身的地方就可以了。正说着,只听扑通一声,就看见勤务兵滑入一个侧坑里去了。我为他担心着,却听到他在里头高兴地喊着说,找到了找到了,原来那就是一号招待所。像一个菜窖。我把洞口的积雪清理一下,里面铺着柴草。勤务兵让我们好好休息。我打量了一下一号招待所,连我的身子都站不直,也就睡两个人的样子,比乡村里看瓜人住的棚子可是差多了。这不是来比阔气搞享受的地方。休息要紧。通信员里边,我外边,枕着军帽,裹紧大衣,我们就睡了。还没有睡实落,外面又传来勤务兵的声音,让我们赶紧出来。这么大的雪,难道有什么情况么?我们戴上帽子赶紧爬上来。外面除了勤务兵,还有一男一女两个人。一看那两个人就是友军。原来是要求我们把一号招待所让出来,让给两个友军住。人在想睡而不得睡的时候,心情往往是不好的。我想我们都已经住好了,这是弄的什么呀。但我毕竟是指导员,很快我的想法就变化过来,我用朝鲜语问候着他们,我说人民军军官好,我说人民军女同志好。两个友军,男的四十岁上下,显得很是干练英武,女的大概二十岁还不到,借着雪光的映照,真是好看,尤其眼神,在你的脸上随便地过一下,就可以给你留下终生难忘的印象。两位友军道过谢意,就一前一后下到洞里去了。男的在前面,女的在后面,两手按着膝盖,一眨眼就不见了,只剩下一个被雪围裹着的大山在眼前,好像任凭怎么看,也无法一眼把它看尽。
后来我们顺着山根又找到一个小洞,里面没有柴草,把洞口的雪清理掉,我们就睡了。通信员很快就睡着了。我闭着眼睛听着这没有任何声响的夜,好像总是能嗅到一丝香喷喷的什么。什么时候睡着的我也不知道。一觉醒来,外面又在三三两两地飘着雪花子了。睡着了不觉得冷,醒来才觉得是很冷的。我和通信员就在洞前的雪地上使劲奔跳了一会儿,感觉身子才慢慢地暖和起来。
尤高寿
我讲的这个人虽然牺牲在朝鲜,但今天我讲的大部分关于他的事情都发生在我们自己的国家。这人叫尤高寿,其实活了二十多岁。高寿高寿,叫人空欢喜的一个名字。
尤高寿是淮海战役的时候,我们从国民党那边解放过来的,个头不高,结实,圆脸,爱笑话少。没事爱擦枪,把枪擦得干干净净的。有时节爱歪着脑袋想什么。吃饭的时候也这样,吃着饭,碗就在手里,歪着脑袋想一想了,再吃。不像别的人吃饭的时候就一心吃饭。有什么可想的啊,不想倒好。
后来处得熟了,尤高寿告诉我说,他想他妈妈,想得厉害。他妈就他这么一个儿子,这在他们那里很少见的。他给我悄悄说他都三岁了还吃他妈的奶。
因为他常这样说,我就觉得这是个事,其实我也有妈妈,我也想妈妈,但是比较起来,没有尤高寿想得这么厉害。我说你使劲想,就容易梦到。尤高寿说不是那么回事,他梦里梦不到妈妈,倒是梦到乱七八糟的人。我说你家在哪里啊,到时候我陪你去看你妈。尤高寿好像不情愿告诉我他家在哪里。好像就在四川一带吧。这也是我从他的口音听出来的。渡江胜利后,部队往四川方向去。我说是不是往你的家乡去,要近便时,你一定说一声,我们去看你妈妈,后来重庆解放了,又解放了合川,经邻水要往梁平县去了,我一路总问尤高寿,他的家到了么?还远不远?我陪他去看看他的妈妈。我们每到一地,总有百姓两边站着看,有人明显就是看队伍里有没有自己的亲人。每当这样的时候,我就又往乡亲的脸上看,又往尤高寿的脸上看,都是看不出什么来。我生气了,我对尤高寿说,看来你说你想你妈妈是假的,你家到底在哪里,远了算了,近了我们就去看一下嘛。尤高寿说,到了我给你说,确实还没到。他看出我是真心想帮他的,就也掏心窝子一样说,要是见一眼他妈妈,他就是死了也不后悔。我们这些战士虽然是出生入死,但最忌讳说死啊活的话。我心里说这个人当几年兵了,这一点都不知道么?
一天我们到了一个叫平吉铺的小镇,天气太热,队伍就停在街两边的房影里休息,镇上的人趁机来慰问我们,给些鸡蛋啊水什么的。当然你付钱他们也收。客气一下就收了,连卖带送的样子。我找尤高寿吃饭,找不到他了。我不知道和尤高寿我俩谁的年龄大,但我个头高,就好像觉着我是个兄长了。这就使得我总是要关心尤高寿。当然所谓关心,也不过就是喊他吃饭一类而已,有时候他吃过的碗我也顺手拿过去就洗了,把他掉下来的背包再给他紧一紧绑带等等。我在街上找尤高寿去吃饭,找了半天见不到,都是兵,穿戴也一样,不是太好找,忽然看见一个人坐在街边一块房影很重的地方,头上戴一顶草帽,就像是庄稼地里惊吓鸟雀的稻草人。我怎么觉着那就是尤高寿,上去弯下腰一看,果然是他,这是在弄什么?我一下扯掉了他的草帽,他把草帽又抢回去戴在头上了,草帽戴得很低,把他的半个脸都遮住了。他说他脸上出来些疹子,怕晒,就跟了我去吃饭。吃饭的时候,草帽把他的脸遮得看不到。我当是他出疹子怕晒,也就没有再说他什么。不知道他头上的草帽子是哪里来的。也许是路边店铺里买的。那时候战士们身上几乎都没有什么钱。直到第三天,我们又走过好几个地方,尤高寿才给我说了实话,真是把我气坏了,原来那个平吉铺,就是尤高寿的家,尤高寿也看到了自己的妈妈,他看到妈妈就在他家的街门口站着看呢。尤高寿要是喊一声,妈妈就能听到,就那么近,但是尤高寿忍耐着不喊出来。
尤高寿既然如此做,必然有他的道理,他那天要是说不出一个道理来,说不定我就要打他一顿,这太不能叫人理解了。但是聽了尤高寿的话,我才理解他戴草帽的原因了。尤高寿说,其实他妈妈和他一样,也是又想他,又怕见他,盼他远走高飞,怕他没出息回来,回来肯定死路一条。事情是这样的,尤家在平吉铺是个大姓,家族里有一个头面人物,叫尤在纲,是家族里说一不二一言九鼎的人。尤高寿十七岁就结婚了,老婆算是童养媳,很好看,小两口关系也好。家族举行祭祀,尤在纲给大家一一发香的时候看到了尤高寿的女人,就把她一眼看上了,两个差了几十岁的人,慢慢竟搞到一起去了,尤高寿当面就撞见过两三回。一次又撞见了,实在气不过,就失手把尤在纲打死了,家族里就以族规,判罚尤高寿给尤在纲偿命,照老规矩,不是沉河就是活埋,尤高寿这才逃出去当了兵。兵是贱的,但你到兵营里捉人,那也不是容易事。算是小的托靠到了一个大的。他的妈妈夜里送他逃跑的时候,说,你和你爸气质都弱,所以人敢欺负你们,想不到你能打死人,打死就打死了,从此你去保你的命吧,再不要回来了,从此就当是我死了。
听老妈妈这话说得多硬气。
我说你可以悄悄指着我把你妈看一下,咱们经常说么,我也应该看一下老人。还有个话我没敢跟尤高寿说,既然他们母子不方便见面,我是方便的啊,我可以偷偷上去给老人打个招呼送声问候啊。我可以悄悄说一些话啊。但人在事中迷,这好办法我要是说了,尤高寿说不定后悔死。就不说了吧。
尤高寿说他的妈妈真是老多了。不过他还是很高兴,毕竟他是见过妈妈了。妈妈要是在家里不出来,他也是见不上的。见一面是一面吧,就像一张大票子钱,换开了一点一点慢慢花。关于这次见面,尤高寿还给我讲过这样的话。总之从平吉铺出来后,他的情绪是好了许多,好像一个大心愿满足了那样。
尤高寿是1952年牺牲在朝鲜的。尤在我们连队当炊事员,相对来说,其实是不容易牺牲的。但他牺牲了。那天已经到了午后,吃过饭了。云彩很多,阳光时不时就刺破一块云彩照下来,使人的眼前头一阵子亮起来,一阵子暗下去。我和尤高寿正好在一块大石头的两边,尤高寿洗了衣服,几乎是光着上身,等着他晾在石头上的衣服晒干。我是在石头的这一边整理着一些零碎。难得这么的平静和好天气。但是好景不长,就听到天上轰隆隆的声音,敌机来了,四架,也许是天上云彩太多的原因,也许是飞机的声音连作一片的原因,也许是飞机飞得太低的原因,就感到一种遮天蔽日的感觉,飞机看起来是那么黑重又是那么尖亮,就像天上一时三刻成了个大战场一样,轰隆隆响着,炸弹下来了,跑是没法子跑了,跑着倒容易成为目标,就在石头跟前藏着,恨不得像个蚂蚁虫儿什么的,钻到石头下面去。情急之中,我发现我这边的石头像房檐那样伸出来一些,就使得下面凹进去一些,来不及多想我就藏到下面去了。炸弹就像无数的巨石掉在厚厚的冰层上,地哆嗦着,大石头就像通了电那样吱吱吱响着。闭着眼睛也能看到黑浪和火光。听天由命吧,躲过了是我的福气,躲不过,死了也就死了。人活在世上不是这么死就是那么死,总是一死。倒也不是太害怕。凡事都是过后想起来才怕的。那一阵实际就是来不及想什么。我用尽全力挤紧着石头,好让自己藏得更深一些。尤高寿那边怎么样了?想不了那么多了。不知过了多久,天上那好像要毁灭一切的声音没有了,空气里有着刺鼻的味道。我看了看天上,太阳看起来就像月亮一样,在一片薄厚不匀的云后面无声地移动着,惊魂未定的样子。我就想到了尤高寿,他怎么样了呢?我赶到石头的这边来看时,没看到尤高寿,就看到一个触目惊心的大坑,像是在滚烫中还没有凉下来的感觉。没见到尤高寿,他晾晒的衣服竟然还在大石头上,落了厚厚一层焦土在上面。
尤高寿哪里去了?他倒好像是从大石头边逃脱了,倒好像是他藏在了哪里,随时都可以拍打着尘土笑着走出来。我当然清楚尤高寿哪里去了。当兵多年,见过各种各样的死,从来没见过一个人的死,会像尤高寿这样找不到一点踪迹。这和看到一个人实实在在死在那里是完全不一样的,从那以后,只要是我一个人,总觉得尤高寿会突然出现在我身边,笑着或者愁苦的样子看我。
刚刚入朝的时候,上级命令三人一组,把各自的具体信息,包括家庭住址、联系人等,详细地记录在一片布上或者纸上,缝在自己的衣领里。一个牺牲了,另两个还知道信息,两个牺牲了,还有一个知道信息的,可以负责和牺牲者的家人通信联系。我,尤高寿,还有一个河北省武强县大杨庄叫杨喜山的,我们三个是一组。炊事班从那天以后就没有再见过尤高寿。我从我的衣领里翻出尤高寿留下的联系方式,给他的妈妈写过一封信,把他的遗物一并寄了回去,没有回音,也不知他的妈妈收到了没有。
芦浦洞
1952年,部队搞“三反”,反贪污,反浪费,反官僚主义。我也参与了。有一个姓尚的,叫尚和平,也是我们山西人,留给我的印象很深。这人也是从国军那边解放过来的,是个大夫,卫生队队长。他给我的印象,总归一句话,就像是一支英雄牌钢笔,又文气又强硬。表面文气,内里强硬。当时周围像他那样文气的人没有几个。戴着眼镜,着装很合身,就像我们的军装是统一发放,他的军装却是专门为他定制的一样。性格温和,话少,像高手打靶不浪费子弹,一句是一句。和他谈一次话,会留下很深的印象,就像因此开了眼界多了见识一样,会感慨人里面还有这样的人。本来是一场审讯,慢慢就会变成一种谈话和交流,就像他原来是我们的上级,现在却坐在低于我们的板凳上,接受我们的问询了。组织委员刘喜江,脾气暴躁,是爱拍桌子的人,但是面对尚和平时,好像是换了一种性格,问询完毕,还会伸出手去和尚握一握。总觉得尚有些大人物的样子,其实不过是一个副营级卫生队队长而已。
两天下来,整理尚和平的結论书,关于他的贪污方面,有这样几点:
一、在张家口时,把民工丢弃的一头支差用的毛驴卖了,卖得二十块白洋;
二、也是在张家口时,缴获过一件狐皮大衣,没有归公,私自卖了三十五块白洋;
三、1948年把部队发给自己的马卖了,买了八石麦子给家里了;
四、1950年到独三军改造起义部队时,重领了两个月的津贴。
浪费方面,我还能记得的有两条,一是上面规定不允许用汽油点灯,尚和平用汽油点灯了;还有一个就是对药物的浪费,把药物发下去,但是没有相应的教育说明,一年发生疟疾一百三十多天,防蚊油用得不好,浪费不少,阿泰伯林也用得不好,浪费了五千多片。
我当时听到五千多片阿泰伯林浪费了,心疼得厉害,想战场上有时候药比金子贵,五千多片药能救多少人。仅这一条,尚和平就罪孽深重。但尚和平不像个自感有罪的人,说到这些浪费的时候,他的声音神情都没有什么明显变化,就好像他刚刚做完了一个小手术,脱下手套去洗手一样。我就觉得文化人的心真是深不可测。
问及贪污浪费的原因,尚和平只有一句话,说是从旧队伍里带来的恶习,要改。
这样的话说出来,就无法再让尚和平说什么了。他说得多么得体而具有说服力。
还有一个事情,不是尚和平自己交代的,而是有人检举出来,尚和平自己又承认了的。
就是在谷山芦浦洞的时候,尚和平和当地一个粗脖子的朝鲜女人搞到了一起。尚和平很迷恋那个女人,竟耗神费力地从国内专门为那女人捎买东西,据综合检举信息和个人交代,尚和平先后送给那个朝鲜女人如下物件,计有:扑粉一盒、太平洋毛巾一条、香皂一块、香皂盒一个,等等;还有一样东西检举者不知道,是尚和平自己说出来的,尚说他曾在药房借了一丈七尺白洋布,用这个换了一个降落伞,剪为两幅子送给那女人做裙子穿。尚和平说,粗脖子女人的妈妈有病,请他去看,给朝鲜人民看病也是应有之义,就去看了,就有了这样的事。前后总有十来次,反正感觉是离不开她了。只有说这个事的时候,尚和平才流露出不好意思的有罪的样子,也不看着我们这边了,而是偏头看着一边,或者是低下头,看自己的一双文化人才有的手。这样的时候,我觉得他有一种真面目被揭露了那样的尴尬和不安。好,我们的腰板就可以挺直一些了。刘喜江委员说,尚大夫,你这个问题是严重的,是比你的前面的问题都要严重得多的问题,要是我们志愿军在朝鲜都像你这样,我们还怎么打仗?我们这样子会造成什么影响你考虑过没有?
过后我们又去找了那个粗脖子的朝鲜女人,在一个小树林的边儿上,有两间看起来有了些年月的茅草房,粗脖子女人和她的妈妈就生活在这里。也没有围墙。房前的晾绳上晒着被子,发面一样暄腾腾软乎乎的。旁边还搭着几样刚刚洗过的什么,正在往地上滴水,滴出一个一个乌亮亮的小水坑儿。生活多么好啊。我们说了我们的来意。粗脖子女人的妈妈和我们说话,那个女人站在妈妈旁边,不看我们,一直是看着旁边,而旁边又确实没有什么可看的,明显就是躲着不看我们。我打量了一下那女人,二十四五的样子,脖子倒不是太粗,当然也不细,为什么要叫她粗脖子女人呢?我记着降落伞做裙子的事。她果然穿着裙子,是不是用降落伞做的那件就不知道了。她略显胖,乌黑发亮的头发使她显得很健康。我暗地里把尚和平和她比较了一下,觉得他们并不般配,就比如站在一起,谁也不会看出他们会是一对恋人或有男女私情,就像把孔雀和母鸡排在一起会显得不大合适一样。当然这比喻也不太恰当。我们向朝鲜的母女俩表达了我们的歉意,说我们没有管教好我们的人,给她们带来了麻烦,带来了不便,甚至带来了伤害,请原谅,请相信,事情会到此为止。至于尚和平,我们会依照军规处理他的。我们这样说,既有表达歉意的意思,同时也包含着告知对方,我们这边收手了,你们也收手吧。这种事总是两方面的事,一个巴掌拍不响。朝鲜妈妈总之有些慌乱和不好意思,好像不知道怎么和我们交流,只是惶恐的样子,我们说啥她都是点头,看她脸上那种莫可名状令人沉重的笑,我们觉得不能再和她多说下去了,好像再说下去,她会终于支持不住,哇一声哭出来的。妈妈的年龄并不大,也就五十岁左右的样子,但不知为什么,却给人很苍老了的感觉。直到我们走,直到我们走出几步,走到小树林遮着我们的视线了,那女人也没有看我们一眼。从树林里看过去,她的妈妈不见了,她背身轻轻拍打着晒着的被子。所以虽说是见过了那女人一面,但她长得什么样子,我也是说不上来的。
后来过了很久,大概一个月过去了,听说那女人来部队上找尚和平。尚和平当然不能再给她找到了。她在一个黑乌乌的墙根里站了很久才回去。我有些失落。她来部队我也没能看到她。我很想看看她长得什么样子。但是她回去后就没有再来,而且时间不长,至多一礼拜,我们也转战到别的地方去了。
尚和平后来也牺牲在了朝鲜,怎么牺牲的不清楚,一个极偶然的机会,我看到了一份荣立三等功牺牲者名录,有尚和平这个名字,籍贯山西,职别医生,属炮三十一师四○○团,应该是他无疑,那时候距离当年抗美援朝,已经几十年过去了。
黄杨扁担
于荣生是担架队队员,在周围算是年龄偏大的,差不多四十岁了,结实得像石头。我一次病了,病得较重,走不动,他和一个叫但四冷的蒙古族小伙抬着我走了两天。他抬上担架,就像是小跑的样子,腿像弹簧那样有弹性,踮着小步儿跑,就像跑在浮土上一样不出声音。担架吱吱扭扭吱吱扭扭有节奏地响,躺在上面不觉得颠,很舒服,很容易就睡着了。休息的时候,于荣生总是坐在一边揉搓腿,他那样抬了担架小跑着,一般人是不会的,更是受不了的。担架离地不高,他总得屈着一些身子。总之行行出状元,看于荣生的做,听于荣生的说,就觉得抬担架也是一门学问。当然这样说的时候,也包括但四冷了。但四冷是个没话的人,最多偶尔咳嗽几声,让你想到,噢,还有这么个人呢。于荣生相对就健谈。两天的时间,他说了许多话,他家里的情况我基本都了解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大儿子也在这朝鲜战场上。关于抬担架,他说了两个事情我不容易忘。
他说一次担架队到一個屯上休息,大家都累极了,一进屋子就倒下睡着了。他也累,但是还不能像年轻人一样休息,他得收拾担架布置岗哨啊等等。他说屯前有一面江,有五六十亩地那么大。水面平静,太阳一照像是罩着半透明的薄雾。他拿了一个瓦罐去江边取水,就看见江那边有几个伤员一样的人,试探着要从江里过来。他担心了,想如果伤员走到江中心,敌机来了,可怎么是好,最好是能把伤员背过来至少是帮扶他们一把。这样想了,就回去喊人,大家都睡得沉,喊不起来,副班长牛志杰坐在门前搓麻绳,他把他叫上,两个人过江去了。江面虽然开阔,江水倒不深,最深处也不过到胸部那里。但是到对面一看,哪里是几个伤员,再往那边些,一片洼草地上,有着百来十号伤员,他两个人手显然是不够的,忙忙过江来喊人,这一喊就喊起来了。要赶在敌机到来以前让伤员们安全过江来。大家一起行动,扶啊背啊抬啊,一会儿工夫,江那边的伤员就到江这边了,到安全处了。于荣生是最后一个过江的,背上背着一个小伤员,小伤员别处倒好着,就是脚受伤了,走不成,只能背着。刚刚通过人的江里漂浮着些许杂物。在江里和在岸上看,江水是不一样的,在江里会觉得江水还是暗流涌动,对人有冲击力。太阳晒得江水发热,在江里来回多了,觉得亮亮的江水让人的眼睛不适,头昏沉沉的。于荣生知道不能常看着眼下的江水,要往远处看往高处看,往高处一看,就看见敌机过来了,像空荡荡的天上忽然凭空生出了一架飞机似的,很快就带着一种凶险的样子飞过来,飞到头顶了。那时候背着小伤员的于荣生刚刚过了江心不远。飞机像拉磨那样在头顶盘转了两圈,像在寻找着一个合适的角度,然后炸弹就下来了。随着不可形容的巨响声,掀起丈把高的巨浪,让人像站在瀑布下面。于荣生尽量藏在水里,缩小着目标,自己也知道这不过是哄娃娃的把戏,但当时也只能这样子了。想不出别的好办法。感觉就没有办法可想。就像踢点球的时候,守门员想着是往左扑好呢还是往右扑好呢,这样的想法于荣生有过,他就想着立住不动好呢还是动来动去好。一会儿觉得还是不动为好,不可能瞄得那么准,一会儿又觉得还是动来动去的好,这样增加他瞄准的难度,乱七八糟地想着,听着耳边一个跟一个的炸弹声,觉得好像在火海里一样。江水一次次兜头浇下来,让人的眼睛不好睁开,让人的呼吸困难。这样过了不知多久,忽然敌机像得到了什么突然的命令那样飞走了。就觉得头上换了一个天空那样,这时候江边已经站满了人,乱纷纷喊着什么。不敢犹豫,不可迟延,逃命的机会来了,这一点总是清楚的,就背着小伤员,在江水里抬担架那样小跑着,跑上岸来了。于荣生说,过后连着几天,都好像一直在江水里,耳边都是炸弹声。死里逃生吧。于荣生说。于荣生说有时候一颗子弹就把人的命要了,有时候一个飞机专门对付你,拿那么多炸弹对付你,你还可以死里逃生,死里逃生是事实,为什么死里能逃生,说不清楚,不要说炸弹落在身上,就是落在身边,水也把你烫坏了,震也把你震死了。于荣生说战场上如果有机会,那都是大机会,如果说幸运,那都是了不得的幸运。
这是一个事,还有一个事是,于荣生说,一次他的担架上躺了一位女伤员。那女伤员十八岁,个头中等,圆嘟嘟的脸,眉毛浓黑,头发是两个小辫儿。她是怎么受的伤呢。她跟着搜索队到一个山梁梁上,给一个被遗弃的敌兵包扎伤口,不小心踩着了地雷,把一条腿炸伤了。腿上绑着夹板,缠着绷带,黑紫的血渗出来,于荣生看着很不好受。于荣生想,让男兵受伤,不要让女娃娃受伤啊。于荣生说当了一场担架兵,抬女兵,还是第一次,心里的感觉是不一样的,一个老担架兵,忽然间像不会走路了,像没有自信了,总怕颠着姑娘。他一遍遍给姑娘说,你要觉得不舒服你就说,千万不要忍着不说。姑娘说着致歉和感谢的话。刚开始于荣生还不知道说什么,慢慢地话就多起来,照旧是把自己的一系列情况都说出来,自我交代一样。姑娘的名字他也问到了,老家在哪里也知道了,包括家里啥人,都算是知道了。姑娘姓黄,叫黄生梅,四川人,上面两个哥哥,下面一个妹妹。一个哥哥也在朝鲜战场上,兄妹俩不容易见到。于荣生说,你看我叫于荣生,你叫黄生梅,名字里头都有一个生字。到宿营地,和对待任何一个伤员一样,于荣生热了水,洗了毛巾,要给黄生梅擦身子。这才觉得为难。问问姑娘自己吧。姑娘偏过头也不说什么。不行,伤员成天躺在担架上不动,是应该擦洗一下的,不然一身汗臭不舒服不说,还很容易生褥疮。于荣生就把利害关系对黄生梅说了,说就像你是看护,要给伤员包扎一样,都是我们的工作么,再说我女儿也小不了你多少,你就看我是你的一个长辈吧,不擦洗一下,你想想这可以么?黄生梅后来就听了于荣生的话,让于荣生用热毛巾给她擦洗了。然后于荣生又像对待其他任何一个伤员一样,把黄生梅里里外外的衣服在开水里烫煮了,又在太阳下晒干爽,第二天黄生梅穿着烫洗过的衣服,精神状态好了许多,还躺在担架上,主动为抬她的两个人唱了一首她家乡的歌子:
黄杨扁担嘛软溜溜呀
姐哥呀哈里耶
挑挑白米下
柳州呀姐呀姐呀
下柳州呀
哥呀哈里耶
人说柳州的
姑娘好呀姐哥呀哈里耶
柳州的姑娘会梳头呀
姐呀姐呀会梳头呀
哥呀哈里耶
大姐梳一个盘龙髻呀
姐哥呀哈里呀
二姐梳一个插花柳呀
姐呀姐呀
插花柳呀嘛
哥呀哈里耶
太好听了呀,一个字都不想漏过。但四冷虽然不说什么,但是好像他悄悄地把这个调子记下了,歇缓的时候哼哼唧唧的,一听知道他哼的是什么。
第三天晚上,把黄生梅抬到兵站要转到后方去了,临上汽车时,黄生梅忽然好像预备了很久,终于脱口而出那样,对着于荣生招手的同时,喊了一声爸爸再见。于荣生保证自己没有听错,他来不及想什么说什么,泪水就热辣辣地流了一脸,泪眼模糊里,看着载着黄生梅和其他一些人的汽车驶远了,驶入了前方那无穷无尽的茫茫夜色。
于荣生说,算来和这个姑娘前后处了三天时间,走了一百八十多里路。那是1952年5月的事情,路上有时能看到野花自顾热闹地开着。
这两个事情虽然发生在于荣生身上,但他给我讲了以后,我也和他一样不能忘记。因为于荣生在朝鲜抬过我两天,在我困难时帮过我,回国后我们还联系过一段时间,他后来是在河北的哪个公社当民兵营长。先是联系过几年,慢慢也就没有联系了,不知现在还在世没有,反正像我们这一茬人,能活到我这个年龄,也不容易。
回 国
我还当过侦察兵,抓过“舌头”,就是俘虏,把俘虏叫“舌头”,就是因为他们的舌头对我们来说是重要的,从他们的舌头上要拧出我们需要的东西来。有两次抓“舌头”的过程我讲讲。抓“舌头”后又过了大半年,我忽然接到了通知我回国的命令,真是高兴坏了。
一个一个说,先说抓“舌头”。
1952年春,上级命令我们抓个“舌头”来了解情况。我和连长就带着一个班,来到敌我交界地带埋伏下来。当时雪还没有化尽,我们用面袋子做成白衣白裤,套在身上,这样在雪地上便于隐蔽。一天夜里,很大的风刮着,刮得人立站不稳,我们就在山的背风面蹲着避风,派四川籍战士元白成在山上站岗放哨,后半夜的时候,风小下去了,元白成看见不远处黑乎乎的石墙根里有两个白点子一动一动,元白成没有惊动我们,一个人悄悄摸过去,原来是个戴眼镜的美国兵,元白成就扑上去了,和美国兵扭打在一起。美国兵身高力大,几个来回后,把元白成压在了下面,掏出匕首来要刺,元白成死死抓着美国兵拿匕首的手,我们也及时赶到了,一顿枪托乱打,打得美国兵软在了一边。这时候敌人也听到动静打枪了。我们就抬着美国兵忙忙返回来。但是把美国兵打得重了,他只是说他是个新兵,来朝鲜还不到三个月,就说了这么点就死掉了。我们看他的下巴刚刚长出年轻人才有的那种胡子来。上级对我们的这次抓“舌头”不满意,提出了批评。说是抓“舌头”,等于是抓了个没有“舌头”的来,这当然不行。
又过了两个多月,到了4月份,天气好多了,风也不再那么刮了,我们发现在敌人阵地附近的山下面,有大片的苞谷地,苞谷是去年的,战争原因,老百姓都跑了,没有来得及收获,苞谷都还在上面,一个一个看起来很清楚。一些胆大的朝鲜农民,实际也是饿得没办法,有时就三三两两出来一些,到地里去掰苞谷。他们掰包谷的时候,山上的敌人就会下来查问。就觉得这是一个抓“舌头”的好机会。由排长王再斌带着几个人,扮作朝鲜农民去掰苞谷,我带着几个人在山上瞄着敌人的方向,做掩护。王再斌他们几个快到苞谷地里时,果然山上下来四个人,两美两伪。一边走,一边拉得枪栓响,呜里呜喇地喊着。王再斌他们里面,还有一个扮作小姑娘的,装作害怕的样子,女娃娃那样忸忸怩怩地跑,这一跑,好像让大家都害怕了,就都跑,四个敌兵就在后面喊着追,跑在前面的一美一伪快追到跟前时,王再斌忽然转身,从粮袋子里亮出枪来,对住了他们的脑袋,很快就把他们缴械了。后面的一美一伪看见这情况,转身就跑,边跑边朝后乱打枪,我们这边的冲锋枪里出来一梭子子弹,两个人就倒在前面不远处了。有时候战场上死个人就像把个麦捆子随手推倒了那样,不像是要了一个人的命,就觉得一个人的命,真是很容易就没有了,就像挂在墙上的一件衣裳掉下来了一样。战场上死人的概念和平时死人的概念,完全是不一样的,战场上死人,死的好像就是个数字。就押着那一美一伪往回走,他们却不动,很着急的样子使劲往屁股后面看,好像屁股那里爬了一条蛇什么的,到搞明白时我们也出了一身冷汗,原来他们的屁股那里还有枪,小手枪,还没有被我们缴获,就赶紧搜出来收缴了,一边觉得这是个重要的经验要记着,要是敌人自己不说出来,我们自己再麻痹大意,不是就出大事了么?这两个“舌头”是“好舌头”。带回去以后做白米饭给他们吃,美国兵不会使筷子,就那么把脸埋在碗里吃,筷子被他闲在一边,脸上鼻尖上都是白米饭,他的样子让大家都笑起来,他也笑起来,竖起来粗壮的大拇指夸米饭好吃。
1953年2月,我在朝鲜东海岸元山市执行任务,忽然接到通知,命我回国学习文化。看着战友们送别我时的眼神,我真是百感交集,好像我无意中把每一个人的便宜都占了,好像眼前头的每一个人我都欠了他的什么。好运气有时候也是一个大负担。但是只要离开战友们,只要看不到那些眼神,我回国的心愿就强烈了。在朝鲜两年多,没睡过一次囫囵觉,没洗过一次澡,除了爬山头就是钻山沟,看着一条路也不敢走,除了满眼睛穿黄军装的弟兄,再几乎没见过穿别的服装的人……就要和这一切告别了,就要回去了,就要和爸爸妈妈见面了。但我提醒着自己,不要轻狂,不要高兴得太早,毕竟还在朝鲜,还没有回去,囫囵回去了才算数。
离开火线,坐拉粮的火车回国。白天不敢动,隐蔽着,夜里走。火车的灯在夜里时明时灭,时灭时明。一直明着不行。一直灭着当然也不行。战争期间无论开什么车的司机都不是一般的司机,都是有自己的绝活的。一天夜里,開到一个小站,车停下来休息,感到车就像火里面的烙铁一样,快要热爆了。小站的旁边层层叠叠码着一袋袋黄豆,夜里看起来就像个小山似的。果不其然,没有那么顺利,敌人的飞机到来了,虽然看不大清,声音却是能听到的,好像在天上拖着一个巨大的磨盘那样轰隆隆地过来,很快就响彻在头顶,震得人头皮发麻,照明弹投下的一瞬,炸弹紧跟着也下来了,在巨大的响声和冲天的火光中,黄豆像冰雹那样铺天盖地砸下来。好在我们早有防备,虽然动静不小,也不过虚惊一场而已。
天明时分,火车终于开到了鸭绿江大桥,我的心都要跳出来了,火车也像看到了老营盘的战马那样,起劲地大叫着,就在火车撒欢子一样的大叫声里,我把头轻轻地靠向后面,把眼睛缓缓地闭起来,心跳得有些收拾不住了,眼泪就像水龙头开到了最大那样无法遏制,一个脸都在泪水里泡着了。人的眼泪竟会那么多,我想那一阵子可能把我前半辈子的眼泪都流光了。后来也经过很多事,生生死死的很多事,但是再没有那么流过眼泪。还觉得车慢,想喊着说,赶紧飞过去啊。那一刻从枪里射出来的子弹是什么样子,我就是什么样子。就怕这最后的一刻再遭遇什么不测,这样的事情实际上是很多的啊。过了江就是吉林集安市,不停。不敢停。再过一个站,不停,哗地过去,再过一个站,哗一声又过去,一直到吉林通化市,火车才终于把自己跑疲了一样歇缓下来,突突突放出许多混浊的热气来。我都想给这辛苦跑了一路的火车鞠一躬。看到街上人来人往,看到街两边随风悠闲地摆动着枝叶的树木,看到孩子们排着队从校门里出来,我觉得我就像看到了天堂里的生活。每个人看着都那么亲,忍不住想上去把他的手拉一拉,想把他紧紧地抱上一抱,想和他说一点什么。脸上硬硬的。眼泪干在我的脸上。我在街边贪婪地看着,猛劲地呼吸着,看到我当时样子的人,一定都会觉得这个人够奇怪的。天天听惯了枪炮声,耳朵忽然间好像聋掉了。听街上的说话声,和我之间闷闷的像隔着什么,好像我被什么挡在了门外,好像我被不受欢迎地拒绝着那样。
1953年3月24日,火车开到了河北省高邑县,我背着我的不足三公斤重的行李,找到十二军干部速成中学,在这里当起了一个学生,其实按我的实际水平,还远不够格当一个中学生,算算年龄,那时候我已经28岁了。
责任编辑 杜小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