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颜访谈:“就像一件拙朴的有质感的青布长衫”

2018-06-09 04:31何平丁颜
花城 2018年6期
关键词:何平礼拜信仰

何平 丁颜

何平:《大东乡》这篇小说在你至今的写作中有着不同寻常的意义,你曾经写过同题的长篇小说,现在的这个小中篇也数易其稿。孤独的少女阿塞娅失去父母的庇护从大学退学,怀着无尽的伤感孤寂回到父辈的故乡,和一对同样孤独乡居的亲人相依为命,融入他们的日子,以至于生命休戚与共。小说的声音、语调和节奏也是体恤和皈依的舒缓和慢。这在年轻的写作者中,甚至在你个人所有的写作中都殊为难得。

丁颜:您提的这些都是我想在这部小说中表达的真正的东西,是我写它的初衷。在所走过的西北诸多土地上我对东乡的感情很特殊。它是苍凉黄土上一座寂静肃穆的院子,远离闹市区,没有什么声音,似乎有些孤独。同时让人心安。它的虔诚质朴让我一如童年一样单纯单调,所以写它的时候就有点像童年呓语一样,舒缓、慢。以前写的长篇《大东乡》还是现在的这个,都是这种,信仰之下缓慢的、简朴自律的生活方式,对生活本身由衷、执着、纯净的热爱,对于平凡的,处于底层的,无人知晓的个人生活的珍惜和省用。在西北我有空就会去东乡看看,看看那些安静自然地承续自然的生存规律和方式的人们,寂静而美丽的拱北,蓝色的天空,热烈的大太阳,干净得仿似发亮的大地,煮熟的灿若白兰花的土豆,宣礼塔顶端的新月,太多漂亮的长睫毛的小男孩和小女孩,这样的时刻,就觉得自己有一缕像风一样的灵魂,一缕找到精神故乡的自由的、慢下来的灵魂。

何平:“在西北”和在这个国度其他地方的感受有不同吗?

丁颜:没有。我自己没有的。西北各民族杂居,一种氛围中天色一直都很安详,是难以忘怀的画面。日常生活中的人,有禁忌也有活着的张力,有谈论也有不可说,在禁忌与自由之间释放舒适的活力。热闹的集市商场活色生香,远处殿顶的弯月闪烁出金色。这一切都很和谐,让人很舒服。在其他地方也是一样的,生活是一种情怀,我思故我在,不会因为换了一个地方就要将生活的重心挪动位置,过成一副轻飘飘的模样。

何平:如果选择了作为“民族记忆”的护卫者,是不是会对文学性的实现带来一定的难度?

丁颜:如果选择了作为“民族记忆”的护卫者,那肯定会对文学性的实现带来一定的难度。一旦涉及这一层面,那写的这些文字就不会有空中楼阁那般浪漫与自由了。一字一句都得负起责任。说白了,就是你不能乱写,你可以写发生在民族身上的故事,但你不能为了情节而加油添醋甚至颠倒黑白。如此便有了难度,“虚写”比“实写”自由,但“实写”的好处是脚下挂着一秤砣,沉甸甸地让人感觉满足踏实。

何平:像你这样的年轻一代,和父辈,或者更前的先辈,在对待民族身份上存在不存在差异性?如果存在差异,从你的成长经验观察,这种差异性是如何造成的?

丁颜:谈起这个,我还真觉得有点奇怪呢。社会越发展人性好像越自私,我刚说过我们家世代经商,如此便与藏族聚居区的人多有来往。先辈们见有藏人到来,便像亲戚一般对待,在餐桌上不分你我,谈的虽都是俗世生活里面的一些小事,但认真听下去,觉得里面包含的是善意与良心,最质朴最柔软的处世之道,互相劝解,互相安慰,彼此坦诚。记得常来家里的那些藏族的老年人以及与他们同来的年轻人也都挺讲究,带来的礼物是酥油或者活着的牛羊,很尊重回族的饮食习惯和宗教信仰。遇到婚丧嫁娶这样的事,也都彼此礼数周全。这一切在不知不觉中增加了我对人性和事物诸多可能性和复杂性的理解。人与人之间的联系是如此密切,他们的相处方式是发自内心的那种真诚,真诚的朋友。但是现在就不同了,尤其是在大学里面,明明是同班同学,甚至是同一个宿舍的,却因为他是回族,他是藏族,他是汉族,而产生一些非常诡异的气氛,表面上笑脸相对,但实质上很难接触,中间有种无形的巨大隔阂,由此而警惕,以致有微微恐惧。这是我的感觉。

何平:那从你成长中的感受来看,“现代”显然改写着“民族关系”,这种时间中流动不居的民族关系,你感受到,如何成为你小说的一部分,可以结合你的写作实践说说看吗?

丁颜:我在对人群和各种事件上一直都持开放态度,因为独一的信仰观念,对这个世界持有固定的价值观。在统一的价值观面前,事物呈现的矛盾对立和正反两面的辩证关系,我都能接受。反过来讲就是不轻易接纳,也不排斥,世间忧愁喜乐、人事嫉妒闲谈、言语谄笑奉承,我只当一场大戏,选择可观的那一部分,不辨好坏,作为小说中的一部分只用于展现。这是目前的态度,看到什么便是什么,一面是民族、情节、背景,一面是读者,我只是媒介。可能以后会在这一点上做改变,但现在感觉这是最好的表达方式,一个鸡蛋,它是圆的有壳保护的,我不想打破它,若是一旦打破,而不会操作,那它只能东流西流,洋洒出一地的别扭和不美观。

何平:你参加民族相关的仪式和仪礼吗?

丁颜:不知道您这里问的相关的仪式和仪礼讲的是什么。我是穆斯林,礼拜每天五次我都是按时做的,在我的生活里礼拜不算仪礼和仪式,它跟正常的吃饭穿衣、起床睡觉一样,吃饭是为了能量,礼拜是清除身心上的尘垢,在黑暗中趋向光。然后每年的斋月闭斋修行我也跟家人一起很虔诚地完成。家里有新生命诞生时,我会为他祈祷;有人离世时,会用穆斯林的方式送他离开。都是生活里面的一部分。

何平:那以你目前的俗世生活而言,民族儀规是对你的日常生活构成规约的,这里有民族的风俗、节庆、仪式、饮食、禁忌等,也会有“内心的尺度”。

丁颜:是的,就拿礼拜这件事来说,作为穆斯林每天的几次周身洗漱是礼拜前的郑重准备,不可或缺。从黎明开始一直到夜幕暗黑。10分钟左右的时间。如果是独自一人生活,最能让人保持良好生活规律的事便是礼拜。也可能这是我很纯粹的私人感受。每次正当我在电脑前忙得昏天暗地时,突然听到唤礼声便起身入浴室认认真真地洗漱为礼拜做准备。礼拜对人是一种安慰,但洗漱可以让人安静下来,换种思维空间,大脑也会放松不少。大多数民族的风俗、节庆、仪式、饮食、禁忌等都与信仰有关,总的来说信仰就是一种“内心的尺度”。

何平:我读你的小说《蒙古大夫》《蓬灰》《早婚》《内心摆渡》《赎罪》《六月伤寒》等,你的小说确实在女性和民族的共同着力下,你会在小说自觉处理女性和民族经验吗?尤其是民族经验,你在《黑暗中的祈祷》《经学堂》等短文里直接表达了你的民族背景和民族信仰。你会在小说中强调自己的民族身份,甚至以文学为民族代言的理想吗?

丁颜:我的小说写的都是大西北及青藏高原上所见所感的对我有触动的事,不会刻意在其中处理女性和民族经验。小说应该顺其自然地写,就像一件拙朴的有质感的青布长衫,你非要在上面刻意加点什么,就说是加了条领带吧,你觉得合适吗,是不是感觉怪得要命?我生活在这样的土地上,这样的文化背景下面,村庄相望、鸡犬相闻,不同种类生命的形态,各种各样的民族信仰,宗教气氛,随处可见,身心大脑犹如意象的储存卡,一旦写作的时候要用到,强烈的信息会自动涌出。干吗要在小说里面强调自己的民族身份,锦上添花吗?写不出惊心动魄、感人肺腑的小说,添再多花儿也没什么用处的呀。所以我没想过要强调,只是一个独立自由的人,一个写作者,尽心写作,同时对误解和贬褒,都端然面对。也没想过要以文学为民族代言,民族文化太磅礴,太广阔,文学只是冰山一角,而且再强大的人也都智力有限,少不了以主观的写法让客观人群对民族产生更深的误会和偏见。所以我只想少浪费一点有限的生命,活成更好的人。

责任编辑 杜小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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