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山坡
曾经有一段时间里,蛋镇人喜欢钻牛角尖,好吹毛求疵,有时候连简单的显而易见的问题都争吵得不可开交,难以达成共识。然而有两件事情毫无争议:一是电影院是看电影的地方,二是蛋镇最漂亮的姑娘是凤。
凤从18岁开始便在电影院售票窗工作。镇上的男青年拥向电影院并非全是为了看电影,有时候是为了看凤。他们伸手取票时,故意碰一下凤的手。谁碰到了,都会兴奋地对排在后面的伙伴们说,太爽了。似乎是,刚刚跟凤做了一次爱。
凤的漂亮不是普通简单庸俗的漂亮,而是漂亮得高雅、大气、超凡脱俗。眉清目秀,唇红齿白,娴雅端庄,气质高贵,这些成语都不足以形容她的外表。每当电影里出现漂亮的明星,观众们都会想到凤。
“她太像凤了。特别是她的眼睛、牙齿和鼻子,还有神态。”他们由衷地赞叹说,没有人提出反对意见,连挑剔和忌妒心强的女观众也无奈何地默认:“即便模样不像,但气质像。”
银幕上的女孩子是中国人、日本人、朝鲜人时,他们这样说;是苏联人、罗马尼亚人、南斯拉夫人、阿尔巴尼亚人时,他们也是这样说。可是凤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中国血统、土生土长的蛋镇女孩呀。在他们眼里,仿佛凤集中了全人类的美。她的父亲是粮所的职工,母亲是供销社的会计,她就是普通人家的孩子。父母其貌不扬,却生养了一个如此漂亮的女儿,让蛋镇多少父母百思不解。然而,凤的父母并不认为自己的女儿是蛋镇最漂亮的。每当别人夸奖他们的女儿时,他们都会谦虚低调地说,我们家的凤很普通,你们家的女儿长得更漂亮,更懂事,要不,我们交换女儿吧……大家都知道,凤的父母害怕引起别人的嫉恨,成为是非的策源地和话题的焦点,所以才不愿意被过多地赞美,因而大家逐渐不当面夸奖凤,哪怕是由衷之言也忍住不说。何况,凤毕竟是别人家的孩子,无论如何真心地夸奖和羡慕,谁也无法把她变成自己的闺女。
然而,总是有那么一些人实在太喜欢凤了,想把凤变成自家的孩子。
如何成为可能?办法只有一条:让自家的儿子娶她回来呗。
向凤父母提亲的人接踵而来,络绎不绝。有门当户对的,也有高干子弟或富裕之家的,还有县城省城里来提亲的,光是见面礼就着实吓人。男方的条件让大多数女孩子无法拒绝,但被凤拒绝了。被拒绝者很失望,满腹牢骚,讥讽或揶揄几句,博回几分面子后悻悻而去。两年过去了,她还是哪个男人都瞧不上。有人问她,你是不是看中了电影里的哪个男明星呀?凤没有回答。但谁都知道,她只负责卖票,从不看电影,根本不知道电影里的人长什么样,因而她也根本不知道自己长得有多美。还有人曾威胁她的父母说,如果凤不肯嫁给我儿子,便将凤调到镇林场当守林员,在深山野岭里变成野女人!凤不当回事,每天认真地把票卖好,别人是怎么想的,她一概不理。她的父母无法理解女儿:你是不是要把世界上所有的男人都得罪遍了才罢休
凤说,我没惹谁,我怎么得罪他们了?难道一定要我嫁给他们中的一个吗?
她的父母说,你不嫁他们中的一个,你要嫁给谁?
凤说,我在等待一个命中注定的人。
凤很少说话,但每说一句话都斩钉截铁,不容更改,大家都说她固执、自恋,不谙世事,不識好歹。父母拿她没有办法,还得四处向别人表达歉意,贬损自己的女儿:她脑子有病,在娘胎里就是这样,你们别介意。
凤的脑子可能真的有病,因为她不爱跟镇上的人说话。买票的人问她票价,她也不回答,只是用手指指贴在窗口玻璃上的纸,上面写着呢。有好事者把纸撕掉,她就向咨询的人伸出五只手指。票价每张5毛钱,仿佛从没有变动过。手指纤细而白皙,男人都很爱看。从家到电影院,从电影院到家,凤直来直往,很少到其他地方去。当然,有时候她会转个小弯,无缘无故地走到电影院斜对面的凤凰树下,绕着树转一圈,然后笑嘻嘻地回到电影院。蛋镇变化蛮多的,新鲜事物层出不穷,总不能坐井观天、两耳不闻窗外事呀。有时候父母故意差她去邮政所寄信件或菜市场买菜,却总是被她以各种理由拒绝:我认不得路;我怕出门被车撞死;我不想见到那些晃头晃脑的人。
凤一点也不着急。仿佛她最不缺的就是耐心。又两年过去了,凤更成熟更漂亮了,风姿绰约,让男人垂涎三尺,他们认为世界上最漂亮的女孩子就在蛋镇,幸好,并非全世界所有的男人都知道这个事实。但是他们都知道她在“等待一个命中注定的人”,因此提亲的人都等着她的愿望崩塌,从幻想中走出来,往现实里去,选一个真实存在的男人结婚生子。很多看似不可能实现的梦想是在等待中变成现实的。因而,镇上真有不少小伙子懂得等待的玄机,在等待中变成了大龄未婚青年。
凤也并非顽固不化,也感受到了来自世俗的压力,闻到了空气中弥漫的绝望气息。如果蛋镇永远处于悲观绝望之中,世界是没有前途的。凤决定要给他们一丝亮光。她对那些痴心不改的男人说,再等一年,如果命中注定的人还不出现,我就随便嫁给你们中的任何一个。
这是5月9日午后3点整,蛋镇终于出现了一个让世界春暖花开的承诺。
一年后,如果命中注定的人还没降临,娶凤只剩下先来后到的问题。蛋镇新婚的男人为错过了凤而捶胸顿足,未婚男人顿时亢奋起来,为向凤父母提亲的先后而争执,寸步不让,甚至大打出手,像草原上的雄狮在争夺交配权。
这一年,是蛋镇朝气蓬勃充满希望的一年。风调雨顺,万物花开,蛋镇的荷尔蒙引领世界加速前进。这一年里,爱慕凤的男人每天都忐忑不安地留意有没有陌生男人出现在电影院门口或凤的家门口。凤住在菠萝巷18号,上下班要经过芒果大街。男人们远远地看凤走路的样子。有时候,他们故意问凤:“今天放什么电影?”凤不再过于冷傲,学会了简单的敷衍应付。她会淡淡地告诉他们片名,不卑不亢,不喜不怒。男人们无法猜测凤的心境,觉得她不像是现实中的人。每当看到有陌生男人出现在蛋镇时,他们都充满警惕和敌意,直到确定他不是凤命中注定的人,只是无足轻重的过客。他们每撕掉一页日历,便松一小口气,要迫不及待地撕掉下一页。这一年比任何时候都要漫长,像蛋镇去北京的路。他们都希望对方失去耐心,找其他女人结婚,或暴病身亡,或者出门被车撞死,被洪水淹死,被毒蛇咬死,被噩梦吓死……最后只剩下自己,最后一个未婚男人,凤只能选择他,与他喜结连理,生男育女。
眼看这一年快要结束了,漫长的等待就要到头了。暗中较劲到了白热化冲刺阶段,各种各样的花招层出不穷,让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一时间,蛋镇成为世界上最繁忙最紧张的求偶中心。目标只有一个:凤。他们当中,有人似乎是胜券在握,开始张罗筹办婚礼,布置洞房,以此证明对凤的诚意。有人公开宣称凤已经暗中答应嫁给他的儿子,其他人就趁早断了念想,否则白白想坏心肝肺。有人抓紧中伤竞争者,或被人中伤,无缘无故地被扣上盗窃犯、强奸犯、窥阴癖、同性恋、手淫专家、阴茎短小者、性病患者等帽子,流言蜚语充斥着蛋镇的每一个角落,传到凤的耳朵里。凤波澜不惊,照常卖票。有人的房子半夜着了火,有人崭新的单车被削去了骑鞍……
他们记得很清楚,5月9日,是刚满一年。是凤承诺期限的最后一天。只要这一天午后3点过去了,如果她等待的那个人没有出现,她就得从蛋镇选一个未婚男人嫁了。其他的诺言,哪怕再重要,也可以不履行,但这个承诺她必须兑现。他们中有人放出狠话了,如果凤敢违反诺言,公然捉弄他们,她就是与蛋镇所有的男人作对,他们就敢公然对她实施强奸,与她玉石俱焚,同归于尽。男人这样死,也值得。
气氛异常紧张,仿佛暗藏杀机。
他们在电影院门外大街上仰望,等待电影院门口墙上的挂钟走到午后3点。他们表面平静,内心里却波涛汹涌,千帆相竞。
午后2点59分。时钟在计算着倒计时。他们异口同声地、亢奋地喊读着秒:10,9,8,7,6,5……
声音震撼着蛋镇,这是历史上最重要的时刻。
当他们数到“1”的时候,凤从电影院售票处走了出来,平静而胸有成竹地对守候在门外的男人们说:“我命中注定的那个男人来了。”
他们闭上了嘴,惊愕地四处张望。人群中没有陌生人,都是被她拒绝过的男人。谁来了?大家面面相觑,彼此怀疑,又互相否定。
“没有呀。连鬼魂也没有一个!”他们说。
凤的脸上挂着从容的意味深长的微笑,不像是说谎。
他们要生气了,要愤怒了:“凤,你不要装了,不要再愚弄我们了。根本就没有命中注定的人。”
但有人指了指电影院斜对面的凤凰树。这是全镇唯一的一棵凤凰树。据说是一个清朝进士种的,長得不高大,不枝繁叶茂,仿佛早已经停止了生长。但它的树影足够遮蔽一个人。是的,仔细看,果然有一个身材高挑的男孩待在凤凰树下。是刚刚出现的,一个陌生人。凤凰树下除了乱七八糟的垃圾,就只有落叶了。平时没有人站在凤凰树下,因为这棵树不吉利,一个右派分子曾经自己吊死在树上。
凤的目光越过千山万水,往那边蔓延过去。
那个陌生人什么时候出现的呢?他们一无所知,互相指责对方的疏忽大意。希望的火光瞬间熄灭,炽热的理想顷刻之间化为乌有。他们满腔怒火。
“他是谁?他什么时候来的?从哪里冒出来的?”他们质疑这个荒唐的事实,希望马上弄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
其实那男孩站在树下很久了,只是树荫遮挡了他,不被人留意到,像是刚刚才出现在他们的视野之内。他往电影院这边看过来,神态自若,目光安静,好像也在等待一个人。他穿着一件白衬衣,短袖,黑色长裤,皮凉鞋,戴着黑框眼镜。无论怎么看,都显得瘦弱,不堪一击,随便一拳便能将他打趴,一脚将他碾死。
他们把目光对准凤凰树下的男孩。其实他也算是一个男人了。他来路不明,身份可疑,却早不出现,晚不出现,偏偏这个时候出现。
凤穿越人群,径直朝那个男孩走过去。好像是,她早便知道他在那里等她。走到他跟前,需要仰视才能看到他的眼睛。一双黑色深邃的眼睛。
“你的名字叫凰。”凤说,“我都等了七年,你终于来了,幸好你来了!”
那个男孩莫名其妙,摊摊手,傻笑道:“你认错人了,我不认识你。我的名字不叫凰。我姓章,我叫章卫国。我们从没见过,我是陌生人……”
“我在梦里见过你。很多次。昨夜里还见着了。你是凰!”凤盯着他的眼睛,示意他承认自己就是凰,跟她是久别重逢的故人,只是突然想不起来。似乎是,她是被高度怀疑的地下党员,身后全是便衣特务,只要他不承认,不认领她,他们就会围过来逮捕她,甚至开枪向她射击。她表情紧张,眼里满是绝望,充满了哀求。
“凰!”她大声地喊出这个男孩的名字。斩钉截铁地喊,让人无法拒绝。
那男孩犹豫了一下,半推半就地答应了她:“是的,我是叫……凰。我们也许是见过,在梦里,或其他地方。”
凤如释重负地笑了,与那男孩一见如故,主动拉着他的手,往芒果大街另一头走去。
午后的阳光一下子便枯萎了。那些无比失望的脸凝固成了一个表情,像一幅古老的油画。墙上的挂钟意外地停止了运行,永久地停留在午后3点。电影院里的观众一哄而散,有人在无理取闹,说今天的电影没有昨天的好看,要求退票。尽管放的是同一部片子。退场的人与外头的人沆瀣一气,指桑骂槐,气势汹汹,说陌生人把蛋镇的街道弄脏了,把凤凰树的树枝折断了一地,今后,对陌生人见一个杀一个。肉行的屠户突然变得和善,警惕地保管好屠刀。
有人突然想起,那个男孩不是今天才出现的,早在上个星期便在兽医站看见过。对了,他是兽医站新来的技术员。一个操湖南口音的大学生。对蛋镇来说,他还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陌生人。
蛋镇最大的一桩悬案水落石出,大白于天下。凤专心等待的“凰”已经及时地恰到好处地来到她的身边。漫长的等待终于降下帷幕。蛋镇又回到了沉闷的常态,世界也将它遗忘了。
不出意料,凤和凰热烈地相爱了,就像按写好的剧本有条不紊进行着,没有偏差。他们每天都手挽手走在芒果大街上,成为蛋镇日常最显眼的一道风景,像是从电影里走出来的情人。你羡慕也好,嫉恨也好,他们都真的像前世便已经约好的那样,成为永不分离的爱人。命中注定的事情就是这样。不要猜测,也不要追问,凡夫俗子永远无法想明白。
然而,还是有人不服气,不死心,想拆散他们。撵走凰;或弄死他。电影里杀人的方法有无数种,只需搬过来用,不用费脑筋。听说有人还真密谋了,设计了七七四十九种让凰死于非命的方式。绝望的人是没有理智的。凤察觉到了凰可能面临的风险,放出狠话警告那些图谋不轨的人:凰去哪,她跟到哪,一生一世,永不分离;如果凰今天有三长两短,她也不打算苟活到明天。他们知道凤的性格,斩钉截铁,说到做到。暗藏利器以图剧情反转的人只好偃旗息鼓,等待上天回心转意,重新安排。但那是多么虚无缥缈的事情啊。
这年冬天,先后有两个大龄男孩投蛋河自杀,且都留下了遗书,与凤有关。后来,哪家的鸟或狗无缘无故地死了,也要跟凤扯上关系。有时候,芒果大街脏了,有人嚷嚷叫凰来打扫、冲洗。
“蛋镇最大的便宜被你占了,让你干点活怎么啦?”他们威胁道。
凰不干。他说他的工作是兽医,给牲畜治病的,干不了别的。他兜里时刻都藏着手术刀,锋利得让人胆寒。
有人扛一条快断气的狗跑进兽医站,让凰“起死回生”。
“你是兽医,你必须救活它。”找碴的人威胁说,“过去,你还没来蛋镇之前,蛋镇的兽医都有起死回生的本事,连闷到锅里煮熟的狗都能救活过来。如果你没有这种本事,请你收拾东西滚出蛋镇。”
这是一条要老死了的狗。没有什么毛病,就是老了。瓜熟蒂落,无疾而终,跟人是一样的,属于自然现象,救不了,也不必救。
但凰还是郑重其事一番,却无能为力,狗还是断了气。他们借机闹事,要兽医站赔钱,要凰滚蛋。
虽然他们明知道不会得逞,但还是想方设法找碴给凰难堪。
凰不会离开蛋镇,更不会离开凤。命中注定的爱情是不会轻易地夭折的。
凤依然如故地卖电影票。只是看电影的人似乎越来越少。买票的人也不再给她好脸色,对她充满了莫名的鄙视和敌意。有一天晚上,突然停电,有人趁机往售票口里扔了一泡狗屎,刚好砸到了凤的脸上。凤没有说什么,默默地去把脸洗干净,若无其事地继续卖票。
终于有一天,他们意识到自己的所作所为所想竟是如此龌龊下作,不像蛋镇人所为。蛋镇一直是一个人心向善、民风古朴、口碑极佳的地方,不能轻易玷污了。也不能玷污了爱情,更不能毁灭美好的事物。于是,他们放弃了。算了吧,无论是谁,幸福也好,痛苦也好,都将淹死在时间的长河里。跟所有的人一样,凤也会死的。总有一天。无论多么漂亮。凤和凰准备结婚了,他们打算真诚地祝福他们,热烈地庆祝他们的婚礼。
然而,那一天,县城里来了一辆吉普车。是征兵宣传车。快到镇电影院的时候,喧闹的征兵宣传车里跳下一个人,一把抓住正在芒果大街上和鳳闲逛的凰。
“你必须去当兵,建功立业,报效祖国。”那人不容置疑地说。
凰一眼认出了对方,是他的高中同学,老乡。湖南怀化人。胸前挂满了奖章。一级战斗英雄。但右腿明显是一条假肢,闪闪发亮。
凰把凤的手放下,与怀化人亲热地手挽手来到凤凰树下,躲进树荫里,用手掌当扇子给自己降温。这是冬日的午后,阳光还无比炽热,像夏日。电影院早已经散场。空荡荡的大街上飘散着金黄色的银杏叶。
“我是一个兽医,当兵我能干什么?”凰说。
“医治受伤的军犬、战马呀,有时候,牲畜比人重要。”怀化人说,“男儿不当兵,你想闲死在这里呀?”
凰说,我愿意——我早应该到战场去。
他们聊得热血沸腾。看样子,挂满奖章的那个人恨不得再次入伍上战场,而凰恨不得马上前往法卡山前线,片刻都犹如万年长。
凤在电影院门口远远地看着凰。她听不清楚凰和怀化人究竟讨论什么。但她相信,无论他们说了什么,怀化人都不会将凰带走的。
但是,凰被怀化人蛊惑了。凤无法阻挡凰。第三天,凰毅然决然地离开蛋镇,去当兵了。
临走前,他来到凤凰树下,凤从电影院里走出来,两个人抱在一起。凤的脸上兴高采烈的,却又暗暗哀伤,对凰说,你一定要早点回来跟我结婚!最好是,今天出发,明天便回来。
凰当着所有人的面答应了凤:“我章卫国肯定要回来的。”说得也是斩钉截铁。
凤悄声提醒他:“不是章卫国,是凰。这棵树叫凤凰树,没有凰,它就什么也不是。”
凰说,是的,我是凰。没有了凤,我什么也不是。
凰的离去牵动了蛋镇所有人的心。他们是真诚地为凰担心。因为不断传来关于战争的消息,蛋镇弥漫着硝烟的气味,半夜里有人梦中被隆隆的炮声惊醒,推开窗户,却是万籁俱寂,虫鸣犬吠,月色如水。然而,战争是要死人的,古今中外,都是一样。他们祈祷凰不被炮弹选中,能平安回来,跟凤喜结连理,白头到老。
下面,说说后来的事。
开始,凤每周都收到凰的来信。信中给她说前线的事情。凰在信里说,部队没有让他当兽医,而是当一名战士,跟其他战士一样,要冲锋陷阵,要守阵地,要杀人。枪林弹雨,炮声轰鸣,有很多人倒下,认识的和不认识的,就死在身边,血肉横飞,身首异处。医生和药品都不够用。有战友受伤,凰也能救治,能救一个是一个。在战场上,人跟牲口是一样的。他用兽医的技能救了三十一名战友。他终于体会到了战争的滋味和一名兽医的成就感。凤很为他高兴。因为她的祈祷发挥了作用,炮弹没有伤及凰的身体。
后来,音讯便没了。突然中断了。说断便断了。跟电影里的剧情是一样的,他们的故事好像是照着电影的剧本演的。大伙儿猜不到开头,但能猜到结局。邮政所在芒果大街的尽头,仿佛是在世界的尽头。凤每天往蛋镇邮政所跑,亲自翻看信件,看看有没有盖着部队“邮资总付”印章的信封。但总是以失望告终。后来,一天跑几趟,电影票也顾不上卖了。再后来,她在售票处埋头给凰写信。不断地写,写好了马上往邮政所跑,并往信封上多贴几张邮票,催促邮政所的人连夜把信发出去。那些电影票,就在桌面上,谁需要谁拿。但他们都主动把钱留下,还监督乡下来的观众也把电影票的钱放到桌面上,一分钱都不要少。
然而,凤再也收不到凰的信。
凤说,送信的人都死光了。
镇上的人都不忍心道破真相。其实他们都知道,凰已经阵亡。因为镇上同去的士兵写信回来顺便说到了凰。凰的队伍被困在猫耳洞里好几天,几乎是弹尽粮绝。凰试图用手术刀给一名战友切掉一条被燃烧弹烧熟的腿,结果,战友忍受不了疼痛,骂兽医无能,开枪打死了凰。然后,对着自己也开了一枪。
每天,电影院里都上映让人热血沸腾的战斗故事片。有时候,一连几天都放同一部片子,依然吸引很多的青年人。他们的豪情和悲情几乎要将电影院掀翻。
电影散场了。男女青年都拥向售票窗口,安慰凤说,你要好好保重,凰答应过你,他一定会回来的。
凤对他们点点头,不喜不哀,像往常一样娴静。她仍然天天给前方写信。
越来越多的人劝慰凤。他们张开胸脯,想让凤伏着哭一回。但凤不哭。
她说,凰一定会回来的。
蛋镇的人迅速形成了一个新的共识,第三件毫无争议的事情就是:凰死了,不会回来了。
隐瞒不是解决问题之道,迟早总得面对现实,因为生活还得继续。越来越多的人以无比同情和悲痛的语气告诉凤事情的真相,让她节哀顺变。凤对他们点点头,不是认可,是抗拒。她对谁的话都不相信,只相信自己。
男人们对凤的幻想死灰复燃。凤走到哪里,他们跟到哪里。
“凰……章卫国不会回来了。”他们说。开始的时候,语气委婉,满怀伤感。后来,直截了当,一针见血:“他不是埋在法卡山,就埋在怀化。”
凤不搭理他们。她不愿意跟他们争辩。
他们相信,凤迟早坦然面对现实,重新选择爱情。他们决定不逼她,给她足够的时间。
那是半年后的事情了。这一天早晨,大街上开始热闹,菜市场人声鼎沸。凤从电影院里走出来,对他们说:“凰回来了,昨晚。”
凤说话的时候语气很平淡,略带欢喜,却是斩钉截铁。
他们十分惊惶,又充满疑虑:怎么可能?
凤说,他正在售票室里睡觉。他连夜赶回来的,太累了。
凤不会撒谎,但他们还是半信半疑。电影院售票室是有一张小床。是保卫员卢大耳的床。平常都是卢大耳晚上睡的。他们走近售票窗口,往售票室里看。果然,床上躺着一个人。透过蚊帐,依然看得清楚。身材颀长,穿着崭新的有红色肩章的军装。脸朝内,右手臂枕着枕头,背很挺直。看样子断然不是卢大耳,就是凰。凤走近他,轻轻地替他盖上毯子,抚摸着他的肩膀。他睡得很沉,看上去确实是累了。
他们异常惊诧。毫无疑问,这是蛋镇有史以来最诡异的事情。他们奔走相告,黯然神伤。
越来越多的人拥向电影院,要看个究竟。但凤拦住他们,不让他们进售票室打扰凰:“他太累了,让他多睡一会。”
他们找卢大耳核实情况。床是卢大耳的。卢大耳说,昨晚他回乡下去了。昨晚,这张床不属于他的。现在,他也不能进售票室。平时,只要凤在售票室,卢大耳也不能进去的。只有晚上凤下班离开了,他才能进去。
人们有足够的耐心等待凰醒来。他们在电影院外面,盯着售票室的方向。不时有人向他们报告情况:他还在睡……
他睡了一整天。凤说,他还在睡,还要睡,要把在战场上缺睡的觉补回来。
好吧,我们可以等,一直等到他睡醒为止。他们对凤说,我们是为你等待。凤明白他们的意思。
夜色降临。凰仍然在睡。有人侧耳细听,仔细核实了,有轻微的鼾声,他的手脚还动了动。证明不是一个死人。卢大耳无辜地离开电影院,回乡下去。
等到夜深,人们再也支持不住。凤对他们说,你们得容忍他再睡一个晚上,明天,他一定会起来跟大家聊天。
人们困了,纷纷打着哈欠离开。蛋镇的夜很正常,安静,祥和,月色撩人。电影院的灯光通宵达旦地亮着。
第二天一早,人们便围到了电影院门口拍门。但没有人开门。卢大耳正好赶到,打开了大门。他们拥进售票室,里面却空无一人。桌面上整齐地放着一堆电影票。
这个清晨,镇上的人都在寻找凤和凰。然而,他们人间蒸发了,宛如从来没有出现过。
老环卫工陆清远被公认为蛋镇最诚实的人。他说,昨夜他打扫电影院门前大街时,看到一男一女在凤凰树下拥抱在一起,卿卿我我,后来用衣服盖着头走过芒果大街,往北而去。那时候,是五更天了吧,路灯亮得很疲惫了,天空中飘洒着蒙蒙的烟雨,这种雨打衣不湿,甚至落不到地上,没有人会在意它。
“他们是凤和凰吗?”
陆清远说,好像是,应该是,对,没错,就是他们,但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敢相信在夜里看到的东西……不过,这一次,我看清了。他们手挽着手,走路很輕巧,脚不着地,像腾云驾雾一般。
不管陆清远说的是不是事实,有一点还是可以证实的,凤和凰连夜逃离了蛋镇。他们为什么要鬼鬼祟祟地离开呢?这是一个猜不透的谜。
从此,凤在蛋镇消失了。她的父母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人们以为她会回来的,但一直没有回来。半年后,电影院将她除名了。卢大耳把持了售票窗,买票的人越来越少。电影院门可罗雀。人们似乎厌倦了电影。也许是因为他们终于明白,电影是骗人的,是按着剧本进行的,他们猜不到开头,却常常能猜到结尾。
后来,蛋镇有人专门去了一趟凰的家乡怀化,在一个烈士陵园里看到了“章卫国”的名字和照片。他死于1979年3月29日。
而令人毛骨悚然和百思不得其解的是,1979年12月22日躺在蛋镇电影院售票室床上的那个“凰”究竟是谁?
在蛋镇,人们为凤和凰的故事争论不休,持续了好长时间,争论至今仍然没能达成共识。关于凤和凰,是够他们猜测和争吵一辈子的。前几年,不知道谁在凤凰树下竖了一块小小的大理石碑,朝着电影院的方向,上面刻着“凤凰在此”四个字,隶书体,青色油漆,很肃穆,斩钉截铁,不容置疑。此后,逢年过节,凤凰树下香火缭绕。有些外地人千里迢迢来到蛋镇,把供品摆放在石碑前,伏地叩拜,神色凝重,甚至失声痛哭。
蛋镇人对此已经习以为常。如果陌生人感兴趣,又有耐心,随便哪个蛋镇人都能给他们讲上半天关于凤和凰的故事。都是真的,他们从不会虚构。
凤凰树重新恢复生长好一阵子了,枝繁叶茂,郁郁葱葱,远远望去,似乎比电影院还高。
2017年10月,北京,八里庄
责任编辑 陈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