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斯梅尔·卡达莱 宋学智 张雯琴
伊斯梅尔 卡达莱,生于一九三六年,阿尔巴尼亚著名作家。作品在全世界传播,迄今为止已在四十多个国家翻译出版,并被改编成电影。二〇〇五年,获首届布克国际文学奖,并成为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的热门人选。
《娃娃》为卡达莱献给母亲的回忆之作。母亲在十七岁的花季之年嫁入卡达莱家族,住进这座祖宅,成了卡达莱夫人,而“娃娃”则是她的别称。母亲来自富有的道比家族,而卡达莱家族却恰恰相反,贫富差距,让母亲不得不适应新的生活环境,处于错综复杂的婆媳姑嫂关系之中。小说里,卡达莱描绘了自己的童年,通过孩童的眼睛,透视女性在家族文化中举足轻重的灵魂作用,并展现了巴尔干半岛古老的家庭传统和家族文明。最后,妻子海伦娜回到祖宅,新的轮回即将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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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我们家这样的房子,似乎就是为了引起别人的敌意和误解而建的。我第一次产生这样的念头时,还不到六岁。有些事情总能一下就让我沮丧或害怕,因此我常常在想象中寻找一些可以逃避的办法。比如我会想,先不说食物储藏室、地下蓄水池和那个单人囚室,要是我们家能小一点,只有一层楼,而且没有那些禁止入内的房间,情况就会完全不同。
娃娃①和我奶奶之间的关系是如此冷漠,经过多年观察,要还原娃娃婚后头几年的生活,对我来说简直易如反掌。
在相当一段时间里,两人并没有什么不和的迹象,但还未发生的事情并不代表不会发生。就像冬天来临之前,虽然人们会庆幸天气依旧不错,但没有人会相信因此而不用过冬了。
冷漠和鄙夷的表现只会从无到有,积少成多。在娃娃的头阵纷纷败北之后——让我介绍一下她的王牌:花朵、音乐、吉卜赛人等——没多久她就使出了秘密武器,也是她唯一的希望,那就是她的财富,但即便这个也很快就被瓦解了。
紧随其后的,不是娃娃的让步,而是一件出人意料的事情。
是一件诉讼。
一件发生在卡达莱家族内部的诉讼。
一件关于不可能解决的事情的诉讼。
这自然是秘密进行的,只有某些亲戚知道,但他们即使知道,也不愿相信。他们把这看作吉诺卡斯特经常上演的把戏,因为卡达莱家确实有一间囚室,这家人能编造出这样的玩笑并不奇怪。既然有一间可供支配的囚室,何不制造一起让它派上用场的案件呢?
还有一些人多多少少是从社会心理学的角度来看待此事的。他们觉得我父亲在司法圈的影响力有所提高。也就是说,出生于法学世家,却只是普通公务员的父亲,在当了这么久的联络办事员后,终于实现了他的司法梦。
后来发生的事情证明这一切既不是玩笑也不是错觉。我渐渐明白,早在我出生之前,我们家就一直有这样一桩诉讼。更令人震惊的是,在我看来,它非但不可笑,反而越来越意有所指。
这起诉讼的内容、由来,以及法官和被告的身份,困擾了我很长时间。我后来才明白,在这起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开审的诉讼中,我的父亲是法官,被告是两名女士,也就是我那严厉的奶奶和她的死对头娃娃,而整个案子也只围绕一件事:卡达莱家族的内部不和,即媳妇和她婆婆之间的冲突。
一开始我和其他人一样,觉得父亲是昏了头。后来,让我感到奇怪的除了他的疯狂,还有他的优柔寡断。他总是在诉讼的裁决上举棋不定,法官必须在诉讼中判定谁是过错方,可他做不到,他对此犹豫不决。
表面上看这事很简单。但我的父亲却在别人都不会迟疑的事情上摇摆不定。下班回来看到面无表情的妻子和母亲,一般人自然而然会先责备作为晚辈的妻子,更别说他的母亲是一位受人尊敬的卡达莱长者,她能干机灵的名声和那首关于我曾祖父伊斯梅尔·卡达莱的歌曲一样早已传遍当地。况且她已经很久没出门了(这种习俗可追溯至18世纪,甚至17世纪),丈夫萨安·卡达莱法官也已去世,又只有我父亲这一个儿子……
转瞬之间,这一切在他儿子眼里却变得无关紧要,因为他竟然敢冒犯自己,把自己和他那年轻的媳妇放在一起比较,看看谁对谁错。
即使她没有直言不讳地表示自己儿子疯了,她也肯定会悄悄地跟两三周来看她一次的妹妹奈斯柏·卡拉乔兹议论此事,同时会告诉艾格则莫阿姨和一些其他的朋友,甚至还会向已故的亲人抱怨,说不定讲得更加详细。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愈发理解奶奶的这种痛苦,父亲的迟疑让奶奶震惊,哪怕发生地震,她都不会如此惊讶。高中的时候,我对此依旧百思不得其解,因为什么也没有化解。但在新的阅历的启示下,我感觉曾经发生的那件事情不仅是出乎意料的,首先它更是那些预示着突变的事件之一。
虽然我能切身体会奶奶经受的冲击,却丝毫捕捉不到娃娃的内心活动。后来,当娃娃和奶奶都已不在人世时,我回想起这场旷日持久的“运动”,才领悟也许是娃娃那孤僻的本性帮了她,使她在混乱不堪的局面中得以自我保全。再后来,我甚至觉得,其实早在当年,早在我知道沃兹涅先斯基在诗歌中将母亲和黑暗的意象混用之前,我就感受到了一个娃娃所能引起的恐慌,那毕竟是一个冷漠、神秘、脸色惨白得像日本歌舞伎的娃娃。
这并不妨碍我以更具体的方式去查明当年发生的事情。众所周知,世界上有一种东西可以解释一切本不可解释的现象,那就是爱,而我也迟早会明白这一点。
倘若是由一个外人告诉我这是真正的原因,我断然不会相信。因为我对父母的私生活一无所知,也根本无法想象他们订婚之前的那些风流韵事。直到有一天,娃娃亲口告诉我了一些事,我才真正相信,而那是她第一次向我吐露心声。
娃娃的表姐伊兹米妮·科克波柏脸色红润,是一个追求时尚的人,她经常戏弄娃娃,要是知道娃娃把那天讲给我听的故事称作爱情的话,她一定会捧腹大笑。可是这一次,她错了。
那是订婚前的某一天,道比家姐妹三人受邀去参加一场婚礼,而即将成为娃娃未婚夫的人恰好也在宾客之列。于是三姐妹便靠在窗户边,不住地用目光寻找这个人。不一会其中一个人喊道:“找到了,就是那个戴着黑色博尔萨利诺①帽子的人!”听到这句话,娃娃瞬间觉得心头一紧。别人曾告诉她她的未婚夫是一个高大英俊的男子,而喜欢戴博尔萨利诺帽的人往往又矮又胖。她难过得差点哭出来,这时候妹妹突然大声叫道:“弄错了,笨蛋,不是他!是那个,右边那个人!”
娃娃告诉我,当时的她强装镇静,而那天晚上却兴奋得一整夜没睡着。
她跟我讲述这件事情的时候我还在读高中。一次,家里人正一起吃晚餐,我对她说:“妈妈,说说你在窗边看见爸爸后就迷上了他的故事吧。”
娃娃的脸噌地一下就红了,她嘀咕着:“为什么呢?这就是爱情吗?”
“当然是啊!”姐姐和我异口同声地说道。“还是一见钟情呢!”我接着又说了一句。这就和课堂上老师讲但丁第一次遇到贝雅特丽齐时的场景一样。
父亲对我们的谈话内容丝毫不感兴趣,仿佛我们说的事情和他一点关系也没有。
这是一家人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提起类似的话题。我依旧不知道,也没有再去想他们的关系到底怎么样。
母亲在去世前不久的一天对我说,她死后想和“他”合葬在一起,讲这话的时候还破音了。“别笑我,伊斯梅尔!”她解释道,“我是怕下去了以后一个人太寂寞。”
我答应她一切都会遵循她的意愿。
阿尔巴尼亚的相关规定每年都有变化,日后每当我要负责这些事宜的时候,我都会不由自主地产生这样的思索:是否能把“目光无法从一个男人身上抽离”和“与一个人共同生活了大半辈子后还想和他葬在一起”看作是爱情故事呢,即使是最简单的那种?
在知道那首有关母亲和黑夜的俄语诗之后,我越来越相信这的的确确是一个有始有终的爱情故事。
这是我自己的理解。然而一想到我们家那著名的诉讼,我又发现,即便我相信这是真的,即便“窗边一瞥”和“死后合葬”真的是爱情故事的情节,即便它能解释一切,也无法解释我父亲的神秘行为。(“可是当今啊,刚结婚的年轻女子对此十分在行,她们在装腔作势和甜言蜜语方面很是拿手,要使一个男人掉头追你简直易如反掌……”说完这些话后,女宾们盯着我奶奶看,而一向冷面孔的,难以捉摸的奶奶则装出一副什么都不明白的样子。)对我来说,装腔作势不仅煽不起我的好奇心,而且还让我感到恐惧心寒,因为它好像已成为娃娃那阴暗的面部表情的一部分了。
总而言之,父亲出人意料的行为并不是浪漫爱情的果实,更不是受到女性挑逗的结果,众所周知,如果说这世上有什么东西的影响力是瞬时的,那非后者莫属。而我们家的诉讼却经久不衰,与此有关的流言也从未间断。
在年复一年的诉讼中,有时是娃娃胜诉,有时是奶奶。若是娃娃脸上挂着两行干了的泪痕,说明这次她输了,若是她走起路来体态轻盈,则表示她赢了。每当后一种情况发生时,奶奶总是满腹抱怨地回到房间,一连好几天不下楼,咖啡和餐食都是叫人给送上去的。在这段地位危机的时间里,奶奶的妹妹奈斯柏和一些朋友到访的频率会增加,不过也都是悄无声息地来去。至于每次赌气要持续多久,下次发生又是什么时候,究竟谁对谁错,从来没人知道。
突然有一天,困扰了我多年的疑惑意外地被解开了。
我记不清具体是怎样触碰到娃娃的脾性的,但多半是为了书,我总是因为她弄乱我的书而大发雷霆。这天,我正在气头上,她就静静地听我指责,一副犯了错的样子。我责怪她怎么连“不要乱动我的书”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而她只是不知所措地看着我,一提到书的事情她就会这样。我重复了两三遍:“到底是为什么……怎么就……”然后,她回了一句:“可是已经被我弄成这样了。”
她的语调和平时有一丝不同,似乎在质问我。我感觉自己情绪稍微平复了一些,但手并没有停下,还在给书重新分类,我没看她,问道:“那你是怎么弄的?”
她没有说话,我又问了一遍,她才小声地说:“就是这样弄的,我知道我不是很聪明……”
我回呛道:“这会儿你又知道了?是谁让你这么想的?伊兹米妮吗?”
我说这些话的时候依然没看着她,生怕不小心看见她眼里的泪水。
她没有回答,也许是因为哽咽说不了话,我也就没再不依不饶了。
刹那间,毫无防备地,我感觉被某种温柔吞噬了。那时我十五岁,从来没想过她会如此讨厌。但同时,又有一大束耀眼的光芒照亮了我的思路,这是我意料之外的,虽然我立刻意识到并拒绝了。这与她身上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天真有关,她似乎永远处在青春期,有很多事情她都不懂,或者说她理解有误。也许正因为这样,奶奶才显得那么聪明能干,这也正成了她备受折磨的根源。不仅如此,这还有可能是两人产生争吵的根本原因,是促使我父亲做出古怪行为的关键因素。大概和娃娃刚结婚没几天,父亲就感受到了我所体会的这种温柔。所以,让他打破有着三百年历史的卡达莱家族的习俗,在家里审理诉讼,这既不是同事的建议,也不是从《民主》日报上得来的灵感——和大部分法官、律师一样,他总是在衣兜里揣一份报纸,而恰恰是这种独一无二的、灼热的温柔对他的侵蚀。
审理诉讼就是要在妻子和母亲之间建立一条准则——究竟由谁来判定对错:是母亲、是妻子、是两人一起,还是统统都不?
根据法律要求,娃娃受到了丈夫无处不在、每时每刻的保护。一直到她去世,依然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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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得出来,家族里的所有成员都和这个房子保持着极其私人的关系。其中最自然也最明显的当属奶奶,长久以来,她都给人一种已經和屋子的拱顶、横梁还有承重墙融为一体的印象。她决定幽居不过是再凸显一下这种印象而已,因为融合虽然缓慢,却也无可避免。
父亲与房子的关系虽然也很紧密,但有着本质的不同。父亲的动力来自于他的激情,而如今,修缮房屋就是他最大的热情所在,任何其他忧虑在他眼中都是次要的。他对此事的狂热已经到了家喻户晓的地步,以至于有一次上历史课,老师讲到罗马帝国皇帝马可·奥勒留的工程时,我旁边的艾拉·拉伯韦迪悄悄对我说:“你爸爸呀,就和这个人一样!”
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我开始认为这不单是什么修缮的事而涉及其他了,也很有可能与权力有关。如果从这个角度来看,父亲在重建屋子的时候,其实是在重建自己的内心之屋。
不出意外地,娃娃和房子的关系只停留在表面。宽敞但空荡的房间散发出的尴尬从未消失,这种尴尬甚至因为无趣而加倍,更别说娃娃对于房屋维修工程的厌恶了。不久前,她那句“这房子要把你生吞了”引起了我的好奇,因为我无法确定哪一种痛苦更难以忍受,是日复一日慢慢地被吸收同化,还是在某一瞬间突然被贫穷包围,被这种比任何其他事物都具体和戏剧化的感觉所淹没。
父亲对于修缮工程的狂热是导致我们家经济衰败的主要原因。我的叔叔们常常借此开父亲的玩笑,他们时不时地问我:“那个伟大的建筑师,他又准备给我们瞎讲些什么?我们是要在他的城堡里建一座凯旋门吗?”
我并不知道怎么回答。奶奶向我解释说,既然爸爸为了修理房子忧心忡忡,那我们也不能轻易放弃。
在所有人与这座房子的个人公约中,我本人与它之间的关系是最难定义的,没有什么词语能描述这种联系,要么是因为我不知道,要么是这样的词还没被创造出来。
没有什么比想到拉伯韦迪医生的家更美妙的事情了,我们全班曾去过那里给艾拉庆祝生日。所有人都觉得那幢房子内部富丽堂皇,给人的感觉十分友好,唯一一件大家避而不谈但心照不宣的事情,就是这家人曾和德国人一起吃过一顿晚餐。而轮到来我家给我过生日时,没有一个同学会发出相似的惊叹,大家心里隐藏的想法也不容易被猜到。我记得基索·雷科所当时小声问我那个“囚室”在哪,于是我转了转脑袋给他示意方向,但当他接着问我我父亲是否把我关在里面过的时候,我的脸噌地一下就红了,心里既失落又气恼。
如果有人问我觉得自己家的房子怎么样,我并不知道如何作答,因为我有种无法对其产生依赖的感觉,在我眼里,整个房子都显得很不真实。这种感觉并不是虚构的,而恰恰和一些具体的地方有关。比如楼上,在人们称之为“冬屋”的带壁炉的房间旁,有两间房自1936年开始最近一次整修后,一直没有完工。长久以来,我都明白,每次修缮后,屋子里要么多出一两个房间,要么恰恰相反,两个房间毫无预兆地就被吞并了。有些房间只有临时入口,这些入口处还牢牢钉着交叉的木板,防止有人随便出入,但这样的房间往往最让我着迷。透过木板的间隙,能看见屋子的横梁,朦胧的光线透过开着的窗户洒进来,尤其在傍晚,整个房间就像淹没在光海里。
这些其实算不上真正的房间,只能说是“快”完工,或“还未”完工的无名雏形,和构成这座屋子的其他房间,比如夏屋、冬屋、小房间、大客厅、小客厅,全然不同。
经过漫长的期待,我急不可耐地想看到这些房间完工的样子,直到有一天,我突然明白,我不可能等到了,因为父亲此生唯一的愿望就是,开始下一次翻修。
奶奶是1953年去世的,父亲是1975年,至于娃娃,则是1999年。整栋房子,也就永远地停留在了那一年。战时,被德军占领的吉诺卡斯特遭到了英军的轰炸,那时我经常听到哪儿哪儿会被空袭的言论。人们这样讲述着:一幢屹立了三百多年不倒的老房,看似坚忍不拔,但待到重型轰炸机扔下两枚导弹,就会彻底坍塌,灰飞烟灭。
那个时期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总觉得英军的轰炸机仍旧在天上的某处盘旋,执拗地搜寻着它的目标……
回到娃娃的故事中,我想起我曾在预燃室对面的墙上刻过很短的一行字,我向来喜欢在那面墙上乱涂乱画,有时写半句诗,有时刻上我想记住的某个高一B班女生的名字。
那行字是:“如果伊兹米妮·科克波柏不在了……”虽然话没有刻完,但我知道接下来我想说的是什么。“如果伊兹米妮·科克波柏不在了,娃娃的生活肯定会更好。”
这句话有些厚颜无耻,可能这正是我没把它写完的原因。更确切地说,比起厚颜无耻,应该是荒诞可笑。
娃娃的表姐伊兹米妮·科克波柏是从意大利回来的,她和城里的许多女孩一样,在1939年选择辍学,以此抗议被意大利占领。后来,因为同样的理由,她离开政府机构办公室,参加了游击队。她因为公事来到吉诺卡斯特时,没有选择阴冷潮湿的旅馆,而是住在我们家,如此这般的也就她一人了。于是,首都的新闻和着她那独特的大笑与蓬松浓密的红头发,一同来到我家。
每个人都因为她的到来感到喜悦,除了娃娃。按常理来说应该正好相反,但横亘在两人之间的冷漠却日益加深,娃娃对这其中的缘由极力掩饰,闭口不谈。
两人关系不好很有可能是因为伊茲米妮喜欢戏弄娃娃。戏弄也就罢了,但如果感到娃娃生气了,她不仅不停手,反而更加来劲。我们都相信她并没有恶意。事情的起因单纯而简单,是关于一种香水。在吉诺卡斯特,人们也选用各种各样的香水。娃娃心里肯定记得薰衣草香水的故事。
后来,人们称这件事为“德国人的香水”,我清楚地记得事发那天的情况。三名德国士兵来家里搜查是否藏有武器。他们翻来覆去地搜,重点搜了奶奶和娃娃的箱子,娃娃的箱子里装着她的嫁妆。
三名士兵刚走,娃娃就抽噎着哭了起来。原来是有人偷走了她的香水。这瓶香水是订婚那天她父亲从萨洛尼卡带回来的,是所有香水里最贵,也是她最喜欢的。
很多人都记得这件事,但伊兹米妮·科克波柏是第一个拿这件事开玩笑的人。她说在娃娃眼里看来,整个第二次世界大战可以归结为她的香水被盗。
娃娃在论战中常常不够机灵,但这次她还是进行了反驳,说伊兹米妮一天到晚从不谈论别的,只认为自己和那瓶香水一样,散发出来的一切都比别的东西好。
对此,姐姐和我的看法一致:这场荒谬的战争很有可能从之前的某一次晚餐就开始了,而那次晚餐中,同样的话却换了不同的主人。
的确,虽然娃娃反驳时的态度谨慎而不可捉摸,但她的傲慢和自负也在不经意间显露了出来。她的这种态度在我们一起去巴巴佐家时尤为明显。在我们这儿,有一项连新政体也没能废除的习俗,那就是已婚妇女回娘家时,一定得有一名吉卜赛女人作陪。这名吉卜赛女人负责拿背包,如果有小孩同行,她还要负责照看,而回娘家的妇女什么都不用拿,只需打着自己的小阳伞就行了。
泽拉和维托就是这样两名吉卜赛女人,她们是一对母女,住在离我们家不远的地方,要找她们陪同的话,需要提前告知。
走在回巴巴佐家的路上,娃娃的表情总是很僵硬,极其不自然。舅舅们偶尔会站在门口,看到她来了,他们便做作而又讥讽地问候道:“欢迎光临,卡达莱夫人!”
一直以来,人们都觉得,在娃娃染上了“自以为是”这种病毒后,又在我十一岁那年传染给了我。
那是1947年的时候。《青年诗人》杂志会把读者的反馈评论刊印在封面背后,人们不仅嘲笑我的评论,而且为了凸显我的可笑,被我自己写错的名字也被直接印了出来:伊斯梅尔·H.卡达莱。
更不幸的是,我的两位舅舅也看到了这可恶的回复,他们沆瀣一气地对我说,既然我已经决定将卡达莱家族的傲慢发扬光大(就像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托尔斯泰那样,我也加了个中间名变成伊斯梅尔·艾洛·卡达莱),那从现在开始,我应该在姓氏里加上贵族姓氏才有的标志“德”,就像奥诺雷·德·巴尔扎克那样,变成伊斯梅尔·德·卡达莱。(他们还顺便强调了一下,“伊斯梅尔”很不适合做作家的名字,但卡达莱作为姓氏倒是代表了某一阶层。)
两年后,我又卷入了一起事件,使得我的名声更臭了。我和一个同学被关进监狱,有些人一开始以为是我家的那个“囚室”,但这次不是,这次是真正的监狱,是国家关押犯人的地方。我一直不停地重复讲述这件事,关于五列克假币的故事。我们是在体育课间被抓走的,然后戴着手铐过了一夜。由于年纪太小,没有适用的法律能对我们的案子做出审判,但根据规定,我们还是可以象征性地提起诉讼。开庭时,我们的律师伊尔米·达克利站在我们前面,法官念着宣判词:“代表人民……”父亲也笔直地站着,在他担任联络办事员的职业生涯里,他已经这样站过成百上千次了,他一定感觉像是做了一场噩梦。这是我第二次冒犯他:不久前,为了和他较劲,我收钱写了些稿子。从那以后,我就常常徘徊在入狱的边缘。真进了监狱,我只能像他那样叫喊:“究竟什么时候才可以把这房子里的活干完?”
又過了两年,我的第一部小说得以出版,当我的舅舅们拿到印前书帖时,他们说已经确信我和那些伟人们一样疯狂了。而我告诉他们,书的四分之三都是那些典型的宣传标语,比如“本世纪最毒辣的小说”“火速前往古腾堡书店,只需三个拿破仑金币就能买到I. H. 卡达莱大师的身后巨作”这类的。至于小说本身的内容,只在最后那几页才出现,甚至可能更少,因为我很有可能受够了广告,立马就弃笔不写了。
而后,当我第一本诗集付梓时,出版社发来电报,邀我前去配合他们向当地人进行宣传,紧接着,父亲更是出乎意料地让我乘出租车前往。所以经常有人满脸惊讶地问我:“你真的坐出租车一直坐到地拉那吗?”对此,有一些人不相信,另一些人则认为乘出租车旅行是作家的名誉和所谓的出版事业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责任编辑 胡百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