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昌才
上完《雨巷》第一课时,一位同学问我,老师,这首诗歌为何以“雨巷”作为标题?我反问她,你想想看,从标题入手,从诗歌意境入手,从人物情感入手,你觉得,这些方面的内容与“雨巷”两个字有什么关联呢?我的反问当然是在具体地启发她的思路,开阔她的思维。学生说,从标题来看,“雨巷”两个字比较简洁凝练,生动直观,交代了故事发生的地点和环境,也给人留下想象、回味的余地。从诗歌意境来看,全诗营造了一种冷落、凄清、迷茫、惆怅的情感氛围,而“雨巷”两个字,其实也是两个意象,组合起来,刚好巧妙地烘托出与诗歌意境相类似的情感氛围。“巷”显得幽深、狭长、暗淡、沧桑、僻静,“雨”显得凄冷、迷蒙、细长,两者组合,传达出一种抑郁、忧伤、哀怨、凄婉的氛围,这与全诗的意境情调保持一致。从人物来看,全诗主要人物有两个——“我”和“姑娘”,而且两人心意相通,情感共鸣,都是彷徨在雨巷之中,冷漠、凄清、哀怨、忧愁、惆怅,“雨巷”这个背景的设置巧妙地烘托出人物的心理情感。
同时,学生的这个提问,引发了我的另外一种思考,何不临时改变一下下节课的教学内容,干脆就让学生给《雨巷》再拟一个标题,换一个角度来理解诗歌的主旨与人物的情感。我觉得将学生的提问作为一种教学的切口,很小,很实,又很关键,可以激活全篇,可以引发全班讨论,活跃课堂气氛。于是,第二天上课的时候,师生一起来讨论一个问题:请你给《雨巷》这首诗重拟一个标题,并说说拟题的理由。当然,拟题之前,我们得要明确一些基本的原则,标题要简洁、生动、切题、新颖、有意味,吸引读者。下面请同学们思考。不到五分钟,学生纷纷举手,老师将他们拟好的标题一一写在黑板上——邂逅,遇见,惆怅,愁怨,姑娘,油纸伞,丁香,梦(幻),飘,哀曲,寂寥,等等。
学生很容易發现,这些标题当中,“惆怅”“哀怨”比较直白浅露,不生动,不形象,不能给读者留下回味的余地,不妥当。“寂寥”一词,学生有点模糊,到底是形容环境还是形容人的心情的,我告诉学生,请看原作是如何运用这个词语的,学生明白“寂寥”限定“雨巷”,既然如此,那就不是写人的词语。再一点,“寂寥”是寂静、空旷的意思,显然是说环境。以“寂寥”作为诗歌标题不能凝聚诗歌思想情感,不妥当。“哀曲”是比喻,写淅淅沥沥的雨声又如一支哀曲,在姑娘听来,在“我”听来,既写景,又传情,暗示姑娘内心的哀怨、凄清。这个词当然能够部分揭示人物的情感,但是,全诗来看,它只是一个句子之中的一个词语,它也只是一个关键意象之中的一个局部特征的描写,作为全诗标题,还是不能统率主要内容。与全诗相比,总有类似一片树叶之于一座森林,一滴水之于一条江河之感。
以“梦(幻)”作为标题,当然形象生动,给人一种如梦似幻、虚无缥缈之感,当然切合抒情主人公的内心憧憬与追求;不过,“梦幻”强调希望的飘渺不定,似有若无,最终破灭,少了一点追逐的执着和内心的渴盼,全诗大部分篇幅都是写“我希望逢着一个丁香一样的姑娘”,希望与失望交织,追求与破灭并存,但挑出“梦(幻)”似乎不够全面。当然,必须看到,“梦(幻)”这个标题还是太过虚幻、浮泛了一点。最好能够虚实相生,多元共存。“飘”字作为标题,其实和“梦幻”情意差不多,只不过它侧重动态描写,更生动,带有一定程度的画面感,形容什么东西随风飘逝。诗歌第五节诗句:“像梦中飘过/一枝丁香的,/我身旁飘过这女郎;”还有结尾:“我希望飘过/一个丁香一样的/结着愁怨的姑娘。”前一个诗句的“飘过”是一飘而过,刻不容缓,令人惋惜、惆怅;后一个诗句中的“飘过”是明知无法挽留,明知已经远去、消失,还是没有彻底绝望,还在怀抱一丝希望,哪怕“飘过”,就那么一刹那,瞥一眼心爱的女郎(理想)也心甘情愿啊。结合全诗来看,“飘过”还是虚幻了一点,还是只能部分切合作品的情思主旨。
“邂逅”与“遇见”,从内容上看,吻合故事情节。《雨巷》本来就是描述了一个“我”在一个江南小巷偶遇一个丁香一样结着愁怨的姑娘的故事。不过,两个词有区别。“邂逅”是不期而遇,偶然遇见。“遇见”是碰到、碰见,可能是有约在先的相见,也可能是不期而遇,它指称的范围比“邂逅”要宽泛。显然诗歌当中的见面属于“邂逅”。同时,这个词语描述事件的主要内容,给人极大的想象空间。谁和谁遇见,在哪里遇见,发生了怎样的故事,结果如何,其间细节怎样,等等问题,蕴含在“邂逅”当中。如果从悬念的设置,内容的提取与概括,表达的简洁与生动这三个角度去看的话,以“邂逅”作为诗歌标题,还是可以的。这样,戴望舒很可能因为这首诗歌而一举成名,被人们誉为“邂逅诗人”。
“姑娘”显然是诗歌中一个重要的人物,与“我”构成诗歌的主要人物,或者说抒情主人公。以人物为标题当然也是可以的,比如艾青的诗歌《大堰河,我的保姆》,又如鲁迅小说《孔乙己》等。但是,以“姑娘”为标题,却忽略了或者说降低了诗歌中一个重要的人物“我”的地位与作用。要是将标题拟为“我”,显然又忽略了另一个重要人物“姑娘”,所以,要想以人物为题,则需要考虑一个标题能够涵盖“我”与“姑娘”两个形象的。学生一时难以想出一个合适的题目。老师可以引导学生思考:诗歌中的“我”和“姑娘”有什么相同的性格、心理与情感?学生很容易想到,“我希望逢着一个丁香一样的姑娘”,“她是有丁香一样的颜色,/丁香一样的芬芳,/丁香一样的忧愁,/在雨中哀怨,/哀怨又彷徨;”“我”和“姑娘”一样的性格、心理与情感:哀怨、忧愁、冷漠、凄清、惆怅、寂寞、迷茫。这种感情诗歌主要通过哪个核心意象体现出来?学生自然容易想到“丁香”。既然如此,当然可以“丁香”作为诗歌的标题。以“姑娘”或“丁香姑娘”,以“我”或“丁香先生”作为标题都略显偏差,忽略了或是疏漏了另外一个重要人物。就这首诗歌而言,“我”和“丁香”姑娘还真难判定谁主谁次,说哪一个人物是抒情主人公都有道理,似乎不必去界定或争论谁是主人公,谁是次要人物,两个人物的和谐统一构成了《雨巷》的抒情主人公。
还要注意一点,诗歌中的“我”不一定等同与作者戴望舒,文学作品中的第一人称“我”的形象不一定是作者本人,因为文学作品完全是虚构的艺术。但是,作品中的“我”一定具有作者的某种生活和思想的影子。好比《孔乙己》中的“我”不等于少年鲁迅,小说《故乡》中的“我”也不等于少年鲁迅一样,《雨巷》中的“我”不一定是戴望舒。但是,“我”的情绪、思想一定具有生活中的戴望舒的某种生活轨迹或印记。正如徐志摩的《再别康桥》中“揉碎在浮藻间,沉淀着彩虹似的梦”,这个残破而多彩的梦涂上了诗人志摩早年留学康桥爱情追求破灭的色彩。《雨巷》中的“我”邂逅一个丁香一样的姑娘,这个姑娘自远而近地出现,又由近及远地消失,最后“到了颓圮的篱墙,走尽这雨巷”。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折射出诗人爱情追求破灭的沉痛记忆。戴望舒早年曾疯狂追求朋友施蛰存的妹妹,后来分手,这次爱情挫折对诗人造成巨大的心理打击。写作诗歌的时候,诗人或许有意无意透露出一些落寞、悲观的情绪。
诗歌以“丁香”作为标题,当然可以,问题是为何要以“丁香”作为标题呢?换句话说,“丁香”这一意象有何含义与韵味?它在文中起什么作用?它从哪里来?如何理解“丁香”这一核心意象,可以引导学生就“境(诗歌)”理解,找出诗中描写“丁香”的词句,或者关联“丁香”的词句:“我希望逢着/一个丁香一樣的/结着愁怨的姑娘,”“她是有/丁香一样的颜色,/丁香一样的芬芳,/丁香一样的忧愁,”“像梦中飘过/一枝丁香的,/我身旁飘过这女郎”。从这些描写不难看出,丁香美丽、高洁、芬芳、孤寂、忧愁、哀怨、凄清、飘渺、易逝,像一个姑娘的表情与心情,也吻合诗歌中“我”的情感需求与思想追求。还可以展示丁香图片,让学生结合图片与生活经验说说对丁香的印象与感受。花色多为紫色或白色,美丽、高洁、纯净、冷艳、孤傲、典雅、含蓄、抑郁,冷色调,给人以庄重矜持、沉静高贵、忧伤凄婉的感觉。如此色调与情调,吻合《雨巷》当中男女主人公的情感心理与思想追求。
教师不妨改换“丁香”意象为“荷花”“牡丹”“杜鹃”“菊花”之类的意象,让学生思考是否可行,为什么。显然,这一设问立足意象的传统文化内涵,激活学生思维,激发学生兴趣,唤起他们对古典诗词文化语码的联想与感发。学生大体明白,在中国传统文化中,牡丹大红大艳,象征吉祥富贵,热热闹闹;荷花“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枝不蔓,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周敦颐《爱莲说》);菊花象征恬淡、隐逸、洁身自好、志趣高雅;杜鹃象征哀怨、凄婉、思归、念远。丁香是诗词中的愁品,古代诗词描写丁香,大都含愁带恨、嗟悲叹苦,大都哀怨凄婉、惆怅缠绵。有诗词为证。唐代诗人李商隐诗歌《代赠》:“楼上黄昏欲望休,玉梯横绝月中钩。芭蕉不展丁香结,同向春风各自愁。”南唐中主李璟词《浣溪沙》云:“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宋代词人王十朋《点绛唇·素香丁香》云:“无意争先,梅蕊休相妒。含春雨。结愁千绪,似忆江南主。”不管是写男女相思苦恋,还是写国破家亡,丁香无一不带上哀愁、幽怨、凄苦的情调。完全可以说,丁香长在古典诗词里,开在《雨巷》中,散发出独特的气息与韵味。这是其他花朵所不能代替的。同样道理,徐志摩的离别诗《再别康桥》写杨柳依依,抒发自己对母校难舍难分的情感。这个“杨柳”也是来自中国传统的诗词文化。“柳”字谐音“留”,暗含留别难舍之意。古人有折柳赠别习俗,古曲有《折杨柳曲》,古典诗词写到“柳”,大多与离别依依,难舍难分情意相关。“柳”也好,“丁香”也好,均来自古老的中国传统诗词文化。
回到前面的问题,诗歌以“丁香”为题,从结构上看,是抒情线索,勾连全诗,贯通意脉,首尾呼应,浑然一体;从内容上看,“丁香”是核心意象,既关涉“我”的追求与梦幻,又关涉“她”的形象与情思,一笔双写,合二为一;从人物上看,丁香喻指姑娘,亦可喻指抒情主人公“我”,“丁香”的文化积淀与情感意味高度概括了“我”与“姑娘”的特定心境;从读者阅读欣赏诗歌的角度上看,以“丁香”为题,可以设置悬念,营造氛围,突出诗意,吸引读者。一首诗歌如何拟题,取决于作者的创作动机与主旨表现,取决于诗歌的意象运用与抒情所需,取决于诗歌的阅读对象与阅读效果等多方面的因素。一个标题的改换、比较与拟定,其实就是通过一个小小的切口,引领学生欣赏、品味、理解诗歌的思想内涵与情感波动,进而探寻诗歌后面的人生轨迹与思想追求。雨巷是一条古色古韵的江南小巷,是一道积淀丰富的文化风景,是一片蕴含故事的心灵风光。
[作者通联:长沙市雅礼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