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湍和牛

2018-06-08 06:10金曾豪
少年文艺 2018年6期
关键词:茭白田野

戚家上是个小村庄,离我们小镇不远,就是没有大路可通,得弯来弯去走一个小时的田埂。邻家的梅阿姐和我二姐是忘年交,很亲密,她嫁去戚家上后,我二姐得空就会去那儿玩。我跟二姐去,多半是为了一条牛。

那水牛是梅阿姐邻家的,去梅阿姐家必得从牛屋旁走过。天热的时候,把当作墙的草帘卸掉,牛屋就成了个茅棚,从牛屋旁走过,人和牛之间只隔着一些纵横的树棍。这牛有傲气,不在乎人的走过,自顾自吃它的草,自顾自在弯曲的树棍上蹭痒痒。如果你站定不走,它才会瞥你一眼,是那种不满的眼神,好像在嘀咕:看什么看,走啊!

梅阿姐说这条牛脾气很不好,让我别靠近它。

这是一条年轻的公牛,有一对黝黑发亮的弯角。这种牛角称“盘角”,如果两只牛角依势延伸,就会盘成一个圆圈。都叫这牛“老洋盘”。在吴语中,“洋盘”就是瞎赶时髦。用这个词称呼一条牛,有点滑稽。

小湍是个男孩子,十四五岁的样子,幼年患小儿麻痹症,基本上不能走路,后来又得了肾炎,常年忌盐,看上去面色青黄,太阳穴那儿隐约可见蓝色的静脉,整个儿像一片经霜的秋叶。他总是坐在牛屋门口,坐在一只绳络凳上。绳络凳只有框,没有板,应该有板的地方绷着绕着一道道草绳子。坐“熟”了,绳络凳迎合了人的屁股,绳子也变得滑滑的,坐着倒是蛮舒服的。小湍坐在绳络凳上搓草绳子。用于搓绳的稻草预先洒上水,用大木锤子“跌”(捶)过,看上去挺柔顺的。稻草在小湍的两个手掌间窸窸地颤动,动着动着就把两束稻草合成了一股绳。搓成的草绳躺在他屁股后边,一圈一圈地,慢慢积成一个堆。

盘角牛不是小湍家的,他坐在这里是和牛搭个伴。大人们下地了,小孩子上学了,村子里寂寂的,似乎只剩下了一个男孩和一条牛。病恹恹的小湍不喜欢和人说话,就喜欢和牛作伴。

在空荡荡的乡村,时间走得慢。有时,一个男孩和一条牛都觉得寂寞了,就会闹着玩。小湍用一株草旋进牛鼻孔,让牛痒得直摇头,急了,从鼻孔里喷出一股热风来报复。小湍有防备,用斗笠挡住,哈哈哈笑个没完。牛的潮湿的鼻子和嘴唇波浪一样努来努去——这是牛在笑呢。

小湍用个旧板刷给牛梳理皮毛。这等于在给牛挠痒痒,牛很舒服,这边刷完了就调过另一边身体来。挠完痒痒了,牛很想报答,哞哞地唤着,让小湍爬它背上去。小湍是爬不上牛背的,爬上了也骑不稳,就说:“去,谁要你背啊,过些日子我就能自己走路了。”

牛棚正对着一片砖铺的场,是村里农家合力铺成的,用作公共的晒场。成天坐在牛屋门口的小湍自然而然地兼作了看场的人。乡下的麻雀鸡鸭很大胆,离几丈远就不怕人,脸皮厚呢。小湍的脚边备着一根小木棍,还有一小堆砖瓦屑。小湍左手将砖瓦片抛起,右手挥舞木棍把砖瓦片像垒球一般击打出去,大多能擊中不老实的鸡雀。这是行动不便的小湍练就的绝活。就为这一手,我对他挺钦佩的。“一招鲜,吃遍天”,人就得有绝活。

小湍和盘角牛在一起,愈发显得弱小和苍白。盘角牛和小湍在一起,愈发显得庞大和黝黑。真想不到田野里的小草就能造就牛这般庞大的生灵,大自然喜欢出人意料地创造奇迹。

我想走近小湍,又不敢,因为他身旁站着一头雄壮威严的盘角牛。

小湍看出我的心思,说:“街上弟弟,别怕,过来,过来好了。”

牛也看出我的心思,抬起头,眼中似有凶光——哼,你敢过来?

小湍说:“看,河滩那边有茭白,去摘几支来,牛最喜欢吃了。”

我拿着两片茭白叶向盘角牛走去。这次牛没有正眼瞧我,我觉得它是在冷冷窃笑,准备了一个诡计等着我。我这时又发现盘角牛其实并没有被拴住,牛鼻绳松松地挂在角上。我停住脚步,把茭白叶潦草地抛在地上,惶惶地招呼它吃茭白叶:“哞,哞……”

牛向我走来。

小湍赶紧叫住了牛,说:“别怕,它以为你唤它过去呢。”

我提醒他:“牛,没拴住呢!”

“没事,它不会乱走。”

在以后的日子里,在小湍的鼓励下,我慢慢消解了对牛的恐惧,但这第一次与牛接触的情景却常常出现在我的梦境中——我走进一个树林,突然发觉那儿拴着许多牛,牛向我走过来,那牛鼻绳在无限地延长……直到成年,只要工作紧张,这样的梦境还是会重复出现,醒来时总是一脑门的汗。

害怕盘角牛的原因,是梅阿姐讲过的几个狂野故事。

有一次,老洋盘被邻村人借去做秧地,做得很累,好不容易休息了,借牛人顺手抓了几把沾满泥污的草喂它。牛能将就喝泥汤,却是不肯吃肮脏草料的。就为这,老洋盘窝着火,当借牛人再去套轭时,它的怒火暴发了,红着眼睛,低着头就冲向借牛人。借牛人眼看不妙,要逃,却脚一滑摔倒在田埂上,被牛角挑起来抛得老远。幸亏这一挑只挑住了衣裳,不然就麻烦大了。

有一次,一个小孩招惹牛发了怒,逃进家关上了门,以为没事了,哪知盘角牛紧追而至,掉过屁股把门连框撞倒,来了个穷追猛打。幸亏小孩机灵,赶紧跳后窗逃跑。像撞门这些动作,老洋盘是不用角的。它爱惜它的角,喝水前常会凝神看一会自己的倒影。它喜欢人把牛绳挂在它的角上,牛绳这么挂着,它会很小心地不让绳子掉下去,大概认为这么装饰着挺美的。老洋盘的绰号就是这么得来的。

还有一次,老洋盘和邻村一条大牯牛在野地里斗将起来。先是八蹄翻飞,四角乒乓,后来都疲了,只将四只角交错着顶在一起,谁也不肯退一步。提水泼在牛头上,还是不肯散开,最后是用点燃了的干稞才劝开了架。

这些故事把老洋盘描写得挺可怕的,可是我此后目睹的却尽是温情脉脉的场景。

那天我去戚家上,小湍一见我就说:“三官,知道今天是啥日子吗?今天是四月初八哎,是牛的生日。”看他一脸喜气,好像他要过生日似的。小湍几天前就提醒牛的主人三叔了,让他们别忘了给老洋盘吃“豆饭”。这是吴地的风俗。

到了午饭辰光,三叔果真给牛盛了一碗豆饭来——米饭里掺了一些黄豆和赤豆。小湍抢着把饭盆送到牛嘴边,一遍一遍地念:“牛吃豆饭,百病不生,吃吧吃吧……”老洋盘好像并不怎么感兴趣,嗅了一会儿才小心地尝了一口,发现味道比草料好,才来了胃口,舌头只几撩,盆里的饭就没了,没了还不住地舔盆子,眼睛看着小湍,嗓子里“昂昂”地哼,好像在问:还有吗?还有吗?

小湍摇着头说:“没有了,没有了。”

牛哼了一声,别过头去,意思是:小气坯!粗糙的舌头将唇边打扫干净。

我问:“它听懂啦?”

小湍回答:“当然听懂了。牛有时比人还聪明,人听不懂牛话,可牛听得懂人话。”

“不对吧,牛是不会说话的,所以人听不懂牛话。”

“不对,牛说了话,说的是牛话。”

“那是牛叫,不是说话。”

“人说人话,牛说牛话。牛还想学人话,就是没学会。我知道牛想说人话。有时候,它们瞪着你哞哞叫,干着急,很难受的样子,那是它们说不出人话。”

我又问:“我们这会儿说的,老洋盘听懂了吗?”

小湍确定地说:“听懂了。你看它的眼神,它知道我们在说它。”

小湍这么说了,我再去看老洋盘的眼神,果然觉得它是听懂了。牛都是双眼皮,长睫毛,美。像乡村的孩童,牛黑亮的眸子里只有天真诚恳,绝无邪恶。牛弯弯的角不是武器,倒像是一件对称的艺术品。我摸摸牛肚子,又摸摸牛脖子,牛不在意,我是小湍的朋友,他信得过。

小湍说:“你胆子小,你怕啥?这牛蛮善的。”

我说:“我听说它怪凶的。”

小湍想想,说:“有一次,三叔住医院,那晚上他们家的人都忘记给牛添料送水了,第二天,牛还是照样下地干活,哼都没哼一声。你看,人能做到这样吗?”

小湍又讲了老洋盘救人的故事。

那天,村上的人结伙去虞山看杨梅,村里静得只闻母鸡抱蛋声。孙家老太太到水栈洗东西,失足滑下河去,她很老了,脚步飘。小湍走不成路,大喊救人,就是没人应,急了,抓了根竹竿扑到地上,向水栈那边爬。场上晒着麦子,小湍想爬却使不上力。老洋盘明白发生什么事了,险啊,可它的牛鼻绳拴在牛棚门柱上,帮不上忙。孙家老太太浮起来又沉下去,再浮起来已在河心了。老洋盘知道险了,猛地扯断了绳子,跳到河里让老太太捉住了它的角。那一次,老洋盘的鼻子差一点点就扯豁了,险。对牛来说,豁鼻子是严重残疾,很可能引来杀身之祸,那次可真是险。小湍讲这个故事时,说了好多个险字。

听了这个故事,我对老洋盘有了新认识,觉得亲切,不怎么怕它了。

有一次,我带了一个铃铛来给老洋盘挂在脖子上。牛不斷摇着头,尾巴和四肢乱动,把铃铛弄得叮叮响。

“小湍,老洋盘很喜欢啊。”

“拉倒吧,它不乐意哩,烦你呢。”

正说呢,牛用大屁股拱了我一个屁股墩。能看得准牛心思的还是小湍。

牛走到小湍身边,垂下头,让小湍把铃铛摘了。

有一次,我带了几本连环画给小湍看,老洋盘偷偷叼了一本去。老洋盘就爱赶时髦,用前蹄踩着小人书用舌头来翻看书页,想看看小湍津津有味捧着看个没完的东西有何妙处。它的舌头太粗糙,书页跟着就撕下来了,它嚼嚼,觉得没有滋味,就不再嚼,一页一页地撕着玩。等到发现,一本连环画已经毁了。小湍气得要命,抓起一把扫帚打牛。牛知道错了,听凭小湍打它。扫帚打到哪里,哪里的肌肉就一颤一颤地抖动,说不定它还蛮舒服呢。是的,小湍是舍不得真打它的老伙伴的。

遗憾的是,我已经忘记了小湍的真姓名。村里人老老少少都叫他“小瘫”。我反感那个“瘫”字,就用个“湍”来代替。在吴方言里,“湍”和“瘫”同音。

小湍在十五岁时死于尿毒症。梅阿姐说,小湍临走前让他父亲背着他去野地里牧了一次牛。因为不能走路,小湍从没有去田野上牧过一次牛,他觉得很对不起老洋盘的。小湍听得懂牛的话,他知道牛怪他不带它去田野里玩玩。小湍对我讲起过牛“望青”的事。冬天,牛没有青草吃,难受,常常会眺望田野,叫“望青”。牛太喜欢田野,小湍知道,可是小湍没法把它带到田野去,心里一直怀着歉疚。

牛屋门口没有了小湍,那只绳络凳也不在了。盘角牛去田里了。我赶紧出村去找牛,果然看见盘角牛在河滩上吃草。我向牛跑过去,我急切地想贴近看看小湍的盘角牛。

盘角牛还是那样庞大,那么强壮。它抬头看我,眼睛里分明有一些内容的。小湍说得不错,我可以读懂它的眼神——它想跟我讲话,就是讲不出话来。

我觉得它在说:啊,你来啦。

我觉得它在问我:小湍呢?你知道他去哪里啦?

我的眼眶里涌满了酸酸的泪。

文字背后:

在江南的田野上,现在难以见到牛了。牛,曾经朋友般陪伴中国农民走过漫长的农耕时代。牛不但默默分担劳作的辛苦,还以忠诚憨厚的品格和不吝奉献的精神感染和影响了中国乡村的传统文化。

这是我的第四个人与牛的老故事,同样取材于我的儿时生活。我就是想反反复复地说:人啊,别忘了牛这个朴素而大度的朋友,让我们留下它们珍贵的精神吧!

金曾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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