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请客

2018-06-07 08:11何世平
当代小说 2018年4期
关键词:桦树大海回家

何世平

父亲到城里来,我以为他老人家是来串门的。哪知道屁股还没有落板凳,他就说他去街上转转。这时候,店里来了两个顾客,我也没问他去街上想买什么,便让他一个人出了店门。

我忙了半晌,做了几笔买卖,把父亲去街上的事情差不多忘了的时候,却见他背着一大串包装袋编织的黄鳝笼子站在了店门口。我吃了一惊,问他买这个玩意儿做什么?

父亲却不慌不忙把肩上的黄鳝笼子放在一隅,然后才抬起头,一本正经地对我说,瞅见人家装黄鳝,我心里怪痒痒的,我也来试一试。

我说,人家装人家的,人家都是青壮年,你多大年纪了!父亲的耳朵有点聋,平时我说话,一般都要在他的要求下,再大声重复一遍,他才听得真切。这回却破例没有让我重复,他说,我才六十四岁,在家里歇着,做那几亩田,太闲了,我要试着瞧瞧。

也许我的话伤着了父亲,他在店里只呆了一会儿,就急着要搭班车回家去。我喊他在我这吃午飯,他摇着头说,吃饭回家就做不成事情了,我回家吃过饭,就去挖蛇虫(蚯蚓),下午就能放笼子了。

父亲就这脾气,他想做的事情,你要是阻拦,那就不得了。这几年,我被他这个脾气,搅得焦头烂额。把父亲送上班车,回到店里,我忽然想开了,父亲找一点事情做做也好,不然,他在家里闲着没事,就想着他屋后的菜园地,又和兽医大海叔要地。大海叔也犟,就是不给他,两个都上了年纪的人,就为了那一溜条的长不过十多米,宽不过一米多一点的菜园地,年轻时恨不能伙穿一条裤子的弟兄,见了面,都不打招呼了。

本来没有这么严重,父亲本来居住在山上,本来大海叔也住在山上,与我们家隔壁邻居。想当年,在我还小的时候,山下一阵风地往山上搬,我家搬到山上先盖的是三间泥土房,上面盖的是灰瓦。这在当时可了不得了。我家盖的土墙瓦屋,不知道让村里好多人家暗地里害红眼病。兽医大海叔也羡慕父亲在山上盖了这样漂亮的房子,他来到山上,正好我家的旁边还有一大片空地,父亲就竭尽全力邀大海叔就到这片空地盖房子,大海叔有些犹豫,他说他才有想法,至于在山上的哪个地方盖房,还没有打定主意。父亲就让母亲烧几个菜,他陪大海叔喝酒,大海叔喜好喝酒,几杯酒下肚子,大海叔的思想就有点摇摆不定了。

大海叔走后,母亲埋怨父亲,旁边的那块空地,村里人哪个盖房子不是一样,为什么偏要劝小姑一般,劝人家大海?

父亲睁大他那酒后有些发红的眼睛,说你这是妇人之见,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何况,大海是兽医,又是亲戚,这样的人来做邻居,你打着灯笼在村子里找找,有没有一个人配得上?

母亲的头脑基本上就长在父亲的头上,父亲这么一点拨,母亲嘴软了,她说她只是说说罢了。

那是公元1980年。

那个时候,大海叔在部队退伍回乡,在部队就已经是党员的他,凭着家里一间破旧的老屋,娶了十里外、在乡办水泥厂上班的爱荣婶。爱荣婶貌美如花,窈窕的身段,一双乌黑的大眼睛,比歌里唱的还迷人。本来大海叔要到大队做文书,不知怎么被乡兽医站要去了。大海叔背着药箱挨家挨户给猪看病,给猪阉割,到哪家都是好生招待,那真是上了古话,叫吃香的喝辣的了。这还不算,他不久就被转为非农业户口,是乡兽医站的正式兽医。这在当时还了得,不看别的,就他往家一坐,就连貌美如花的爱荣婶,也舍不得让他做芝麻粒子大的事情。那个时候还是生产队,生产队长开会经常骂人是家常便饭。有一次,生产队长骂我父亲上工偷懒。父亲不服气,说大家都在站着,又不是他一个人。没想到,生产队长大发雷霆,骂父亲不老实,要父亲站起来赔礼认错。父亲无奈,低着头站了起来。就在这时,人群里也站起来一个人,他平静地问队长,凭什么一个队里的人都在站着呱闲,我家二哥站一下的权利都没有?队长抬眼一瞧,发现打抱不平的人,不是别人,是在乡兽医站上班的大海。队长立马换了语气,让我父亲先坐下,他却站起身,赔着小心对大海叔说,误会,我错了,大海,你也坐下。

这场本来要爆发的野蛮批评,大海叔一句话就平息了。大海叔喊父亲二哥,是因为他的姐姐就嫁给了我大伯。据说他在当兵之前,成天赖在我们家。当时,大伯已经分家,他家里没有父母亲,他在我们家,奶奶把他当儿子对待。

大海叔搬到山上的时候,也是跟我家一样,盖的是土墙瓦屋。

后来分田到户,各家各户都至少豢养了一头猪崽。这个时候的大海叔忙得屁股都不沾灰,这家要阉割,那家的猪又发病。到年底收割的时候,大海家的稻子比我们家一点都不少收获。父亲的眼睛,馋得差点滴血。父亲说,同样是一个太阳出山,一个太阳落山,大海家的收入,比我们家,比村里没有其他收入的人家,要多好多倍。父亲给大海家算账,他的责任田就抵我们家的收入,他在外面给猪崽看病,阉割,打预防针,那是多余的收入了。

没有办法的父亲,在我们大了的时候,又在屋栅边上,盖了一间房子,这样大海叔走我们家门口下山的时候,路就变窄了许多。大海叔明显心里不高兴,可是,他又不好摆到口头上,或者面子上来说。

大海叔心里对父亲有想法的时候,父亲全然不知。父亲还是同往常一样,家里来了客人,只要大海叔在家,一定把他请来喝酒。大海叔也没有架子,一喊就到。

父亲晓得大海叔对他有怨言,是在两年后,爱荣婶生起了病。照理说,爱荣婶生病到医院看一下医生,应该就好了。可是,大海叔起先把爱荣婶带到乡里的卫生院去看,没有效果。他又把爱荣婶带到县医院,也没有效果。大海叔有点犯难了,他就到兽医站找精通中医的同事,给爱荣婶看,吃了半个月的中药,爱荣婶的病情好像还加重了。这个时候,就有闲人自告奋勇地给大海叔看门相,看了半晌,除了父亲另外盖的偏屋挡住了大海叔家的门相,没有其它原因。大海叔心里咯噔了一下,他不相信,又请来专门看门相的道士,结果罪魁祸首还是我们家的偏屋挡了大海家的门相。

大海叔找父亲商量,父亲坚持,他在自己的屋基上盖房,不干任何人的事。大海叔没有办法,只好带着爱荣婶,四处求医。

那个时候,父亲已经开始不满足自己家里那区区几亩责任田了,他开始到离家一百多里的古铜市做起了简单的废品买卖。对外说是废品买卖,实际就是收那些捡破烂儿的捡来的废纸,他也拉着板车到附近的商场商店去收一些比较实惠的包装黄板纸。这样干了几年的时间,父亲回家又在另外的山坡上,给我盖了两间平房,我结婚后,就住进了那两间平房里。过了不到两年,父亲又回家,拆了先前的老房子,盖起了全砖实纳的两层楼房。这样一来,原来横亘在大海家门前的四间平房,变成了两间两层楼房,大海家门前豁然开朗。更加神奇的是,爱荣婶的病自父亲拆了老房子后,竟然销声匿迹了。

可是,大海叔却面临了他做兽医以来,最大的萧条期。因为这个时候的乡村,到外面打工做买卖,已经成了一股难以阻挡的洪流,一下子把乡村冲得只剩下老弱病残,还有家里有小孩实在走不了的少数妇人。大海叔天天背着一个带有十字的黄药箱,走遍乡村,有时连一剂药也卖不出去。而这个时候,他的儿子女儿已经开始上小学了,负担可想而知。

原来他一路走,一路喊一路拉他吃饭喝酒的美事,也成了过眼云烟。只是在过年过节的时候,才有人碍于面子,喊他到家里去喝酒。他只要稍微客套一下,喊的人,就回到了屋里。父亲这个时候,也回来了。父亲喊大海叔吃饭,也是过年的时候,他平时基本不回家。父亲回家,来家的客人也不少,可是,他已经不像先前那样,只要家里来了客人,就想起喊大海叔来家喝一杯。他好像越来越健忘了,有时候,大海叔在家里,他也想不起来。大海叔有时候自告奋勇坐到酒席台上,父亲却连客套话也忘了说。

那个时候的大海叔还把父亲当着先前的二哥,他不知道他的二哥已经在城里浸染了城里人的气息,他虽然在心里怨他的二哥在他背着药箱还很来钱的时候,却被他平白无故地盖了一间下屋挡住了他家的门相,害得老婆生病,而把钱送进了医院,他也只是在心里埋怨而已。他的二哥回家盖楼房的时候,是他兽医生涯已经走下坡的时候,他心里的天平开始倾斜,他的心里,开始像父亲妒忌他一样,开始妒忌所有出门的人。这些男男女女如果在家里安安稳稳地种田,他不会到眼前这个地步,他心里有恨,包括恨对自己相敬如宾、把自己当兄弟对待的二哥。

多年后,山上的人家基本都去了城市。在家里的人也已经开始了新一轮搬迁,有的搬到县城,有的搬到山下的机耕路边。我也随波逐流,搬到了机耕路边,盖起了两百平米的两层楼房,在盖好房子后,想屋后的场地更宽畅一些,把父亲在河边的两块一分田,换给了在我边上做邻居的大货。

没想到,就是这块田,留下了大海叔与父亲之间产生歧见的导火索。

我搬到山下把房子盖好,还没有在家呆一个月,就又到城市去摸爬滚打,因为不去不行,盖房子欠下一屁股债,心里急。待我在外面呆了一年多回家时,就见大海叔的楼房,离我的楼房就隔了几户人家,并且,别人家的房子都是粉刷得清清朗朗,唯独大海家的楼房还是本色的红砖。听爱荣婶说,盖房子欠了好大一笔债,大海叔瘦得皮包骨头,已经明显见老了。

我又在外面呆了一年回家时,大海叔的楼房还是本色的红砖,在路两旁都粉刷一新的房子中间,显得格格不入。不同的是,大海叔把我换给大货的像瓢状的一分田,又换给大海叔做菜园,大海叔还缠着弟弟,把边上的一分田借给他用。大海叔为了方便,自作主张,把两块田之间的田埂毁了,弟弟也没在意,当时的田还交农业税,乡下人恨死了田。

几年后,我卖了机耕路边的楼房,搬到了城里。大海叔家的楼房在路两旁的楼房之间,鹤立鸡群。因为他家的楼房四周都是瓷砖贴上去的,这一块的楼房,大都是涂料粉刷的,所以大海叔的楼房,就有些与众不同的味道。大海叔还是背着药箱,在外面从早到晚地跑,生意沒有明显的好,那他的钱在哪来的?关于钱,村里人都在传,是大海家的女儿在外面挣回来的,大海叔自己也得意地告诉人家。村里人面子上一番夸奖,背地里却议论纷纷,一个女孩,没有文化背景,在外面挣那么多钞票,一般的路子是没有办法挣到的。

这些闲言闲语不知怎么被在铜都收废品的父亲听见了,他那时候的耳朵有点聋了,为了耳朵他还专门去了医院看医生。医生检查过后,问他做什么职业?父亲说他收废纸废品。医生说,那就对了,你的耳朵属于污染性耳聋,没有办法看好。父亲回家怄了好几天,这还不够,他索性带着衣裳回老家。

就是这趟回家,他有些聋的耳朵,却听见了大海叔女儿在外面的传闻。父亲这些年在外面呆得久了,对世事的认识也发生了根本的变化。在大海叔背着药箱在空空如也的乡村路上徘徊游荡时,父亲很是为大海叔着急,他好多次在回家时邂逅大海叔,好多次在请大海叔或者是大海叔不请自来的酒桌上,他好想劝大海叔放下药箱,到城里去闯天下。没当话到嘴边,看到大海叔对他的药箱还是眷恋的时候,他总是痛苦地咽下了就要说出口的话语。这次返乡,他心里做了一百个准备,要劝大海叔放下药箱,到城市发展。可不知道是村里哪个女人或者男人,忽然告诉了大海叔女儿的事情。父亲就像听到他自己女儿那样,痛不欲生地闭上了他有些老花的眼睛。那个时候,他手里在村部买了几塑料袋子的菜肴,准备叫本家的弟媳妇烧制,他来请大海叔来喝酒,他无论如何要劝他到城市去,现在还为时不晚,他在听到这个话后,却改变了请客对象,他让弟媳妇请客,但唯独不许请大海叔。弟媳妇高高兴兴喊了一桌子客人,就在快要开饭的时候,大海叔背着药箱路过这里。大海叔亲热地喊父亲一声二哥,父亲说他耳朵聋了,听不见大海叔在说甚了。大海叔提高嗓子,又喊了一声二哥,父亲冷冷地答应了一声。大海叔是个见酒就腿软的人,他毫不客气地坐上了桌子。

后来听说,父亲没有喝酒,只随便扒了一碗饭,就离开了。父亲回到铜都时的第一句话,就是他从今以后,再也瞧不起大海叔了。母亲莫名其妙,在父亲告诉她,大海叔女儿的事情之后,母亲怪他搞颠倒了。母亲说,那是人家的家务事,挨不到你管。父亲不服气,说这事关乡风,事关一个人的人品,大海那样放纵自己的女儿,那是他自己已经没有了人品,没有了道德。母亲大字不识一个,讲道理她哪里是父亲的对手。

这以后,父亲又害了一场病,是胆上面出了问题,他在医院回来后,就把库存的所有废品都处理掉,然后,带着母亲回到了老家在弟弟楼房边上小屋,开始颐养天年。山上的住家户几乎都搬到了山下,父亲每天起床,都要到山下的村部去买点鱼呀肉的,然后就回家呆在山上,闲得狠了,他就绕着房前屋后转几圈。

这样的日子只维持了两年,镇里开始新农村改造,把有土地证的住家户,搬到山下机耕路边划定的宅基地再盖房子,弟弟在得到一笔不小的补偿金后,笑眯眯地搬到了山下。父亲因为没有土地证,村里在衡量过后,决定让父亲到河边自家那一分田里去盖房,村里不收任何费用。

父亲这个时候打电话给我,问我现在能不能要回曾经换出去的另外那一分田。我当然回答他没有可能。那个时候,弟弟给大海叔的田还没有收回,父亲便又打电话给弟弟,要他马上把那一分田收回。弟弟收是收回来了,可是父亲不满意,父亲说,上面那个一分田,是葫芦瓢形状的,现在大海叔把中间的田埂毁掉了,如果他不承认,就变得死无对证了。父亲不服气,他说村里人都在他面前说上面的那一分田是葫芦瓢形状的,我说那个不行,土地承包书上,只说是一分田,没有标明田埂在哪里,村里人在你面前说,没有人会为你这个田埂,出面为你作证。父亲没有话了,顿了半晌,他僵着脖子说,那他这样做,不就是耍无赖,明摆着欺负人吗?

父亲的牢骚,不知道怎么传到了大海叔的耳朵里,大海叔本来见父亲对他的态度就计较在心,这样一来,父亲跟他说田埂的事情,大海叔根本就不理会他,父亲气冲冲的,又去找爱荣婶论理,爱荣婶也不理会他。父亲在小屋量地基的时候,临时打电话,把我叫了回来,我回来把大海叔喊到打房基的地方,大海叔笑嘻嘻地把该让的地界,让我打好石灰印,我才回去。

到房子盖好粉刷的时候,父亲要在后檐的墙后用水泥做滴水坡,大海叔不给他做,父亲说,你不给我做,我这个新房子,下雨没有地方淌水,房子不就倒了。大海叔说,那管我鸟事啊!父亲没有办法,又打电话给我,我回来又喊大海叔到现场,大海叔没有说二话,说你做就是了。

大海叔走后,父亲摇头,说我在家里他不屌我,你回来了,他就像变了一个人,我哪屙屎撒尿给他吃了?

我也对父亲说大海叔的举动的真实性在心存怀疑,但有一点,我心里明白,父亲与大海叔已经从无话不说的好兄弟,变成了不能够交流的陌生人了。

父亲在河边建好小屋后,接着在旁边又搬来了几户人家,都是像父亲一样,儿子分了宅基地,自己没有分到,村里只好让他们因地制宜。父亲的小屋,在那几家当中,当然是最漂亮的。父亲不仅把家里吊了天花板,就连空调也装上了。这样做那几家本来就有些妒忌,再加上,父亲过年过节时,把我和弟弟带去的好酒喝完后,他舍不得把空酒瓶扔了,而是把那些好酒瓶一个一个摆在院墙上,这样一来,就变成展览了。边上的人家,儿子在外面打工,平时又舍不得给钱给老人,老人喝的自然就低档了不少。本来父亲与大海叔关系不好,这样一来,边上几户邻居,都看不惯父亲,父亲在河边就变成了孤家寡人,成天度日如年。

偏偏这时候,大海叔原来在兽医站散伙前,为每个职工买的养老保险开始生效,大海叔一个月能拿两千多块钱的养老金。本来父亲腰里揣着十多万块钱,准备养老,在村里好多人羡慕和妒忌,现在大海叔拿这么多养老金一个月,村里人开始羡慕和妒忌大海叔了,还私底下议论,说大海叔的钱就像小河里的水,淌走了马上又来了,是活水。大海叔拿到养老金还不满足,又和邻村几个不安分的中老年人,组建了一个鼓乐队,专门给方圆十多里内外的故去的人敲打鼓乐送行,虽然方圆几里有好几班这样的鼓乐队,但是,都没有大海叔的鼓乐队吃香,原因就是得益于大海叔做過一辈子兽医,熟人多,耳朵多,所以,大海叔在鼓乐队的权威,无人能及。没人不敢不听他的,因为有了他,生意才忙得没有停歇的。自然流到腰里的票子,十分活泛。大海叔瘪三了好多年,没想到,到了老年还来了威风,他心里也感觉当年做兽医的雄风又回来了,不过,他心里虽然这么想,面子上却很内敛。

父亲对大海叔挣亡人的钱,很不屑一顾,他说挣死人的钱,不为本事。想不到却被母亲数落了一番,他哼哼了一声,之后再没说过。父亲见大海叔这样忙,心里想找他要回多占的田地,有时却找不到人,常言说,一只碗揝不响,两只碗,响叮当。父亲思谋了好久,他也决定要找一点事情干,想来想去,他就决定干他年轻时的爱好,决定到城里买黄鳝笼子,开始装黄鳝。

父亲装黄鳝,不随大流,他专门找偏僻的小塘小坝放笼子,所以他装的黄鳝,既大又壮,价格当然也好。父亲几天就上一趟县城,卖了黄鳝就揣起钱往家赶。黄鳝下市的时候,他又买了渔网,装鱼虾。再到了冬天的时候,他和母亲穿得清清爽爽,来到了城里,我起先还以为他们是来串门的,就嘱咐妻去买菜,留他们吃饭。却被母亲拦下了,我望着母亲,母亲却望着父亲,父亲说,我们来是和你商量一件大事。我一惊,问是甚大事?父亲说,还是那个田的事情,村里人都说,大海多占了我家的田,我们要,你不放口,我和你妈心里不服气,另外,我们也没有菜园地,要那地回来正好做菜园地,你就放口给我们找他要吧?

关于大海叔多占的田,我曾经有一次回去,父亲和母亲在一次饭后,提出坚定不移地要回的想法,那样大海叔也不会善罢甘休,为了那一点点的地块,我劝父亲,菜园地周围到处都是,要好多租金我来给。要是不种,一年买蔬菜的钱也是我来给。我这样说,他们根本不听,也听不进去。任凭我怎么劝,他们都听不进去。父亲把那大海叔多占的田,上升到了面子的高度,上升到了大海叔强大,我家弱小的高度。我没有办法说服他们,只好带着威胁地告诉他们,要是去找大海叔要田吵架,这个家,我永远不会进来,我只要听说你们在家吵架,我就不回这个家!

父亲母亲本来脸上为了要大海叔的田,气愤得脸都红了,听我这么一说,又由红转为了苍白。他们俩顿时就像两尊菩萨一样呆住了。

我在出门的时候,父亲对着我喃喃地念叨,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个儿子!母亲附和,怎么养了你这么个儿子!!

父亲的门前,青砖围砌的院墙,院墙外是河埂又兼小路,路下就是清澈的河水,一条废旧的预制板伸向一米见深的河水里。预制板边上是一道潲水弯,使得河水常年都保持这么深的水位,在夏季发水季节,预制板会被大水冲掉河里,大水过后,父亲就会下水把预制板捞起来,再还原到原来的位置,预制板就能保到来年发大水了。潲水弯边,有一排高大且葳蕤的水桦树,它们在冬天落光叶片,在春天和夏天,枝叶繁茂,父亲门前的场基上,在桦树伸出来的枝丫掩映下,大半上午没有阳光的炙烤,这样的景致,在烈日炎炎的夏天,坐在门前喝茶,乘凉,该是一件多么惬意的事情。

可是,父亲不高兴,他讨厌桦树挡住了他门口的太阳,起先我还说起桦树的好处来,父亲却不以为然,原来那一排桦树是大海叔所栽。我吓得不敢再言语。

爱荣婶得了乳房癌,我和弟弟都去医院看了她。她在医院动了手术,住了一段时间出院回家。我和弟弟劝父亲和母亲,看在曾经邻居的份上,也去瞧一瞧。父亲不答应,说大海叔之所以变成现在这样,大半是爱荣婶在后面垂帘听政造成的。我和弟弟好说歹说,才把父亲说动,母亲见父亲答应,吩咐父亲到小卖部去买几十块钱东西拎去。弟弟劝母亲,人家在医院住了这么久,东西收得多了,有些东西,吃不了,就扔了。不如少包一点钱,没有浪费的。父亲没有办法,十分不情愿地与母亲一道去瞧了爱荣婶。附近的邻居也差不多都去了,但都带的东西。

不久以后,大海叔还情,把那些去瞧过爱荣婶的亲戚邻居都请到家里招待,唯独没有请父亲和母亲。这一下,气坏了父亲,他来责问我,是不是我的钱小些,难不成我比人家多花了钱,还没有人领情?

这个我也没有办法向他解释了,去看爱荣婶,是弟弟和我的主意,现在大海叔这样做,真的有点说不过去。我只好对父亲解释,他没有请的人占大多数,算了吧。我这样的解释,说服不了他,他背着手,眼睛对着店外的街道,气呼呼地说,我不是说要吃甚么东西,我在家里不是没有的吃,关键是他们夫妻把人当孬子。这时候,街道上去九甲的班车开了过来,父亲说,我走了。便快步走到店外,跨上了正在街边上客的班车。

我懊悔没有留父亲在家吃饭,一边的妻说,他就是来说道这个事的,他那样的生气,怎么可能在这吃饭。要依我说,大海叔这个事情做得也不妥当,俗话说,能卯一村,不卯一家,人家毕竟拿着人情到你家里看了病人!

一向对父亲挑刺的妻子,今天却一反常态,站到了他一边。我心里纳闷儿,可我没有办法,我不说我的父母,我总不能去当面去怪大海叔吧?听了妻的话,我在想,我是不是哪天找机会去跟大海叔谈谈。

我的店里很忙,就是不忙,我也走不脱,妻是个病包子,三天两头去医院,或者在家里躺着。本来就是“开店容易,守店难”,何况,我一个人在店里,有时去仓库拿货,店里经常是无人商店。

机会在那年的大年三十来了,那天妻帮着父母在忙年饭,我捧着茶杯去了大海叔的家里。爱荣婶坐在灶屋,看着儿子媳妇,还有女儿女婿,在忙得不亦乐乎。大海叔本来也站在一旁笑眯眯地观看,见我来了,他就招呼我到堂屋喝茶吃糯米圆子。这么多年来,我对大海叔从来没有外看,大海叔也没有看外我,他有时到城里去我家喝酒,喝得歪歪扭扭的时候,我不让他搭班车回来,总是喊一辆出租车送他回家,我家里的叔叔也没有这样的待遇。大海叔经常说他看着我长大的,我心里对大海叔,也有一股亲情,这大概就是人常说的“远亲不如近邻”吧?

那天我和大海叔七道金,八道银,不知不觉,就把话题侃到了他和父亲头上。我恳切地问大海叔,我的父亲,你喊二哥,从小在一起长大,你小的时候,还经常在你二哥的床上一起睡觉,中青年的时候,那么好如弟兄,到底为甚事,现在你们这样见不得?

大海叔的本来古铜色的脸上,泛起了紅光,他支吾半晌,说没有什么,是你父亲不睬我的。我说,既然像你这样说,正月里哪天,我来请你到你二哥屋里喝酒,你去不去?大海叔一口应允,答应了。

大概是正月底的一个下雨天,店里没有什么生意,我先打了大海叔的电话,说就今晚去你二哥屋里喝酒,大海叔二话没说,就答应了。我便差妻去菜市场买了菜,我和妻拎着菜到父亲屋里的时候,父亲和母亲一头不高兴,说我们为吗要喊人家来家喝酒,我说又不是喊大海叔一个人,今天把对你感冒和不感冒的邻居都喊上,以后在这里就没有人和你们闹别扭了。父亲母亲听了我的话,心里虽然不高兴,也没有办法。那天晚上,满满一大桌子的客人,都是隔壁邻居。

酒后,我请求父亲,以后喝酒,不要把酒瓶放在院墙上了。父亲不悦地问我放哪?我说,拎到没有人的偏僻地方,扔掉。

我以为这以后,父亲与大海叔的关系,应该好起来了。哪知道,不久过后,他俩又别扭了。事情还是为接春酒,大海叔早上就请了父亲,晚上喊他喝酒,他却说吃过饭了。我回去问父亲,他说他把大海请客的事情忘了。我一口冷气,真的拿他老人家没有办法。

这之后,父亲一直说他头痛,痛得很了,他就到离家不远的村部挂两瓶盐水。好几天又不舒服,直到发起高烧,他不喊我不喊弟弟,却打电话给妹妹,妹妹回家,见父亲病得不轻,就打了车,把父亲带到了县医院,晚上,我去看父亲,发现他的嘴巴有点歪斜,去叫医生,值班医生来看了半晌,说晚上也查不出来了,明天检查吧!妹妹急得差点哭了,我便差弟弟开车,连晚把父亲送到了市里的三甲医院。

第二天,就查出了病因,父亲得的是“什绵性脑血管瘤”,医生说,听这个名字非常吓人,其实,不要紧,这个血管瘤是良性的,没有生命危险。

在市里的医院住了半个月,回家后,父亲虽然在吃药,可是,却高烧不退,上厕所都要人扶着。原来指望医院带回家的药,慢慢能起作用,哪知道,父亲的病情却有加重的迹象。我和弟弟只好带着他,到申城就医,找了几家医院,才把父亲安顿在一家有名的伽马刀医院。

父亲在那家医院住了两个多月,回家后,能够独自行走,只是头部在疼痛的时候,就要到床上躺下来。父亲的嘴巴还是歪斜得厉害,为此,他基本不出门,他担心人家会笑话他。

村里好多人都买来东西看望他,唯独大海叔没有来瞧他。

父亲心里来气,有一次我回家,他问我,人家生病我们去瞧人家,我生病人家就瞎子死大头儿子,这是甚道理?

我没有话说,只好安慰他老人家。

这样到了二年春天的时候,父亲又来到我的店里。这时的父亲,嘴巴的歪斜已经恢复了不少,不注意看,是想不到他的嘴巴曾经歪斜过。不但嘴巴好了,他现在又能骑三轮电动车了。父亲这次来,又说了一分田的事情,见我还是一如既往地不答应他跟大海叔闹,就说大海叔栽在河道潲水弯里的桦树,挡住了他门口的光照,如果不把那个桦树砍了,他没有办法在那里呆了。我说哪天我回家去看看。他却发了老火,说养了我和弟弟,真的像养了两头牲畜,就晓得护人家,从来不顾家里人的感受。

我没有办法,只好抽出时间,回家了一趟。那是春天的头十点钟,父亲的门口,被浓郁的桦树枝叶所笼罩。屋檐头母亲晾晒衣服的竹竿两边,也被大海叔栽植的桦树,挡住了光照,桦树上的浑身长满细毛的虫蛭,有时滚落到晾晒的衣服上,穿在身上,奇痒难熬。我看后,只好走到大海叔的家里,大海叔正好在家,我说了桦树的事情,大海叔说,我早就晓得了,你的父亲走我家门口边走边骂,骂我霸道,骂养你们俩牲畜。大海叔说,这段时间,请不到放树的,我准备把那些挡事的树都砍了。听大海叔这样说,我还有什么可说的。我回家把大海叔的话告诉了父亲,父亲不放心,说他咯是真砍呢?

过几天,我正在店里做一单生意,父亲又打来电话,问我还管不管他们了?我问原因,他说你不是说人家要砍掉桦树吗?我说,还没砍呀?那边没有声音,电话已经挂了。

我连忙去乡下,借了一把镰刀,用一根晾晒衣服的长竹竿,把镰刀绑在头里,开始勾砍伸到父亲院墙里的桦树枝丫。我在这边费力地勾砍枝丫,父亲却站在门口,婆婆妈妈的叨叨,他说要不是养了我和弟弟两个牲畜,他哪天就把这些桦树砍了,哪天就把人家多占的田块要回来了。我心里说,你那么狠,怎么队长找你茬,你不敢说话,还是大海叔站起来為你打抱不平?父亲在那里一遍一遍地叨叨,我勾砍桦树的枝丫,没有听见一般,专心致志。父亲也许说得累了,不知什么时候走了,待我砍好枝丫,才觉得身后没有了声音,才知道父亲不知什么时候走了。

砍过枝丫后,父亲的场基豁然开朗。可是,要是我在这里住家,我还是觉得门口有树荫惬意,现在门口没有太阳就这样亮堂,却感了一种不习惯,就像一个原本有漫天黑发的人,忽然剃光了毛发,露着一个白白亮亮的光脑袋那样让人不习惯。

我到机耕路上的时候,大海叔的门开着,我走了进去,就见爱荣婶在房里看电视,我把刚才砍桦树枝丫的事情对爱荣婶说了,她说,你叔那天就说砍,一直找不到砍树的。她还说,都年纪这么大了,还不晓得哪天就走了,你大那样骂骂咧咧的,我和你叔只有往后退。爱荣婶这么一说,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便佯装没听见,开着车,走了。

此时的爱荣婶,头发白了,乳房癌动了手术,身体严重变形,往昔的美丽,荡然无存,看不见一点影子。这就是沧桑吧!

没过两天,父亲打来电话,说还有一根枝丫挡阳光,我说,这两天忙,等过了这两天,我就回家去砍。

待我想起来的时候,已经过了半个多月,我纳闷,过了这么多天了,怎么不见父亲的电话?我以为弟弟回家砍过了,打电话给弟弟,弟弟说他在外面讨账,已经一个多月没有回家了。我只好诚惶诚恐地开着车往家去,到了才知道,大海叔已经把父亲周围的桦树砍光了,父亲的小屋,彻头彻尾裸露在小河边,显得几许孤单。

难怪父亲这几天没有了声音?

我到屋里找父亲,却见母亲一个人在家,母亲告诉我,父亲又开始到处用笼子装黄鳝了。我说他头不是还痛吗?母亲笑着告诉我,现在比以前好多了,他的血管瘤现一天疼痛的时辰也少多了。我说,是不是大海叔把门前桦树砍了,他的心情好了?母亲却不以为然,说你个伢子!不过,心情是平和了。我没有再找下句。

上车之前,我准备去大海叔家一趟,却见他家门是关着的。回来的路上,我看见父亲正在一处还是青苗的稻田里,手捧着笼子,边走边考虑在哪里下笼子,那矫健的样子,让人根本就难以想起,他曾经是一个血管瘤病患者。

回家的时候,我第一句话就告诉妻,明天请客。

妻问,请哪个?

喊大海叔来家吃饭,我说。

责任编辑:王方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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