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驶入隧道

徐育伟

始发站北京西站，目的地A市，10：25发车，9号车厢007号上铺，软卧。邱鸿云攥着车票进了9号车厢，立即被一股酱臭味堵住鼻孔。他皱着眉头四下一扫，看见8号下铺的地上一前一后趴着双皱巴巴的黑色皮鞋，铺上没人。8号上铺躺着人，背对过道，被子盖到脖颈处，露出油腻腻的脑袋。7号下铺没人。

确认没走错车厢后，邱鸿云屏住呼吸将皮包放在7号上铺，脱下深灰色毛呢料西服外套，挂在靠窗的衣帽钩上，之后脱下鞋摆放整齐，爬到铺位上。他把被子枕头全靠在后背，舒服地躺下，接着掏出手机翻看吴敏空间里的相片。从大学毕业到现在，快十年了，她的身材和样貌还跟从前一样迷人。吴敏在A市开公司年会。想起九个小时后就能见着她，邱鸿云心里像是钻进成千上万只蚂蚁。

真要感谢万能的网络——老同学把他们拉入同一个朋友圈，几次试探性地聊天过后，他们加了好友，然后开始了将近半年的私聊。那种暧昧、欲说还休的感觉让他平静的心灵世界泛起阵阵涟漪。终于，要见面了。他掩藏好内心的激动和期待，跟妻子说要出差，开启了这场浪漫之旅。

吴敏发来信息：上车了吗？

邱鸿云回复：上了，可惜没定上机票，不然能早几个小时见到你。

吴敏发了个掩嘴笑的表情。你不是说还记得我以前穿黄色连衣裙的样子吗？今天我特意去商场找了件类似的，你出站就能看见了。

真的？邱鸿云发过去一个泪流满面的表情。

吴敏问：怎么了？

邱鸿云想了想，回复：感动啊，天气有点凉。

手机沉默了四五分钟，又震动起来，是妻子发来的信息，她让邱鸿云在车上注意安全，到站后给她打电话。邱鸿云发了个“好”过去，又打开与吴敏的聊天对话框，一条语音信息蹦了出来：你好好睡一觉吧，我准备开会去了，一会儿再聊。邱鸿云听了四五遍，感觉吴敏的声音犹如天籁。

车厢外狭窄的过道上，拎着箱子行李包的旅客寻找着铺位，乱哄哄的。进来一个年轻人，身着灰黑色运动服，手里提着棕色塑料箱子。他戴着黑框眼镜，头发像鸡窝，两眼暗淡无光地瞟了邱鸿云一眼，便把行李塞到7号下铺床底，一屁股坐下来，盯着车窗外发愣。

火車在上午十点二十五分正点发车，车轮与铁轨碰撞出的咣当声极富节奏。邱鸿云起身关了车厢门，仍能听见有人在过道走动，还有小孩的哭声。8号上铺的那个人身体弓着，姿势未曾变过，挨着他乱蓬蓬的脑袋有个黑色单肩包。下铺的年轻人在床上翻来覆去，好像不知道该怎样安放自己的身体。隔壁传来谈笑声。邱鸿云看不出跟谁能搭上话，他放下手机，闭眼想象吴敏穿着黄色连衣裙款步走来的画面。

将近十一点半，安静的车厢突然响起刀郎声嘶力竭的歌声，在邱鸿云下面。歌声戛然而止，他听见下铺的眼镜男“喂”了一声，喊了声“爸”。三十多秒钟后，眼镜男大声说：“爸您别担心了，我现在挺好的，已经找到工作了，在一家大公司，这会儿正在火车上，去出差呢。”停了下，他又说：“就住在公司附近，跟人合租的房子，能做饭，午饭在公司吃，早晚自己做饭，放心啊，不会亏待自己的。天冷了，你们在家也要注意身体啊。”

眼镜男挂断电话后，邱鸿云探脑袋往下瞅了一眼。眼镜男盘腿坐在铺上，出神地盯着手机屏幕。那个有些凌乱的后脑勺倏地让邱鸿云想起自己的过去。他拉上米黄色绒布窗帘，让沉默藏在幽暗中，没过两分钟，下铺传来哭声。起初是低沉的哽咽，断断续续，像一团团棉絮，轻飘飘的。听了片刻，便觉得那声音在和嗓子眼的一道关卡搏斗，出来得很缓慢，压抑，并不轻松。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过后，哽咽化为抽泣，抽泣黯然发闷，夹杂着莫名的哀苦。

邱鸿云睁开眼。车厢幽暗。几丝光从窗缝钻进来，正好射在他眼睛处。他眯着眼，抬腕看了眼手表，十一点五十二分。他拉开窗帘，起床上了个厕所，在两节车厢连接处抽了根烟，眼镜男愁苦的神情在烟雾中浮现。

吃午饭的时候，8号上铺仍旧没动静，邱鸿云将乘务员送来的盒饭放在靠窗的小桌上，此时眼镜男正在对面埋头吃泡面。两个人的距离不到三十公分，邱鸿云能在泡面热腾腾的香气中闻到眼镜男的头油味。

邱鸿云终于开口，问眼镜男去哪儿。

眼镜男吃面的动作凝滞了下，伸了伸脖子，咽下嘴里的泡面，说去郑州，声音跟他人一样萎靡。

那儿呀，我知道，以前去过。邱鸿云谈到了那个地方的饭食和宾馆。

两人闲聊几句后，眼镜男吃完了泡面，他说邱鸿云一看就是个成功人士，然后抱怨现在的年轻人——尤其是像他这样，没有家庭背景和金钱支撑的人，要在大城市立足有多难。他提到了高得吓人的房价和生活成本，但是有些幸运儿靠父辈的支持，轻轻松松住上大房子，获得一份体面的工作。

年轻人，不要气馁嘛，面包会有的，房子总会有的。邱鸿云也吃完了饭，用面巾纸擦嘴，微笑道，你刚才不会是因为这个哭吧？还挺伤心的。男子汉大丈夫，流血流汗不流泪嘛。

眼镜男低头沉默了会儿，低声说其实他并不是去出差，而是去面试的，想到一些心酸事，所以……他没往下说。

邱鸿云突然听见8号上铺的人动了下，他把被子拉到头部，制造了些许噪音，整个人蜷缩得像虾子。他看了七八秒钟，见再没啥动静，回头对眼镜男微笑道，你信不信，我曾经比你还惨，还可怜，还无助。

眼镜男陡地睁大眼，巴巴地看着邱鸿云。

邱鸿云扭头望向窗外，目光深邃起来。窗外是成片的庄稼地，裸露着黄褐色的泥土，几个白花花的水塘夹在其中，田埂上立着叶子发黄的树，远处的山峦和村庄模糊成一团黑影，不时有盖着五颜六色花圈的坟包扑入眼中。

邱鸿云说，我记得很清楚，是一个五月的夜晚，院子里的槐花很香，把屋里的草药味盖住了。没有月亮。没有星星。黑黢黢的夜里，从我爸卧房透出来的灯光像鬼火闪烁。我站在窗前没多远的一棵槐树下，借着那扑闪的黄光，捋了一把湿润的槐花塞进嘴里，那股香甜的汁液并没有冲淡心里的烦躁。我爸连咳嗽的力气都没有，他哼了几声，唤我。我走进沉闷压抑的屋子，草药味浸透了砖瓦、屋梁、桌椅、棉被。他躺在床上，一根白色蜡烛立在他头边的五屉柜上，融化的蜡烛流到油腻发黑的桌面。我盯着他凹陷的眼眶，感觉到寒意如针扎进身体。我晓得，他的性命就跟那扑闪的烛光一样，随时有可能熄灭。那年，我才十三岁，就要独自面对“死”。我妈不在屋里，我五岁那年，她跟我爸离了婚，走了，没有音讯。我爸让我去找一个叫李国亮的人，他住在镇上。我问，找他做什么？我爸说，叫他来。窗外很黑，我站着没动，说要不天亮了再去吧。我爸说，怕是熬不到天亮了。那时候，我感觉从他嗓子眼冒出来的每个字，都像要散架，他不知费了多大的劲儿，才把它们聚在一起，就像撒不出尿的人，断断续续地，把它们一个一个挤出来。这个李国亮，那时我喊“叔”，他来过我们家几次，每次来都用红网兜提着水果。他是我爸的战友，他们一年入的伍，一年回来的。我去灶屋，把煎在炉子上的药汤倒进碗里，端到我爸跟前。我说喝完药我就去。我爸盯着蚊帐没动，蚊帐上沾满蚊子血肉模糊的尸体。他的脸在烛光下，变得红彤彤的。我放下碗出去，慢慢走入黑夜。

邱鸿云拿起保温杯喝了两口水。

眼镜男问：后来呢，找到李国亮了吗？

邱鸿云说：找是找到了，不过真是费了死劲儿。从小我就害怕夜晚，更怕一个人走夜路。村道不平，我走得跌跌撞撞，心中像揣了兔子。两边的房屋都大门紧闭，电视连续剧放完了，大家心满意足地上床睡觉了。黑灯瞎火的路，我走得很快。李国亮在镇上开了家小饭馆，我爸带我去吃过饭。你想象不到，那晚我是怎么克服恐惧，一个人摸黑走了十多里地。你可以想象一下，出了村，一条土路歪歪扭扭地穿过庄稼地和荒野，路两旁的荆棘丛里藏着蛇和老鼠，它们就在我脚边，简直可以感受到它们呼出的凉气。在旷野，每一团树影都让你感觉是个人，像张牙舞爪的鬼。每一下风吹草动，我的头发都要奓起来，心脏咚咚响。然后是一条河堤。河坡很空。那条河没少死人。不算跳河寻短的，光是夏天淹死的孩子，我知道名字的，就有五个。我几乎是闭着眼睛，跑到镇里的。可事情并不顺利，街上两边的店铺早已关门，没有灯火。在黑暗中，那些铺面看起来一模一样，我搞不清该去敲哪家的门。我在街上走了两个来回，咬着牙，没有哭，站在一扇门前，忐忑不安地敲了门。我连着敲了十几下，最后用拳头捶门，才听见门后一声喝叱，灯亮了。看到从门缝漏出来的光，我忍不住流下了那个晚上的第一行泪水。有个女人骂骂咧咧地开了门，她手往北边一指，说那儿那儿，然后砰地关上门。敲开第四户人家的门，才看见李国亮，我差点扑进他怀里哭起来。

邱鸿云停下叹了口气，又接着说，李国亮听说我的来意，大惊失色，转身进屋穿了衣服，出来背着我就走。我听见他吭哧吭哧地喘气，听见他嘴里低声念着我爸的名字。一股热气从他后背散出来，我的身体不抖了，我放松下来，趴在他宽阔温暖的背上睡着了。等我醒的时候，李国亮坐在床头，握着我爸的手，又像那天喝醉了似的，眼泪鼻涕横流。我爸没哭。我看见他张着嘴，把那些要散架的字聚拢，穿成一串，這次我感觉像是有一双看不见的手在拉扯，把那些字从他肚子里拽出来，就像从土里扯花生拔萝卜那样费劲儿。我爸最后说的话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眼镜男探身问：他说什么了？

邱鸿云突然目光潮湿起来，他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我爸说，国亮，你晓得，我当过兵，走了后，政府兴许会替我照顾他，乡亲们也不会看着他饿死，可是，我不想他以后吃百家饭，看人脸色，接受大家施舍和同情，我想他活得有尊严些，我现在就指望你了，我把你当亲兄弟，往后他就是你儿子。邱鸿云动情地说，现在，我终于明白我爸说那番话的用意了。一个人活在世上，要是没有尊严，是件很可怕的事情。虽然我被李国亮收养，仍是接受他的恩惠，但这不一样，

从法律上来说，他是我养父，对我有抚养的义务，我不用背负太多的东西，而且我也会视他如亲生父亲。从那以后，我知道自己跟别人不一样，我对尊严的理解，最初是学习成绩要好，考一个好高中好大学，在班上争当三好学生和优秀班干部，让大家夸我表扬我。进入社会以后，我明白了要想活出尊严，要在经济上独立，要有事业。回想这十多年来的奋斗历程，酸甜苦辣太多了，要说的太多了。当初的我，就像现在的你。

眼镜男感慨道：真没想到啊，您父亲很伟大。

邱鸿云又滔滔不绝地讲起他的奋斗史，怎样克服困难，怎样付出艰辛努力，然后实现目标得到自己想要的生活，有尊严地活着。眼镜男听得如痴如醉，神情也越来越亢奋，好像从邱鸿云嘴里说出的那些词语变成鸡血打进了他身体中。邱鸿云说要感谢父亲，在多年前的那个晚上替他做出了正确的选择。他说他父亲那时病重，饱受折磨，像动物一样被摆弄，最后拒绝了治疗，保留着仅剩的一丝尊严，离开了尘世。他说他会永远记住那个夜晚，他父亲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于他幼小的心灵种下了一颗种子，土壤肥沃，阳光丰沛，雨水充足，他的世界终于长成参天大树。

那个始终面朝车厢壁，蜷缩得像个虾子的人突然坐起来，冲邱鸿云咆哮道：够了！够了！你说够没有？

邱鸿云吓了一跳，闪到对面，与眼镜男一起惊愕地看着那个就像突然从坟墓钻出来的邋遢男人。邱鸿云很快镇定下来，说，对不起，打扰您休息了。他又微笑着说了两声“对不起”。

8号上铺的男人冷冷地看了邱鸿云一眼，扭曲的面目舒展开，然后翻身下床，面无表情地离开了车厢。

这人，有毛病吧？眼镜男面露不满，就算吵着他睡觉了，您都道歉了，有必要这样么？再说，车厢是公共空间，大白天的，凭什么我们要迁就他？

邱鸿云苦笑两声，重新躺回床上翻看手机。

过了快半个钟头，邱鸿云还没见8号上铺男人回来。他来了尿意，下床走向卫生间，看见8号在两节车厢连接处吸烟。8号倚靠在车厢壁上，直愣愣地盯着对面鲜红的灭火器，烟在他右手指间燃烧。隔了十多秒钟，8号将烟头送到嘴里猛吸了一口，他的嘴唇爆了皮，嘴圈发白，烟雾从他鼻子里喷出，迅速升腾，模糊了嘴脸。怎么看，邱鸿云都觉得他像是被人遗弃在尘埃中的布偶。

又是一个生活中的失意者。邱鸿云心想，或许是自己刚才的言语刺激到他了。他从裤兜掏出烟盒，打算用香烟化解旅途上的不愉快。还没等他挪步，火车突然驶入隧道，突如其来的黑暗让他愣住了，他听见卫生间的门哗啦一声开了，然后又响亮地关上，咔嚓上了锁。约摸能看见眼前景象了，已不见8号的人影，车厢连接处只剩烟味。

另外一个卫生间坏了，无法使用。邱鸿云等了快十分钟，那个人还没出来。又来了几个人排在他后面。终于有人等得不耐烦去拍门。没人吱声。乘务员来了，用钥匙打开了门。一股凉风汹涌而来。铁轨被车轮碾压发出的声响如野兽嚎叫。卫生间没人。窗户开着。邱鸿云闻到一股烟味。难道那个人是魔术师，把自己变没了？或者是他听错了？他的身体被风吹透，打了个哆嗦，方便完后回到铺位上躺下，把刚才发生的事告给了吴敏。

吴敏说肯定是错觉，怎么会这么巧，你肯定是太紧张了。

有什么可紧张的？

怕你家里那位知道呀。

不管那么多了，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邱鸿云又附带几个哈哈大笑的表情。刚发送过去，突然感觉这话说得不太合适，赶紧撤回了信息。

过了快十六分钟，吴敏说：先不聊了，我忙点事，晚上见。

车厢里安静如初。8号还没回来。过了会儿，乘务员来查票，发现眼镜男走错了车厢，他应该去6号车厢。

上车时没注意，车票看反了吧。眼镜男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起身再三感谢邱鸿云，要了他的名片，提着箱子出去了。

8号上铺人呢？乘务员问。

出去了。邱鸿云说完这话，心里莫名慌起来。

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三个小时过去了，8号仍没回来，他的包还孤零零地挂在车厢壁。火车终于抵达A市。到了终点站。疲惫的旅客全兴奋了，拿着大包小包喊着亲朋好友下车。车厢外走过一个又一个人，直到9号车厢就剩邱鸿云一人，直到乘务员发现他，8号仍不见踪影。

邱鸿云想：难道8号丢下他的行李下车了？

乘务员说：到站了，你怎么还不走？

邱鸿云取下8号的包，突然想到，那个走进卫生间消失不见的人，难道是真的，并且就是8号？他再次回想起火车驶入隧道的情景，当时就他在卫生间附近，越想越觉得那个人就是8号。仿佛从8号的单肩包传来一股寒气，激得他心神一颤。他定定神，告诉乘务员，8号有可能跳火车了。

乘务员听了邱鸿云的描述后，慌忙带他去找乘警。

乘警打开了包，仔细检查。包里有一套内衣裤、剃须刀、钱包、钥匙串、药瓶，还有几样小零碎。让人注目的是一个黄色牛皮纸信封，封着口。乘警拆開信封，取出一页写满黑字的纸。他神色越来越凝重，看完后，对邱鸿云说，事情有点棘手，看来得麻烦您跟我去趟所里。

于是，邱鸿云忐忑不安地跟着乘警去了铁路派出所。在录笔供前，乘警告诉他，那个睡在他对面的8号，可能真的跳了火车。

邱鸿云竭力保持镇静，说我可以看下那封信吗？

乘警把信递给他。

8号写道，他是一个失败的人，他炒股，赶上股市大跌，手上的钱全套进去了，他像个输红眼的赌徒，想翻本，借钱抄底入市，可股市接连几个跌停，让他血本无归，不但失去翻身的机会，还欠下巨额债务。为了不连累老婆，他离了婚，放弃了一切。他离开先前生活的大都市，到了相隔千里外的一个小城市，不光是为了躲债，还是因为——他的原话是这样说的：以前，我是大家仰望的对象，现在变得连要饭的叫花子都不如，什么都没有了，我从来不知道自己有一天会沦落到去计较一顿饭吃几个馒头，我没脸出去见人，活得痛苦，又没有胆量去跳楼。我真想跟那些人似的，闭上眼，往前一跳，一了百了，可我真的怕死啊。

这时，邱鸿云想起了自己对眼镜男说的那番话，怪不得8号会那样歇斯底里地打断他们的谈话。恍惚中，他像是看见火车驶入隧道的那刻，8号走进卫生间，抬起车窗，钻出半个身子，奋力挣扎了出去。一股寒意汹涌袭来。

凌晨一点十三分，邱鸿云出了派出所。夜深人静，路灯照亮了马路的空旷。他站在一盏路灯下，茫然不知去路。手机没电。找不到公用电话。分不清东南西北。脑子昏涨，各种画面拥挤碰撞。他看着站前广场上孤立的路灯，仿佛看见吴敏穿着黄色连衣裙走来走去，身姿摇曳，裙裾飞扬，一头过肩长发像黑瀑从头顶泻下。站前广场空无一人。他沮丧地坐在水泥墩上，点燃一根烟，望着隐藏在夜色中的高楼和楼顶漆黑凝重的夜幕，只觉得这一天的经历实在太诡异了。

吸了两根烟后，邱鸿云去了售票大厅，找了个充电的地方。手机刚开机，吴敏的信息一条接一条地冒出来：

你在哪儿呢？怎么电话打不通啊？

你到底来没来啊？

你倒是说句话呀。

我回去了，你要来的话，打车到建设路36号西西宾馆找我吧，318房间。

还有妻子问询的信息。邱鸿云给妻子回复“已经到了，刚才手机没电”，又盯着吴敏的手机号，犹豫是给她打电话还是发信息。大厅里安静得能听见心跳声。他选择了发信息。

抱歉，路上遇到点事，我刚出站。

没过两秒，吴敏回复：到底怎么回事？

这么晚你还没睡？

没睡。

我在火车上像做了一场梦，不知道怎么回事。

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我可能，害死了一个人。

好吧，那你现在梦醒了吗？你还来吗？

邱鸿云握着手机走到站前广场，一盏路灯立在广场边缘的马路边，橘黄色的光线撑开了一方浓郁的夜色。夜幕深沉。没有星子和月亮。他瑟缩着身子，迎着十月中旬的夜风，向那盏路灯走去。马路通向城市深处，沿路的高楼大厦像黑色巨人矗立在夜幕之下，那些亮着的灯好像一双双眼睛。

好像有人在凝视他，邱鸿云产生这个感觉后，浑身一个激灵，头皮阵阵发麻。

责任编辑：段玉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