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雪
封面上是一帧丰子恺先生的漫画,配有两句诗:“草草杯盘供语笑,昏昏灯火话平生”,陋室灯烛,清夜悠悠,主客对酌素肴,小儿吹火旁侧,古老的诗意寓之于平常而温馨的生活细节中。这是我喜欢的场景。一入寒冬,身懒神乏,诸事皆不宜行,唯有卧床夜读听窗外清冷,唯有旧友夜访对烛光灯影,最是消得一季清寥。
读赵珩先生的文字,如老友携酒前来,夜谈旧时风物,娓娓不尽。
我以前并不知道赵珩,细读《旧时风物》一书时,印章、尺牍和案头清供之外,隐隐现出了一个清雅温厚的旧式文人形象。我以为读书人其实也是隐者,只是不同于渔樵隐于山林、贤良藏于庙堂,他们往往以极高的艺术审美力藏身于一方斗室,琴书笔墨自成天地,此中趣味只堪与同道者言说。读书人的这种“隐”,拭去的是浮世喧嚣,剩下的是淡如清水的雅致。
人生一世,大抵为求“欢娱”二字,然常常令人遗憾的是忧多乐少,不如意者多。遗憾大多来自外物,此不足,彼不堪,忙忙碌碌,浮浮沉沉,最后落得一身倦怠。其实人生之趣味全在于自身,王阳明指着岩中花树说:“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可见,我们身边所遇的人事物象都有熠熠光泽,都有百般滋味,只是我们不曾发现。
君子尚清雅,何为“清”?于平常物中见真趣便是“清”。赵珩先生则是此中妙人,温馨的彩笺,落寞的尺牍,精美的木椟,华美的屏风,砚田轴头,炉香花廊,彩绳秋千,行囊布伞,一一道来如数家珍,字里行间诗意馥郁、意趣横生。所忆的物件或有艺术价值,或含生活情味,更难得的是赵珩先生用自己的往日旧梦、情深意满营构了一幅幅感人肺腑而又意境深永的画面。
说到文人与戏,我想起了俞平伯、周绍良诸先生散戏后在站台侯车的感受,“斯时正是星光寥落,月华秋水,静静的街道不闻人声,而方才的弦板笙歌却依然回荡于耳际”;说到尺素落寞,不免感慨时代飞速而行中遗失的美好,当今天的我们坐在电脑前打开自己的邮箱,看着荧屏上过往即逝的Email邮件时,是不是会想起那旧日韵味深远的尺书鲤素,而多少产生一些怀恋之感呢;说到折扇,我回忆起年少时瓷青折扇上的金字小楷,“深院静,小庭空,断续寒砧断续风”的悠悠之声、渺渺之境一直浸润到读者心中;说到烛光灯影,我想起自己乘飞机降落时“望着舷窗外一片灯火,产生一种莫名的感动,体味出一种黑暗中的安谧与和谐,一种生生不息的生命涌动”,一下子触动了我们的心灵柔软处。
心中有情,情方能注于万事万物,现出它们的美好温馨。赵珩先生的旧时风物恰是我们心中再回首时那片渺然将逝之梦。我們裹胁在飞速前往的社会中,记得快节奏,明白高效率,理解喧嚣一时的躁动,渴求荣利一身的浮华,淘汰、变化、发展、成功,满身倦乏地飞奔向前,也许直到某一天自己的速度将自己的残躯淘汰。“慢慢走,欣赏啊”,朱光潜的这句话似乎已不合时宜,习惯了滋味浓郁的可乐,习惯了声色歌唱的热闹,这样的时代谁还愿意去尝那淡如水、轻似芥的清雅寂寥呢?
掩书遐思,鲁迅先生有一言叫“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我觉得正好表达另一种生活的追求,慢下来,慢下来,偶尔仰观浮云四散,偶尔把玩案头旧物,清明时折一柳,除夕前插一梅,驿路行旅听听冷雨,月光花影添香夜读。人生诗意无南北,唯有清寥似旧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