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杭轩
她闭上眼睛,又一次回到那个湖。
这次湖边的风很大,云很沉,山雨欲来。天是灰的、高的、远的,梭形的云抹了一痕又一痕,像叠厚了的油画,虽然笔法拙劣,但是很真。湖边的松林发出啸声,滚雷似的响在山谷。湖面皱起来,翻起浪来,很大,拍在岸上一片腥味的白沫。
那间小木屋照常亮起灯,在风里显得孤独又圆满。
她抱膝坐在山坡上,左边是一棵松树,右边也是一棵松树,隔着湖,贪婪地望着灯光。
这片湖是她的,她给自己勾勒了一片封闭的净土。这儿阴晴不定。晴天很少,阴天很多。有暴雨伴着闪电,大雾铺过山岗,没有微风,种了很多花草,但从不开花。这里唯独没有春天,有倾盆的夏,萧瑟的秋,刺骨的冬。她总喜欢躲在这里。
这是一个山间湖,湖面开阔,被山圈住,很好地藏了起来。这儿总是傍晚时分,黛含远山,又有朦朦胧胧的蓝,深深浅浅的绿,隐隐约约的褐。山林里只有一只猫——狸花猫,可湖里没有鱼,也没有飞鸟。它有时会陪她坐一会儿,看林海翻涌,抖一下耳朵,从不出声。
她坐得久了,感觉寒气从腰部上行,站起身来,那股凉意一直曼伸到心房停下来。她一步一停一滑地捱下山坡,沿着湖慢慢走。湖边没有植物,只有暗而柔软的泥土。她脱下鞋,拎在手里,赤着脚,感觉湿凉的泥在脚趾间滑过。浪更急、更大了些,从湖心猛扑过来,临到岸边,却像英雄迟暮,百炼钢成绕指柔,粗糙地揽住她的脚踝,顺过她的脚底,留下一声叹息。终于快到了,她想。
她沿着一条小径往上走,鹅卵石硌得她有些疼。她想起小时候走在浅溪中,也是一样的疼,但好有趣。小径的尽头就是那栋小木屋,基底垫了起来,有一个三阶的小台阶。木头是干燥过的松木,只抛光上了一层棕漆,尽可能地保存了夏日里松脂的香味。她深吸一口气,感觉那股涩香充斥鼻腔,盈满肺腑。她推开门。
屋里像有人住过,但又离去了。有几样原不属于这里的物件,也因主人不舍留在了这里。这儿更像一间驿站,简单而质朴,供旅人暂时停留休憩,但主人却付出所有热情。可屋子里,永远只留下自己一人,她想,打了个响指,壁炉生了起来。
木屋顶上吊着的灯,书桌边上的台灯,床头的夜灯,全是昏黄的暖光。她对这种颜色近乎渴求,包裹在光晕里,像一只松脂里精巧的昆虫,易碎又坚固。她蜷在壁炉前那张豆袋椅上,怔怔盯着作响的火堆。
屋里本来是有另一个人的,山谷也本该是另一番景象的。也就是一周前,湖才恢复了它最初的样子,荒芜、沉寂、带一丝寒意。她不可抑制地回想起那时的山谷,那时的湖,一些影子,许多往事和一个梦。
山谷里以前还种了一些茶树,常开着白色茶花,运气好还能找到几个藏在厚厚叶子后面的茶果。还有桃树,不花不实,慢吞吞地舒展枝桠。她很喜欢这些树,矮的,好爬,总被温柔地托举,不会突然将她摔下。她对这些松树以外的树,谈不上好恶,这是那个人喜欢的,所以她让他们生长在这里,恣意而繁茂,瞧见它们散在这山谷间,她也是喜欢的。
这座小木屋就是那时候建起来的。那时湖上不起浪,只有一圈涟漪,从波心荡来,轻轻啜吻着湖岸。风也不大,只是微风,也不冷。晴天很多,云是松散的,蓬的,可堪一握的,天空清冽的很。是那种小时候最喜欢的午后,日子还长的很,盘算着楼下的糖人和晚上的动画片,再自己和自己下跳棋等着黄昏。总之,那段日子太美好,湖也太漂亮,不像现在。
她睁开眼,抬头看了看教室里静默的黑板,小小地勘察了一下四周,静静地听了听头上半球形的教室摄像头,没有人在转动它,很好。班级里静得怕人,没有裁纸声、咳嗽声,只有刷刷的写字声,让人想起养过的蚕,在夜深睡不着时能听见的咀嚼声。她面前是一套圆锥曲线的卷子,不情愿地写,耳畔一直是湖水拍岸声。
她不在湖边的时候,总会让自己感到紧张以至于局促,面对太多的人,背着太多的东西,说太多的话,让她只想逃去山谷里。尽管所有人都认为她八面玲珑,能言善辩,但她却想当个哑巴。尽管在一个人面前她不想,但那个人现在已经走了。所以那间小木屋又空了。壁炉很暖和,又很冷。下课铃响了,她趴着假寐。
盯着壁炉,火苗腾跃又烬息。木炭亮起透红的白芯,一刻不停地燃烧,噼啪作响。
一开始这里没有木屋,只有山、树、湖、猫、大风。但那天她下定决心,邀请一个人住进来。于是她看着这个小小建筑成形,坐落在整片湖最好的位置,再之后湖里的样子就不是她说了算了。什么时候晴,什么时候阴,什么时候暴雨加雷鸣,什么时候大雪总寂静,就连长什么树,开什么花,结什么果,都脱离了控制,但她却高兴。她喜欢坐在远远的山坡上看着那间小木屋,屋里的人有时陪她说说话,或者干脆不说,两个人静静地看花,喝茶。
但总有争吵和冷战,就像再好的曲子也会弹错,草莓不一定每颗都甜,不经意间的话总像鱼肉里细小的刺,令人生嫌隙。这时候湖里总阴着,成了一个逆温层,冷气在下面,暖气总漂浮着,空气总凝固着,小木屋的炉膛也冷着,两个人互相躲着。
她自认是一个不太愿意真心结交旁人的人,有三根手指数得过来的朋友。有次听人说什么“接纳比拒绝更需要勇气”,深以为然。她总认为人走在这世上是带刀的,有的人不愿伤旁人,就带一个刀鞘,更有甚者把自己磨钝。但有些人却只在那刀上缠一匹绢、一缕丝。当相信一个人时,这把刀就会亮着刃递出去,至于你握到的是钝钢还是利铁,在你伸出手时已经没有了选择。这风险太大了。她好不容易说服自己赌了一把,搭手却是一柄不甚利却也伤人的。她还是握住了,那刀冰冷,吸着血来暖。
现在那把刀和自己的那把刀交叉着挂在炉子上,冰冷冷地发出叹息,又好像在嘲笑她身边那把空有凹陷的豆袋椅。她看看自己的手,右手掌心横过一条褐色的疤。窗外大雨猛拍这间木屋,她觉得它摇摇欲坠,可又隐隐不希望它倒下。
其实这次冷战的起因她现在都没想明白。她也不知道又是哪句话触碰了她脆弱的神经,只是觉得很累。友情这东西,像玻璃花房,好看是好看,碎起来可更有得看。可怜那些好不容易养起来的嫩芽,才刚刚见过阳光。
一周的时间不长也不短,刚刚好让她把山谷里的树移走,收拾收拾小木屋——在这次冷战开始的第二天,她就让她搬出去了。山谷里又空了,她的情绪也像湖一样渐渐平复,只是不知怎么,还是有大雨搅得人不得安宁。她侧耳仔细听了听,雨声小了很多,滴滴答答的,像抽噎。
再睁开眼,还没上课,桌上不知什么时候摆了一张答题卡,她把它翻了过来,有一行熟悉的字“今晚一起吃饭。”没留落款,她是有多自信。她本来想把这张纸揉了,但想了想,折了对折,又对折,夹在日记本里,标了个日期,注了行字:“苏联解体。”然后认真上英语自习。
下了这节自习她们就该去吃晚饭了。她磨磨蹭蹭走出班后门,发现她已经等了很久了。两个人都没有说话,走了半路才用放假打开了话题。去食堂的路上人很多,行色匆匆,高一懒散,高二悠哉,高三急迫。她其实没太听清她在說什么,只是应付着。整顿饭就像某场千篇一律的会议,让人想睡过去或者悄悄走神。她好像抽离出了躯壳,看着自己和对面的人。食不下咽,味同嚼蜡,信口开河,不知所云。
回去的路上,还是很默契地没有人提长达一周的冷战。初冬的风已经很冷了,她缩进自己的围巾里,像躲进海葵的小丑鱼,怕着外面的世界。她突然觉得很可笑,完全没有胜利的感觉,有很大的一个空洞填着躻膛,冰水漫上来。
晚上临睡前,她又回湖边看了看,雨已经不下了,天还是有点沉,树林静默着不出声,那只猫走出杯子,一直跟着她。她和那只猫沿着湖一直走,一直走,新雨后的湖岸柔软依旧。路的尽头是那间小木屋,她突然觉得好累,那些书,那些话语,那些字句,她只想睡一觉。
湖边在这场雨后,突然长出了一大丛芦苇,郁郁葱葱,白色穗子一直飘来飘去,茎挺叶直,她心不在焉地摸着。该回去了,她这样想着,正想往回走的时候,忽闻天边传来白天鹅洪亮、悠扬的鸣叫声,她为之一振,回身眺望,在水天相接处飞来一群白天鹅,在雨后霞光的映衬下,它们优雅地煽动着翅膀,缓缓而来,愈行愈近。
睡意袭来,她嘴角带着微笑进入了甜美的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