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明
有一天,我離家出走了。
这是一次预谋已久的出走,原因是:我厌倦了当一个好孩子。
我对着镜子,忧伤,沮丧,无可奈何。镜子里的自己,长着一张平庸无奇的脸:瘦弱,白净,还戴着一副金丝眼镜,标准“小红花少年”的模样。我无数次比画,这里,对,就是这里,斜下来,有一条刀疤该多好。
更要命的是,因为成绩好,加上管教严,我一直是“别人家的小孩”——走路中规中矩,放屁细声细气。只是,没人知道,在我内心深处,燃烧着怎样的火焰。
那天的早饭是稀饭和白煮蛋。我喝完稀饭,把白煮蛋放进书包里,又从厨房拿了一个冷粽子。然后背上书包,右手插在裤兜里,紧紧攥着两张皱巴巴的钞票,一张五块的、一张十块的。钱是昨天问爷爷要的,理由是买学习资料。
出门,沿老街一直走,前方有一座石桥,过了桥就是我所在的中学。我走过桥边,卖卤豆干的阿婆抬头看了我一眼。我带着做贼心虚的快感,快速穿过一片旧街巷。
镇北边是村庄,大地在我眼前徐徐打开。春天,油菜花盛开,三两农人在田里劳作。我走在田埂上,呼吸着新鲜的空气,一股悲壮感油然而生。我自由了。我将浪迹天涯,永不回头。像格瓦拉走向丛林,像贝吉塔走向那美克星,像小小的十二月党人走向他们的流放地。
世界如此辽阔,而我是孤独的。意识到这一点,真是让人又心酸又骄傲。我不由得想起了高尔基的《童年》、狄更斯的《雾都孤儿》。我情不自禁地唱起来:“落雨不怕,落雪也不怕,就算寒冷大风雪落下……”接下来的歌词我不好意思唱出来,什么“我的好爸爸”“我要我要找我爸爸”,一律用“啦啦啦”代替了。
我没去找爸爸,我爸爸来找我了。中午的太阳白晃晃,我坐在田埂上,吃完了白煮蛋,正在剥粽子。我爸骑着自行车,悄无声息地靠近。发现他的时候已经太晚,想逃跑已绝无可能。我爸是高中部的老师,对于我的动向从来都是了如指掌。一定是班主任跟他讲我没去上课,然后卤豆干阿婆泄露了我的行踪。
我爸推着车走在前面,我垂头丧气地跟在后面。一路上,谁也不说话。到校门口,他开口了:“我跟你的班主任打过招呼了,说你身体不舒服,请半天假。 ”
我说“嗯”,低着头往大门里走。他叫住了我:“钱交出来。 ”
十五块钱,相当于三十根雪糕,五十个游戏币,一百五十只甩炮,说没就没了。我欲哭无泪。
我爸有点儿得意,“这点儿小花招,哼哼,还能瞒过我……期中考到年级前三,我就不告诉你妈。 ”
他抽出那张五块的扔给我,把那张十块的塞进自己上衣内兜,一甩腿,骑上车走了。
(摘自“搜狐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