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朋川(苏州大学 艺术学院,江苏 苏州 215000)
1973年秋,青海省大通县上孙家寨清理了一座马家窑类型墓葬,墓中出土了一件被称作“舞蹈纹”纹饰的彩陶盆。我当时在甘肃省博物馆文物工作队工作,特地去青海省考古队上孙家寨工地去参观,见到了这件舞蹈纹彩陶盆,是残缺复原的。口径24.5、高12厘米。盆内壁一圈绘三组舞蹈纹,每组五人,面问一致,手拉手地舞蹈。在盆内上腹和下腹的结合部绘四圈平行带纹(图1、2)。这墓中还出土了三件彩陶盆,在盆内上和下腹结合部也绘四圈平行带纹。墓中还有海贝、蚌壳、骨珠等饰物。
图1 上孙家寨舞蹈纹彩陶盆
图2 上孙家寨舞蹈纹彩陶盆局部
上孙家寨出土的舞蹈纹彩陶盆备受珍视,成为国家博物馆的藏品,专家学者纷纷撰文对舞蹈纹彩陶盆进行介绍和研究,由于着眼点不同,这些论文对彩陶盆的舞蹈纹的内涵有着不同的理解,先后发表了不同的看法。我查阅了一些文章资料,现择其具有代表性观点叙述于下:
1、在上孙家寨彩陶盆的发掘简报中认为:“先民们劳动之暇,在大树下、小湖边或草地上,正在欢乐地手拉手集体跳舞和唱歌”。并且认为:“每组外侧两人的一臂画为两道,似反映空着的两臂舞蹈动作较大而频繁之意”。[1]
2、与舞蹈纹彩陶盆发掘简报同时发表了金维诺相关的论文,对舞蹈纹的解释是:“每组手牵手的五人队列,是面的正面并列的整齐形象。从不同方向摆动的辫发和“尾饰”,体现了舞蹈的韵律和节奏”。“描述了那些从事原始宗教仪式或舞乐活动的、装着兽尾、身上画着虎纹的原始人。在以狩猎为主的氏族,在舞乐或祭祀活动中,把自己打扮成狩猎的对象或自己氏族的图腾”。[2]
3、李泽厚在《美的历程》书中,同样认为舞蹈纹是“图腾活动的表现”,而且“直接表现了当日严肃而重要的巫术礼仪”。[3]
4、汤池发表的论文《谈舞蹈纹彩陶盆纹饰》,不同意“图腾说”,认为是表现狩猎活动,为“五人一组围堵追歼野兽的狩猎物”。[4]
5、张广立、赵信、王仁湘在关于“史前人形彩绘”的论文中,认为“马家窑文化彩陶盆上所绘的舞蹈群像,说不定就具有一定的宗教巫术性质,也许就是预演狩猎或渔捞活动的真实写照”。谈及舞蹈人物纹体现了原始发式和服饰:“在上孙家寨舞蹈纹彩陶盆上,我们除了看到编发的写实以外,同时还观察到了“衣尾”习俗的最早例证”。[5]
6、田自秉对舞蹈者的发式和服饰发表了类似的看法:“头上有辫发,……值得注意的是在每一个人物的体侧都有一尾状物,大约是模拟动物的一种装饰。”[6]
7、对舞者的性别有不同的看法。有的学者认为是女性,为盛装女子“跳起娱神的祭祀舞蹈”。赵国华的论著中认为舞蹈者是男性:“舞者下体突出的一道斜线,是男根外挺,这表明他们是青年男子”。欧阳希君也认为舞者是男性:“笔者认为是所谓‘发辫’是戴胜装饰,尾饰’则是‘外露的男性生殖器’”。[7]
以上种种看法,各有见地,但一致认为是舞蹈纹。
图3 宗日舞蹈纹彩陶盆
图4 磨嘴子舞蹈纹彩陶盆
自大通舞蹈纹彩陶盆出土后,陆续有马家窑类型舞蹈纹彩陶和舞蹈纹相类纹饰的彩陶发现,这使我们能够更全面地去思考大通舞蹈纹彩陶盆的文化内涵。现将已发表的有关的新资料简述于下:
1、同德宗日舞蹈纹彩陶盆:1995年,在青海同德县宗日遗址的考古发掘中,157号墓出土了一件舞蹈纹彩陶盆,口径26.4、高12.3厘米。上腹绘垂弧线和钩形纹,盆边绘上下相间锯齿纹,盆内壁最鼓处绘四圈平行线纹,内壁上腹绘两组舞蹈人像,一组为13人,一组为11人。两组舞蹈人物纹两侧有竖列平行弧线纹,其间以斜叶纹和圆点纹作间隔(图3)。人物纹的头部用圆点来表现。颈与身子为一体,用一笔画成,臀部以一个大圆点来表示。腿部乍看是一条腿,细看是由左右各一的上宽下细的线合成的。[8]
2、武威磨嘴子舞蹈纹彩陶盆:在1991年,甘肃武威新华乡磨嘴子出土了一件舞蹈纹彩陶盆,但有所残损,武威文管会的孙寿岭为我提取并观察了这件彩陶盆的残件,盆内绘的舞蹈人物纹有别致之处,我觉得对研究原始舞蹈是新的宝贵资料,舞蹈人物纹基本完整,盆的口、腹、底都有残存,应是可以复原的。后来,孙寿岭在《中国文物报》上撰文介绍了这件舞蹈纹彩陶盆,盆口径29、高14厘米。盆内腹上部绘作一圈排列的二组舞蹈人物纹,每组为九人,作手携手状。头部为圆点,臀部以一个略大的圆点来表示。由一条直线贯串身子、臀部而直至地上,在表现臀部的大圆点下端,由中间直线的两侧各分出一条斜线,形成三足鼎立的样子(图4)。[9]磨嘴子出土的这件舞蹈纹彩陶盆的器形与大通、宗日出土的浅腹舞蹈纹彩陶盆有所不同,为深腹盆,并且上腹鼓凸,下腹高而内凹,形成曲腹。与陕西省长安县马王村出土的庙底沟类型曲腹彩陶盆的器形相似。
3、永登连城舞蹈纹彩陶壶:器形硕大,高64、口径23、腹径52厘米。腹上部的两面分别绘一组舞蹈纹。一组为三个人形纹,另一组为两个人形纹,都作携手状。人形纹头部为黑色圆形纹,头中间为一白色圆点纹,周围为六个小圆纹,身子形状与大通舞蹈纹彩陶盆上人物纹身子相同,为两头尖的条状纹。但没有下肢,上肢只有三个尖指,像是鸟类的爪指(图5)。[1]
图5 连城舞蹈纹彩陶壶局部
以上四件马家窑类型舞蹈纹彩陶,我曾眼见实物,并作观察,其中三件为考古发掘品,因此作为本论文的主要论述作品。
四件马家窑类型舞蹈纹彩陶盆,有两件出土于大通河流域,大通上孙家寨舞蹈纹盆出土于青海大通河中游,在出有舞蹈纹盆的墓葬中还出土了三件彩陶盆,器形基本相同,上腹壁较直,下腹壁内收。皆为卷唇,唇较窄。内腹壁下部都绘有四圈同心圆线纹。盆唇上的花纹大同小异,主要以弧边三角纹、斜平行线和直平行线组成。三件盆外饰三条弧线组成的三束环连的纹样,各束纹样之间有钩形纹。只有一件外腹的纹饰较复杂,绘由相对弧边三角纹构成的平行圆圈纹,圆圈内饰十字形线纹。从这四件彩陶盆的器形和纹饰来看,为典型的马家窑类型彩陶盆的样式。
甘肃永登连城的舞蹈纹彩陶壶,出土地点位于大通河下游,接近大通河与黄河的交会处。此件彩陶壶器形硕大,但连城一带这种大型彩陶壶多有出土。大通此壶在颈肩和上下腹交界处绘黑色平行带纹,是马家窑类型彩陶壶的典型装饰样式。上孙家寨马家窑类型第429号墓的彩陶壶,器形和平行线纹的使用与连城彩陶壶相类似。连城舞蹈纹彩陶壶的纹饰彩绘使用了黑白二色,这在上孙家寨出土的马家窑类型彩陶上也经常使用,表明大通河流域的马家窑类型彩陶具有共通性,并且是马家窑类型典型的彩陶样式范畴内的。
甘肃武威磨嘴子出土的舞蹈纹彩陶盆,出土位置虽于青海大通相近,但其间相隔着高峻的祁连山。磨嘴子舞蹈纹彩陶盆与上孙家寨舞蹈纹彩陶盆在器形上有明显的差别,磨嘴子彩陶盆腹部较高,而且是曲腹,受到庙底沟类型晚期彩陶盆样式的影响。
青海同德宗日遗址位于黄河上游,舞蹈纹彩陶盆出土于宗日遗址的第157号墓中,此墓以四件彩陶随葬,其中的舞蹈纹彩陶盆,器腹较上孙家寨彩陶盆的盆腹较高,腹部向外圆弧。盆唇较窄,盆唇上饰相间三角纹和平行直线纹。腹部也绘三束连弧线纹,三束纹样间饰勾形纹。腹内饰同心圆纹。从总体上看,宗日和上孙家寨彩陶盆的器形和纹饰的特点是基本相似的。此墓中出土的彩陶瓮和彩陶罐也具有马家窑类型彩陶的特征。另一件彩陶为彩陶壶,却显示有宗日文化彩陶的特色,为夹砂陶,陶色呈乳白或乳黄色,器腹表面多有压印绳纹,腹下为假圈足。以紫红色在器口内和外腹绘花纹。[2]青海考古学者将出有舞蹈纹彩陶盆的第157号墓归为宗日遗址的第一期,这一期的两个碳十四测定年代为距今5685—5650年(经校正)。宗日一期的陶器中马家窑类型陶器与宗日式陶器数量差不多。宗日三期的宗日式陶器占了主流,宗日式彩陶的图案“主要是变形鸟纹和多道连续折线纹”。
通过以上四件马家窑类型舞蹈纹彩陶的阐述和分析,可以看出马家窑类型舞蹈纹彩陶主要分布在大通河流域及其南侧和北侧。南侧和北侧的马家窑类型舞蹈纹彩陶又和带有地域特点的陶器共存。
图6 洪山庙仰韶文化陶缸人形纹
图7 大地湾仰韶居址地画
虽然学者对马家窑类型彩陶上携手站立的图纹称之舞蹈纹有较一致的意见,但对舞者的属性意见不一,众说纷纭,主要表现在大通彩陶盆上舞蹈纹的解读上,归纳起来有“狩猎活动说”“图腾说”“宗教巫术说”“模拟动物说”“女性娱神说”“男性雄强说”等见解。并且许多学者对舞蹈者的看法是生活中真实的人在携手跳舞。
大通上孙家寨彩陶盆的舞蹈纹图像中,有一些特殊之处没有得到重视和给予恰当的解释,另外三件舞蹈纹彩陶的舞者图纹,也有特殊之处,现在一并提出讨论。
首先我们讨论舞者的身形问题。上孙家寨彩陶盆舞者的身形,绝大多数学者认为是人形,但仔细推敲是有问题的,因为与中国远古时期的人形图案都不相同,上孙家寨彩陶上的舞者身形为两头尖的弧凸条形纹,而且身子长而双足细短,与人的身子和下肢的比例明显不符。远的且不说,我们通观黄河中上游地区远古时期的人形图案,一般来说身子和下肢的比例为1∶1。人形图案大多突出表现肩部和胯部。彩陶上目前所知最早的人形图案,是在河南汝州洪山庙遗址出土的仰韶文化陶缸上画的人形纹(图6),人形为侧面,头是圆的,双臂伸开,区分出上臂和下臂,腿只有一条。手掌为圆形,五指张开,形象基本写实[10]。另一例为甘肃秦安大地湾仰韶文化居址的地画,地画上部画两个人形纹,头部皆为圆形。都有肩部,身体下部表现出较宽的分裆。两脚交叉,两足上翘(图7)。[3]
青海海西州格尔木野牛沟岩画,是青海岩画中年代较早的,岩画中也有类似彩陶舞蹈纹的人物手连手的舞蹈纹,头部也为圆形,双腿叉开。宁夏贺兰山口岩画中,也有连臂舞,舞者身穿束腰长袍,脚叉开,年代较晚。[4]
图8 华县柳子镇出土鸟纹彩陶
图9 华县柳子镇出土鸟纹彩陶
马家窑类型彩陶上的连臂舞者,都没有肩膀,身子的形状分两种,一种是直线型,另一种为两头尖的竖梭条状纹。上孙家寨彩陶盆的连臂舞者,梭条状的身子为微分开的短而细的双足。永登连城彩陶壶上的连臂舞者,头部为圆形,头中饰着白点。没有画足,但两头的舞者的外臂长着爪形指,整体形象更像鸟形。
外侧舞者外臂为两道的问题:五个一组的舞者左右外侧的舞者的外臂为两道细线,发掘简报认为:“似反映空着的两臂舞蹈动作较大而频繁之意”。虽然对此看法并未有过岐义,然而这种看法的可信度不高,因为是找不到先例。外侧舞者外臂的两道向下弯曲,很像鸟张开的翅羽。陕西华县柳子镇出土的两件庙底沟类型鸟纹彩陶钵,鸟纹的翅羽是以两根上翘的弯线来表现的(图8、9)。所以上孙家寨彩陶盆上舞者上身外侧伸出的两道弯曲的弧线,也可以理解为张开的翅羽。
图10 曾侯乙墓彩漆鸳鸯盒上的鸟人撞钟图
图11 野牛沟岩画鸟首人身图
图12 曾侯乙墓内棺连翼鸟纹
图13 曾侯乙墓内棺连臂人面鸟身和兽面人身纹
上孙家寨舞蹈纹彩陶盆舞者图像,身子下端一侧有一伸出的斜线,端部是尖形的,有的学者认为是“外露的男性生殖器”,这是可商榷的。中国北方岩画中表现男根常作龟头状,如内蒙古阴山岩画中的连臂舞,舞者下垂的男根为龟头形。有的学者认为是尾饰,我觉得有道理,巫师会扮成鸟形从事舞乐活动。中国上古时期的图案中有鸟头人身的巫师图像,湖北随州战国曾侯乙墓中,出土了一件彩漆鸳鸯形盒,盒身的左侧绘鸟首人身的巫师正在撞钟(图10)。青海格尔木野牛沟上古时期岩画中,有一鸟首人身的石刻图像,头为鸟形,上肢向两边伸开,下肢为蹲立状,胯裆间有下垂的男根(图11),[5]这也可能是扮成鸟形的巫师。
人格化的鸟纹或鸟化的人纹,可以看成鸟人共同体的不同方面,曾侯乙墓的漆绘内棺的中部,上部绘竖列的连翼的鸟纹(图12),下层绘二排连臂的鸟身人面纹和膝间生蛙武士纹、头上长角的兽面人身纹(图13)。
宗日和连城马家窑类型舞蹈纹彩陶盆上的舞者,两者的图像是大同小异的,他们的身子都用直线来表现,臀部被概括成圆形。但在足部处理上各有特殊之处,连城彩陶盆上的舞者有三足,除了少量为双足,大多是从身子的当中垂下一足,这既可以理解为被夸张地表现的垂地的男根,也可以理解成正面的三足鸟。山西芮城大禹渡出土的仰韶文化彩陶罐,绘有正面的展翅三足鸟纹(图14)。后来日中的金鸟也成了三足鸟。
宗日彩陶盆上的舞蹈纹的舞者,只有从上贯下的一足,古代图像中将人或鸟的双足简化为一足的并不少见,河南汝州洪山庙仰韶文化彩陶缸上的侧面人纹,只画了一足。甘肃嘉峪关黑山岩画中的动物纹都是用侧面去表现的,兽类只画两足,而鸟类只画一足。总之,宗日和连城的舞蹈纹盆上的舞者纹,是采取了抽象的表现方法,难以具体地作明确的界定,但图像中的舞者,不是日常生活中纯粹的人的形象,是一种被异化了的融入鸟的元素的人形纹。
在宗日遗址中,除去马家窑类型的彩陶外,还有特点鲜明的宗日式彩陶,陶质多为夹粗砂乳白色陶,以紫红色绘图纹,彩陶花纹以鸟纹和变体鸟纹为特色(图15、16、17)。鸟纹和变体鸟纹采取并排直列式,这和彩陶盆上的舞蹈纹的排列方式相同。宗日文化的彩陶中,马家窑类型彩陶的异化的人形舞蹈纹与宗日式彩陶的鸟纹及变体鸟纹共存,构成了人和鸟交融的和谐意象。
图14 大禹渡仰韶文化三足鸟纹彩陶罐
图15 宗日站立鸟纹彩陶壶
图16 宗日站立鸟纹彩陶壶
1、马家窑类型舞蹈纹彩陶主要分布于大通河流域及其南北两侧。
2、马家窑类型彩陶舞蹈纹的连臂舞者,不是写实地表现生活中的普通的人,而是抽象化的融入鸟元素的人形纹,或是作鸟形妆扮的作巫术活动者。
图17 宗日变体鸟纹单耳罐
3、马家窑类型彩陶上的舞蹈纹,不是简单的劳动之余的娱乐活动,而是带有原始宗教意味的仪式活动,联翩起舞,籍以驱邪、祈福,取得繁衍昌盛。
[1] 青海省文物管理处考古队.青海大通县上孙家寨出土的舞蹈纹彩陶盆[J].文物.1978(3):48-49.
[2] 金维诺.舞蹈纹陶盆与原始舞乐[J].文物,1978(3),第50—52页
[3] 李泽厚.美的历程[M].北京:文物出版社,1981:14-15.
[4] 汤池.谈舞蹈彩陶盆纹饰[J].美术研究,1979(2).
[5] 张广立、赵信、王仁湘.黄河中上游地区出土史前人形彩绘与陶塑初释[J].考古与文物,1983(3).
[6] 田自秉.中国工艺美术史[M].上海:东方出版社,1985:15.
[7] 欧阳希君.古代彩陶中的原始舞蹈图[J].文物鉴定与鉴赏、2011(3):62—66.
[8] 陈洪海等.青海同德县宗日遗址发掘简报[J].考古 .1998(5):1—11.
[9] 孙寿岭.舞蹈纹彩陶盆[N].中国文物报.1993-05-30.
[10] 河南省文物考古所.汝州洪山庙:图三三:6 [M].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5: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