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炳德
(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北京 100010)
中美之间的贸易摩擦系当前世界经济面临的最大不确定性。此轮贸易摩擦肇因于美国特朗普政府贸易保护主义政策转向。特朗普政府上任之初,即宣布退出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定(TPP),并在2017年度开展了五轮北美自由贸易协定(NAFTA)三方谈判。2017年特朗普政府先是启动具有单边主义色彩的301调查,其后于2018年4月3日依据301调查单方认定结果,宣布对中国500亿美元、涵盖1300个税号的产品加征25%关税,在中国出台对等的对原产于美国的部分进口商品中止关税减让义务政策之后,又威胁再对1000亿美元中国进口商品征税。
目前,中美经济规模占到世界总量的40%,世界第一二大经济体的贸易摩擦将对世界经济带来冲击,同时对中美两国自身形成巨大的冲击,对中国经济的影响同样巨大,本文尝试分析在贸易摩擦的几种可能情境下对中国制造业就业的影响。并提出相应对策,冀望相关部门能够在贸易摩擦中最大程度维护我方利益。
制造业就业属于优质就业。理论界和实业领域一直有制造业就业是优质就业的观点,理由主要包括,制造业就业有更高的待遇,制造业工人的教育水平逐渐提升,例如,美国商务部经济与统计管理局的一篇报告指出,2010年,美国制造业工作的每小时工资为29.75美元,而非制造业工作的工资为每小时27.47美元。包括雇主提供的福利在内的小时工资总额为38.27美元,相对于非制造业工人的32.84美元溢价17%。即使在控制人口、地理和工作特点之后,制造业的工作仍然保持着可观的工资和福利。制造业劳动力的教育水平稳步提高。在2011年,53%的制造业工人受过大学教育,高于1994的43%。一些创新型制造业更依赖干STEM(指科学,技术,工程和数学)教育。2011年,在3名受过高等教育的制造业工人中,有近1人(占32%)从事STEM工作,而非制造业部门只有10%。[1]亚行2013年度报告提出,要成为富裕国家,制造业的就业以及占GDP比重要达到18%。
全球化带动产业转移与就业岗位转移。经合组织(OECD)研究表明,贸易自由化可以很好地促进就业,如果G20国家的关税和非关税壁垒削减50%,可以带来熟练工人和非熟练工人就业1-3%的显著增加。美国学者Kucera 等人的研究表明,1978-1990年,经合组织国家共流失330万个制造业就业岗位,其中美国就流失了200万个,这些就业岗位主要是转移到劳动力成本低廉的非OECD国家,而这种转移,其原因更多的是20世纪80年代债务危机后对这些非OECD国家出口的减少,而不是从这些国家进口渗透率提高的结果。更为重要的是,这些就业岗位的转移更多的是因为OECD国家之间贸易水平的上升。[2]萨克斯等人提到,1978-1990年,美国制造业就业急剧下降,高技能与低技能工人的收入差距拉大,制造业领域低技能工人就业急剧下降。[3]
美国的制造业就业岗位难以回归。像其他发达经济体一样,随着全球化的发展,美国的跨国公司把更多制造业岗位转移到劳动力丰富、工资较低的国家。20世纪90年代,关于美国贸易赤字的争议就甚嚣尘上,当时一些意见领袖认为贸易赤字说明美国国际竞争力低下,贸易逆差损害了美国经济的基础,就业岗位向低收入国家转移导致美国国内收入差距拉大。克鲁格曼的一篇论文驳斥了上述观点,并指出美国经济的问题主要是美国国内的问题。[4]萨克斯等人的论文强调制造业和非贸易部门之间技能的差异,他们认为美国制造业的就业减少,特别是面临进口竞争的制造业就业减少,促使相对不熟练的工人转移到非贸易(服务)部门,导致非技术工人的相对工资下降。[5]2008年国际金融危机之后,美国等发达经济体纷纷提出制造业振兴计划。而在2016年美国大选中,贸易与就业问题成为核心问题。但是,美国的制造业回归,只是带来产值的上升,就业岗位的增加并不明显,2009年以来,对所有美国工厂生产的产品价值,上涨了20%以上(去除通胀因素),但制造业就业率仅上升了5%,因为新的工厂更多采用自动化设备。这也表明美国就业以服务业为主的大格局是不可逆转的。但根据前文引用的美国商务部报告,美国制造业就业从2010年到2012年,增加了48万9000个制造业岗位,上升4%。
目前公开统计渠道中难以得到制造业就业的全面数据,人力与社会劳动保障部出版的《中国劳动统计年鉴》提供了1978-2002年的制造业就业数据,2002年之后的数据缺失;农业部出版的《中国乡镇企业和农产品加工统计年鉴》只有2002年之后乡镇企业制造业就业数据;国家统计
表1 现有制造业就业部分公开可获得数据
① 数据2007年开始不含个体工商户。局提供1978-2011年比较完整的城镇非私营单位的制造业就业数据,但只有2004年之后的制造业城镇私营企业和个体就业人员的数据;第六次人口普查的2010年制造业就业人口数据和第三次经济普查2013年制造业就业数据(以上数据见表1)。值得注意的是,前美国人口普查局官员JUDITH BANISTER对1990-2002年中国制造业就业数据进行测算,认为人社部数据存在明显低估,低估值平均达到每年2600万人,调整后的制造业就业占总就业比重平均达到16.85%。
通过新方法对制造业的就业数据进行处理。第六次人口普查数据显示,2010年中国制造业就业达到1.21亿人,占总就业人口的比重达16.85%,高出制造业城镇非私营单位的就业人口和乡镇企业制造业就业数据之和近2000万人。假设制造业城镇非私营单位的就业人口和乡镇企业制造业就业数据没有重叠,二者相加作为统计方法一得到制造业就业的总数据;再加上制造业城镇私营企业就业数据,就是统计方法二得到的制造业就业数据,2007年后的乡镇企业数据不包含个体就业数据,系用全国私营企业制造业就业数据加上统计方法一的数据;根据第六次人口普查的制造业就业占比对统计方法二的数据进行调整得到统计方法三数据(见表2)。
表2 新方法计算的制造业就业数据
可能的统计误差。统计方法可能存在以下误差:一是制造业城镇非私营单位的就业人口和乡镇企业制造业就业数据有重叠部分;二是制造业生产性服务业和制造业之间边界的模糊,早期的制造业统计数据中可能含有生产性服务业的就业人员。三是统计方面的其他误差,比如大量的私营企业和个体就业的统计数据的不完整等等。这些误差总体在可以控制的范围之内。
保护主义影响贸易、福利与就业。国际贸易的基本理论表明,关税因为阻碍了商品的自由流动,使资源配置从效率较高部门转移到较低部门从而产生资源浪费并最终导致整体的福利损失。关税的影响机制涉及进口的价格弹性、进口渗透率和行业的政治组织程度。一般来说,价格弹性越高,关税的提高越能降低进口的数量;如果一国的某个行业组织程度高,则关税越高,进口渗透率越低;反之,则关税越高,进口渗透率也越高。Caliendo, Parro(2014)用李嘉图模型估计北美自由贸易区(NAFTA)关税削减的影响。发现NAFTA导致墨西哥的福利增加了1.31%,美国的福利增加了0.08%,加拿大的福利下降了0.06%。同时发现,墨西哥的自贸区内贸易增加了118%,加拿大增加了11%,美国增加了41%。[6]James E.Anderson and Eric van Wincoop(2001)利用引力模型和CGE模型研究边界、贸易和福利之间的关系,研究表明,经济一体化可以显著增加国际贸易和福利水平。[7]
美国高额贸易逆差有其深层次原因。2017年美国的贸易逆差达到峰值8000亿美元,其中中国占到一半左右。美国贸易逆差形成的原因比较复杂,关键的是有三条:一是美元作为国际主要储备货币,重要大宗商品的国际结算货币,保持一定的逆差是必须和必要的;二是美国国内储蓄不足,又有较低国际融资成本,因此形成融资消费的贸易格局,使其贸易差额长期居高不下;三是全球价值链分工日益细化,美国的一些跨国公司追求利润最大化,把生产基地配置到世界各地具有比较竞争优势的国家,一些事实上的美国产品被计算成进口商品。因此,简单把美国高额逆差归结为中国出口贸易问题,失之于简单,失之于公平。美国的研究人员Handley, Limão(2013)的研究表明,美国贸易政策导致的贸易不确定性,减少了针对贸易准入和技术升级的投资,这反过来又减少了贸易流动,降低了美国消费者的实际收入。中国加入WTO后,给予中国永久正常贸易关系地位等贸易政策稳定可以解释中国对美国出口的22-30%。[8]
中美贸易体量庞大,中美经济深度融合。根据海关总署数据,2017年,我国货物贸易进出口总值27.79万亿元人民币,比2016年增长14.2%,扭转了此前连续两年下降的局面。其中,出口15.33万亿元,增长10.8%;进口12.46万亿元,增长18.7%;贸易顺差2.87万亿元,收窄14.2%。2017年,我国一般贸易进出口15.66万亿元,增长16.8%,占我国进出口总值的56.4%,我国对美国进出口增长15.2%,与欧盟、美国和东盟贸易合计占我国进出口总值的41.8%。2017年,中美贸易总额达到5837亿美元,其中出口4296万亿美元,进口1539亿美元,贸易差额为2758万亿美元。根据祝宝良(2018)的研究,对美货物出口占出口的19%,相当于中国GDP的3.5%左右。从美国进口占进口的8.4%,相当于GDP的1.3%左右,对美贸易顺差为GDP的2.2%。[9]中美贸易进出口额、出口额、进口额情况如图1所示。
图1 中美贸易进出口额、出口额、进口额(1995-2017)
张明等(2018)认为,美国的统计值较中国统计值存在10%-15%的高估,2009年甚至存在17%的高估。[10]也有观点认为,中美贸易顺差的根源是全球价值链分工,2017年中国对外的贸易顺差中,加工贸易占比高达61.9%,而一般贸易仅占38.1%,由于中国在全球价值链分工中具备劳动力方面的比较优势,因此会从拉美、中东、澳大利亚等国家和地区大量进口资源,从美、日、韩和德等国大量进口中间品,在国内进行组装和加工后再出口至欧美等地,实际的增加值仅是中国加工组装的部分,但是在现行的出口核算方法下,出口产品均按照出厂售价计算,这也无形中大大高估了中美的贸易顺差。[11]中美贸易差额情况如图2所示。
图2 中美贸易差额(1995-2017)
中美贸易摩擦可能影响到的行业。从目前美国公开的对中国商品提高关税的出口品类瞄准的是中国制造2025中列出的高技术产业。根据张明等(2018)文,中美进出口贸易顺差规模较大的行业依次为电子、电气设备(含家电)、纺织服装、机械、家具、鞋及皮革品、钢铁、有色金属制品、塑料橡胶、非金属矿制品、化学制品、印刷品和木制品等。中美进出口贸易逆差规模较大的行业依次为农产品、运输设备(汽车、飞机等)、废旧材料、油气、矿产品和林产品等。[12]从中国对美国出口的分行业规模看,电气设备、手机电话、机械、电脑、服装、家具、玩具、鞋子、塑料、汽车、钢铁、光学产品、化工、有色金属制品、皮革制品、橡胶、木制品、工具、贵金属制品、纸制品等按规模依次递减,以上行业出口总额里中国增加值都可以占到50%以上。其中服装、家具、玩具、鞋子、汽车、钢铁、皮革制品、木制品、工具和纸制品的中国增加值占比接近100%的水平。张明等(2018)还认为,中美在食品、化学制品、纸制品、运输设备、石油煤炭、海洋产品、二手商品、初级金属制品、木制品及动物产品等领域或产业的G-L指数较高,关联度较高,故美国在上述领域开展贸易制裁的成本较高。中美在石油、天然气、纺织服装、家具、废旧材料、鞋类、皮革制品、农产品、印刷品、电气设备、家电、塑料橡胶及非金属矿制品等产业的G-L指数较低,竞争性较强,故美国在这些领域开展贸易制裁会获得相对较高的收益。[13]
本轮贸易摩擦对中国就业的可能影响:三种情境的分析。估计贸易对就业的影响,可以利用的主要工具包括投入产出模型、时间序列模型和可计算一般均衡(CGE)模型等。2011年一份研究利用动态面板模型分析得出,出口每增加1个百分点,引起就业增加约0.0380个百分点。在这里,可以使用简单的投入产出模型分析中美贸易摩擦对国内制造业就业的影响,并分为三种情境。在第一种情境下,双方达成一定程度的妥协,贸易摩擦偃旗息鼓。在此情境下,通过中国增加进口,美国扩大出口等方式,中美的贸易差额得到一定程度缩减,对中国制造业就业的影响将降低到最小。在第二种情境下,双方存在争议,展开有限度的贸易战。2018年4月3日依据301调查单方认定结果,宣布对中国500亿美元、涵盖1300个税号的产品加征25%关税,这份产品清单主要涉及以下行业,医疗器械、高铁设备、生物医药、新材料、农机装备、工业机器人、信息技术、新能源汽车和航空设备等。美国关税措施不会立即生效,预计公众书面意见征询期于5月11日结束,5月15日,USTR将在国际贸易委员会举行公开听证会。假设第二种情境下,500亿美元加征关税措施生效,可以利用2012年投入产出表计算就业影响。2012年投入产出表中,出口占产出的比重为11.58%,根据前文计算的制造业就业人数,计算得出,中国制造业就业将因为该项措施减少6.87万个岗位。第三种情境下,中美贸易摩擦失控,双方相互出台贸易战措施。美国政府威胁对来自中国的1000亿美元加征关税,如果该项政策生效,可以将其作为第三种情境,计算可得中国制造业就业将因为该项措施额外损失14万个岗位,这不包括受出口产业链影响的其他行业就业。祝宝良(2018)认为,从最坏情况看,如果中美贸易实现基本平衡,中国的经济增长速度会降低约2.5个百分点,影响非农就业约1400万人。[14]这种极端的情形发生概率极低。
经济从来脱离不开政治,解决国际贸易问题,离不开主要贸易方的政治考量,这就需要全面计算贸易的成本与收益。
顺应全球化发展潮流,合理维护现有多边国际贸易体制,抵制贸易保护主义。同贸易保护主义进行有利有节的斗争,促使贸易争端的涉及方回到谈判桌上来,促使单边主义向多边主义转化。发挥现有国际贸易组织、国际经济组织的作用,更大程度促进世界经济总体福利的提升,并坚定维护自身利益。
加大人力资本投入,提升我国劳动力的素质,应对新时代的就业挑战。因为我国的制造业就业岗位正面临从低技能、中低技能向更高技能水平的迁移,对劳动力素质提出新的要求,另外,随着国内产业在价值链条的逐渐向上迁移,一些基于信息和知识的生产性服务业需求不断增加,需要更高教育水平和更高专业技能的劳动力资源。
顺应就业结构变化,实现制造业就业升级与服务业就业扩大相结合。随着制造业劳动生产率的提升,两化融合和智能制造的推进,未来制造业创造就业增长潜力有限。目前,我国服务业就业占比大大低于世界平均水平,但是服务业对经济增长的贡献与年俱增。随着劳动生产率的上升和中国经济的转型升级,制造业更多的就业人口将可能转向生产性和生活性服务业。
总之,无论一个政府的经济政策主张如何变动,经济社会发展的一般规律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也就是说,虽然一些主要经济体的贸易保护主义滥觞,民粹主义抬头,但是全球化、市场化和国家间收入均等化的发展趋势不会改变。政策应该顺应大势,有利有节的与贸易保护主义作斗争,积极维护自身的贸易利益、经济利益,从而更大程度上为完成国家发展战略夯实基础。
[1] David Langdon, Rebecca Lehrmaan.The benefits of manufacturing jobs [EB/OL]. (2012-05-16)[2018-04-22]. http://www.esa.doc.gov/sites/default/files/1thebenefitsofmanufacturingjo bsfinal5912.pdf.
[2] David Kucera, William Milberg.Trade and the loss of manufacturing jobs in the OECD: New factor content calculations for 1978-1995,Ssrn Electronic Journal, 2002, 34 (22) :9366-9378.
[3][5] Sachs, J. and H. Shatz. Trade and Jobs in U.S. Manufacturing[M]. Brookings Papers in Economic Activity.Washington,DC:Brookings Institution Press.1994.
[4] Krugman, P. and R. Lawrence. Trade, Jobs and Wages[J].Scientific American, 1994,270 (4): 44-49
[6] Lorenzo Caliendo, Fernando Parro. Estimates of the Trade and Welfare Effects of NAFTA [J]. The Review of Economic Studies.2015, 82(1): 1-44.
[7] Jame E. Anderson and Eric van Wincoop. Borders, Trade and Welfare [J]. American Economic Review, 2003,93(1): 170-192.
[8] Handley, Kyle, and Nuno Limão. Policy Uncertainty, Trade, and Welfare: Theory and Evidence for China and the United States[J].American Economic Review, 2017, 107(9): 2731-83.
[9][14]祝宝良.预计一季度中国GDP增长6.9% 经济运行面临三大问题和风险[EB/OL]. (2018-04-16)[2018-04-22]. http://www.eeo.com.cn/2018/0416/326734.shtml.
[10][12][13]张明, 薛威,陈骁,魏伟.中美贸易战情景分析:美国会拿哪些行业开刀?中国如何反制防范并举?[EB/OL]. (2018-03-12)[2018-04-22]. ttp://www.sohu.com/a/225482300_465450.
[11]黄志龙,付一夫.中美贸易失衡的根源是什么?[EB/OL].(2018-04-16)[2018-04-22]. http://finance.sina.com.cn/zl/china/2018-04-16/zl-ifzcyxmv1739984.shtml?source=cj&dv=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