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路与权力

2018-06-01 13:09聂羽彤
原生态民族文化学刊 2017年2期
关键词:社会变迁苗族

摘 要:清水江地处贵州省东南部,是连通湘黔的水路要津。明清时期“定黔平蛮”的历史过程对清水江中游地区的社会变迁产生了重要影响,而人口结构和中心集市的变化也印证了族群迁徙、水路商贸与国家权力之间的密切关系。通过梳理清水江中游地区道路开发的历史脉络,并以苗族独木龙舟节案例来分析国家权力对地方社会文化变迁的影响。

关键词:苗族;独木龙舟节;清水江流域;社会变迁

中图分类号:C95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4-621X(2017)02-0052-08

清水江源出贵定斗篷山与都匀云雾山,跨黔南、黔东南2个自治州约14个县境,流经都匀、下司、凯里、旁海、施洞/(双井、马号)、剑河、锦屏、远口等市县及乡镇,至分水溪入湖南省境后称为沅水,是连接湘黔的交通要道。清水江中游地区道路开发的历程,与国家对该地区的治理过程密切相关,也是影响该地域空间的人口构成、集市变迁、文化融合的重要因素。

一、“路学”相关研究

有关“路学”的研究最早由周永明提出,他在《道路研究与“路学”》一文中,以川滇藏区公路为具体例证,引出了与道路相关的道路史、道路的生态环境影响、道路与社会文化变迁等研究主题,进而提出“路学”研究[1]。随后在《重建史迪威公路:全球化与西南中国的空间卡位战》中论述了全球化如何影响人们的空间观和空间感受,以及当地人对他们所处时空的理解[2]。又通过《汉藏公路的“路学”研究:道路空间的生产、使用、建构与消费》一文对道路研究现状进行批判性评述,并結合功能主义的实证分析和现代性视角下的时空分析,将汉藏公路视为复杂动态的社会空间,从公路的生产、使用、建构和消費四个角度对现有的分析框架加以扩展,不仅关注道路的修筑过程及其相关社会历史因素,同时注重其象征性层面上的文化符号建构[3]。

近年来,许多学者都在关注西南地区的道路研究,赵旭东等在《道路、发展与族群关系的“一体多元”:黔滇驿道的社会、文化与族群关系的型塑》一文中,以黔滇驿道为例,探索其在特定时空条件下对贵州社会文化及民族关系格局的影响,进而探讨国家在不同时期如何以其为载体策略性地获取统治正当性的过程,认为道路的变迁伴随和助推社会的发展,社会发展本身也迫使道路建设必须与其相适应,且二者一直在形塑我国的民族关系,尤其是边地区域的族群关系格局,并且这种族群关系在不同的历史与时空背景下也呈现出不同的发展和关系类型[4]。吴晓秋研究了驿道文化线路及因驿道而引发的非物质文化,强调文化线路无形的精神属性和连通古今的可传承性,并指出贵州驿道文化线路时间跨度大、分布广、种类多,线路错综复杂,沿线形成的文化景观与人文遗迹是研究贵州社会制度、经济发展、军事斗争、宗教信仰、文化变迁、民族交流的珍贵实物资料,挖掘其文化内涵有助于确立文化遗产保护的新视野,同时也可服务于当地文化旅游的产业发展[5]。杨志强在《文化建构、认同与“古苗疆走廊”》中界定了“古苗疆走廊”,指的是元明时期以后新开辟的、连接西南边陲云南与湖广之间交往的一条驿道及其周边呈带状相连的地域[6]。随后杨志强、赵旭东等在《重返“古苗疆走廊”:西南地区、民族研究与文化产业发展新视阈》一文中首次提出了“古苗疆走廊”概念,并探讨了这条走廊对贵州省的建省、明清时代“苗疆”地区的“国家化”过程以及民族关系等所带来的影响,同时对 “古苗疆走廊”的地域及族群文化的特点等进行了初步整理和分析[7]。杨志强又在《“国家化”视野下的中国西南地域与民族社会:以“古苗疆走廊”为中心》一文中,通过对“古苗疆走廊”形成过程的追溯,探讨了国家力量、汉族移民及文化对西南边疆地区与各民族社会带来的冲击,认为明清时期西南边疆地区所经历的剧烈的社会变迁,其主要特点就是王朝权力依托“国家走廊”自上而下地开展“国家化”的整合过程,其地域及族群文化多样性的形成与宏大的“国家叙事”间有着内在因果关联[8]。张应强在《通道与走廊:“湖南苗疆”的开发与人群互动》中,通过梳理明清王朝对通滇驿道的维护与沅水上游支流的开发,以及地方政府兴筑“边墙”与经营湖南苗疆地区的历史过程,分析了不同历史时期该地区的人群构成及其在以水陆交通网络连接起来的地域空间中的互动[9]。这些研究从不同视角阐释了国家权力、道路开发与社会变迁之间的关系。

二、清水江中游地区的道路开发

贵州省在西南地区具有重要的战略位置,东接湖南、北邻四川、西接云南、南连广西,是贯通南北、东西的交通要地。《明史》载:“其地西接滇、蜀,东连荆、粤。太祖于《平滇诏书》言 ‘霭翠辈不尽服之,虽有云南不能守也,则志已在黔,至成祖遂成之。然贵州地皆崇山深菁,鸟道蚕丛,诸蛮种类,嗜淫好殺,叛服不常。”[10]据此可知,早在明太祖时期王朝就已开始关注贵州,而“叛服不常”的“诸蛮”亦逐步被纳入“王化”范围。《贵州通志》载:“黔省自明始建置,郡县元以前皆为蛮夷。” [11]由此或可以说,汉人入黔就是为了平蛮夷,因此从一开始,苗人与汉人之间的关系就是对立的。在贵州被纳入“王化”版图后,清水江中游地区一个特殊的黑苗群体——“九股黑苗”① ①“九股苗”或“九股黑苗”的称呼始于明代,指居住在今清水江中游及巴拉河沿岸并多次与明清王朝发生军事冲突的一个黑苗群体。“九股”实为9个宗族组合而成的姻亲势力集团,在地域上有上、下九股之分,分别分布在丹江(今巴拉河)与清水江中游沿岸地区,共18个宗族组织,是当时该地区共有的社会组织形式。当该地区的苗民参与杨应龙反明事件后引起朝廷重视,为区分其他地方的黑苗群体,故此得名。 ,因参与了杨应龙反明事件而引起王朝的格外关注,其与王朝的对抗始于明朝,时断时续,时而激烈、时而缓和。在清雍正、乾隆年间,八更、施洞、偏寨一带的苗族人民曾英勇抗击清政府“开辟苗疆”;咸丰、同治年间,张秀眉曾以此地为起义军的据点,多次沉重地打击清军。反抗,可以说是对强迫性变迁的一种应对;而起义,则是对当时政府或权威进行有组织的反抗。但是苗民与王朝的较量最终以清光绪四年(1878年)苏元春“平定苗乱”告终,而王朝将“九股黑苗”由“生苗”转为“熟苗”的过程,以及平乱后为稳定政局大力扶持地方经济的举措,也拓展了该地区的道路。

(一)开辟苗疆与道路拓展

施洞地处清水江中游,为连通镇远、施秉及台江的重要交通孔道,属“九股黑苗”聚居区,因此该地区自明清以来一直为兵家必争的军事要地。据《苗疆闻见录》记载:“楚军进据金钟山,逼近清水江北岸,揭流而拔其巢,遂得东取台拱,西南复丹江、凯里,西北而疏通驿道者,地利之扼其要也。”② ②此处驿道指楚黔驿道,据徐家干《苗疆闻见录》,清代楚黔驿道西起皇华(今贵阳市南),经龙里、新添、酉阳、杨老、清平、重安、兴隆、偏桥、镇远、清溪、玉屏而入湖南,凡十二驿,四十五铺。 但由于双方的战备需求,在开辟苗疆的过程中一定程度上也扩展了该地区的道路网络。比如咸丰、同治年间黔东南的上江苗军起义、下江苗军起义、太平军入滇等农民起义等,其中 “下江苗军起义”的37条军事活动路线中就有一条路线是从台拱(今台江)至施洞口,从这些军事活动路线的数量可以推测当时贵州的县乡道路已具备一定规模。“改土归流”时期,为适应军事需要以及发展少数民族地区经济,曾开辟五条大道,其中由台拱至施秉县同知衙门的大道也途经施洞[12]。由于贵州特殊的地理环境,战事频发时,道路、驿路亦经常中断。“(咸丰六年)七月二十九日,贼由西北角入城西北……城陷,苗遂分田而食,忙则聚族耕耘,农隙则结队抢掠,名曰打捞,余庆,石阡、铜仁、镇远迄无宁岁,道路梗塞,驿传不通者十三年” [13]。但总体来看,为了确保枪支弹药等战备物质顺利输送到需要的地方,双方都曾极力修缮这些道路,并形成以驿道为主干线,县乡道路为分支的道路网络。陆路的拓展为清军入主该地区并平定苗乱打下基础,而大力发展水路运输则是平乱后王朝为稳定政局而实施的一项安抚策略,因此可以说陆路发展为清水江中游的水路开发提供了先决条件。

(二)平乱后的渡口设置与河道治理

据《民国·台拱县文献纪要》,清光绪四年(1878年),提督苏元春等平定苗乱后,以施洞为驻地修建公馆并大力发展当地经济。时任台拱厅同知的李道本为建立镇远与施秉交通孔道,设南哨渡、偏寨全恩渡、巴拉河渡、施硐口渡等,并拔公田设船济渡,派专职人员管理,为县内官渡之始 [14]。南哨与平寨是本文田野调查地区的最上游,曾是盛产木材的地方。偏寨位于施洞下游,在胜秉对岸,偏寨全恩渡口是当时台拱县与胜秉分县的重要通道,也曾经是清代苗民起义的主要据点之一。巴拉河渡口地处巴拉河与清水江交汇处,水运兴盛时期也曾是一个小型贸易集散地。据当地人口述,施洞渡口繁华时往来的商船络绎不绝,泊船成百上千,马帮云集,场面甚为壮观;货运高峰期间,曾出现“木材布满江面,舟楫不通”的盛况,施洞、马号两岸往来的村民甚至不用渡船就可以直接过到对岸。杨正保等认为:“清政府在雍正年间实行‘改土归流以后,一面设府建厅;一面允许外国公司大量开发我国丰富的资源。一些官吏、土豪、商贾趁机勾结洋人,把清水江、都柳江沿岸的油杉,强行霸占,大量砍伐。对人民大搞横征暴敛。因而到处酝酿着起义斗争的火苗。”[15]然清水江因“溪滩乱石险阻”,航运耗时较长,为改善水路运输的环境,王朝对清水江河道曾进行多次疏浚。“顺治十六年……由旧施秉通清水江至湖广黔阳县,直达常德,沿途皆有石阻,宜各疏凿,开纤路以资挽运”[16]。民国二十九年(1940年),政府投资16万余法币治理清水江险滩。同年,政府出资3万多法币扩建施洞码头,扩建后的码头整体布局呈正方形,底层用鹅卵石铺垫,外层用条石平铺,并砌有17级石阶沿至河边。直至民国时期,清水江航运依然兴盛。解放后,政府重视发展水路交通,不断进行航道建设,也多次整治施洞滩,并拨款购置渡船。

(三)建桥废渡

渡口从设立到消失,通常会经历私渡、义渡、修桥废渡三个阶段。据《贵州通志》记载,嘉靖三十四年(1555年)贵州有渡口40余处,至清末已达340余处。1956年7月镇台公路通车后,人渡改为车渡,此后码头停靠的船只逐年减少。1957年后,清水江开始发展机动船运输。2006年8月25日,施洞大桥正式通车,号称贵州最后的公路渡口从此消失。为便于台江、施秉两县村民的往来,从2007年开始,政府陆续出资建起多架跨江铁链桥,按上游至下游的顺序,目前已建成旧州-铜鼓、施洞-马号、平兆-胜秉、景洞塘-六合等数座铁链桥。因此,当年的渡口如今几乎都已废弃不用。

虽然这些渡口都已成为历史遗迹,但是当年设置这些渡口,一方面是平乱后发展当地经济的一项重大举措;另一方面,战时清军已明显体会到地形对于他们的不利,平乱后设立渡口,也是为了防止苗民再起事时便于控制。臺拱连接了镇远、施秉,也就加强了王朝对当地“九股黑苗”的控制,使其难以再生事端。诚然,如果“九股黑苗”没有参与反明,王朝可能不会如此关注这个黑苗群体并对其严加防御,进而派大批屯军入迁;如果南哨、平寨没有如此丰富的木材,如果这里不是连通上游重安江及下游锦屏,乃至远及湖南洪江的交通要道,即使兴修水路,也难以引来大批外地商贾。因此,自然环境与历史发展都是影响该地区社会变迁的重要因素。这里曾经战火连连,也曾商船锦簇。而“王化”的过程与道路开发的过程,不仅是这里的人口与集市发生变迁的过程,同时,也是苗汉文化融合、创新的过程。为此,本文拟以苗族独木龙舟节的建构历程为例来阐释王朝对“九股黑苗”的剿抚与对清水江水路的治理如何影响当地苗汉文化的融合与地方社会的变迁。

三、案例分析:苗族独木龙舟节的建构与地方社会的变迁

苗族独木龙舟节有一个关于“恶龙”的起源传说,传说中“恶龙”被杀后沿江村民都来争抢龙肉。在不同历史时期,这个传说曾出现多个版本,笔者整理后将其分为较早期与晚近期两个版本。在较早版本中胜秉得龙头、平寨得龙颈、塘龙得龙身、榕山得龙腰、杨家寨得龙肠、稿仰得龙脊背;晚近版本中施洞入主龙舟传说,得到龙尾,并出现各村寨争龙头现象,而诸多史料都可以证明不同传说版本中各村寨对龙身部位的获取与当时该地区的村落权力格局密切相关,或可说,它就是地方社会权力变迁的一种隐喻表达。

(一)苗族独木龙舟节中“龙”的溯源

在“定黔平蛮”的历史过程中,汉文化介入苗族社会的方式,其实是强势文化对弱势文化的一种压制或渗透。表面上看苗族人似乎保持了本民族的传统,但稍加观察就会发现,其实许多汉族的文化元素已潜移默化地被吸收进苗族文化,同理汉文化也吸收了苗文化。比如在汉族龙舟的基础上,苗族人以其民族智慧结合自己的文化创制出了独一无二的苗族独木龙舟,并创造了清水江中游地区独有的独木龙舟起源传说——“恶龙传说”。那么,此传说中的“龙”到底是源于苗文化还是汉文化呢?

在当地苗族人的传统观念中,许多水中的动物都可以被称为龙,比如有关田螺、鱼、虾等水生动物的民间传说中,如果它们在传说中被赋予神圣性,就可能被人们归为龙族,并有善龙、恶龙之分,但在语言上苗族的龙并没有一个共同的称呼,而只是在观念上认为它们属龙族,称谓上依旧以其各自种类称为田螺、鱼、虾等。关于当地苗族人对龙舟节中“龙”的称呼,他们称“龙”为“Vongx”,称“龙舟”为“niangx vongx”,“看龙(舟)”为“ngit vongx”,“划龙(舟)”为“qab niangx vongx”,而苗语中并没有“龙舟节”这个称呼,并且他们称呼汉族的龙也为“Vongx”,可见此“龙”(苗族独木龙舟的“龙”)并非彼“龙”(当地苗族早期观念中的“龙”),而且由于苗族龙舟中的“龙”与汉文化中的“龙”都被称为“Vongx”,亦可说明汉文化对当地苗族龙舟文化影响至深。

在苗族人的传统观念中,他们习惯于将所信仰的鬼神以“善”“恶”来分类,能保佑人们的神灵,是善的;伤害人们或带来灾难与不顺的,则是恶的。从这个意义上讲,龙舟传说中的龙伤害了苗人,这个龙就属“恶”的一类。“九股黑苗”因在明万历年间参与了反明事件,导致王朝对“九股黑苗”的防御远远超过对待贵州其他地区的黑苗群体。面对王朝的武力剿抚,“九股黑苗”也曾顽强反抗,却遭到更加残酷的镇压与欺压。加之各种文献记载驻地的清军对苗人伤害手段极其恶劣,而龙是王朝天子的象征,屯军汉人正是依天子之命来镇压并残害苗人的,因此苗人用“恶龙”暗示王朝及汉人是符合苗人当时的境遇与信仰观念的。据此可以推测“恶龙”传说与明清王朝对“九股黑苗”的镇压有着一定的因果关联,而“恶龙”的象征意象即源于苗人心目中的皇权及身边的汉人。汉族的龙被清水江中游地区的苗人赋予了他们观念中龙族的一些特征,比如它是“恶龙”,并长有苗族图腾崇拜中的牛角,由此成为苗族龙舟文化中的“龙”,可見恶龙传说中的“龙”其实是苗汉文化融合与创新的结果。笔者曾分析过有关恶龙传说的不同版本与地方社会权力变迁之间的关系,当皇权与苗人关系对立时,祥瑞的龙在苗人心目中变成“恶龙”,当苗人与汉人、皇权之间的对立关系慢慢减弱后,龙原本的神圣感在苗人心中逐渐恢复,并将其原本象征的“皇权”演化成村落权力,为确定和巩固本村的地位,他们把龙身各部位象征性地分割,从而确立了该地区的村落权力格局 [17]。

(二)龙舟群体的人口构成

在当地,划龙舟通常以村寨或宗族为参与单位,而龙舟成员虽然都是苗族人,但他们有些是原住苗民,有些则是“汉变苗”的苗族人,因此苗族龙舟节形成的背景与明清时期迁入此地的汉移民不无关系。

在本文田野调查地区,明清时期汉移民的入迁大致有两个原因,一是因为屯军,家属亦随军而来;二是因平乱后水路的开发,江西、湖南等地商贾携家眷入迁。由于战事的持久不仅需要大量的军备物质,还需要大量的粮食供给,而运输的困难使靠邻县的供给很难满足需要,因此,从王朝的角度看,屯垦不仅保证了官吏士卒的生活需要,也减轻了邻郡人民的负担。平乱后,王朝大力兴修水路、疏浚河道,帮助当地人民发展经济,以通过改善经济与生活状况来安抚民心、稳固政局,而大量屯军与商贾迁入此地,也使汉文化在清水江流域得到传播。

因屯军与经商而入迁的两类汉移民,要么有“王权”可以仰仗,要么以经济为后盾,因此他们对该地区的社会变迁无疑会起到重要的推动作用,这一点从汉移民在清水江沿岸居住的空间位置就可以得到佐证。如今清水江两岸的施洞、马号的村民,即使现在身份为苗族,也多为明清时期从湖南、江西等地迁入的汉移民后裔。而原住苗民则散居周边各处村落,即使靠近河岸,也属远离施洞这个集市中心的区域。在离施洞古渡口较近的中心地区密集分布着10余个村寨,按上游到下游的顺序,分别为柏梓坪、方寨、街上、塘坝、塘龙、偏寨、石家寨、杨家寨、平兆等。其中,柏梓坪的村民多是从江西、湖南迁来;方寨村民多为刘姓家族成员,祖籍江西;施洞街上也是湖南、江西汉人居多;塘龙从江西迁来的居多;平兆以前有集市,村民多为当时因商聚居于此的汉人,如今他们几乎都已转为苗族身份。这说明该地区的中心地带在渡口繁华时期多为汉人所占据,也就是说在施洞于光绪四年(1878年)设渡后,陆续迁来的商贾以各种方式住到了“河边儿”这种在当地苗人心目中象征富有的地界,而目前这些村寨多数都拥有至少一条独木龙舟,并且多为划龙舟的主流群体。迁入此地的汉移民,即象征国家权力的屯军与象征民间权力的商贾对该地区控制与影响的程度可见一斑。

如今清水江南岸施洞镇周边村落的汉移民后裔几乎都改为苗族身份,但北岸马号等乡镇的汉移民后裔则多数仍保持原有的汉族身份,只有少部分变更为苗族。这与汉人迁入后其生存环境内原住民的民族身份不无关系,因为施洞这边原住民多为苗人,而马号那边多为因屯军迁入的汉人。清代及民国时期,由于少数民族身份被歧视,台江有些苗族人隐报为汉族。建国后,国家陆续出台了对少数民族优惠的一系列政策,使许多汉族人主动转为苗族人,尤其是20世纪80年代后,升学加分的优惠政策作为“汉变苗”的一个重要诱因,使施洞与马号的部分汉族人为了子女的前程问题而主动将身份变更为苗族,这些都是国家政策对族群身份变迁的影响。据《台江县志》关于民国二十五年至三十八年(1936年至1949年)的人口统计,当时台江的苗族人口只占50%左右;解放后,政府贯彻“各民族大团结、民族平等”的政策,隐报为汉族的少数民族逐渐恢复苗族身份,1953年全县总人口68 096人,苗族人口为62 562人,占91.87%;最新的统计数据显示,台江的苗族人口约占全县总人口的97%,施洞的苗族人口约占全镇总人口的98%。

在不同历史时期,“苗变汉”与“汉变苗”这两种现象在这个地区都曾出现过。关于祖籍为湖南、江西的部分汉移民后裔转变为苗族身份的历史过程,可以通过当地的碑刻与家谱得到证实。事实上,不论他们原初的身份是苗,还是汉,选择改变身份的动力取决于哪种民族身份受到的利益驱使更强烈。更为重要的是,目前参与划龙舟的村落,其村民多为明清时期入迁此地的汉移民后裔,如今他们作为“苗族人”对苗族龙舟文化的传承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而这一社会现象的存在也与生存适应相关。

(三)苗族独木龙舟节的传承与苗、汉群体的生存适应

苗人与汉人对生存环境的适应,不仅包括自然环境,还有社会环境,并且这种适应是双方的。汉人的大规模入迁,干扰了苗民原本的生存状态,他们曾试图努力守住自己的家园,但这里原本就是王朝的天下,因而“喧嚣”过后,也只能接受屯军与商贾进入“自己的领地”,并在同一时空内寻求共融。抛开汉移民仰仗的“王权”背景,对苗、汉群体而言,汉移民来到这里面对生存环境的变化,与苗族人面对汉移民群体的介入是类似的,对双方来说,最初都是不适应的。汉人为了生存,也只能入乡随俗,或主动或被动地学习苗语,并逐渐被苗化。在此繁衍数代后,他们甚至以为自己是“纯正”的苗族人了,因此现在有些人甚至会认为自己被“汉化”了,但家谱记录着他们的祖先是从江西迁来。他们并不是忘记祖先,只是当他们说自己现在被“汉化”的时候,已然忽略了自己的祖先本为汉族人。

不论因屯军而来的汉人是被迫还是主动,平乱后因商而来的汉人则多是主动入迁此地。因屯军而来的汉移民伤害苗人,因经商而来的汉移民则让苗人开了眼界,也使部分苗人有机会学习经商之道,在某种程度上给他们的生存境遇带来了转折的机会,比如带动一些苗人做“牙口”生意等。因此苗人对以两种方式入迁的汉移民的态度是不同的,对第一种是防御、排斥;对第二种则相对不会那么排斥。平乱后苏元春驻扎施洞并建立“苏公馆”,经商的汉移民则建立了江西会馆与两湖会馆,这些都成为清水江中游地区历史发展的见证。商贾来此建会馆,这是民间权力在地方社会的彰显,而苏公馆体现的则是“王权”在场。因此,不论汉人主动还是被动迁入此地,迁徙不仅改变了他们自身,也对迁入地区的政治、经济、文化,以及苗、汉群体之间的关系带来了复杂影响,而所有这些,双方都需要适应,并且他们要共同面对在适应和融合过程中产生的文化变迁。虽然在初始阶段他们难免会因文化上的差异而发生一些冲突,但经历了数百年的交往互动与姻亲缔结,他们在适应中变迁,在变迁中适应,已逐渐形成了在文化上“苗中有汉,汉中有苗”的地域特征。而苗人与汉人相互了解、沟通的迫切需求则成为当时双方在同一地域内共生的一种必然趋势,二者实际上是相互依附的关系。这也为“汉变苗”的苗族人接受苗族文化尤其是积极参与苗族龙舟节的现象提供了客观依据。

(四)传说版本的演变与地方权力的变迁

经济实力无疑是参与龙舟节的重要前提条件。传统的苗族独木龙舟制作需要3根粗壮的杉木挖槽捆绑而成,中间为母舟,两侧为子舟,这意味着制作龙舟需要大量的财力及人力,因此能做得起龙舟并参与划龙舟其本身就是村落实力的体现,在传说中获取龙身部位的不同也是本村在该地区村落等级排名的一种象征性表达,这也是清水江中游与巴拉河沿岸各村落积极跻身于龙舟群体的一个重要原因,而不同时期村落权力格局的變迁也使传说内容发生了变化。

在收集整理恶龙传说中关于各村落分吃龙肉的情节时,笔者发现较早期的版本没有施洞,较晚近的版本施洞得到了龙尾。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状况呢?据史料查证,明朝初期施秉县城在老县,明中期移至胜秉,直至康熙二十六年(1687年)“裁卫并县”,移县治至偏桥,而胜秉从明中期至康熙二十六年(1687年)为施秉县署,从康熙二十六年(1687年)始至咸丰六年(1856年)为施秉分县署,因咸丰六年(1856年)苗乱时胜秉分县丞被杀,此后胜秉不再设分县署。由于反明事件发生在明万历年间,杨应龙于明万历二十八年(1600年)伏诛,此后王朝将“九股黑苗”视为杨应龙同党,对其格外提防。据《神宗万历实录》,万历二十六年(1598年)十二月十六,贵州巡按应朝卿奏:“夷酋杨应龙稔恶不俊(悛),畜谋日久,招几(九)股生苗张其爪牙,复诱土司、夷目自相鱼肉。夫夷性好劫,又得逆酋为主,遂云合响应,弥山遍野,因糖于我。所到为墟。”[18]据此推测,这个传说的早期版本的雏型最早可能出现在明万历二十八年(1600年)以后,之后由于“九股黑苗”与王朝时断时续地一方起义、一方镇压,并且随着镇压力度的加强使“九股黑苗”对王朝与汉人的憎恨不断加深,才逐渐完善了“恶龙传说”的第一个版本。而此阶段胜秉为施秉县署或分县署,能得到龙头的自然是胜秉,这是由政治地位决定的村落地位;平寨盛产木材,隶属施秉,得龙颈;塘龙世代做银饰加工,得龙身,这是由其经济地位决定的村落地位;榕山是清时镇压“九股黑苗”的权力机构;而此时期,施洞隶属镇远,属镇远一隅,这是当时该地区的村落权力格局。因此,较早期的版本中没有施洞。

平乱后水路的开发使施洞逐步成为当时该地区的重要贸易集散地,其地位得到大幅提升并一直延续至今,进而开始入主龙舟传说,但因龙身重要部位都已“有主”,并且因其具有村落等级的象征而不易被改变,因此在较晚期的版本中施洞得到龙尾,而施洞市场从兴起至繁华与平乱后苏元春进驻施洞后对当地经济的扶持也直接相关。一个集市从建立到消失通常会受到当地政治、经济,以及自然环境变化的影响。平兆市场被水冲毁后未再重建,以及平寨市场向双井镇的迁移,与胜秉结束分县地位不无关系;虽然人们依然说最初是胜秉得龙头,但胜秉从县署地位沦为普通村寨后,平寨、平兆以及老屯等村寨也说自己村得了龙头,而争龙头现象其实质是争村落地位。百余年来,该地区集市地点的变化也客观地反映了区域内行政权力的变迁,而表面上看到的市场在空间上的消逝、新生或迁移,以及传说版本的演变,其背后的根源则是该地域空间内地方权力的变迁。

在统治与安抚当地苗人的过程中,汉人也一直参与当地的龙舟活动。例如巴拉河沿岸的望虎屯是平乱时被斩尽杀绝的村寨之一,清军入住后也参与划龙舟,由于水手都是清兵,他们总能拿第一,后来龙舟棚被苗民烧了多次,从此不再划龙舟,至今望虎屯村民多保留汉族身份。据马号乡平地营村民讲,本村原为屯军驻地,因岸边有块平地,故得名“平地营”,以前当官的人就是在那块平地上搭看台,坐着观望各村寨划龙舟。因此,清水江中游地区能形成今天的龙舟文化,与该地区的自然资源、人口结构、“定黔平蛮”的历史过程,以及水路与经济的发展等方面是分不开的。

四、结语

清水江绵延贵州境内400余公里,为沅水上游。这条水路对外曾是清水江周边地区与外界往来的主要通道,对内则是连结两岸数十个村落与市场的交通要道,因此,道路的开发对当地经济的发展与苗汉文化的融合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通过对清水江中游地区的社会变迁进行分析研究,笔者认为该地域空间的人口构成和社会文化特征与明清时期王朝对贵州的治理以及平乱后对清水江水路的开发密切相关。王朝前期对该地区道路的开发是为了平乱的便利,但后期对清水江河道的治理则是为了发展西南经济与巩固平乱成果;而屯军汉人的身份则先是平乱的官兵,平乱后留在此地便成为传播汉文化的主力军。清水江以水急滩多为特点,数百年来经历过无数次疏浚,不论当时的目的是军用、商用,还是民用,都是那个时代的成就,而文化的传播则会随着族群的迁徙得以传承和创新。这条水路,为境内外各民族尤其是苗、汉民族的融合与发展,中央与地方的统一,地方经济的开发等方面都做出了重要贡献。它不仅是一条货物流通的商业运输线,也是一条民族文化传播的路线。

明清时期,清水江中游地区被王朝纳入“王化”版图,而国家权力介入地方社会,不仅使人口结构发生了变迁,也影响了当地的文化体系。苗、汉群体在保留各自一部分文化的同时,也都相互习得了对方的一些文化,并将之融入自己的文化中,从而形成了苗、汉文化表面上看,“你是你,我是我”,实际上“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地域文化特征,如今这里的人们,或可以称他们为苗、汉文化的“混血”人。经过数百年的交往与互动,苗人与汉人之间的关系从最初的对抗逐渐转化为互需与共融。也正是由于这些特殊的历史原因,使这里的文化现象成为西南地区的一个个案。

清水江与“龙”文化的关联是国家权力作用于地方社会的结果。苗族独木龙舟节属于地域性文化,王朝对“九股黑苗”的剿抚过程是龙舟传说产生的历史条件,清水江是龙舟文化产生的生态条件,水运的发达带来的经济发展是苗族龙舟文化得以传承的物质条件,而“苗汉混血”的苗族人则成为传承龙舟文化的主流群体。可见,苗族独木龙舟节的起源传说虽由苗族人创造,但在其产生与发展的过程中,从未缺少过汉人与汉文化的参与。笔者推测,独木舟出现的时间要相对久远一些,它是当地人们早期使用的一种交通工具;“恶龙传说”是苗人与王朝对抗时期的一种心理表达。据史实推断,这个起源传说最早可能在明万历事件引发王朝对“九股黑苗”实施剿抚后始具雏形,之后每一次反抗伴随着的残酷镇压都会加速并强化这种心理表达;王朝的权力介入该地区后使该地域的村落出现等级差异,才使传说中有了分吃龙肉的情节,与此同时独木舟与汉族龙舟结合形成现在的龙头上长牛角的苗族独木龙舟,某种程度上讲,它其实是“王权”对地方文化干预的结果。因此,独木舟、独木龙舟,以及龙舟传说与地方权力结合在一起形成龙舟文化,这既是苗、汉文化融合的結果,也是地方社会的现实需求。因此只有将该地区的历史与社会文化发展的历程联系起来,才能理性地分析、阐释地域空间内群体与权力的关系,以及国家权力介入地方社会后对道路的开发与当地社会变迁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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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龙泽江]

Roads and Power: On the Social Change in the Middle Reaches of

Qingshuijiang River from the Process of the Construction

of Miao Dragon Boat Festival

NIE Yutong

(Wujiang River Social Economic and Cultural Research Center, Yangtze Normal University Chongqing, 408100, China)

Abstract: Qingshuijiang River is located in the southeast of Guizhou, which is main water transportation in connection of Guizhou and Hunan. In Ming and Qing Dynasties, the history of “Guizhou Plain Man” had important influence on the social change in the middle reaches of Qingshuijiang River, and the change of population structure and the central market also confirms the close relationship between ethnic migration, water trade and national power. By combing the historical thread of road development in the middle reaches of Qingshuijiang River and taking the Miao Single Dragon boat Festival as an example, this present paper analyzes the influence of state power on local social and cultural changes.

Key words: Miao; Single Dragon Boat Festival; social chang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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