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先菊
最近却忙里偷闲,补看了《唐顿庄园》。这部戏最吸引我的,是我最垂涎的两件英国国宝——年轻帅哥和老戏骨玛吉·史密斯,还有就是庄园本身了。
九十年代初,我负笈求学,第一站就是英国郊外一座庄园。我们就在这座庄园的主建筑里上课,学生宿舍则是旁边的几座小房子。巧的是,这座庄园的名字就叫楊顿(Yarnton),发音极近“唐顿”(Downton)。当然,“唐顿庄园”是虚构的名字,电视剧里的庄园是海克里尔城堡(Highclere Castle),比杨顿的规模要大一些。
和“唐顿庄园”一样,杨顿庄园也经历过历史的沧桑。杨顿庄园是一座詹姆斯一世风格的建筑,1611年(相当于明朝末期),托马斯·斯宾塞勋爵修建了我们今天所见的杨顿庄园。1642年,国王查理一世和克伦威尔率领的国会发生内战,斯宾塞家族站在国王一边。杨顿庄园和电视里的唐顿庄园一样,被用作医院。1660年,克伦威尔去世以后,查理二世登基。斯宾塞家族得到拨款,修复庄园在内战时被毁坏的部分。
自那以后,这个庄园几易主人。1960年前后,它成了一家私立中学的宿舍;1975年,大卫·帕特森(David Patterson)创立了牛津的希伯来和犹太中心,中心在牛津市中心有办公室,教学和学生宿舍则都在杨顿。帕特森的父母都是来自东欧的犹太人。二战时,和《唐顿公园》中的爱国男主人公们一样,他志愿报名参战,申报的是皇家空军。但是,因为他数学很好,被列为“保留职业”成员,没有上前方打仗,而是留在后方研制武器。
就在这段时间,帕特森接受了犹太复国主义的影响。1945年二战结束以后,他先是在曼彻斯特大学学习希伯来语和阿拉伯语,后来又于1951年移居以色列,在靠近叙利亚附近带有共产主义色彩的农庄“基布兹”生活过一段时间。1956年,他成为牛津的研究人员,通过多年的努力,终于成立了希伯来和犹太研究中心。
中心成立之初,来访的主要是来自以色列、欧洲和美国的研究犹太文化、语言和历史的学者和作家。到了1992年,中心的结构和内容也“与时俱进”了。我当时在清华大学当助教,系主任给了我一份牛津犹太中心的招生简章,我胡乱填表寄出,不久就收到了录取通知,还包括免学费、免费住宿和一份生活费,我自然喜出望外。
中心这一年招了十几个学生,最多的是美国学生,大部分出身犹太家庭、刚刚大学毕业,以后准备上法学院或者医学院,中间抽出一年时间来这里学习一点犹太历史和文化。英国学生也有几个,有来自伯明翰小学教师乔,学音乐的莎拉,英泰混血的约翰,学历史的茱莉亚;也有富人,来自诺丁汉的斯蒂夫是基督徒,自己家里就有工厂,但对犹太文化感兴趣,自己开了一座犹太博物馆,一边管理工厂,一边和我们一起上课。还有一位是来自乌拉圭的犹太富婆,六十多岁依然风姿绰约,丈夫成天在外奔波,自己在家和保姆面面相觑,寂寞难耐,于是也来和我们一起学习混日子。
不过,这一年最大的特色,还是招来了我们。“我们”就是来自中国和前苏联和几个东欧国家的学生。这些同学来自白俄罗斯、立陶宛、罗马尼亚、匈牙利和波兰几个国家,有个立陶宛同学不久前还是苏联红军,去过阿富汗。他持苏联护照来英国,等回国时,就成了立陶宛公民。
我们见证了历史,也成了历史的一部分。我们刚到,英国电视台就拍了一条新闻,报道犹太中心创始人大卫·帕特森教我和另外一位中国同学学希伯来语。我念的那一段里有“Sandwichim”,其实是个英文词,就是三明治加个希伯来语词尾im成为复数,我老是把重音放在最后一个音节,大卫·帕特森两次纠正,大概就是这一段播出去了。
犹太研究中心的经费有三个来源:政府、学校和私人机构,为了从私人机构募捐,中心经常举办晚宴,学生轮流参加这样的晚宴,我因为是中心第一次从中国招来的学生,有点大熊猫身份,参加晚宴的机会就略多一些,见过很多跻身英国政界、商界和学术界的犹太名人。彼时年少混沌,对英国社会的森严等级一无所知,对这些人的背景和身份也浑然不觉,无知无畏,和周围的英国同学相比,倒显得更加落落大方。
我们除了上课,每个人还有一个学术导师、一个辅导老师,他们上完课或者和我们定期讨论过学业以后就不见了,课余和周末,我们和中心的工作人员相处的机会倒要多一些。这些工作人员接手了从前庄园的“下人”的工作——清洁工、厨师、园丁、车夫。
园丁唐是个大帅哥,负责庄园的草地花卉。春天时,花园里遍地都是水仙和郁金香,庄园主建筑的墙上爬满了玫瑰藤,从春末一直到整个夏天,整面墙都是白色、黄色和红色的玫瑰,令人叹为观止。
司机叫罗恩,牙都没了,也不带假牙,喜欢瘪着没牙的嘴和我们说笑,问我们会不会用希伯来语骂人。他的太太和小姨子,姐妹俩长得一模一样,小小的个子,穿着印花衬衣,围着印花围裙,尖细的嗓门,叽叽喳喳如花喜鹊,让人想起童话中的精灵。她们平时打扫庄园和我们的宿舍,有客人的时候,就做饭、洗刷,我们学生也轮流留下来帮她们洗碗刷盘子。
和从前庄园的仆人不同,他们支领薪水,不再附属于庄园;他们也不再住在庄园里面,而是住在附近小村他们自己的房子里。而从前仆人们住的房子,如今成了我们的宿舍。我住的是一座老屋,就像唐顿庄园里那些仆人住的小房子(cottage)。如果按照英国社会的等级制度对号入座,我们的地位不怎么明确,大约能够算作慈善机构收留的非亲非故的贫穷孤儿,在这里接受免费教育吧。
访问学者们住的有两所房子,根据名字,就能推断出它们从前的用途:一个叫苹果房(Apple Loft),一个叫柑橘房(Orangery),这里天气太冷,柑橘房是玻璃顶的,大约以前是温室。我在那里的那段时间,这里先住的是一位以色列教授,后来是一位来自埃及的穆斯林教授。
2014年,希伯来和犹太中心决定搬往市中心,杨顿庄园又有了一个新主人——牛津皇家学院(Oxford Royal Academy)的国际教学中心。名字三个单词,就有三个买点,吸引的是十七岁以上的国际预科生,帮助他们进入英国或其他英语国家大学。杨顿庄园,就这样从一个贵族的私人庄园,经历了阶级、种族、性别、国别等重重沿革,变成了一个面向国际学生、专以营利为目的的民间教育机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