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县：城墙的吐纳之道

路暮参

近些年，国内不少城市都在轰轰烈烈地复建古城墙，有的是在已有的城市格局中断断续续地缝补起一段，有的则划定一片区域拆迁重建。这些重修的城墙大多有着光滑平整的墙面和整齐划一的风格，作为一个新景观矗立在城市之中，总让我感觉突兀。我一直在思考：城墙的作用是什么？它与当地人的生活应该有怎样的关系？行走到安徽中部的寿

县古城时，我找到了答案。

一塘与一山

公元383年，前秦雄主苻坚南侵东晋，自恃坐拥百万大军，“投鞭断流”，势在必得。然而，北军成份混杂，将领各怀异志，艰难打到江淮，稍一遇挫，士气大为低落，苻坚站在淝水边上的寿阳（今安徽寿县）城头，望着对岸的八公山，见草本摇动亦心生惊惧，在后来的淝水之战中，前秦溃不成军。这历史上著名的一战，也为后世增添了“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成语。

Tips

如何到达

自驾车

从合肥绕城高速G4001转蚌台高速，再转滁新高速，至寿县/淮南西下高速，进入S203，行驶大约6公里即到寿县古城。

公共交通

合肥新亚汽车站、六安汽车客运北站都有前往寿县的汽车。在淮南市区乘坐18路到“寿县森林公园”站，距离寿县吉城北门1.3公里，可打车前往。

淝水之战名闻天下，而苻坚折戟沉沙之地——寿县，知道的人并不多。

寿县古称“寿春”“寿阳”“寿州”，是“中原屏障，江南咽喉”，曾先后作为战国时蔡国、楚国的都城，西汉淮南国国都，留有古城墙、寿春城遗址、安丰塘、孔庙、清真寺、淮南王刘安家族墓地等遗迹，其中古城墙已有近900年历史，是中国现存年代最古老、保存最完整的城墙。

寿县滥觞于楚，成就于汉，其兴衰皆离不开一塘一山，即安丰塘与八公山。

晚春时节，我和寿县的古建筑研究爱好者安知孟驱车前往距离县城30公里的安丰塘。据竺可桢先生考究，公元前770年至公元前476年，是中华文明历史的第二个温暖期，气候较今天要湿润温暖得多，当时江淮大地还是一片蛮荒的泽国，大象、犀牛、鳄鱼横行。得水利沟渠之便者得天下，春秋五霸之一的楚庄王派孙叔敖在一片洼地上主持修建了中国水利史上最早的大型陂塘灌溉工程芍陂（隋后改称安丰塘），比都江堰、郑国渠要早300多年。

先有安丰塘，后有寿县城。这项水利工程的所在地，很快发展成为楚国的一处粮仓，不仅足以供应军需，同时经济繁荣、人口生息，为楚国争霸攒足了家底。2015年，安丰塘被列为“世界灌溉工程遗产”。安丰塘水渠如同蛛网，涵养良田万顷。沿着两行杨柳往北走，写有“芍陂”（安丰塘古名）的石碑就立于塘畔。

战国后期，随着秦军逼近，楚国国都屡次迁移。公元前241年，楚国第四十五世考烈王将都城迁往寿县，直至楚亡。虽然楚国不复存在，但因水利之便，寿县的富庶得以保障，楚文化的余绪绵长。近现代以来，寿县出土了楚大鼎、鄂君启金节、郢爱、越王剑、金棺、银棺等国宝级文物，多为楚国遗珍。在位于寿县古城的寿县博物馆（又称“寿春楚文化博物馆”）中，可以看到不少珍贵的楚国遗物，因此这—博物馆也被参观者戏称为“规格最高的县级博物馆”。

安丰塘为寿县的兴盛奠定了物质基础，八公山则延续着寿县两千多年来的文脉。

八公山距离寿县县城北门3公里，因淮南王刘安曾与“八公”在此求仙论道而得名。刘安是西汉高祖刘邦之孙，公元前164年被封为淮南王，都邑设于寿县。传说刘安雅好道学，欲求长生不老之术，不惜重金广招方术之士，其中苏非、李尚、田由、雷波、伍波、晋昌、毛被、左昊八人名声在外，号称“八公”。所谓求道，很多时候也是对自然、社会、人生的—种思考，刘安与门客们糅合当时的楚汉思潮，编写成了具有鲜明楚地色彩的《淮南子》，其中广用楚地方言，广录本地神话传说，现代人常挂在嘴边的塞翁失马、樂极生悲、鸡犬升天、人心不足蛇吞象……均渊源于此。出自《淮南子》的成语共有350余条，其中直接与八公山及寿县有关的就有好几十条。

Tips

更多趣处

正阳关镇位于寿县西南30公里处，是扼守淮、颍、淠三水的咽喉之地，有“七十二水通正阳”之说。这里有始建于唐贞观年间的玄帝庙、建于清同治年间的三座古城门，以及许多古街巷、古民居。

留犊祠

位于古城西南隅留犊祠巷的尽头，叉叫时公祠，是明成化年间为纪念时苗而建。时茁，东汉钜鹿人，曾出任寿春令，他上任时乘的是母牛驾的车，母牛在寿春生下一犊.时苗为官清廉，离任时特地将牛犊留下，不肯带走。

帝母宫

位于八公山主峰四顶山山顶，始建于明嘉靖十九年（1540年），于清嘉庆年间重修。明清以来，“老奶奶”崇拜在长江以北十分兴盛，四顶山帝母宫一直是两淮一带道教活动的中心，每逢三月十五都有传统大型庙会。

孙叔敖纪念馆

位于寿县城南30公里、安丰塘北岸，为纪念安丰塘的建造者孙叔敖而建，内有明清时期的碑刻19方、历代安丰塘碑记、安丰塘灌区图示、孙叔敖刻像及传略，均是研究安丰塘的重要史料。

原计原味的宋城墙

寿县现存的古城墙是南宋宁宗十二年（1206年）由建康都统许俊重筑的，如今墙砖上仍可见到“建康都统许俊”的字样。城墙高7米多，周长7147米，环绕一圈约需两小时。城墙的墙基以块石圈砌，墙体中间以黏土夯实，外壁包贴特大青砖，砖石缝用桐油、糯米汁拌和石灰浆填灌。城墙上筑有“敌楼”和“警辅”，外沿修有“雉堞”，即带垛的矮墙。城有四门，南为“通淝”，北为“靖淮”，东为“宾阳”，西为“定湖”，并各有瓮门，四门之外设有吊桥，城外有护城河。种种设施连环嵌配，组成一个固若金汤的完整防御体系。

南宋初期，偏安的君臣经历过开封陷落、靖康之耻，又面临金人威胁，痛定思痛，开始重新审视和改造城池防御体系。宋高宗时的大臣陈规，结合实战经验，写下了世界军事史上第一本守城专著《守城录》，提出“善守城者”应“守中有攻”，要注意改良城门、城墙、城廓旧制，沟通城内外道路，以便随时乘隙出击，同时特别记录了新式火器的运用方法。朝廷将《守城录》颁行天下，令各地守城将领效法，数十年后，许俊重筑寿州城，基本就是依照书中的形制。

我住在离北门靖淮门不远的一家民宿，安知孟说：“天色不早，怕是赶不及走到西边城墙上看日落了，那边是居民区，晚上比较安静。东边和南边热闹，我们先去宾阳门转转，再到南门吃饭吧。”于是，我们先从北门走到东门，城墙东北角有一处构造奇特的涵洞，建在城墙内侧，呈巨筒状，上端与城墙顶部齐平，平时城内积水可由此流向城外，当城外洪水高于城内水位时会自行关闭涵闸。这种涵洞由明万历年间知州杨涧创建，或许因为水位起落犹如月之阴晴圆缺，古人称之为“月坝”，涵额上“金汤巩固”“崇墉障流”等题名是清代重修时留下的。

寿县水系众多，县城内保留了大片树林与湿地，通过涵洞和地下水与周边的水脉相连，改善了居住环境，也柔和了城市色彩。安知孟感慨道：“过去很多学者将城墙看作保守、封闭、落后的象征，但是在这儿，即使隔着一道城墙，城市并没有变成生态上的绝地。”

当年淝水之战的发生地就在县城以东，东门宾阳门也是寿县城门中保存最为完好的一个。宾阳门主城门与瓮城城门的门道不在同一水平线上，而是形成一个交角，西门、北门也是如此，西瓮城门朝北、北瓮城门朝西，这种特殊的设置意在使攻入瓮城的敌兵迷失方向，守城者可趁机居高临下，聚而歼之。明清以来，天下一统，寿县城墙的军事价值逐渐减弱，防洪的重要性却益加突出，城墙和瓮城城门的朝向不同，洪水进入瓮城后会形成涡流，以减轻对城门的冲击。明代时，寿州御史杨瞻又在古城墙外侧壁脚处加筑了一道石堤，保护城墙不被水冲蚀，堪称“城外之城”。清代时石堤几经修葺，出自寿县的状元孙家鼐曾称赞其“若匹练之横亘也，若生铁之熔铸也”。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为了适应现代交通的发展，南门通淝门的城楼进行了一番改造，后来重修时仿照“一主两辅”的楚制进行了修复，门分三途，人车各行其道。南门一带是古城最热闹的商业中心，城门外有开阔的春申广场和一个公交集散中心。除了南门，县城的其余三个城门机动车均不能通行，这也是对古城的一种有效保护，为此人们日常多走上几步路也值得。

Tips

探访更多中国古城墙

中国有数千年城墙修筑史，在近现代的城市建设中，不少古城墙已被拆除，现存的古城墙多为局部保存，完整保存且将城墙全部列入保护计划的城市全国仅有十余个，其中以完整老城墙古建为主的更是罕见。

南京明城墙：保存最完好的明城墙

南京明城墙始建于1366年，包括明朝时期修筑的宫城、皇城、京城和外郭城四重城墙，以秦淮河为天然护城河，东依钟山，北屏后湖，西纳山丘，独具防御特色，是中国城郭制度与自然地势相结合的典范。南京台城有一座明城垣史博物馆，展厅面积仅200平方米。目前秦淮区老门东地区正在建设新的博物馆，预计2019年上半年开放，建成后将是中国面积最大的城墙专题博物馆。

西安古城墙：可以。盥马”

西安城墙国际马拉松赛创办于1993年，简称“城跑”，城墙就是赛道，绕城一周是13.7公里。

开封古城墙：最具文艺苑儿

开封古城将城墙的6个堡垒进行了包装，每一个都有不同的体验主题，包括主题酒吧、城墙咖啡、照相馆、影视基地等，装饰细节中出现了不少宋代元素。

大同城墙：饱受争议

2010年前后，大同城区部分区域拆迁.开始复建古城，工程量极大，古城四周还要建城墙和城门，不少人质疑：花费这么大力气建造城墙是否值得。其实大同城墙并非全部新建，有一段城墙是对原有的土城墙包砖，北部城墙掏空，建有中国雕塑博物馆。

古城的细胞壁

寿县古城墙在中国古代城墙建筑中独树一帜、兼具军事、防洪、排涝等多种功能、且历经千年仍坚固如初，活力未衰。

历经天灾兵燹，寿县人对于城墙的感情也非同一般。1991年寿县遭遇特大洪水，洪水围城长达50多天，城门的防洪机制发挥作用，“几十天没死一个人，没出一单事”。在南门遛弯的一个大爷对于当年的洪水记忆深刻：“城门一关，家里一样淘米做饭洗衣。我坐在城墙上，都够着大水洗脚哩！”洪水退后，寿县人将1954年和1991年洪水的最高水位（分别为25.78米、24.46米）刻在了东门宾阳门上，两块铭牌已高过城门，离城楼仅半米之遥，足见当年情况之危急。

寿县新城与旧城的分界明显，新城建在古城之外，古城内完整保留了各种历史遺迹。古城的四个城门延伸出四条大道，十字交叉，构成城内的中轴线，四大古建筑群——南门的清真寺、西大街的文庙、西北的报恩寺、城东的基督福音堂及邻近的古县衙，分别位于十字中轴线划分出的四个区域内。

我们首先从南门出发，穿过一条摆有三五家盐水鹅档口的小巷，去看清真寺。寿县是水乡，盛产渔获、

Tips

水禽，鹅是当地餐桌上不可或缺的美味，城南大多卖整只的盐水鹅和斩件，城东则以鹅块火锅著称。寿县的清真寺在全国颇具声名，据说中国现代“四大名阿訇”之一王静斋曾在这里起居、写作。清真寺主殿的建筑结构和雕饰具有明代典朴的特点，两排回廊还存有乾隆至光绪年间的六方碑刻。院中最显眼的是数株树龄六百年以上的明代银杏，到了秋季，黄叶参天蔽日，肃穆庄严。

特色美食

豆腐

相傳，淮南王刘安与“八公”取八公山中“珍珠”“大泉”“马跑”三泉之水磨制豆汁，又以豆汁培育丹苗，不料炼丹不成，豆汁与盐卤化合成一片白白嫩嫩的东西，豆腐由此诞生。豆腐唐代传入东瀛，宋代传入朝鲜，19世纪初逐渐成为世界性食品。由此，寿县成为豆腐的诞生地，豆腐也是寿县最家常的一道菜。

大救驾

寿县古城最有名的小吃，即油酥面饼。相传，五代时周世宗柴荣与南唐争夺寿州，命赵匡胤率兵攻打，南唐守将刘仁赡率兵死守了一年多，久攻不下，赵匡胤军中士气萎靡，伙夫用面粉、白糖、食油和十几种辅料做出了这种爽脆可口的糕饼，使得士气大振，最终成功夺下城池。

寿县烤梨

烤梨是寿县一绝，将八公山郝圩酥梨的核掏空，放入红枣、桂圆、冰糖，文火焖烤20分钟，烤成后，皮薄而完整，梨肉如棉花糖般柔软，入口清润甘甜。

与其他古城不同，寿县的文庙周围没有围墙，本地一些老人就在牌坊前围坐闲话，自得其乐。由于早年间修建城市道路，文庙建筑群被分割成三块：一条东西马路从中穿过，棂星门因扩路被拆除，南边的泮宫坊成为寿县博物馆广场的—部分，北边的主体建筑群被辟为民俗博物馆，东南角的魁星阁则归属于图书馆。虽然建筑群的完整性被破坏了，但这种半开放性的结构使得人们更愿意与之亲近，其利用率更高了，也算是无意中契合了夫子之道吧。

报恩寺始建于唐代，原名崇教禅院、东禅寺，明洪武年间改用今名。报恩寺里藏有寿州内八景中的两处——“石羊抵头”和“城内城”，“石羊抵头”位于大雄宝殿门东一柱础上，形态十分逼真；大雄宝殿内有一个半人高的香炉，四壁刻有寿县主要的名胜古迹，所以又叫“城内城”。

城东的基督福音堂建于1924年，建筑风格仿中式，重檐歇山顶，简瓦屋面，内部有彩绘天花，斗拱上的木雕刻的是宗教故事，人物栩栩如生。福音堂旁边还可以看到古县衙遗址，目前是一家单位的办公地点，前面有一座牌楼，不留意的话很容易错过。

以上这四大古建筑群，再加上北门外八公山上的道观建筑群，这小小的县城内外，竟有五教并存。这些建筑均采用传统的中式风格，营造出—种兼容并蓄、和而不同的文化格局。古城的街道、市集，就围绕着这些古建筑群自然展开，公共建筑与人们的日常起居，各种宗教文化与世俗生活，水乳交融。挨着报恩寺的是香火书画古玩一条街；基督福音堂周边医院、学校众多，是近现代中国西学东渐的一个缩影；文庙一带坐落着博物馆、图书馆、文化馆和剧社；清真寺所在的城西南美食店铺林立，商肆繁荣。

寿县的城墙，就像是一层富有弹性的细胞壁，灾祸袭来时可作为一道坚实的防护壁垒，平时则不断吐故纳新，维护着城市肌体的新鲜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