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楚辞》女性形象比较分析

2018-05-30 06:59刘佳悦
语文建设·上 2018年3期
关键词:山鬼楚辞诗经

刘佳悦

《诗经》是我国第一部诗歌总集,反映了周王朝五百年间由盛转衰的社会历程,涵盖了祭祀、劳动、恋爱、婚姻等多方面内容,成为我国古典诗歌的源头。而从《诗经》所反映的主题来看,女性的形象占到了一大部分。据不完全统计,《诗经》中描写女性的诗歌达到了三分之一以上,由此可以看出中国最古老的诗歌总集中已经产生了对女性形象本身的关注。

而与之相对的,由屈原所作的《楚辞》是中國诗歌的另一重要源头,在中国古典文学的发展过程中具有与《诗经》同等的地位。在《楚辞》中,屈原不仅表明了自己爱国忠君的美政思想、对理想苦苦求索的精神品格,更创新出了“香草美人”的艺术形象;与此同时,屈原还将神、鬼等艺术形象赋予女性,让女性形象显得尤为飘逸旖旎,闪烁着浪漫主义光芒。

时至今日,《诗经》与《楚辞》都成为中国古典文学史上浓墨重彩的一笔。但综观现有的研究成果,对于《诗经》或《楚辞》单独的研究明显多于二者的对比研究,本文正是力求以女性形象作为突破口,分为文学形象塑造和文化原因分析两个部分,对二者的女性形象作简要的比较探析。

一、《诗经》与《楚辞》中女性形象塑造的差异

《诗经》与《楚辞》不同的女性形象体现在诸多方面,既有宏观上选择对象的不同,也有微观方面外貌、服饰等描摹的差异。此外,二者在刻画女性形象的时候,大部分笔墨在于直接描写女性的体态、装扮,也有一部分笔墨间接表现了女性的形象,例如自然景观、居室环境等。经过笔者对《诗经》与《楚辞》中描写女性形象的筛选和分类,主要从对象选取之异、外貌体态之异、服装配饰之异、性格特点之异四个方面具体阐述。

1.对象选取之异

对象的选取是基于宏观层面,从整体的视角分析《诗经》与《楚辞》在女性形象选择上的差异,其不同是基于女性不同的社会角色和地位。在《诗经》当中,女性的整体形象多是处于社会底层的劳动妇女,她们有的承担着大量的生产劳动,有的是孤苦伶仃的弃妇,也有许多悼亡、思夫的痴情女子,她们贴近现实生活,都是生活中活灵活现的女性角色,身上散发着朴素的光辉。《诗经》中选取了大量从事农业劳动的妇女,例如:

采采芣苡,薄言采之。采采芣苡,薄言有之。采采芣苡,薄言掇之。采采芣苡,薄言捋之。采采芣苡,薄言秸之。采采芣苡,薄言襭之。(《诗经·周南·芣苜》)

这是妇女采集草药车前子时随口放歌的画面,作者并没有集中在一个女子身上,而是刻画了一幅妇女集体采药的热闹画面。同时,几个不同动词的精彩描写将女性劳动时的各种姿态展现得淋漓尽致,配以重章叠唱、一唱三叹,给人以热闹、祥和的感受。在《诗经》中,类似的采药、农耕场景还有很多,通过其对劳动妇女形象的选择,让读者切实感受到了那个时期女子从事生产劳动的频繁与辛劳。

除了日常生活的劳动妇女,《诗经》对于情感受挫的思妇、弃妇也有大量篇幅的描写。与前面从事日常生产的女性不同,这类女性在面对男女之情时显得更加敏感,作者也运用了大量笔墨来刻画妇女的内心世界,更加注重女性自身心理感悟的抒发。例如《诗经·召南·江有汜》《诗经·邶风·终风》《诗经·王风·中谷有蓷》等篇目都塑造了经典的弃妇形象,让人同情又怜爱。

乘彼堍垣,以望复关。不见复关,泣涕涟涟。既见复关,载笑载言。(《诗经·卫风·氓》)

这是《诗经》当中最经典的弃妇诗代表,作者仅用了寥寥数笔就将女性在等待男子时的踌躇犹豫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在《诗经》中,很大一部分女子是依附于男性而出现的,这其中有对爱情的期待,有遇人不淑的抱怨,也有思念丈夫的痴情。这种女性形象的选择就不仅仅是劳动妇女,更是现实生活当中有血有肉、有丰富心灵世界的女子,这种选择使《诗经》的内容更加充实饱满,也使其生活气息愈发浓郁。

《楚辞》则大为不同,《楚辞》中的女性大都不是立足生活的现实女性,而是一种想象出来的、依托于神话传说的虚拟女性,以此来表现女性的神秘缥缈之美。

吾令丰隆乘云兮,求宓妃之所在。解佩壤以结言兮,吾令謇修以为理。(《离骚》)

作者幻想自己驾起彩云,去造访宓妃幽静的闺门。在这里,宓妃并不是现实世界中真正存在的女性,传说她是伏羲氏的女儿,因溺死于洛水,而被称为洛水女神。综观《楚辞》,类似之处还有很多,这些女性角色大都以鬼神为主,无论是宓妃、湘夫人还是山鬼等,都被笼罩上了一层神秘梦幻的面纱,她们多半不受现实生活约束,生活自由自在,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灵女子。

2.外貌体态之异

外貌即女子的外在形象。筛选关于《诗经》中描写女性的形容词可以发现,多为“窈窕”“姝”“娈”或者用最直接的一个“美”字来表现。《诗经》中提倡的女性的外貌特点是端庄优雅、自然朴素的,有些类似于现代意义上的“淑女”。与之相反,《诗经》中还对华丽的贵族女性进行了批判和反讽,例如:

君子偕老,副笄六珈。委委佗佗,如山如河。象服是宜。子之不淑,云如之何?(《诗经·鄘风·君子偕老》)

这位贵族妇女宣姜不仅体态从容自得,静像高山动若河,而且有雍容华贵的配饰装点自己,而作者却认为她是丑恶的,以此来讽刺她的地位与行为不相称。这是一个反面典型,宣姜虽然体态高大,但是行为丑陋,这不是《诗经》中弘扬的女性形象。与之形成对比的是《诗经》中刻画的经典——卫庄公妻子庄姜的形象。

硕人其颀,衣锦褧衣。齐侯之子,卫侯之妻。东宫之妹,邢侯之姨,谭公维私。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关目盼兮。(《诗经·卫风·硕人》)

这里塑造了一位身材高挑、健硕的女性形象,同时对她的面庞作了详细描写,对神态作了重点刻画。这种可爱温婉、人见人爱的女性是《诗经》中极力弘扬的标准形象。许慎在《说文解字》中对“硕”的解释为“头大也。”《尔雅·释诂》释:“硕,大也。”在我们的传统印象中,女性应该是娇小、柔弱的,但《诗经》中的女性却是高大、健壮的。《诗经》中有多处用到了“硕”“敖”等表示健壮的词语,例如:

椒聊之实,蕃衍盈升。彼其之子,硕大无朋。椒聊且,远条且。椒聊之实,蕃衍盈匊。彼其之子,硕大且笃。椒聊且,远条且。(《诗经·唐风·椒聊》)

这是赞美妇人身材高大肥厚,不仅如此,还用花椒树作比,将女性繁育许多子孙后代的特点展现了出来,字里行间透露出对身材健壮、子孙绕膝女性的敬重与赞美。

《楚辞》当中对女性身材外貌的描写却有所不同。上文提及,《楚辞》中选取的女性形象多是神仙或贵族妇女,脱离了生产劳动的实际,带有虚幻的神秘色彩,因此《楚辭》中的女性身材多娇小、柔美。

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湘夫人》)

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山鬼》)

这是两句关于女性神态的描摹,湘夫人目光渺渺,让人远远望去模糊不清;而山鬼含情脉脉,嫣然一笑,温柔可爱,形貌美好。由于在《楚辞》中的女性形象更加神秘莫测,所以她们的目光更加妩媚迷人,凸显的是女性娇羞柔媚的一面,与实际的生产生活存在一定距离。

3.服装配饰之异

女性的服装或配饰作为体态外貌的补充,或可从一个侧面突出其性格。综观《诗经》中女性的穿着打扮,大都平实朴素、自然亲切,符合劳动妇女的形象特点,没有过多夸张的配饰,更多的是简洁大方。

是刈是凄,为烯为络,服之无斁。(《诗经·周南·葛覃》)

在采葛制衣的时候将粗布细布制成衣裳,并且穿不厌曾经的旧衣裳。寥寥几笔,就将一个粗茶淡饭、勤俭持家的女子形象刻画了出来。没有过多修饰性的语言,给人最大的感受就是淡雅、自然、亲切。在《诗经》中,直接正面描写女性形象和服饰的语言并不多,有大量运用间接的植物、动物为比兴,同样也是突出女子服饰简单自然的特点。

反观《楚辞》,却是运用了浓墨重彩的语言来渲染女性夸张的服饰,并且在华丽的服装上还点缀着美艳的配饰作为装饰,显得格外华美动人。例如:

佩缤纷其繁饰兮,芳菲菲其弥章。(《离骚》)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罗。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山鬼》)

《楚辞》中的女性,偏爱用各种缤纷的香草来装点自己的服饰,在色彩的罗列与交错中展现出她们洒脱奔放的美。在《离骚》中作者塑造了“香草美人”的形象,其服装配饰运用了大量的香草作为点缀,也突出了女性品行高洁的特点。在《山鬼》中,作者描绘了巫山神女的形象,从开篇山鬼一登场就用衣着、坐骑等塑造了其独特的形象。她用薜荔披身、菟丝束腰,乘着驰豹拉的车,身旁有文狸紧紧跟随,车上扎结辛夷,桂棋如云。这些描眉束腰的打扮、纷繁多样的装饰都与《诗经》的简洁朴素不同,注重彰显女性妩媚妖娆的特点,审美形象也转向了繁杂的花草修饰之美。

4.性格特点之异

《诗经》与《楚辞》中女性的内在性格也存在区别,这种不同主要体现在对爱情的追求上。《诗经》中的女性明显更加大胆直率、敢爱敢恨,当面对婚姻爱情的不公正时,她们也能够坦率地表明自己的抱怨与不满。

子惠思我,褰裳涉溱。子不我思,岂无他人?狂童之狂也且!子惠思我,褰裳涉洧。子不我思,岂无他士?狂童之狂也且!(《诗经·郑风·褰裳》)

这是一首女子责备情人变心的诗,这位女子的感情毫不隐讳,性格爽朗而干脆,富有斗争性,把对男子的爱恨情仇淋漓尽致地表现了出来。与之不同,《楚辞》中的女性虽然衣着光鲜华丽、外貌浓妆艳抹,但对于爱情的追求却显得委婉而含蓄,拥有更加复杂的心理活动。

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君思我兮然疑作。(《山鬼》)

山中神女的装扮艳丽华美,搭配着薜荔和女罗,驾着辛夷车子渴望与心中之人相见,但是她心中怨着公子不该往返,对于公子是否心中挂念着自己还半信半疑。这种情感的往复显露出了山鬼的忸怩和犹豫,不敢大声对心中之人说出自己的爱情宣言。同样,湘夫人也是如此,驾舟北上,却还是没有迎接到自己的恋人。

对比《诗经》与《楚辞》,尽管《楚辞》中的女性更具浪漫主义色彩,更加绰约迷人,但由于婉转含蓄的性格局限,尽管对美好的爱情有向往与渴望,但她们的爱情往往以悲剧告终。

二、《诗经》与《楚辞》女性形象差异的文化层面原因

从上述分析我们可以看出,《诗经》与《楚辞》在描写女性形象时存在着巨大的差异性,究其深层次的原因,还是要归结到文化方面。

1.地理环境因素

“人类在任何发展阶段都离不开地理环境”,文化习俗的差异最主要就体现在地理环境的不同上。《诗经》诞生于广袤的北方土壤,以黄河流域为中心,粗犷的黄土高原和恶劣贫瘠的自然环境造就了《诗经》中女性的粗犷健硕之美。同时,北方常年要面临自然灾害的威胁,这也成就了北方女性性格中坚韧的一面。

楚地位于南方的长江流域,物产丰饶、人杰地灵,《楚辞》正是诞生于这篇肥沃的土壤之中。相比于北方女性的豪放激烈,南方女性更加小巧灵动,衣食无忧的生活造就了《楚辞》中女性柔弱浪漫、多愁善感的性格。

2.风俗传统因素

《诗经》中曾用花椒树的繁茂比喻女性孕育子孙后代的繁多,这与当时北方民族母系社会的地位有密切关联,北方重视女性的生殖作用,希望女性繁衍后代、生生不息。这种传统风俗对女性的依赖造就了《诗经》中女性的多重身份,她们既要负担农业生产劳动,又承担着繁衍子孙后代的重大使命,这也体现出《诗经》的现实主义风格。

“巫史垄断神坛,把持政坛,执掌学坛,不仅奠定了中华文化黎明时期的繁荣格局,而且对后世文化的发展,产生深远影响。”楚地人民格外崇尚巫史文化,他们把巫鬼当作神灵,可以去祸消灾。所以《楚辞》就蒙上了一层浪漫主义色彩,塑造了湘夫人、山鬼等一系列鬼神,这些鬼神浓妆艳抹,搭配了繁多的香草作为装饰,更加神秘、飘逸。相比于《诗经》的现实特色,其浪漫主义的特色得到了最大程度的彰显。

3.创作者的社会身份

创作者隶属于不同的社会阶层,因此看到的人民生活风貌也会有所区别。《诗经》的创作者有许多是底层民众,因此他们所写的诗歌多反映劳动人民的生活,这形成了《诗经》丰富多彩的题材,诸如怨刺诗、婚嫁诗、劳作诗等,这其中所包含的女性形象也多取材于生活,与现实有着密切联系。她们忙于农耕劳作、苦于情人变心,这些形象在现实生活中也都能够找到原型,在诗歌的表达方式上也显得更加直白。

《楚辞》出自屈原一人之手,他作为楚国的贵族,身世显赫,同时有着良好的文化修养和文学底蕴。因此,屈原笔下的女性多半是贵族女性或者神女,颇具浪漫而神秘的色彩,屈原对她们外貌、衣着、神态的描绘也显得更加细致入微。同时,屈原独创“香草美人”形象,借此自喻,抒发自己高洁的志趣和报国的情怀,颇具文学色彩。

总之,《诗经》和《楚辞》为中国古典文坛开启了重要的发展方向,其中描写的女性形象或丰满健硕,或娇小柔美;或自然朴素,或浓妆艳抹;或奔放张扬,或内敛含蓄,都将女性之美尽情展现,也成为后世广泛流传的经典形象。探究其深层次原因,归根结底是文化差异所致,但是这种多元的文化并没有高低优劣之分。恰恰相反,斑斓多姿的不同文化共同造就了文学发展过程中的丰富内涵,推动着后辈不断探索,吸收借鉴其精华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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