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仁增
人文性是语文课程的基本性质,也是语文核心素养的重要组成部分。语文课堂的人文教育,过去是过度张扬、喧宾夺主,现在是噤若寒蝉、谈虎色变,始终无法确立准确、恰当、应有的位置。这与我们重视文章主题、文本故事等语言内容的人文内涵,忽视语言形式的人文内涵有关。关注语言形式的人文内涵,就是要让人文教育始终以语言形式为基点和原点,在学习语言文字运用中感受蕴含在字里行间的人文精神,防止漫无边际的拓展延伸、蹈虚凌空的道德说教和一厢情愿的品德教育,从而促进学生语言技能与思想认识的同步发展,达到工具性与人文性的完美统一。这样的人文教育才更深刻,更富有魅力。
一、忽视语言形式人文内涵的两大恶果
1.人文泛化
教学《晏子使楚》,无视“学习用得体的语言进行表达”的单元阅读目标,硬要挖掘出“尊重”的人文主题;教学《颐和园》,不管游记的文本体式和语言特色,大量使用视频、音乐等媒介进行所谓的爱国教育……如此“微言大义”,任意拔高,甚至是曲解歪读,文本内容成为一个任人揉捏的生面团,片面、偏离、歧义、错读时有发生,“泛人文”“泛语文”也就在所难免了。由此看来,人文教育倘若一味关注语言内容的人文内涵,显然是不可靠的。而重视语言形式的人文内涵,情形就大不相同。这是因为语言的内容与形式恰如透明玻璃的两面,你凝视语言形式,也意味着在注视着语言内容。有了语言形式的框定和制约,对隐藏在语言形式之中的思想感情、生活情趣、生命意识等的理解和感悟就不可能天马行空、无边无际。这样的语言体验,自然就融语言表达与人文内涵为一体,在与作者产生心灵共鸣、共振的同时,也深刻感受到语言表达的精妙与魅力。
2.语用僵化
教学《威尼斯的小艇》第二自然段,只满足于学生知道运用了比喻的修辞手法生动形象地写出威尼斯小艇的特点,至于作者为什么要用这个比喻,以及隐藏在语言文字之间的情感、形象、意味、韵律,则熟视无睹,导致学生获得的只是干巴巴的语文知识概念。品读《圆明园的毁灭》中的“他们把园内凡是能拿走的东西,统统掠走;拿不动的,就用大车或牲口搬运;实在运不走的,就任意破坏、毁掉”这句话,只理解“凡是”“统统”“任意”的字面意思,不品味其中蘊含着的愤怒、愤恨、愤慨等复杂情感,也不揣摩从“掠走”到“搬运”再到“破坏、毁掉”层层递进写法的意图,学生如何真切地体会到英法联军的残暴和贪婪?这样的语言学习是干瘪、苍白、缺少血肉的,学生自然难以真正体会到蕴含在语言之中的人文内涵,进而体会作者是怎样将自己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感化作语言文字形成作品的。
二、语言形式的人文魅力
语文开始独立设科之前,始终是经史哲理文一家,即便到了今天,经史哲理看似从“语文”中分离出去了,其实它们与语文学科仍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可以这样说,在所有学科课程中,语文具有与生俱来、得天独厚的人文品性,不仅绽放出独特的语言魅力,也展现出独具特色的人文魅力。
1.精神力量
很多时候,读着一段文字,你会突然为之怦然心动,莫名地激动、兴奋、振作起来,这就是语言的精神力量。语言在漫长的发展历程中,携带着丰富的精神资源,散透着巨大的精神魅力。屈原报国无门而呼“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东坡壮志难酬而唱“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稼轩胡虏未灭而叹“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曹植的“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抒发了强烈的家国情怀,范仲淹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蕴含着沉甸甸的责任担当,杜甫的“安得广厦千万问,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闪烁着宽广的博爱光芒。孔子“述而不作”,仅靠弟子的记载,留下一本仅有20篇的《论语》,就支撑起了华夏民族的文化核心,何故?“思甚深”是也。
2.艺术美感
语言的艺术美感体现在语音、词语、语句、篇章等多个层面,借助语言的样式、音韵、节奏、趣味等方面传递出来。声调的响亮铿锵,节奏的爽朗明快,句式结构的短促递进,让人感觉激奋昂扬;低沉的语言造型,紧迫的语言节奏,不很协调的结构负荷,令人感到压抑沉重;语言运用意趣盎然、妙趣横生,给人以新鲜感、惊喜感和趣味感。马致远的小令《天净沙·秋思》:“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从结构样式上看,前三句句式极为规整统一,给人以冗长拖沓、平铺直叙之感,恰到好处地营造了凄凉悲苦的意境,奠定了惆怅感伤的情调。后两句句式变化多样,节奏灵活跳跃,恰与前三句形成强烈反差,强化了羁旅游子肝肠寸断的悲苦情怀。从文字意象上看,“枯”“老”“昏”“古”“西”“瘦”等文字富有画面感,构筑了一幅夕阳西下离人愁的凄美场景,烘托出一个骑着瘦马、远离家乡、羁旅天涯的断肠人的凄苦形象,给人以强烈的视觉冲击和艺术感染。
3.情感意蕴
语言展现着表达者独特的个性和情感。任何一个语言形式背后都是一个鲜活的生命,都是一个生命个体精神的投射、心灵的律动和情感的宣泄。那首脍炙人口的汉乐府《上邪》:“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这流传千年的山盟海誓,不论是它的语气、用字、句式,还是它的节奏、韵律、意象,构成了一唱三叹的语言形式,喷薄着一股夺人心魄的炽烈情感和激情四溢的爱的誓言,令无数人为之动容。改“你是没有骨气的文人”为“你这没有骨气的文人”,使得原本单纯的不带情感的一般叙述,一下子成了坚决的带有极端憎恶的惊叹,更能把愤怒又蔑视的情感强烈而又鲜明地传达出来。一字之差,语言的意味、情感大相迥异,可谓是人文原在语文中!
4.创新思维
汉语言的表现形态总在不断的创新中变化、丰富,表现出强大的生命力,使得影响深远的不朽作品和千古名句层出不穷,代代相传。唐代诗人李群玉的《山驿梅花》借山崖之梅,表现了孤芳自赏、虽不为世俗理解却不改其志的心向;宋代陆游的《卜算子·咏梅》,不仅变诗为词,而且意境有所突破,彰显出面临悲剧性的消亡却矢志不渝的崇高境界;毛泽东的《卜算子·咏梅》则“反其意而用之”,在格调、情绪、意境上有了重大的突破和创新,展现出难能可贵的精神高度和艺术境界。如此变化,表面上看似乎只是内容与文字,其实蕴含着作者的创造思维和创作个性。
三、重视语言形式人文内涵的可行路径
语言形式丰富的人文内涵和独特的人文价值,决定了语文教学不能停留于语文知识的认识与理解,不能驻足于语言现象的发现与感悟,不能满足于语言形式的迁移与运用,应该“撑一支长篙,向青草更青处漫溯”,最大限度地发挥其独特效能,使语言知识技能的推进与人文思想渗透的深化相辅相成。
1.悠然意会,体味汉语的生命气息
汉语重意合,英语重形合。在几千年的重意、重神、重风骨、重凌虚的传统哲学、美学思想影响下,汉语言形成了一种注重内在关系、隐含关系、模糊关系的语言结构,它不借助语言形式手段,而是借助词语或句子所含意义的逻辑联系来实现它们之间的连接。只要几个负载着重要信息的关键词语或短语在意义上搭配合适,就能言简意赅地表情达意,相互之间只有意义上的联系,无需形式上的粘连。这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意合特点,使汉语言结构独特,灵活多变,颇多隐含,着重意会,其灵活性和简约性是其他语言所无法比拟的。因此,语文教学不宜一味采用西方分析式的方法,或肢解语言、孤立分析,或抛开课文、架空分析,应从语感、语用入手而不是从形式结构人手,在悠然意会中,感受汉语言的深邃内涵与美妙意韵。
《“风辣子”初见林黛玉》一文中,王熙凤见到林黛玉后说的几句话颇耐人寻味。她夸林黛玉不用“美丽无比”“仙女下凡”“美若天仙”之类的俗语套话,而说“天下真有這样标致的人物,我今儿才算见了”。一个“真”一个“才”,又是“天下”又是“今儿”,赞叹得极为自然得体,又不空洞肉麻,听来格外舒服。“况且这通身的气派,竟不像老祖宗的外孙女儿,竟是个嫡亲的孙女”一句更显厉害和巧妙,偏把外孙女说成嫡亲的孙女,赞黛玉的同时也在拐着弯儿夸老祖宗嫡亲孙女“三春”,以及她们的母亲邢、王两位夫人,顾此又不失彼,实在是八面玲珑、心机良苦。没想到,接下来的马屁拍到了马脚上,可她并不慌张,而是机巧地“忙转悲为喜”道:“正是呢!我一见了妹妹,一心都在他身上了,又是喜欢,又是伤心,竟忘记了老祖宗。该打,该打!”她真的忘了贾母?当然不是,刚才说的一番话哪一句不是说给老祖宗听的?她的心可都在老祖宗身上,一切唯老祖宗是从呢!日常生活中的几句话,竟暗含了心理学、社会学意义,把王熙凤虚伪和机变逢迎的性格暴露无遗。这些沉隐于文本话语背后的丰富内蕴、人物形象和生命气息,只有通过联系语境,悠然意会,才能细细体味和领略。
2.欣然入境,体悟语言的精神意韵
意境是中国古典美学的重要范畴,是用主客一体、情景交融、虚实相生、有无相成的艺术形象来表现宇宙人生的丰富意蕴,给人以无限丰富的艺术想象和联想。中国文学史上以“意境”取胜的作品不胜枚举,国学大师王国维曾举例:“‘红杏枝头春意闹,着一‘闹字境界全出。‘云破月来花弄影,着一‘弄而境界全出矣。”阅读此类文字,需要我们展开想象的翅膀,从自身的生活经验中去寻找相应的形象感受和情绪体验,进入语言所描绘的情境,与作者同呼吸共命运,领略语言的意境之美。
叶圣陶先生的《小小的船》是一首充满儿童情趣和幻想的写景诗,语言清新,朗朗上口,意境优美,形象生动,韵律和谐,极富节奏感,深受一年级小朋友的喜爱。营造优美的意境,是教学这首小诗的不二选择。教学伊始,教师就用优美的语言创设旅行的情境,一下子打开了小朋友的兴趣之门和想象之窗;再绘声绘色地朗读课文,把学生带入特定的语言情境之中,初步体会月空之美;接着展示美丽的夜空图,让学生把自己当作诗中的那个孩子,仰望星空,尽情在想象的原野上驰骋。听着“小小的船”的悠扬乐曲,孩子们都入了神,有的眯上了眼睛,显得十分甜美。他们想象到的夜空是五彩缤纷的,有的觉得自己的身子好像变轻了,飞起来了;有的伸手触摸到了弯弯的月儿,看到了闪闪的星星;有的似乎坐在弯弯的月儿上,轻轻地摇呀荡呀,好舒服……不知不觉间,孩子进入美妙的诗境之中。最后,随着“小小的船”的旋律,孩子们边做动作边美美地吟诵这首诗,精神愉悦,心灵飞扬,物我两忘,徜徉在奇妙美丽的言语世界里。
3.怡然入情,体察汉字的情感温度
感人心者,莫先乎情。情感作为生命本体的体验与感受,不可能不出现在语言里。语言是情感宣泄的最主要方式,哪怕只是一个感叹词,也有着情感表达的功能。如汉语中一个“啊”字,可表感叹,可表惊讶,可表迟疑,可表释然,也可表舒爽,只要变换一下语调就是一种截然不同的情绪状态。入选小学语文教材的文章大多是古今中外名篇,这些作品大多是作者情动于衷、不吐不快的力作,是情的喷涌结晶。语文教学必须引导学生感受文章宣泄奔腾的感情激流,体会字里行间跳动着的情感慰藉,想象栩栩如生的生活画面和有血有肉的人物形象。
纳兰性德的《长相思》,情感蕴藉,意境浓郁,给学生的阅读理解带来不小的难度。教学时,可紧扣“故园无此声”中的“故园”,引导学生展开想象、移情体验,想想在纳兰性德的心中,故园应该是什么样的?境由心造,心与物游。在缓缓的音乐声中,孩子们披“园”入境,有的想到了其乐融融的亲人聚会,有的想到了温馨和谐的乡间生活,有的想到了把酒作诗的朋友雅聚,有的想到了幽雅恬静的夜间美景……在这里,“故园”一词在学生的心中成了富有活力的生命元素,成了一个立体丰满、情真意浓的活动场景和生活画面,成了纳兰性德乡情、归思的全部寄托。于是,在一次又一次的神游八极、思接千载中,学生对纳兰性德身向榆关、心系故园的复杂心绪有了较为深入的体会与感受,实现了言语表达和文本意蕴的和谐融通。由此可见,紧扣作品语言进行情感体验,首要的是扣住作者作品中的关键语句,这些语句一经点拨,文章精神全出,就会使得学生情思萌发、乘兴翱翔,进入作品描述的境界,从而获得愉悦的情感高峰体验。
4.悄然呈象,体验表达的美学意趣
古人造字“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近取诸身,远取诸物”,通过对自然界的具体物象的直接观照来构筑自己的符号,从而以“天文”之形表“人文”之概念。这就使得汉字天然具备“一观即感”“一感即觉”“一觉即了”的独特优势,往往能用最节俭的符号抒发、寄托、表达观念,使所立之象不仅是事物自然形态本身,而且是融合了一定的理解和想象之后的“意象”。“意”在“象”中,如盐在水中,盐化无形,水却有味。因此,当我们面对一个个抽象枯燥的汉字符号时,基本之法是“立象以尽意”,将其还原成一定的形象、印象、意象,在想象、立象中,体察揣摩“象”中蕴藏着的意绪、心境、愿望、理想等主观精神的内容,体悟文章是如何把那些可意会而不可言传的东西,通过“象”而显现出来,达之于人,呈之于众,变得可观照、可感受、可领悟、可玩味。
《乡下人家》这样写笋:“几场春雨过后,到那里走走,常常会看见许多鲜嫩的笋,成群地从土里探出头来。”一个“探”字,意蕴丰富;再加“成群”,景象生动。教学时可先理解字义,让学生结合生活实际说说“探”的意思,并用动作加以演示。后比较异同:课文为什么不用“长”“生”而用“探”,看看二者有什么不同?从中明白,拟人的写法表现了嫩笋生长的快速和顽皮,以及心情的急切,展现了它旺盛的生命力。再悄然呈象:如果你们就是这“成群地从土里探出头来”的小春笋,你们这么急切地从地里钻出来想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闻到什么?学生在想象说话中,对“探”字的丰富意象形成了直观感受,充分感受到春天的生机勃发。最后创境朗读:播放视频,再现春笋争先恐后、蓬勃向上的热烈场景,让学生在声情并茂的朗读中,走进独特、迷人的农家风光,感受乡下人家朴素、自由、快乐的生活。这样,穿透“两层”(语表层、内蕴层),出入“三境”(物境、意境、情境),从而产生心灵的震颤、情感的共鸣,学生在言语不断丰妙的同时,精神世界也变得丰润起来,实现了语言与精神的同构共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