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跃辉
叙事主义理论兴起以来,对小说的解读出现了一种“关注叙述者”的倾向。小说是虚构的艺术,这一点区别于传记文学。在传记文学中,叙述者与作者是同一个人,因此有必要将目光转向常被忽视的“作者视角”。传记文学作者的历史观与价值观、文学功底、知识背景等,都会影响到其传记的写作。
一、传记作者的价值选择
学生在阅读《伟大的悲剧》前两段时,时常会有如下疑问:
1.当斯科特一行到达南极点时,发现挪威人阿蒙森已经提前一个月来到这里了。那么作者茨威格为什么不为阿蒙森作传,而是选择了为第二个到达的斯科特写传记?
2.第二段写到挪威国旗时说:“挪威国旗耀武扬威、扬扬得意地在这被人类冲破的堡垒上猎猎作响。”明明是挪威人先到达了南极点,作者为什么要用“耀武扬威”“扬扬得意”这些带有贬义色彩的词?
3.阿蒙森为什么要在这里留下一封信,并且请第二个到达的人把这封信带给挪威的哈康国王?我们知道,阿蒙森已经顺利返回,他为什么不亲自把这个消息告诉自己的国王?
课文本身并没有给出相应的答案,要理解这些问题,廓清学生心中的疑惑,还需要了解茨威格作为传记作者的价值选择问题。在《昨日的世界》中,茨威格曾说:“从来不愿意去为那些所谓的‘英雄人物歌功颂德,而始终只着眼于失败者们的悲剧。……在我的传记文学中,我不写在现实生活中取得成功的人物,而只写那些保持着崇高道德精神的人物。譬如说,我不写马丁·路德,而写伊拉斯谟;不写伊丽莎白一世,而写玛丽·斯图亚特;不写加尔文,而写卡斯特利奥。”这可以算是茨威格选择传主的独特价值标准。在作者看来,第一个到达南极点的阿蒙森在现实生活中取得了成功,在科学探险史上也有开创性的贡献,但其身上缺少一种崇高的道德精神与人格力量。查阅史料可知,阿蒙森在进军南极时,采用了“声东击西”的策略,而且阿蒙森的探险队和斯科特的船队在南极还有一次碰面,随后,阿蒙森一行先于斯科特到达南极点。在接受采访时,阿蒙森说:“最重要的因素是探险的准备如何,你必须要预见可能出现的困难,遇到了该如何处理或者如何避免,成功等待那些井井有条的人——人们管这个叫作好运气。”话语问透露出满满的自信甚至有一种炫耀的成分,这也解释了他为什么要给斯科特留下一封信:把信带给挪威国王是表面目的,实际上是向竞争对手宣告自己的胜利!在当时,很多人认为阿蒙森的胜利是欺骗和不公平竞争的结果。
从价值选择来看,作为成功者的阿蒙森不符合茨威格选择传主的标准,相反,作为“失败者”的斯科特虽是第二名到达者,但他随后在极寒、暴风雪等恶劣气候条件下展现出来的精神品质,以及他们五个人面对死亡时大无畏的勇气,更带有悲壮的色彩。更重要的是,他们在与大自然搏斗过程中展现出的崇高的道德品质,更值得大书特书。胜利者的价值是一种实用的、功利的价值,不一定具有审美和情感价值,而失败者们的悲剧才具有感染人、打动人的独特力量,从而具备了书写的价值。正如有论者认为:“这些带有悲剧色彩的英雄,保持着崇高精神的‘失敗者,大多是时代的‘超人,他们用顽强的意志在抗争,甚至不惜毁灭自我来展现其创造力,他们虽败犹荣。”因此,那耀武扬威、扬扬得意的挪威国旗,不仅是斯科特的“主观印象”,同时也是作者独特的价值审视下的话语表述。
二、科学视角与文学视角
课文《伟大的悲剧》选自茨威格《夺取南极的斗争》这篇传记,从题目上看,传记主要记述的应该是科学考察队到达南极点、征服自然的历程。既然跟科学有关,作者在创作时一定会参考大量的原始文件资料,确保传记的真实可靠。不过学生在阅读过程中,还是发现了不少问题,例如:
斯科特回程时,一定不能偏离自己原来的脚印,以免错过之前设置的贮藏点。课文写道:“在那里储存着他们的食物、衣服和凝聚着热量的几加仑煤油。”这说明事先经过了充分的准备,但后文一直强调“储存在这里的煤油太少了,它们必须精打细算地使用这些最为必需的用品——燃料”“再次使他们感到可怕的绝望,那里储存的燃料又是非常之少”“好像故意捉弄他们似的,只留下极少的煤油,即热能”等。阅读文章可以看出,煤油可以说是他们的生命线,为什么原本有“几加仑”的煤油,后面又说“太少了”?是本来就没有储存够,还是什么原因导致的损失?
这个问题文中也没有答案。《斯科特日记》里也一直说:“如果那里的油料也短缺的话,那可真是太糟糕了。”“如果油料继续缺乏下去,我们的希望就很渺茫了。”可见,斯科特也只是知道“油料短缺”的事实,而不知煤油为什么会越来越少。在他生命最后一刻写下的绝命书里,他说:“是隋况发生了逆转,因此我们没有理由怨天尤人,只有顺从天命。”这里的“情况发生了逆转”不仅是指罕见的暴风雪天气,更重要的是油料的神秘短缺。或许在当时的条件下,人们都无法探究油料短缺的内在原因。
茨威格依据斯科特的日记等资料,在面对这一困境时,显然也无法给出令人满意的答复。他只能从文学创作的角度渲染油料短缺给斯科特一行带来的身体和心理上的影响,特别是心理上的影响,这一点从“新的痛苦和失望”“感到可怕的绝望”“已不再抱任何希望”“新的绝望”等心理活动的描写可以看出。实际上,油桶里的煤油原本是充足的,但焊锡材料在超低温下变成了粉末,从而导致了煤油的“神秘”流失。这一点也是作者的“盲点”,毕竟他不是具有专业现代化学知识的科学家。
三、传记作者和小说作者的身份重合
茨威格不仅是优秀的传记作家,同时也是伟大的小说家。其小说的最大特点便是对人物心理进行细致入微的剖析,这一点也是受到了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理论的影响。小说《夜色朦胧》《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等,都是靠这种心理剖析打动读者的。这种心理剖析也被茨威格熟练地运用于传记的创作中。德国当代作家马克思·封·德·格吕恩在论及茨威格传记文学时曾说:“斯蒂芬·茨威格不倦地追寻着在历史事件边缘上的人物,解剖其灵魂,使某些历史插曲几乎成了一幅幅心理学图案——因为他是人之友,对他说来‘人的一切并不陌生。”这一点在《伟大的悲剧》中也有体现。
当斯科特一行到达南极点时,他们发现阿蒙森已经提前—个月到达这里,作者写道:
千万年来人迹未至,或者说,太古以来从未被世人瞧见过的地球的南极点竞在极短的时间之内——即一个月内两次被人发现,这是人类历史上闻所未闻、最不可思议的事。而他们恰恰是第二批到达的人,他们仅仅迟到了一个月。虽然昔日逝去的光阴数以几百万个月计,但现在迟到的这一个月,却显得太晚太晚了——对人类来说,第一个到达者拥有一切,第二个到达者什么也不是。一切努力成了徒劳,历尽千辛万苦显得十分可笑,几星期、几个月、几年的希望简直可以说是癫狂。
这段话值得注意的有以下几点。第一,这看似是一段作者站在一定高度对斯科特一行的评价,但仔细阅读我们发现,这并非作者的客观评论,而是斯科特一行人的心理活动。他们一方面感叹南极点在不到一个月内两次被人发现,同时又十分懊悔自己并非第一个到达南极点的人。第二,作者用的主语是“他们”而不是“他”,这就意味着这是他们五个人共同的心理活动,而不是某一个人的沉重心理。虽然斯科特在日记中表达了自己的失望与遗恨之情,但这种情绪属于五个人。作者在小说中善于剖析个体的潜意识甚至是无意识、非理性的心理,但此处却是理性的“集体心理”,这一点也是特别之处。第三,作者是用长句来剖析人物心理的。按照一般经验,短句适合抒发非理性的情感,其极端表现便是歇斯底里的呼喊,表现在语言形式上一定是类似祈使句的抒情语态。而长句表达的恰恰是经过理性过滤之后的情感,带有一种沉郁顿挫的克制感。就拿上面这段话来说吧,在面对既定事实时,他们一方面觉得自己此前的付出与努力毫无价值,并且发出了“第二个到达者什么也不是”的悲观论调,但他们对竞争对手阿蒙森没有情绪上的抵触,甚至还接受了一项“最冷酷无情的职责”。这正是他们的可贵之处。
有论者指出,茨威格的每一部传记都是“从心理分析的角度探人历史人物的内心世界,剖析紧张而又重要的历史瞬间,注意历史人物性格的刻画、历史生活场景的记录、心理生活和情感生活细节的解剖、事变中关键瞬间的作用等,以深厚的人文底蕴和细腻的人道同情,为我们打开了解历史、认识历史人物的新窗口”。这一点在《伟大的悲剧》中表现得也十分明显。作者正是捕捉到了某些重要的历史瞬间,例如埃文斯牺牲的那个“历史瞬间”,作者写道:“他们终于明白,这个苦命的人由于摔了一跤或者由于巨大的痛苦已经疯了。对他怎么办?把他抛弃在这没有生命的冰原上?不。可是另一方面,他们又必须毫不迟疑地迅速赶到下一个贮藏点,要不然……”一个简短而铿锵有力的“不”字,揭示了五个人在困境之中互相帮助、互相给予生命鼓励的精神,一个“省略号”又暗示了当时的紧张气氛以及人物的心理纠结。实际上,他们并没有抛弃埃文斯,斯科特在日记中写道:“他完全被冻僵了。威尔逊、鲍尔斯和我回去拖雪橇,奥茨留在原地照顾他。我们回来的时候,埃文斯失去了知觉。我们把他抬进帐篷后,他依旧不省人事。午夜12点30分,他平静地死去了。”虽然埃文斯死去的时间略有出入,但作者在刻画其他人心理的时候,体现出了“细腻的人道同情”。
四、记录者、创作者与解释者
茨威格用抒情化的语言记述了这场“夺取南极的斗争”,事实清晰,能够真实、细致地再现历史,从这个意义上讲,他是一个记录者;但他的记录又不是“斯科特日记”的翻版,而是在叙述和描写的过程中,加入了文学化的修辞以及主观的理解与想象,从这点上讲,他又是一个创作者;在创作过程中,作者又依据自己的价值观念对事件和细节不断进行评价与解读,因此他又是一个解释者。三种身份有机地统一在《伟大的悲剧》这篇课文中。
创作者的视角,主要是指作者在事实框架之下对事件细节、人物心理、动作进行的想象式补充与描写。这一点最突出地表现在他对斯科特写最后一篇日记的场景的描写:
最后一篇日记是他用已经冻伤的手指哆哆嗦嗦写下的愿望:“请把这本日记送到我的妻子手中!”但他随后又悲伤地、坚决地划去了“我的妻子”这几个字,在它们上面补写了可怕的“我的遗孀”。
斯科特在日记里的最后一句话是:“最后,请把我这日记,交给我的遗孀。”虽然查阅最原始的日记资料,作者可以辨认出划掉的“我的妻子”这几个字,但日记本身并没有提供更多的信息,作者没有亲眼见到斯科特写日记的场景,因此上述这段话就是作者依据情理的想象。“冻伤的手指”是事实存在,“哆哆嗦嗦”是情景复原,也有一定的依据,而斯科特将“我的妻子”改为“我的遗孀”,其心情是不难推测的:“悲伤”是因为自己不久于人世,再也无法与妻子见面;“坚决”是因为自己已经做好了迎接死亡的准备。而我们还可以想象,他写这句话的时候,内心一定充满了绝望与痛苦,甚至能够想象出妻子收到这封信之后的表现。从“妻子”到“遗孀”,写信时是“妻子”,收到信之后却是“遗孀”,这个细节带给人的心理冲击是十分强烈的。
如果说创作是感性的想象与补充的话,那么解释就是理性的评判与分析。有评论者指出:“解释不只是一种文本追求和指向,解释走到了前台,事实化入到背景,解释成了其传记文本中最重要的因素。对分析与解释的强调,一定程度上颠覆了传统传记中‘事实与‘解释之间的关系。”这一点在《伟大的悲剧》中也有体现,我们可以举两个细节例子来说明。
第一个是作者写到大自然的巨大威力时说:“千万年来积聚的力量能使它像精灵似的召唤来寒冷、冰冻、飞雪、风暴——使用这一切足以毁灭人的法术来对付这五个鲁莽大胆的勇敢者。”这句话中的“鲁莽”一词就是对斯科特五人的评判。那究竟应该如何理解“鲁莽”一词呢?徐江教授认为“鲁莽”是作者用“极其隐晦的手法暗示了斯科特的错误”,认为斯科特穿毡鞋行军,用矮种马作脚力,导致行军速度慢,从而未能在暴风雪肆虐之前走出极地圈。也有的教师认为:“相对于‘勇于牺牲的精神,我们更应该教育学生尽最大可能最大限度地运用智慧避免‘可以避免的牺牲,尤其要珍爱生命,要知道在错误的道路上所表現出的勇敢,其实是一种‘鲁莽,是不值得学习的。”其实,这些观点产生的根本原因是对作者所说的“鲁莽”进行了误读。结合上下文,此处的“鲁莽”不应理解为做事欠考虑、轻率,而应该理解为“有闯劲”“不惧怕危险”等,因为与“鲁莽”搭配的是“大胆的勇敢者”。
第二个是当他们得知已经不会再出现奇迹时,作者写道:“于是决定不再迈步向厄运走去,而是骄傲地在帐篷里等待死神的来临,不管还要忍受怎样的痛苦。”此处的“骄傲”也是作者对三个人在面对死亡时的精神状态与心理状态的评判。很明显,“骄傲”不能理解为“狂妄自大”或“鲁莽”,而应该理解为“无所畏惧”“平静”等,这一点可以从“却始终没有向世界哀叹过一声自己最后遭遇到的种种苦难”看出来。
总之,从“作者视角”出发,我们可以解释学生在阅读过程中的困惑,可以把握茨威格传记文学的独特之处,更可以解读文中的诸多细节。当然,这种解读依然是建立在对题目的分析与把握基础之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