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绍振
一
《公输》选自《墨子》卷十三,以首二字“公输”为篇名。
墨子生活在孔子之后、孟子之前。和《论语》一样,《墨子》并不是墨子所作,而是其弟子及后学所记(文中墨子皆称“子墨子”可证)。
《墨子》的叙述语言继承了《论语》《左传》等记事、记言简洁的传统。如《公输》一开头:
公输盘(亦作“公输般”,编者注)为楚造云梯之械,成,将以攻宋。子墨子闻之,起于齐,行十日十夜而至于郢,见公输盘。
纯粹是叙述,几乎全用名词、动词和必要的虚词(为、以、于、而),毫无形容和渲染。《论语》《左传》的叙述有时还有动作和形容,如《子路、曾晳、冉有、公西华侍坐》:“子路率尔而对”,曾“鼓瑟希,铿尔,舍瑟而作”。《左传》记事简练,仍然有动作描写,如僖公九年,齐桓公接受周襄王赐肉,用了“下、拜、登、受”;还有精致的细节描写,如晋、楚战于邲(在今河南武陟南),晋中、下两军溃不成列,败兵渡河争船,自相残杀,“舟中之指可掬”。这样的细节,是很有想象力和冲击力的。《墨子》的作者显然满足于质朴地传达事实,不务动作与细节描写。墨子从齐(山东)到楚国都城郢(湖北江陵)路程遥远,全为步行,极其艰难。《墨子》只说“行十日十夜而至”,这可能是简洁到有些简陋了。但关键在“十夜”。一般人是晓行夜宿,而文章提示,晓行夜不宿,其意志之坚定尽在不言中。
文章简练到简朴的程度,是《墨子》的一大特点。写同样的事件,其他经典则有差异。
《战国策·宋策二》:
公输般为楚设机,将以攻宋。墨子闻之,百舍重茧,往见公输般。
《淮南子·脩务训》:
昔者楚欲攻宋,墨子闻而悼之,自鲁趋而十日十夜,足重茧而不休息,裂衣裳裹足,至于郢。
《战国策》《淮南子》的文字风格与《墨子》基本一致,只不过比之多了细节:脚上生了茧,而且是“重茧”。《淮南子》更多了“裂衣裳裹足”,把衣服撕破用来包脚。细节趋向丰富,这可能与《淮南子》产生于西汉景帝后期,去《墨子》晚了二三百年有关。
但是,《墨子》作为文章在散文史上有不可忽略的进步。《墨子》不限于《论语》乃至后来《孟子》式的对话,各章皆独立议论,主题统一,逻辑演绎具有一贯性。与先秦游说之士“喻巧理至”,用一个比喻直接说明一个道理,往往攻其一点不同,《墨子》的论述具有系统性,如《兼爱》篇,立论乱起于不爱,国家治于兼爱,以逻辑分类展示全面。不爱,分为三类:臣不爱君,子不爱父,弟不爱兄;扣紧这三类,一以贯之,指出不爱的原因是与之对称性的三类:君自爱,父自爱,兄自爱;其后果为相应的三类:君亏臣,父亏子,兄亏弟。接着以此三类一体为文脉,将涵盖面扩展到政治、军事、社会治安等方面,盗贼、大夫、诸侯之乱,皆因爱其室、爱其身、爱其国,不爱异室、他人、异国,窃异室以利其室,贼人身以利其身,攻异国以利其国。接着从反面讲,如天下兼相爱,君臣、父子爱人若爱其身,视人若视己,则无盗贼,无大夫乱家,无诸侯攻国。皆能孝慈,则天下大治。论题统一,文脉贯通首尾,分类对称,层层深化,正反对比,因果相循。在形式上构成了有机的对称性结构,给人以全面、滴水不漏的感觉。这是与《孟子》一气贯之的“浩然之气”异趣的。
當然,从爱的内涵来说,这里有空想。但主题的聚焦,文脉的贯通,演绎结构的完整,驾驭思路的魄力,层次递进的从容,分类的前后照应和全面拓展,显示了古代说理文为文的自觉,比之语录式的判断和现场的巧喻辩驳,是一大进步。
《墨子》和之后的《孟子》一样善于运用比喻,但是《墨子》并不像《孟子》那样以感性事例、寓言式的故事喻抽象道理,而是早就开始有了以抽象喻抽象的手法。如《兼爱》曰:“圣人以治天下为事者也,必知乱之所自起,焉能治之;不知乱之所自起,则不能治。譬之如医之攻人之疾者然:必知疾之所自起,焉能攻之;不知疾之所自起,则弗能攻。治乱者何独不然!”正是因为抽象能力的提高使作者充满了自信,故《墨子》很少以具体感性的寓言、故事说明道理,文风质朴无华,以干净利落的叙述和议论为主。
二
《墨子》的长处是推理,很少用《孟子》式的对话。本文却似乎是一个例外,全文在对话中展开情节。
对话其实是辩论,辩论应该是平等的,但本文的特点是:第一,辩论发生在力量对比悬殊的两个邦国之间。楚是大国,宋是小国。楚国已经制造出先进的攻城装备,而宋国似乎毫无准备、无所作为,有点坐以待毙的样子。第二,墨子是鲁国人(或说宋国人),当时不在宋国,而在齐国,并没有受到宋国的委托。在这种情况下,他只身奔到楚国,要说服楚王罢兵,成功的可能性极其渺茫,但他却毅然前行,足以说明,他对自己兼爱非攻、反对无端征伐的理念是如何的执着,是如何的义无反顾。
春秋时代,列国争霸,战争已经很频繁,故孟子曰:“春秋无义战。”(《孟子·尽心下》)“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此所谓率土地而食人肉,罪不容于死。”(《孟子·离娄上》)而到了战国,七国并雄,兼并剧烈,战争规模就更大了。对于士兵和百姓来说,是极为残酷和血腥的,正如墨子在《非攻下》中所言:“……若使中兴师,君子(数百),庶人也必且数千,徒倍十万,然后足以师而动矣。久者数岁,速者数月,是上不暇听治,士不暇治其官府,农夫不暇稼穑,妇人不暇纺绩织纴,则是国家失卒,而百姓易务也。然而又与其车马之罢弊也,幔幕帷盖,三军之用,甲兵之备,五分而得其一,则犹为序疏矣。然而又与其散亡道路,道路辽远,粮食不继傺,食饮之(不)时,厕役以此饥寒冻馁疾病,而转死沟壑中者,不可胜计也。此其为不利于人也,天下之害厚矣。而王公大人,乐而行之。则此乐贼灭天下之万民也,岂不悖哉?”
要说服已经准备好战争的大国休战,他唯一的手段就是语言,而语言非他独有,对方也是有的。语言对语言,制胜的手段就是要在逻辑上压倒对方。
矛盾的双方目的不同,没有共同认可的前提,就没有共同的逻辑起点,直接在现场提出对方认同的前提几乎是不可能的。墨子此时采取了间接、迂回的方式,把对方诱导到自己的逻辑陷阱中。
子墨子曰:“北方有侮臣者,愿借子杀之。”公输盘不说。子墨子曰:“请献十金。”公输盘曰:“吾义固不杀人”。
墨子的前提的诱导性有三个特点:第一是出钱让对方随便杀人,与迫在眉睫的战争毫无关系,完全是私人的关系,转移了对方的敌对心理;第二,这个前提的极其荒谬是一望而知的,对方毫无防备,不假思索地回答,就进入己方的逻辑圈套,诱使对方发出“义不杀人”的原则;第三,由于这个原则涵盖面广,不难从私人关系自然地引申到当前国与国的战争态势上去。这就找到了共识的前提——“义”,有了这个逻辑起点才能进入论辩。墨子就这样从私人关系转入国与国之间的战争,从间接转为直截了当地责问公输盘:
吾从北方闻子为梯,将以攻宋。宋何罪之有?
这是用公输盘的原则来反驳公输盘,既然义不杀人,为什么要对一个没有任何罪过的国家发动战争呢?战争是要杀人的啊!光是说到这里,只是抓住了逻辑的前提作直截了当的推断,并不足以压倒对方;要彻底地压倒对方,还要从简单的推断中演绎出系统的观念来:
荆国有余于地,而不足于民。杀所不足而争所有余,不可谓智;宋无罪而攻之,不可谓仁;知而不争,不可谓忠;争而不得,不可谓强。义不杀少而杀众,不可谓知类。
墨子的雄辩在于抓住了潜在的矛盾:“不足”与“有余”,杀所不足之民,争所有余之地,不“智”。这样的推论好像不是为了自己,而是站在对方的立场上得出来的。接着抓住对方所不能在口头上公然反对的仁义道德,驳斥对方:“无罪而攻之,不可谓仁。”明知不仁不智,而不和君主争辩,说不上是“忠”;即使争了,没有成功,算不得是强者。最后正面归结到公输盘的“义”上来:你因为“义”的原则,不杀我让你杀的个人,却发动战争杀多的人,不能算是“知类”。连这样的同类相比都看不出,智商是很低的。
公输盘“服”了。这完全是由于系统的推演把当时士人的共识贯穿到了层层深入的逻辑中。不智、不仁、不忠,于国家事务决策错误,理由已经是很充足了,接下来又加上“强”“知类”,则是对个人能力的彻底否定。
公输盘承认自己理屈词穷,但推托说已经上告楚王决策了。文章以极其简练的笔墨,省略了过程,直接写墨子与楚王的对话:
子墨子见王,曰:“今有人于此,舍其文轩,邻有敝舆,而欲窃之;舍其锦绣,邻有短褐,而欲窃之;舍其粱肉,邻有糠糟,而欲窃之。此为何若人?”王曰:“必为有窃疾矣!”
墨子的方法一仍其旧,还是先设定远离当前战事的常识性的前提,不过不是一个,而是一连三个,其荒谬性显而易见,诱使对方不假思索地认同,亲口说出这样的人是患了偷窃病。于是舒舒服服地进入墨子的逻辑陷阱,偷窃病成为墨子类比的喻体。
子墨子曰:“荆之地方五千里,宋之地方五百里,此犹文轩与敝舆也;荆有云梦,犀兕麋鹿满之,江汉之鱼鳖鼋鼍为天下富,宋所谓无雉兔鲋鱼者也,此犹粱肉之与糠糟也;荆有长松文梓楩楠豫章,宋无长木,此犹锦绣之与短褐也。臣以王吏之攻宋也,为与此同类。”
一连三个类比,地理、物产、林木,皆有楚国特点:五千与五百的悬殊,就像文轩与破车;犀兕麋鹿随处可见与野鸡兔子都很少见,就像粱肉与糟糠的反差一样;文梓、豫章这样贵重的木材与连大树都缺乏的对比,就如锦绣与短袄一样。类比是成系统的,理由就很充足:楚国拥有这样华贵的财富却去攻打穷困的宋国,这不是和患了偷窃病同类吗?
比喻的系列从远到近,归结到现实的战事上来,连系到高度认同的原则性“义”,违背“义”准则,又不可能获得什么实利。墨子的结论,既是气势逼人的,又似乎是与人为善的。
《墨子》没有《论语》的人物神态,也没有《孟子》的感性故事和词藻,但自有特有的类比推理。这种类比具有连锁性和内在的对比性,凭着这样的类比逻辑,赢得了对公输盘和楚王理论上的优势。
三
墨子以弱胜强,楚王和公输盘由强转弱,形势的对转构成了情节。但是,战争发动由诸侯的野心决定。光凭墨子的类比推理,不可能阻挡在装备上有了优势的楚国的决策。墨子是比较现实的,不像先秦诸多游说之士那样,以逞口舌之快为满足。《公输》的杰出之处还在战术上,在模拟战事(近似于现代的沙盘推演)中取得胜利。
子墨子解带为城,以牒为械,公输盘九设攻城之机变,子墨子九距之。公输盘之攻械尽,子墨子之守圉有余。公输盘诎。[1]
墨子本来对于战术就有深入的研究。这个回合的胜利,并不完全是口才,而是在模拟实践中表现出防御战术准备有素。在反复九次攻守较量中,取得了压倒优势。公輸盘又认输了。
很可惜的是,对于这一转弱为强的关键,《墨子》表述太简略了。对于情节来说,这属于高潮性质的,最有戏剧性的,不应该简略。然而无可挽回的是,《墨子》简略了,后世读者除了凭借想象,无法从文字上看出墨子是怎样取得胜利的。
鲁迅在《非攻》(《故事新编》)中是这样想象的:
楚王是一位爱好新奇的王,非常高兴,便教侍臣赶快去拿木片来。墨子却解下自己的皮带,弯作弧形,向着公输子,算是城;把几十片木片分作两份,一份留下,一份交与公输子,便是攻和守的器具。
于是他们俩各各拿着木片,像下棋一般,开始斗起来了,攻的木片一进,守的就一架,这边一退,那边就一招。不过楚王和侍臣,却一点也看不懂。
只见这样的一进一退,一共有九回,大约是攻守各换了九种的花样。这之后,公输般歇手了。墨子就把皮带的弧形改向了自己,好像这回是由他来进攻。也还是一进一退的支架着,然而到第三回,墨子的木片就进了皮带的弧线里面了。
楚王和侍臣虽然莫名其妙,但看见公输般首先放下木片,脸上露出扫兴的神色,就知道他攻守两面,全都失败了。[2]
当然,鲁迅实际上也并不清楚二人究竟如何攻守,故只从楚王的视觉提供了结果。
墨子的厉害还在于,并不因为在理论上、战术上取得优势就觉得大功告成,而是相反,他揭露公输盘的贼心不死,其阴谋不过是要杀害自己。可是,墨子不同于先秦游说之士,他是一个注重军事实际的人。在揭穿了公输盘的阴谋之后,指出自己的学生禽滑厘等三百人,已经“持臣守圉之器,在宋城上而待楚寇矣”。这里有三层意思:第一,宋国已经有准备,楚国的突然袭击之利已经不存在;第二,在军事上作了准备的,不是墨子个人,而是墨子学生率领的有三百余人的团队;第三,公输盘的攻城之器不是什么无敌秘器,墨子早有“守圉之器”在等待它[3],这个武器的发明者就是墨子。这就很轻松地说明,杀了我一个,改变不了什么。
终于,他将一场迫在眉睫的血腥战事消解在酝酿之中。这和烛之武退秦师一样,成为不战而屈人之兵的经典。
墨子精神,在这里表现得非常突出,他不同于游说之士,甘冒生命风险,并不是为了私利,而是为了宋国的百姓。他并不是宋国人,也没有接受宋国的正式委托,完全是主动献身。特别可贵的是,他实实在在地让自己的弟子作了最坏的准备。最关键的是,他发明了破解敌方新式武器的利器。在当时游说之士纵横天下之时,他能够把游说的口才和军事实践,特别是战术的准备与武器的发明结合起来。他的才智和他的胸襟、品格发出无与伦比的光辉。故鲁迅在小说《非攻》中说他是“北方的圣人”,这个评价看来很高,但并不过分。楚惠王、越王翁欲以地封墨子,墨子没有接受,故孟子称他“摩顶放踵,利天下为之”(《孟子·尽心上》),庄子说他“日夜不休,以自苦为极”(《庄子·天下》)。墨子可谓集思想家、智者、发明家、苦行家于一身。战国时代墨家与儒家齐名,曾为显学。但孟子又把墨子和杨朱放在一起批判:“杨氏(杨朱)为我,是无君也;墨氏兼爱,是无父也。无父无君,是禽兽也。”(《孟子·滕文公下》)故自武帝罢黜百家以后,墨家日渐式微。就是在当时,墨子难免处境尴尬。《非攻》的尾声是:“子墨子归,过宋。天雨,庇其闾中,守闾者不内也。故曰:‘治于神者,众人不知其功;争于明者,众人知之。”(中学语文课本以为与前文主旨不合而删去)其实,这是主张苦己利人,不别亲疏的空想性到处碰壁的自嘲。
参考文献
[1]公输一下就屈服了,这里的记述太简洁了。在《墨子》本篇的前一篇《鲁问》中,记曰:“公输子谓子墨子曰:‘吾未得见之时,我欲得宋;自我得见之后,予我宋而不义,我不为。子墨子曰:‘翟之未得见之时也,子欲得宋;自翟得见子之后,予子宋而不义,子弗为,是我予子宋也。子務为义,翟又将予子天下!”这里的文字明显是公输盘口服心服了。可是在本篇中,公输盘是阴谋杀害墨子的。
[2]《公输》叙墨翟只守不攻,《吕氏春秋·慎大览》高诱注则说:“公输般九攻之,墨子九却之;又令公输般守备,墨子九下之。”鲁迅《非攻》写墨翟与公输般迭为攻守,大概根据高注。
[3]墨子不但是主张兼爱、非攻的思想家,还是机械制造、军事工程方面的专家、发明家。《墨子》卷十的《经》上下、《经说》上下,就比较系统地阐述了诸如小孔成像、镜面反射成像等光学现象及其原理。在《公输》篇之后,还有《备城门》《备高临》《备梯》《备水》《备突》《备穴》《备蛾傅》《迎敌祠》《旗帜》《号令》《杂守》凡十一篇,则专讲机械制造、守城之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