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廷信
摘要:费孝通提出的文化自觉是一个常谈常新的命题。文化自觉意在明白自己的文化、理解他人的文化,在与他人的文化取长补短的过程中建立共处原则。文化自觉是文化创造的起点,文化创造是文化自觉的目标。让文化自觉进入每个个体的灵魂当中,才能让文化化为每个个体的生命动力,自觉从事文化创造。在艺术创作领域,也需要艺术家把文化自觉化作自己的生命动力、化作无穷的创造力,从而创作出丰富多彩的经典之作。
す丶词:文化自觉;文化创造;艺术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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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1-444X(2018)01-0032-04
国际DOI编码:10.15958/j.cnki.gdxbysb.2018.01.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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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自觉”的概念最早可以上溯到费孝通先生在20世纪80年代末期提出的“各美其美、美人之美”。早在1989年,费孝通先生在杭州参加“21世纪婴幼儿教育与发展国际会议”上,发表了题为《从小培养21世纪的人》的讲话。在这篇讲话中,费孝通先生在谈到20世纪的文化、21世纪的文化以及文化多样性时已涉及“文化自觉”问题。他说:“每个人熟悉自己的生活方式,并依靠它在所属的团体中经营日常的生活。各是其是,各美其美,泾渭分明,是封闭社会的特点。当经济的力量冲开了这种孤芳自赏的国家、民族、地方的大门时,对抗性的矛盾总是在价值标准的差别上发生的。这可以说,一个分立的多元结合成协调的一体时很难避免会出现一种吵吵闹闹、‘百家争鸣的局面。争鸣在人类历史上曾导致两种不同的结果。一种是,定于一尊,那就是从是非之争发展到对抗性的矛盾,结果不是甲方压倒乙方,就是乙方压倒甲方,胜者存,败者亡。中国历史上的战国时代就是走上这条路而告终。另一条路就是从‘百家争鸣进入‘百花齐放。人们不仅自美其美,而且能容忍各美其美,甚至进一步美人之美。也就是价位标准上容忍多样性的同时存在。中国的宗教史里多少出现过这种多宗并立的局面,而避免发展成对抗性的宗教战争。”[1]在这里,费孝通先生关于“文化自觉”的看法已初露端倪,标志是“人们不仅自美其美,而且能容忍各美其美,甚至进一步美人之美”。
1997年,费孝通先生在《北京大学学报》第3期发表的《反思?对话?文化自觉》一文中正式提出了“文化自觉”这个概念。这篇文章也是他同年在北京大学举办的第二届社会人类学高级研讨班上讲话的主要内容。他说:“文化自觉只是指生活在一定文化中的人对其文化有‘自知之明,明白它的来历,形成过程,所具的特色和它发展的趋向,不带任何‘文化回归的意思,不是要‘复旧,同时也不主张‘全盘西化或‘全盘他化。自知之明是为了加强对文化转型的自主能力,取得决定适应新环境、新时代时文化选择的自主地位。文化自觉是一个艰巨的过程,首先要认识自己的文化,理解所接触到的多种文化,才有条件在这个已经在形成中的多元文化的世界里确立自己的位置,经过自主的适应,和其他文化一起,取长补短,共同建立一个有共同认可的基本秩序和一套各种文化能和平共处,各抒所长,联手发展的共处守则。”[2]在此,费孝通先生强调“文化自觉”是指人们对自身所处文化的来龙去脉要理解,要有“自知之明”,明白自身文化的来源、形成、特色、趋向,是为了在文化转型过程中加强自主能力,以便“取得决定适应新环境、新时代时文化选择的自主地位”,从而“和其他文化一起,取长补短,共同建立一个有共同认可的基本秩序和一套各种文化能和平共处,各抒所长,联手发展的共处守则。”简而言之,就是要明白自己的文化、理解他人的文化,在与他人文化取长补短的过程中建立共处原则。
1998年,费孝通先生在《读书》杂志第11期发表的以《从反思到文化自覺和交流》为题的文章中,把他所主张的“文化自觉”的内容完整表述为“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与共,天下大同”。他说:“要形成一个世界文化统一体,首先要知道世界上有多少个文化集团,每个文化集团是什么样子,和平共处的关键在什么地方。思考这些问题时,可以回到Malinowski那里去。他在《文化动态论》中得出一个值得我们发挥的结论:人类必须有一个共同的一致的利益,文化才能从交流而融合。这个结论很重要,是他从非洲殖民地上看出来的。换句话说,殖民主义不可能解决文化共存的问题。我们中国人讲,以力服人为之霸,以理服人为之王。霸道统一了天下,也不能持久,王道才能使天下归心,进入大同。维持霸道的局面,可能最后会导致原子战争,大家同归于尽。我希望避免同归于尽,实现天下大同。所以我在七十岁生日那天提出这样的四句话: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与共,天下大同。”[3]费孝通先生在谈到“王道”与“霸道”的关系、涉及到“天下大同”的理想时,明确提出了他所言的“文化自觉”的关键内容。他以Malinowski在《文化动态论》中所提出的人类共同利益为依据,认为不同的文化在交流中应该坚守的基本原则是实现“天下大同”的“王道”,而非殖民式的“霸道”。但要做到这一点,必须珍惜自己的文化、学习别人的文化,在实现共同目标的过程中和睦相处——即“美美与共”。
2003年,费孝通先生在《学术研究》第7期发表的以《关于“文化自觉”的一些自白》中,从现代化如何接续中国的文化传统、从经济全球化问题的认识的角度,提出了如何完成“文化自觉”的使命。他说:“这四个字正表达了当前思想界对经济全球化的反应,是世界各地多种文化接触中引起人类心态的迫切要求。人类发展到现在已开始要知道我们各民族的文化是哪里来的?怎样形成的?它的实质是什么?它将把人类带到哪里去?”[4]费孝通先生关心的是“现代化”如何与中国文化的传统接续。他说:“文化不仅仅是‘除旧开新,而且也是‘推陈出新或‘温故知新。‘现代化一方面突破了‘传统,另一方面也同时继续并更新了‘传统。”[4]费孝通先生认为:“我们中国文化里边有许多我们特有的东西,可以解决很多现实问题,疑难问题。现在的问题是我们怎样把这些特点用现代语言更明确地表达出来,让大家懂得,变成一个普遍的信息和共识。”[4]他对中国文化的信心在于中国文化能够解决很多现实问题、疑难问题,但中国文化是在旧的生态环境中成长起来的事物,有许多理念虽然可以解决许多现实问题、疑难问题,但因为表述形式的陈旧,从而不易为现代社会所接受,故在表述上需要努力,要用现代语言明确表述,才能使其变成一个共识。“因此我们一方面要承认我们中国文化里边有好东西,进一步用现代科学的方法研究我们的历史,以完成我们‘文化自觉的使命,努力创造现代的中华文化。另一方面了解和认识这世界上其他人的文化,学会解决处理文化接触的问题,为全人类的明天做出贡献。”[4]在此,费先生继而强调在完成使命的过程中一方面要努力创造现代的中华文化,另一方面要认识其他文化,从而学会处理“文化接触”的问题。
如果从1989年起算,费孝通先生关于“文化自觉”的命题的论述迄今已有28年了。费孝通先生在晚年的十多年间,在不同的场合多次论述文化自觉的命题,表现出一个跨世纪老人站在全球化角度对社会发展走向的判断。这个命题引起各界广泛关注。在中国社会发生巨变的过程中,这个命题逐步引发人们的思考和重视,从而成为常谈常新的话题。
费孝通对文化自觉的经典表述是“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与共、天下大同”。这种表述较早是指世界进入全球化时代各个国家、各个民族的文化传统如何定位、如何和睦相处。到了后期,费孝通先生对于文化自觉的表述进入到从认识到创造的阶段,那就是“努力创造现代的中华文化”,让中华文化在现代社会中发挥作用,创造新的奇迹。
无论是哪种文化,一方面都是在满足自身生活需求的过程中创造的,另一方面又都是在人与人交往、国家与国家交往、民族和民族交往的过程中创造的。就中国文化而言,漫长的农耕生活为中国人创造了农耕文化。农耕文化的重要特征就是向自然要生活,育种、播种、浇灌、培植、收获,并在此过程中向天地祈祷,这种田园牧歌式的生产方式和生活方式是农耕文化的重要特征。在农耕文化支配下的中国传统文化为中国人创造了满足生活基本需求的物质财富,也为中国人创造了大量的精神财富。但这种文化要对世界发生影响,要让不同文明背景的人群理解和接受还远远不够。
长期以来,中国与境外尤其是与欧洲、美洲的交往很少,封闭在自给自足的地理圈和文化圈内。14世纪至16世纪,当欧洲文艺复兴运动使欧洲在文学艺术、科学等领域取得巨大进步时,中国保持农耕社会的状态;18世纪欧洲工业革命使欧洲全方位突飞猛进地向前发展时,中国依然保持农耕社会的状态。可以说,从14世纪到18世纪,中国社会一直处在缓慢的行进过程中。中国文化的创造力没有全面迸发的突破口,缺乏全面迸发的机遇。直到19世纪,中国才不得不面对世界,才在与世界被动接触的过程中反思自己、发展自己。直到今天,中国才出现了大国崛起的姿态。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从1840年鸦片战争算起到今年,这个过程持续了近180年,跨了三个世纪。
14世纪开始的欧洲文艺复兴运动,是欧洲以文学艺术为契机,在文化领域的全面复兴。在此过程中,欧洲人在文学艺术方面创造的奇迹至今仍然是欧洲的财富,也成为世界各国共享的财富,欧洲的影响力因此而遍及全球。
恩格斯在他的《自然辩证法导言》中评价文艺复兴时说,这“是一个需要巨人而且产生了巨人——在思维能力、热情和性格方面,在多才多艺和学识渊博方面的巨人的时代。”[5]6自此开始,欧洲的文学艺术走出中世纪的沉闷,出现了走向辉煌的状态,也开启了近代欧洲的新时代。但文艺复兴也不是偶然出现的。恩格斯说:“拜占庭灭亡时抢救出来的手抄本,罗马废墟中发掘出来的古代雕像,在惊讶的西方面前展示了一个新世界——希腊的古代;在它的光辉的形象面前,中世纪的幽灵消逝了;意大利出现了前所未见的艺术繁荣,这种艺术繁荣好像是古典的古代的再现,以后就再也不曾达到了。”[5]5-6
中世纪的欧洲也是一个封闭的地区,是在基督教统治下的封闭的文化圈。如果没有奥斯曼帝国的入侵,迫使拜占廷学者携带大批古希腊和罗马的艺术珍品和文史哲等典籍逃往西欧避难,欧洲的文艺复兴就没有打开视野的契机,也就没有借助古希腊古罗马文化更新时代的认识,没有借助复兴古文化创造新文化的机遇。在这个机遇出现之后,被誉为“中世纪的最后一位诗人,同时又是新时代的最初一位诗人”的但丁出现了;集学者与诗人于一身的彼特拉克出现了;集作家与诗人于一体的薄伽丘出现了;集科学家、发明家、艺术家于一身的天才达芬奇出现了;在建筑、绘画、雕塑、诗歌等领域都有着非凡才能的米开朗基罗出现了;才华横溢、承先启后的伟大画家拉斐尔出现了。以这些巨人为代表的一系列巨人出现了。这些巨人的出现,是欧洲人在接触新的文化形式的过程中充分认识自己文化的局限性后走向科学与人文的光明之路的标志。
我曾经多次在以《艺随人走虚实相生》为题的讲座中把古代中国艺术的创作队伍分为两支:一支是以士大夫文人为代表的创作者;一支是以民间艺人为代表的创作者。这两支创作队伍是古代中国艺术创作的中坚力量。与现代社会职业艺术家有所区别的是,这两支队伍总体而言都是业余的。但正是这两支业余创作队伍创造了古代中国艺术的一座座巅峰。究其原因,就是他们在艺术创作领域的文化自觉所支撑。举凡在古代在艺术创作方面有成就的艺术家都是一座精神高峰。他们在工作之余用自己的生命创作出一部部优秀的艺术作品,从而成为我们今天看到的经典之作。
我们说古代中国的艺术家是以真正的文化自觉从事创作的,一方面是因为他们大多数不是以创作才能由政府发放薪酬而谋生的。关于这个特点我在此不多做分析。另一方面是因为他们以自身的文化修养自觉感受着世界,以自身的艺术技能有效地表现着他们对生活的感受和认识,从而创作出令人惊叹的艺术佳作。
就文化修养而言,古代中国任何一位优秀的艺术家可以说都是十分深厚的。士大夫文人的文化修养首先是来自于他们长期的读书积累,其次是来自他们在为官或赋闲过程中对世界的敏锐认识。下层艺人的文化修养多是来自家传或师徒传授,其次是来自他们对创作信息的敏锐捕捉。最重要的是,古代中国的艺术家深厚的文化修养、精湛的创作技能所创作出来的优秀作品,大多数是在他们的生存遭遇挑战时创造出来的,而这种能力是把文化自觉化为个体生命能量的能力,是借助艺术作品让自己的个体体验升华为普遍精神价值的能力,是由文化自觉走向文化创造的能力。屈原是一位诗人,也是一位语言艺术家。屈原能够创作出《离骚》《九歌》这样的经典之作,源自于他对自身怀才不遇的怨气,但他未曾将这种怨气局限于一种个人的哀怨和纠结,而是借助诗歌形式表现为一种带有普遍意义的能够推动社会机制良性发展的精神能量,把对楚怀王以及怀王身边的奸佞的看法化作“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的精神追求,让人们通过分享他的诗篇,获得一种有价值的认识。在古代中国文艺史上的每一位经得起推敲的文学家、艺术家无不具备这样的能力。他们把生活与艺术融为一体,以生活中的真实感受创造艺术,利用艺术涵养生活。他们正是在反省自身、梳理自身与社会之间关系、在为社会发展出谋划策的过程中创造文化,是在“文化自觉”的过程中创造文化。
生存挑战为文化转型提供了机遇,文化自觉是文化转型中面对挑战继续前行的动力。无论在欧美、日本等发达地区,还是在古代中国,艺术家们在面对挑战、在文化转型中,都以自己个体的文化自觉作为动力创造出无数艺术奇迹。而在古代中国,虽然涌现过无数杰出的文学家和艺术家,但这些杰出人物还是在农耕文明的状态中、在中国大地的范围内出现的。他们是在较为封闭的文化圈内面对挑战时,把文化自觉化为一种非凡的创造力,创作出令人感动的作品。这些作品还没有更多的机遇影响世界。而恰恰是近现代以来,中国社会在遭遇挑战、被迫文化转型的过程中才涌现出可以与世界对话的文学家、艺术家。鲁迅、茅盾、巴金、老舍、曹禺、田汉、徐悲鸿、张大千、林风眠等一系列巨匠式的文艺家,标志着中国与世界对话过程中所产生的文学艺术的巅峰。
文化自觉可以具体到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一个地区、一个单位、一个家庭,也可具体到一个个体的人。在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中国梦的新时代,让文化自觉进入中国社会每个个体的灵魂当中,才能让文化化为每个个体的生命动力,自觉从事文化创造。而就艺术创作而言,也需要艺术家把文化自觉化作自己的生命动力、化作推动社会前进的精神动力、化作無穷的创造力,为我们这个时代创作出丰富多彩的经典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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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费孝通.从小培养21世纪的人[J].群言,1989(12).
[2]费孝通.反思?对话?文化自觉[J].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7(03).
[3]费孝通.从反思到文化自觉和交流[J].读书,1998(11).
[4]费孝通.关于“文化自觉”的一些自白[J].学术研究,2003(07).
[5]〔德〕恩格斯.自然辩证法[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4.
(责任编辑:杨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