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诗醇》的选评宗旨及诗学思想新探

2018-05-30 09:37陈圣争
中国韵文学刊 2018年2期
关键词:杜诗乾隆帝陆游

陈圣争

(楚雄师范学院 人文学院,云南 楚雄 675000)

《唐宋诗醇》,全称《御选唐宋诗醇》,简称《诗醇》(下文皆用简称),梁诗正、钱陈群等人受敕编选,乾隆十五年(1750)夏编定,乾隆十六年(1751)由内务府刊刻。乾隆二十五年(1760)时江苏巡抚陈弘谋曾奏请将内务府本重刻,后来在光绪七年(1881)时浙江巡抚谭钟麟又重新摹刻内务府本。此外,另有两个抄本:一为《四库全书荟要》本,校定时间为“乾隆四十一年六月”;一为《四库全书》本,现存文渊阁四库本校定时间为“乾隆四十六年三月”。

三个版本系统之间的差异,主要反映在删改、抽换钱谦益的评语及评语中有批钱谦益之语等方面,学界已有一定的研究成果,并将其原因虽归结为乾隆帝对钱谦益的态度,然对乾隆帝为何批判、甚至痛恨钱谦益这态度背后的原因并未深究。

又关于《诗醇》的选诗宗旨及体现的诗学思想的问题上,学界对此书体现的诗学观念、六家诗的评语、六家诗为何得以入选等问题亦多有探讨。不过,虽然都是主要集中在宗唐宗宋的诗学话语中进行剖析,然而不同研究者对同一话语却有着截然相异的观点,如胡光波认为是“乾隆把唐宋诗合选,显然无宗唐、宗宋的门户之见”,“跳出了清初唐、宋诗之争的圈子”,而莫砺锋则认为“《唐宋诗醇》虽然是唐宋两代的诗选,却体现出较强的崇唐抑宋的观念。”造成这种情形的原因很简单,因为其立足点多是专注于从唐、宋诗这个层面来探讨,而忽略了“御选”二字,或将这二字理解为乾隆帝仅是挂名,最多也就御制了一篇序言而已。在胡文中虽然提到了乾隆帝,但由于未能深入地了解乾隆帝的诗学思想,故仍批判地认为是在强调封建统治阶级腐朽的统治理念,故仍未能切中肯綮。

此外,莫砺锋还颇具只眼地指出《诗醇》中的崇杜倾向,主要表现为“对杜诗自身的揄扬”和“在对其他诗人的评说中涉及杜甫”,但对这一现象背后的原因亦未深入挖掘。诸如此类等等,欲对《诗醇》所涉及的相关问题更为清晰地了解,就不得不先行探寻乾隆帝本人对诗歌的态度及其诗学主张。

一 乾隆帝“忠孝论”

众所周知,满清入关后,清统治者为加强和巩固统治,以极大的热忱投入到学习和推行儒家文化当中,不少帝王都深谙儒家文化,如康熙帝、雍正帝、乾隆帝等。他们甚至还凭借皇权日益加强思想文化、文学艺术等领域的控制,在经史子集以及释典中大量地打上御纂、御定、御注、御批、御选、御录、御制、御撰、御刻、钦定等字样的烙印。此外,他们还意犹未尽地御制了庞大的个人诗文集,从康熙帝下至光绪帝都存有卷帙繁富的御制诗文集;尤其是乾隆帝、嘉庆帝父子的诗文数目更是惊人,就诗而言,乾隆帝一人所作几乎与全唐一代诗作相埒,有44000多首;嘉庆帝亦有15600多首,仅次于乃父,远胜于陆游、白居易等人。正如严迪昌所指出,“在中国诗史上从未有像清王朝那样,以皇权之力全面介入对诗歌领域的热衷和控制的”,而乾隆帝更是一个极至。

在乾隆帝御制诗文集中,留下了颇为丰富的关于诗歌理论的主张和见解,概而言之,主要有:一、力主“诗言志”;二、强化“温柔敦厚”;三、“诗史”观;四、诗歌流变论等等。其中,最核心的诗学观念就是将传统的“诗教观”转化为世俗的“忠孝论”——将诗文领域的儒家诗教与政治领域的“以孝治国”两种理念相结合。乾隆帝有着大量的关于诗歌与忠孝关系的言论,最终明确地揭橥说:“诗者,何忠孝而已耳?离忠孝而言诗,吾不知其为诗也。”而且,他还对“忠孝”做了界定:即天子之忠孝“当以不失祖业为重”;民之忠孝,“莫大于爱君”。

故乾隆帝经常将“问政敕几、一切民瘼国是之大者,往往见之于诗”,是以在御制诗中,其诗歌内容大半为“敬天勤政,慎宪勅几,惇典庸礼,对时育物,所以修辞立诚者……知几指示,铭勋绘凯之作……量雨雪,课收成,较粮价,谋小民朝夕之需,笃大君宵旰之念者”。这些关于江山社稷宵旰之念的诗歌,就是体现了乾隆帝作为皇帝的忠孝。至于臣民的忠孝是强调爱君,故这种“忠孝”实际上多偏向于对君主的“忠”。

如果说在诗歌理论上标举“忠孝论”,还仅是意识层面或口头上的说法,对于如何将这一意识贯彻到具体诗歌领域,乾隆帝也颇费一番精神。因为对于文学思想层面的改变而言,统治者既不能用暴力野蛮的手段强迫大众执行,也不便用直白说教的方式灌输到各类人群,而是需要更为隐性而潜移默化的具体措施和手段。是以深谙儒家文化的乾隆帝,采取了一种文雅的方式——树立诗文领域的“忠孝”标杆、典型,让人心有所归;同时他又借鉴了文士常用的两种表现方法:一、写作——躬亲御制诗文;二、编选——组织儒臣编选诗文选本。

通过御制大量诗文,既可以显示他在诗文领域的个人权威,又可以借此发表意见,还可推广他对诗文的理解——忠孝论。其中,须树立者可得以树立,而应打压者亦决不留情。

在乾隆帝看来,“诗文岂空言,尚论知其人”,是以欲要宣扬其“忠孝论”,就须从人品、诗作两方面来综合考察。乾隆帝首先选中的对象是杜甫,既是因为千多年来杜诗在读书人心中的地位,亦是在于杜甫其人其诗都符合忠孝的标准。在他看来,“杜陵忠厚人”,“其于忠君爱国,如饥之食、渴之饮,须臾离而不能”,而杜诗更是杜甫“抒忠悃之心,抱刚正之气”而成,故其“歌谣写忠恳”,“虽短什偶吟,莫不睠顾唐祚、系心明皇,蜀中诸作尤致意焉”。是以乾隆帝在综合考察后,给予了杜甫、杜诗最高的评价:“品高万古孰同其,一生惟是忠孝耳。”此外,他还将白居易、苏轼等人及其诗打上“忠孝”的标签。

在正面树立的同时,乾隆帝还采取了反面打压的手段。对于人格有污点者,不管其诗的艺术水准如何,概以“忠孝”衡之,打入另类,甚至要销毁其著作。如钱谦益、吴伟业、龚鼎孳、屈大均等人,就遭受到了詈骂:

钱谦益诸人也,……居本朝而妄思前明者,乱民也,有国法存。至身为明朝达官而甘心复事本朝者,虽一时权宜,草昧缔构,所不废要知其人则非人类也。……诗者,何忠孝而已耳?离忠孝而言诗,吾不知其为诗也!谦益诸人,为忠乎?为孝乎?

在詈骂其人其诗后,后来更是要将他们列入《贰臣传》,销毁其著作,并一再说:

至钱谦益之自诩清流,腼颜降附,及金堡、屈大均辈之幸生畏死,诡托缁流,均属丧心无耻。

如王永吉、龚鼎孳、吴伟业、张缙彦、房可壮、叶初春等,在明已登仕版,又复身仕本朝,其人既不足齿,则其言不当复存,自应概从删削。……及降附后潜肆诋毁之钱谦益辈,尤反侧佥邪,更不足比于人类矣!

钱谦益行素不端,及明祚既移,率先归命,乃敢于诗文阴行诋毁,是为进退无据,非复人类!又如龚鼎孳,曾降闯贼,受其伪职,旋更投顺本朝,并为清流所不齿,而其再仕以后,惟务腼颜持禄,毫无事迹足称。

是以钱谦益所著诗文《牧斋集》《初学集》《有学集》,在“乾隆三十四年,诏毁板”,后来凡典籍中有钱谦益之序者,或被删削,或被销毁。其他人著作亦大多被禁毁。

他的这把“忠孝”标尺甚至丈量到了前代鼎革之际的士人,如杨维桢,乾隆帝说:

杨维桢身为元臣,入明虽不仕,而应明太祖之召,且上《铙歌鼓吹曲》,……其进退无据,较之钱谦益托言不忘故君者鄙倍尤甚,向屡于诗文中斥之。

钱谦益之既仕本朝,阴为诗文诋毁,常恶其进退无据。然谦益之所毁者本朝,犹稍有怀故国之心。若维桢则直毁故国,较谦益为甚。夫文章者,所以明天理、叙人伦而已。舍是二者,虽逞其才华,适足为害,不如不识字之为愈也。

由此可见,乾隆帝为了贯彻他的忠孝论,对古往今来诗人的评定上基本上都是以其人而定其诗,凡其人忠孝者得表彰,其不忠孝者则被严厉地打压。

乾隆帝以“忠孝”论诗的观念,除了在御制诗文中通过正反两方面来宣扬以外,他还想到了借鉴乃祖康熙帝编选唐诗的作法,这也是文士常用的方式之一,通过编选、评点之类,借机发表个人对诗文的意见。在他所组织编撰或授意编选的诗选之中,《诗醇》一书将这一观念表现得淋漓尽致。

二 《诗醇》的性质与选诗宗旨

《诗醇》共选诗六家,唐为李白、杜甫、白居易、韩愈四家,宋为苏轼、陆游两家,共47卷。其选诗详情为:李白8卷,375首;杜甫10卷,722首;白居易8卷,363首;韩愈5卷,103首;苏轼10卷,541首;陆游6卷,561首;共2665首。每位作家前有总评,所选诗歌之后大多有编者、前人、清人的一些评语或史料、资料介绍。

至于为何会选定这六家,且如何从这六家诗集中选择入选诗歌及其评语,这就涉及到了《诗醇》的选诗宗旨问题。这些问题皆可从乾隆帝御制的《诗醇》序言中看出一些端倪,先来揭密乾隆帝的这篇序言所透露的信息。

文有唐宋大家之目,而诗无称焉者。宋之文足可以匹唐,而诗则实不足以匹唐也。既不足以匹,而必为是选者,则以《唐宋文醇》之例,有《文醇》不可无《诗醇》。且以见二代盛衰之大凡,示千秋风雅之正则也。《文醇》之选,就向日书窗校阅所未毕,付张照足成者。兹《诗醇》之选,则以二代风华,此六家为最。时于几暇,偶一涉猎,而去取评品,皆出于梁诗正等数儒臣之手。夫诗与文,岂异道哉!昌黎有言“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皆宜”。然五、三、六经之所传,其以言训后世者不以文而以诗,岂不以文尚有铺张扬厉之迹,而诗则优游厌饫入人者深?是则有《文醇》,尤不可无《诗醇》也。六家品格与时会所遭,各见于本集小序。是编汇成,梁诗正等请示其梗概,故为之总叙如此。

乾隆十五年庚午夏六月既望四日御笔

这段话中开篇即提出“宋诗不足匹唐”之见,然而乾隆帝并非从诗歌艺术成就来谈论唐、宋诗之各自之胜,而是用他心里的标尺以论高低。这一判断的蕴旨,四库馆臣后来揭示说:“诗至唐而极其盛,至宋而极其变,盛极或伏其衰,变极或失其正。”何谓失其正?“《诗》三百篇,尼山所定,其论诗一则谓归于温柔敦厚,一则谓可以兴观群怨,原非以品题泉石、摹绘烟霞,洎乎畸士逸人各标幽赏,乃别为山水清音,实诗之一体,不足以尽诗之全也。宋人惟不解温柔敦厚之义,故意言并尽,流而为钝根。”这话说得已够明白,即在乾隆帝看来,因为宋诗不解温柔敦厚之义,就失去了乾隆帝一再强调的“性情之正”——这也就是四库馆臣所言之“失其正”,如此宋诗自是无法比肩唐诗。

又《序》言“此六家为最”,亦并非是乾隆帝看了此书后才知道是哪六家,此六家实乃乾隆帝钦定,四库馆臣后来又揭秘说“我皇上圣学高深,精研六义,以孔门删定之旨,品评作者,定此六家,乃共识风雅之正轨”。然则,乾隆帝又为何会选中此六家呢?理由可能有很多,但关键点还得回归到乾隆帝其人其论。

首先可能是出于他的个人兴趣,李白、杜甫、白居易、韩愈、苏轼这五人是毫无疑义的。因为乾隆帝从青少年起就对杜诗极为欣赏,后来更是推崇备至;李白之诗,一则因为它在诗歌史中与杜甫相提并论的地位,二则因为乾隆帝在诗才和诗情上有种惺惺相惜之感;乾隆帝对苏轼的感情与李白也大致类似;对于白居易,乃是欣赏他的平易,说到底就是乾隆帝从白居易那儿可以为自己率尔操觚、随口吟章、不尚雕琢找到借口;至于韩愈,那是因为他是乾隆帝青少年起学作文的师法对象,在他的意识中一直认为诗与文并非异道,韩愈即是“文以载道”倡导者,且韩愈“气盛”说亦可作为他作诗时豪兴挥毫的一个理论支撑。

帝王的喜好是没有理由的,如果硬要解释,可以有很多说法。是以对于李白,梁诗正等人的解释说“李杜一时瑜亮,固千古希有”;四库馆臣的说法是“李白源出《离骚》,而才华超妙,为唐人第一”;不过,在唐代时就有人认为杜甫“上薄风骚”,而四库馆臣亦认为杜甫“亦为唐人第一”。由是看来,李杜似乎没有差别,亦没有高低之分,若依《诗醇》并称者多依“二者存一”的标准以取舍,似乎当去李白而存杜甫,但在李杜都被乾隆帝圈点的情况下,梁诗正等人及四库馆臣只有尽力解释。又白居易与苏轼,唐人中与白居易并称的有元稹,而宋人中苏轼、黄庭坚亦常并提,为何选白、苏而弃元、黄?在梁诗正等人看来,“微之有浮华而无忠爱,鲁直多生涩而少浑成,其视白、苏较逊” ”。四库馆臣的解释又异,认为“平易而最近乎情者,无过白居易”,“江西宗派,实变化于韩杜之间,既录杜韩,可无庸复见”。由此可见,梁诗正等人与四库馆臣实际上非常清楚这几位诗家之选实际上是出于乾隆帝的喜好,但谁也不敢明说,是以惟有闪烁其词地顾左右而言他。

其次,还在于乾隆帝的“忠孝论”。乾隆帝圈定杜、苏、白三人的原因,除了他个人的爱好之外,还在于他们都是体现其“忠孝论”的典型。尤其是杜甫,更是“忠孝论”的第一人选,这就可以解释为何在《诗醇》的评语中出现大量的崇杜现象,甚至以杜甫或杜诗作为衡量其他诗人、诗作的标杆。

然而,惟有陆游的入选,令梁诗正等人有些不解。虽然在御制诗中出现过陆游,但乾隆帝并未表现出对他的欣赏之情,亦未对其诗介入任何评价。梁诗正等人的解释是:“李杜之外,务观包含宏大,亦犹唐有乐天。然则骚坛之大将旗鼓,舍此何适矣!”而在四库馆臣看来,则是:“北宋之诗,苏黄并惊;南宋之诗,范陆齐名。……《石湖集》篇什无多,才力、识解亦均不能出《剑南集》上,既举白以概元,自当存陆而删范。”两种解释一定程度上在陆游身上达成了一致,即认为陆游于宋诗中堪比白居易。然而,事实上,这个解释甚至连梁诗正等人也难以说服自己,“六家诗集中,白、陆最大别择,较难断以风人之义,多取其有为而作者录之”。白居易之诗多讽谕,陆游之诗则又常站在南宋立场发表抗金言论,二家之诗很难用“风人之义”“温柔敦厚”之旨来衡量。深谙乾隆帝性格的臣工虽对此颇为不解,但既然是皇帝钦定,所以他们也只能尽量多选择能够与衡量标准相接近的诗作。

在这点上,乾隆帝实际上已做出解释,一是仿《唐宋文醇》的体例,二是“见二代盛衰之大凡”,而“二代风华,此六家为最”。由是而言,至少在他眼中,陆游代表了南宋诗歌的最高成就,这也就是四库馆臣所言之“南宋之诗,范陆齐名”。其实,奥秘还是在于乾隆帝的“忠孝论”,即陆游忠于他所属的朝廷,忠君爱国,这对于一直强调君臣之义——要风励臣节、崇奖忠贞的乾隆帝来说,陆游亦属于一忠赤之人。如《诗醇》所选最后一诗为陆游《示儿》,“九州同”“北定中原”等词具有明显的抗金之意,然最后的评语却是“此其用心,与子美何以异哉”,即认为陆游与杜甫一样,都具有忠悃之心。由此可见,乾隆帝最终圈定这六家之诗,乃是因为它们足以“见二代盛衰之大凡,示千秋风雅之正则”。“风雅正则”之意,即温柔敦厚之旨,也就是乾隆帝世俗化的“忠孝论”。

对于为什么要御选这么一本书,乾隆帝也有着解释。在他的观念中,认为诗文之道本是一回事,“文以载道”与“诗以言志”,“道”和“志”都不再是空洞化的概念,都应该讲究“性情之正”“温柔敦厚”,更俗世化点的说,就是要体现“忠孝”。既然如此,在乾隆三年已有一部御选《文醇》,又何须再编一部《诗醇》?面对这一问题,乾隆帝的解释是“文尚有铺张扬厉之迹,而诗则优游厌饫入人者深”,即诗在流传和教化上更具优势。说到底,就是“道”“志”及诗教之类的概念过于空虚,且当时乾隆帝尚未完成他对传统诗教世俗化的改造,是以需要再一次以世俗化的“忠孝”论来向天下昭示诗文之道。

正是在这种标准下,当时流行的各种诗选都不符合乾隆帝的理念,即便是康熙朝的诗歌圣手王士禛,其选本也不入乾隆帝的法眼,“国朝诸家选本,惟王士祯(禛)最为学者所传,其《古诗选》,五言不录杜甫、白居易、韩愈、苏轼、陆游,七言不录白居易,已自为一家之言。至《唐贤三昧集》,非惟白居易、韩愈皆所不载,即李白、杜甫,亦一字不登。”而《诗醇》所选六家,似乎正是乾隆帝有鉴于此而为之,专录李、杜、白、韩、苏、陆以向世人传达他的诗学见解。

后来四库馆臣更是明确地指出《唐宋诗醇》的实质是:“皇上圣学高深,精研六义,以孔门删定之旨,品评作者,定此六家,乃共识风雅之正轨。臣等循环雒诵,实深为诗教幸,不但为六家幸也。”其弦外之音就是《唐宋诗醇》一书乃乾隆帝根据温柔敦厚的诗教观,为树立风雅正轨的典范,选定了这六个代表,是以是书虽非乾隆帝从头到尾事事亲为,却彻底地贯彻着乾隆帝“忠孝论”的诗学观念。

这一点梁诗正等人非常清楚,故在选诗和评语时特别谨慎,如《凡例》中所言对白居易、陆游二人诗的选取上就有反映。这一点在当时高官心里也非常清楚,如乾隆二十五年陈弘谋奏请重刊时就说:“《御选唐宋诗醇》……诗学之正宗,一经圣主品评,永为千秋定论。而且考时论世,阐发幽微,垂法示戒,攸关风教,令人忠孝节义之心油然而生。”一部诗选,读之令人心生忠孝之心,可见“忠孝”论在当时的影响所在,亦可见此书的实际意图所在。

三 《诗醇》的诗学思想

在梳理清楚《诗醇》是一部什么样的书之后,才可以继续探讨乾隆帝的意志是如何贯彻到书中的问题。事实上,《诗醇》一书,不仅仅是御选,同是也是钦定,而且乾隆帝所做的工作并非仅是写了一篇不痛不痒的序言。或许乾隆帝没有完全参与六家诗及其评语的具体工作,但至少对于杜甫他做过更多的工作,而且整部书的选评宗旨是在贯彻他的“忠孝论”诗学主张。

首先来看乾隆帝是否曾参与一定具体工作的问题。据御制序言:“时于几暇,偶一涉猎,而去取评品,皆出于梁诗正等数儒臣之手”,此言貌似是说并未参与诗作的评品。实际上并非如此,其“偶一涉猎”之语并非虚发,此语乃承前语《文醇》而来,《文醇》乃是他将昔日读书时代未能完成的校阅文字交付张照完成,《诗醇》乃亦是他几暇涉猎时有所感触,故圈定此六人,令梁诗正等选诗、选评。

再看具体的例证,杜甫诗下的序语曰:

昔圣人示学诗之益,而举要惟事父事君。岂不以诗本性情,道严伦纪?古之人一吟一咏,恒必有关于国家之故,而藉以自写其忠孝之诚。夫然,故匹夫委巷之歌,皆得参清庙明堂之列。凡其用意深切,极之讽刺怨诽,无所不有,而卒无悖乎臣子之义也。自汉迄唐,诗律愈密,诗体愈卑,其体格之日卑,正由性情之日薄。盖诗变而骚,形貌固殊,情致不减;诗变而赋,则铺词盛而寄兴微,扬厉繁而规讽尠。唐代诗人有作,大抵挹词赋之余波,失骚雅之遗意,其不足以仰追《三百》,毋亦枝叶具而本实先拨乎?风雅不绝,李杜勃兴,其才力雄杰陵轹古今,瑜亮并生,实亦未易轩轾。自元微之著论,始先杜而后李,顾其所以推尊子美,只就词调、格律言之,则太白之分道扬镳者固自有在此。徒以诗言诗,而未探夫作诗之本,宜论者多有异同也。夫子美以疏逖小臣,旋起旋踬,间关寇乱,漂泊远游,至于负薪拾梠,餔糒不给,而忠君爱国之切,长歌当哭,情见乎词。是岂特善陈时事,足征诗史已哉?东坡信其自许稷契,或者有激而然,至谓其“一饭未尝忘君”,发于情,止于忠孝,诗家者流断以是为称首。呜呼,此真子美之所以独有千古者矣!予曩在书窗,尝序其集,以为原本忠孝,得性情之正,良足承《三百篇》坠绪。兹复订《唐宋六家诗选》,首录其集而备论之,匪唯赏味其诗,亦藉以为诗教云。

开篇首揭“事父事君”之语,即“忠孝”一代名词。五百来字的作者小序,仅“忠孝”一词凡三见,此外,“国家之故”“臣子之义”“忠君爱国”“性情之正”“骚雅遗意”“《三百篇》坠绪”“诗教”等词汇,触目皆是。其中,“予曩在书窗,尝序其集”句中的“予”不是他人,就乾隆帝本人。因为“曩在书窗”与御制《序》言“向日书窗”是同一意思,即指乾隆帝为储君时的读书时代。“尝序其集”,即指在《乐善堂全集》中的《杜子美诗序》一文;且“至于负薪拾梠,餔糒不给,而忠君爱国之切,长歌当哭,情见乎词”数句,亦与《杜子美诗序》中所言“其于忠君爱国,如饥之食、渴之饮,须臾离而不能,故虽短什偶吟,莫不睠顾唐祚、系心明皇”如出一辙;至于“以为原本忠孝,得性情之正”,亦是“抒忠悃之心,抱刚正之气”的翻版,且乾隆帝后来又在御制诗的小注中再次强调“杜甫诗原本忠孝,得性情之正。”故从这种种迹象来看,这篇杜甫的作者小序,实际上亦是出自乾隆帝本人手笔,故在这篇小序中更是极力地强调“忠孝”。

又从“首录其集而备论之”一语可见,杜甫之诗是乾隆帝最先手定,而且入选《诗醇》的杜诗似乎都基本上由他本人取录并加以评语,退一步说,即便杜诗的选评不是由他一一选定,但可以肯定的是,他至少参与了《诗醇》中杜诗评选的工作。因为除了这小序之外,至少还有一处可见乾隆帝的痕迹,如杜诗《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诗后所接的一段编者评语中有一节文字如是说:

此甫之所以度越千古,而上继《三百篇》者乎!往题其集云“歌谣写忠恳,灏气浑郁积。李韩望后尘,鲍谢让前席”,匪虚言也。窃比稷契,或疑其自许太过。苏轼有云“甫他诗曰‘舜举十六相,身尊道更高。孝公用商鞅,法令如牛毛。’自是稷契辈人口中语。”斯言得之矣。

“往题其集”一语,又可看出这段话是出自乾隆帝的手笔,因为“歌谣写忠肯”四句,乃出自《乐善堂全集》卷21《读杜诗》一诗,而且此诗中又曰:“大雅止姫周,何人继《三百》。卓哉杜陵翁,允擅词场伯”,这又与“此甫之所以度越千古”句是一个意思。由是则又可见在六家诗评语中,恐怕亦存在不少乾隆帝本人的意见或评语。

再来看这一部书是如何将乾隆帝的“忠孝”论之旨贯彻执行的。详情如表所示:

︽御选唐宋诗醇︾作者李白杜甫①卷数卷1卷2卷4卷5卷8卷9卷10卷11卷13卷14卷15卷16卷16卷17卷18小序/诗题评语作者小序靡不托之歌谣,反复慨叹,以致其忠爱之志,其根于性情,而笃于君上。古风“恻恻泣路岐”白以倜傥之才,遭谗被放,虽放浪江湖,而忠君忧国之心未尝少忘。远别离此忧天宝之将乱,欲抒其忠诚而不可得也……忠诚不懈如此,此立言之本指。蜀道难楚蒍贾云:我能往,寇亦能往,蜀之险不必可恃,故为危之之词。长相思贤者穷于不遇而不敢忘君,斯忠厚之旨也。黄葛篇萧士赟曰:忠厚之意发于情性,风雅之作也。世人作诗评,乃谓太白诗全无关于人伦风教,是亦未之思耳。流夜郎半道承恩放还兼欣克复之美书怀示息秀才引罪自咎,无怨尤之心,有睠顾之诚,不失忠厚本旨。代寄情楚辞体约全骚于短韵,而辞气清明,意指忠厚,非第偶弹古调哀江头纯是忠爱之情,忧戚之志。哀王孙刘会孟曰:“起如童谣,省却叙事。篇内忠臣之盛心,仓卒之隐语,备尽情态。”北征以皇帝起太宗,结恋行在,望匡复言,有伦脊忠爱见矣……苏轼曰:“《北征》诗,识君臣大体,忠义之气,与秋色争高,可贵也。”寒硖刘会孟曰:“怨伤忠厚,得诗人之正。”槐叶冷淘随事征其忠款,所谓一饭不忘君者,信然。奉送郭中丞兼太仆卿充陇右节度使三十韵言有伦脊,义归忠爱。收京一喜一痛,忠爱之诚蔼然,而见此始收两京之作。曲江对雨本诗人之忠厚,法宣圣之微词,岂古今抽黄媲白之士所敢望哉。晚出左掖刘会孟曰:“谏草不欲人知,此事君当然之体。结语读之数过,款款忠实。”至德二载甫自京金光门出问道归凤翔乾元初从左拾遗移华州掾与亲故别因出此门有悲往事词意婉曲,昔之忠款、今之眷恋皆见,怨而不怒,忠厚之道。恨别流离漂泊,衣食不暇,而关心国事,触绪辄来。所谓发乎性、止乎忠孝者。寻常词章之士,岂能望其项背哉!对雨感时忧国,触绪即来,非忠义根于至性者不可强为,所以独冠千古而上继《骚》《雅》。伤春五首仇兆鳌曰:“此与《有感》皆记时事,缠绵悱恻,发于忠君爱国之诚,当与《洞房》八首并传。西阁口号呈元二十一后半则无穷忠愤,不觉触之即动矣。秋兴八首拳拳忠爱,发乎至情,有溢于语言文字之表者哉。诸将五首黄生曰:“《有感》五首与《诸将》相为表里,大旨在于忠君报国、休兵恤民、安边而弭乱。其老谋硕画,款款披陈,纯是至诚血性语。”洞房风调清深,词意凄恻,纯是忠臣孝子之心自然流露,俯仰盛衰,含情无限,自是子美绝作。提封忠君爱国,直摅谠议。送魏二十四司直充岭南掌选崔郎中判官兼寄韦韶州忠告款款,得古人赠言之义。①按:杜甫小序及《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一诗中的“忠孝”等词已见于上文的分析,兹未赘列于表。

续表

此表所列,仅限于“忠”字相关者,若再加上“温柔敦厚”“风人之旨”等传统的“忠孝”之词,则其数目又在此表倍数之上。故从上表即可看出,除韩愈之诗未出现“忠孝”相关的字眼之外,其余各家诗的评语(甚至作者小序)多以“忠”字相关字眼贯穿。其中,杜诗体现的忠孝自是居于首位,而陆游之诗却亦一再圈框于“忠”字之内,并一再言及其陆游忠悃之心可与杜甫并列,陆诗亦是杜诗嫡嗣,从这个意义上陆游及其诗的地位得以抬升。

由此可见,《唐宋诗醇》一书是一部完全由乾隆帝授意并参与,由梁诗正、钱陈群等人彻底执行乾隆帝的以“忠孝”论诗的宗旨而成的一部诗选。其中谈论各家诗的艺术风格的语言,并非以唐律宋,而是在“忠孝”的典型上,在乾隆帝心目中,杜甫是最高标杆,故在论及其他几家时,自是难免以杜甫为参考、跟杜诗挂钩。这就完全可以理解,在《唐宋诗醇》中,编选其他五家之诗或评语时,与杜甫或杜诗相比之语俯拾即是的情形。

在后来《四库荟要》本、《四库全书》本《诗醇》删除钱谦益评杜诗的问题上,若以乾隆帝的“忠孝论”来考察也就迎刃而解,正是因为钱谦益后来被乾隆帝打为“忠孝”的反面人物,钱谦益的所著所编之书、尺牍之类尽遭禁毁,其《钱笺杜诗》在乾隆三十四年时就在禁毁之列,甚至在一些典籍上的序跋之类都几乎铲除殆尽,是以荟要本、四库本《诗醇》中的钱谦益评语自然要删除。至于其中有改头换面之处,或删除未尽的地方,则可能是当时个别抄录者懈怠或敷衍了事或心存侥幸等缘故,这在专门研究《四库全书》的学者那里有较为深入的探讨。

四 余论

综上所述,《诗醇》一书是一部由乾隆帝授意、圈定人选,并参与部分选诗评语工作,由梁诗正、钱陈群等人操刀,彻底执行乾隆帝的以“忠孝”论诗的宗旨而成的一部唐、宋六家诗选。这一部诗选除了体现了强烈的“忠孝”观念,即强调诗歌的政治教化功能之外,也有着不少特色。

其主要表现为:一、打破了以前选家的某种固定模式。如以某一朝代为选者,如古诗选、唐诗选、《宋诗钞》、《元诗选》等(当然,此前也存在多朝并选者,如《御选宋金元明四朝诗》《宋金元诗选》《宋金三家诗选》等,但并未如《诗醇》般宗旨如此明确);或以某种体裁选者,如《唐人万首绝句》之类;或以某个阶段的诗风为划者,如《唐诗品汇》;或以选家的个人趣味为选者,如《唐贤三昧集》;或以某种诗学主张为选者,如钟惺、陆时雍、沈德潜等人选唐诗。二、在继承明人选诗的汇评、汇注等特色的基础上,进一步将小传、选诗、汇评、注释、解题等多种手段熔于一炉。三、正如有学者所指出的,《诗醇》在所选唐诗中将“韩诗的地位提高到前所未有的高度”,在选宋诗时力排众议,“毅然舍黄庭坚而取陆游”,将此二人从唐宋众多大家、名家中拔出,“表明了编选者具有独特的文学史眼光”。尤其是陆游,在《诗醇》中几乎定位为杜甫嫡传,六人之中选诗仅次于杜甫,其地位在唐宋诸家中亦得以空前抬高。

此外,在各家评语上,《诗醇》亦有不少殊胜之处。其主观上虽是为了贯彻“忠孝论”,但由于唐宋并取,客观上在一定程度上调和了当时诗坛存在的“尊唐”“宗宋”之争的矛盾而逐渐走向兼容。是以面对这部书时,尽量扬长避短,不能专盯着其宣扬政治功利处,简单地用先前某种主义的一套对之口诛笔伐,而忽略其时代背景、影响、特色。是以在文学批评史中,应当对此书给予一定的观照。

[1]梁诗正,等.御选唐宋诗醇[M].杭州:浙江书局重刻内务府本,光绪七年(1881).

[2]胡光波.《唐宋诗醇》看乾隆的唐诗观[J].湖北师范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9(4).

[3]莫砺锋.论《唐宋诗醇》的编选宗旨与诗学思想[J].南京大学学报(哲学·人文科学·社会科学),2003(3).

[4]弘历.御制诗余集[M]//清代诗文集汇编:329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

[5]严迪昌.清诗史[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

[6]弘历.御制文初集[M]//清代诗文集汇编:330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

[7]弘历.御制文二集[M]//清代诗文集汇编:330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

[8]苏轼.御选唐宋文醇·上韩枢密书[M]//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1447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

[9]弘历.御制诗五集[M]//清代诗文集汇编:329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

[10]弘历.御制诗初集[M]//清代诗文集汇编:319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

[11]弘历.御制诗二集[M]//清代诗文集汇编:320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

[12]弘历.乐善堂全集[M]//清代诗文集汇编:331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

[13]弘历.御制诗四集[M]//清代诗文集汇编:326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

[14]赵尔巽,等.清史稿[M].北京:中华书局,1977.

[15]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M].影印本.北京:中华书局,2008.

[16]元稹.元稹集[M].北京:中华书局,19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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