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园
龙井茶在今天茶文化井喷的状态中,仍然保持一枝独秀的状态,令人称奇。每个时代都有茶的精品,所谓“唐人首称阳羡,宋人最重建州”。但龙井却曾直接被点名为不好的茶,多少让今天的爱茶人有些尴尬吧。
陆羽的《茶经》曾记载:“浙西,以湖州上……常州次……宣州、杭州、睦州、歙州下……临安、于潜生于天目山,与舒州同。”被认为等级不高。明朝田艺蘅《煮泉小品》写得更露骨:“临安、于潜生于天目山者,与舒州同,亦次品也。”
明代贡茶从团茶变为散茶,茶的制作工艺发生了巨大变化,龙井的命运在这个茶叶名次大洗牌的窗口期出现了转折。万历《钱塘县志》(1609年)已经出现这样的评价:“老龙井茶品,武林第一。”它的特点是有“豆花香”,这个判断至今有效。武林即杭州。也就是说龙井已是地区性名优产品。
接着,许次纾、屠隆、高濂等名人开始发现龙井的魅力。高濂的评价很有意思:“近有山僧焙者亦炒,但出龙井方妙。而龙井之山,不过十数亩,外此有茶,似皆不及。附近假充,犹之可也。”高濂是戏曲家,他对龙井的看法不是很有把握,“外此有茶,似皆不及。附近假充,犹之可也”其实也是真相。
对茶有极深理解的明人罗廪在《茶解》一文中说:“按唐时产茶地,仅仅如季疵(陆羽)所称。而今之虎丘、罗岕、天池、顾渚、松罗、龙井、鸠宕、武夷、灵山、大盘、日铸、朱溪诸名茶,无一与焉。乃知灵草在在有之,但培植不嘉,或疏采制耳。”
“培植不嘉,或疏采制耳”的确是好茶未被发现的最重要原因。曾经有云南著名茶人对我偷偷说过,以前真的不觉得冰岛茶好,后来冰岛出名了,价格扶摇直上,才觉得好喝。想来想去,还是因为当时没有用心炒制。
不仅是植物,动物界的同类憾事也时常发生,“马之千里者,一食或尽粟一石……是马也,虽有千里之能,食不饱,力不足,才美不外见,且欲与常马等不可得,安求其能千里也?”
唐人钟爱的阳羡茶可能就是明代的“岕茶”,在当时有第一茶的名声。茶叶行家许次纾在《茶疏》中说:“若歙之松罗,吴之虎邱,钱唐之龙井,香气秾郁,并可雁行,与岕颉颃。”
其实也就是说,龙井已经并列世界冠军了。并列,这一思路很稳。仔细琢磨,他的意思是松罗、虎邱、龙井三者一起与岕茶抗衡,这几乎是无法反驳的。但流传开来,给人的感觉是四个冠军并列。这种说法也得到了屠本畯的赞同,他在自己的文章《茗笈》中援引了这一说法。
但是,岕茶爱好者对此不太高兴,明末兵部尚书熊明遇在《罗岕茶记》中冷冷地说:“茶之色重、味重、香重者,俱非上品。松罗香重,六安味苦,而香与松罗同。天池亦有草莱气,龙井如之。至云雾则色重而味浓矣。尝啜虎丘茶,色白而香似婴儿肉,真精绝。”“草莱”即“杂草”。请留意,熊明遇熊尚书不说岕茶不可超越,而说龙井不如虎丘,暗暗将龙井降到第三,可见直到明末,龙井的地位并不稳固。
不仅是口感,工艺也出现了不同的方向。
在许次纾看来,采茶的最佳时机应该是谷雨前后,而不是我们今天崇尚的明前。“若肯再迟一二日期,待其气力完足,香烈尤倍,易于收藏。”其實,一味追求嫩芽,一味追求明前,无非是谨守“茶之色重、味重、香重者,俱非上品”的戒条。两种茶的美学在此有了分野。一种是欣赏“气力完足,香烈尤倍”,一种是害怕“色重、味重、香重”。今天,你说你欣赏龙井清雅淡泊香气悠远,听众会徐徐点头;你说你最爱龙井“气力完足,香烈尤倍”,别人会摸你的额头。
在清朝,乾隆(1711—1799)御制了32首龙井诗,文人再来谈龙井的座次就有些不妥了。不过,我注意到乾隆的同代人袁枚(1716—1798)在《随园食单》中说:“尝尽天下之茶,以武夷山顶所生、冲开白色者为第一。然入贡尚不能多,况民间乎?其次,莫如龙井。清明前者,号‘莲心,太觉味淡,以多用为妙;雨前最好,一旗一枪,绿如碧玉。”
可想而知,所有人都追求越来越淡的口感,能鉴赏妙处的人就越来越少。一国人谈论虚无缥缈的茶美学,简直就如同《皇帝的新装》里的荒诞情景。袁枚大声说“太觉味淡,以多用为妙”,可见其诚恳、勇猛,这才是真正的茶人。
大约,施耐庵在写《水浒传》的时候,让在五台山当了四五个月的和尚鲁提辖呼喊:“口中淡出鸟来!这早晚怎地得些酒来吃也好!”一定是对那些推崇清淡美学的文人很气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