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知识分子视角与民间立场之间:读陶丽群的小说

2018-05-28 09:26吴天舟
南方文坛 2018年3期
关键词:祥林嫂知识分子早餐

自写作伊始,陶丽群的取材便“多采自病态社会的不幸的人们”①:农民(《漫山遍野的秋天》)、雇工(《水果早餐》)、小商贩(《回家的路亮堂堂》)、战争受害者(《冬至之鹅》)、被拐卖的妇女(《寻暖》)……陶丽群摩挲着小人物的心事,“揭出病苦,引起疗救的注意”②,其关心在在惹人感佩。但小说到底还是门讲故事的技艺,甚至正是由于题材的可贵,作品在叙事层面的表现就更值得认真去对待。究竟陶丽群是否寻找到了表达民间生活体验的适当方式,尤其是与之相应地创造出带领读者走近这些活在低处却绝不简单的心灵的语言,这是讨论陶丽群的文学实践时一个不应忽略的重要环节。

在展开具体分析前,不妨先援引一段他山之石:

许多描写农民生活的小说,都是用知识分子的眼光去看农民,用知识分子身份的叙述人在小说中代农民说话。这固然也能反映某种生活的真实,但是由于小说中充满了知识分子叙述人的声音,到头来,所描写的农村,仍然是个无声的世界。从这种叙述中,我们得到的主要是观察者所能获得的那种知识,很难听到被观察者灵魂的诉说。或许不难由这样的叙述了解一些和农民有关的社会问题,至于农民在想什么,以及用什么方式想,怎样想,我们并不知道。這就是我们阅读某些农村题材小说时总难消除那么一层隔阂的原因之一。③

议论虽就农村题材而发,但其实已然触及一切表现民间社会的作品最为核心的困惑,即作为书写者的知识分子与作为书写对象的底层人物间的关系究竟该当如何把握?必须承认,若以上述标准衡量,陶丽群的应对在不少时候并不那么令人满意。我指的主要是她那类选择运用全知视角进行叙事的作品。全知视角的好处在于全方位的铺展情节,而相应的缺陷则是写作者存在的直接暴露。因此,一旦分寸控制失当,分别来自小说角色(民间)与作家本人(知识分子)的两条异质性的声道即有可能在故事内部发生碰撞,从而妨碍对于故事情境的深层浸入。《水果早餐》④即是一个典型的例子。小说的主角老代是一位体格庞大却在现实生活里处处使不上劲的送水工,工作场上要忍受南方酷夏特有的黏腻,回到出租屋里则有身患怪病后终日酗酒,还不时做出失禁行为的妻子阿兰迎候。面对老代的人生际遇,陶丽群既同情又不平,毕竟在老代头顶骄阳辛勤忙碌的同时,正有时髦女郎坐在舒爽的冷气间内享用着超出其认知范围的水果早餐。在此股情绪的支配下,陶丽群不吝笔墨地铺叙着女郎的衣着神态,尤其是她那份精致盘中物的详细组成,希望凭借同老代简陋窘困的衣食住行间强烈的反差渲染同情,达到批判现实的目的。但“优越感很强的慵懒闲散”“一大盆被肢解的各种水果”这样明显带有负面价值评判的形容毕竟出自作家本人,水果早餐成为老代意识世界里“麻烦且重要的事情”这一推动小说情节发展的核心设定很难收获读者真正的信服。极致的贫富分化固然是当下社会的现状,但书写者急切直白的现身说法却无益于提供胜过一般新闻报道的艺术感染。大体上,老代的形象基本仍是符号化的,其内面完全被陶丽群知识分子式的叙事声道所掩盖。

不过,尽管表达方式也许显得有限或模糊,但老代无疑也拥有着属于自己的饥饿与欲望。对此,陶丽群实际上是有所共鸣的:

在这座城市生活六年,其实很多地方老代是没去过的,活动范围局限在租屋周边,国际桶装水店服务的几个小区,至于环球超市那种人满为患令人头疼的地方,还是阿兰押去的。触目皆是千篇一律的粗糙和被装饰起来的虚伪的细腻和华丽,质感不仅冷,而且有硬度。老代对于事物,包括人的赞美,就是好看,自然的好看,看着顺眼舒服,他几乎从来不用漂亮来形容他心眼里的美好东西。比如水果早餐,当然,还有吃水果早餐的女人,都是好看的,阿兰初嫁时也是好看的,只是阿兰的好看如此短暂,别处的好看于他又毫无关系。

这段引文很好地说明了《水果早餐》叙事上的分裂。“触目皆是千篇一律的粗糙和被装饰起来的虚伪的细腻和华丽,质感不仅冷,而且有硬度”云云是陶丽群在知识分子的视角下所发出的按捺不住的义愤。可对老代而言,其所真正感到痛苦的却并非是这些,而是那番看似模模糊糊无法说清的“好看”感觉的求而不得。即便品尝着水果早餐,老代也“着实找不到那女人吃水果早餐带出来的感觉”,但对于“心眼里的美好东西”的向往却是每一个普通人都会自然涌上心头的朴素情怀。为了实现这份满足,老代把日常生活间同自己有过温馨互动的送水店老板娘约请到了“蓝情调咖啡馆”,无关乎任何情色的“暗示或图谋”,只为吃拼盘水果,暂时地咀嚼一丝“美好事物”的滋味:

漂浮的音乐若隐若现,黄昏最后一抹夕阳退去后,两个人渐渐松弛下来,安静坐在已经亮起淡淡橘色灯光的咖啡馆里。恰到好处的光线和氛围暂时遮蔽了种种白天的尴尬与辛酸,老板娘把手伸过去,握住老代厚实的手掌,拨弄他小香肠一样粗软的手指。她的指尖很凉,质感很硬,是一只有力的手。老代很坦然地让她握着。他不是一个容易见异思迁的人,他为此时的坦然感到有些吃惊,可是,他着实觉得这样好,水果餐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美好,但此时是美好的,安静,有一只健康的手信赖地握住他,他有一种握住满满的实在感,弥补掉水果餐的遗憾。

咖啡馆是陶丽群钟爱的意象,她甚至还专门为之写过一篇题为《夜行人咖啡馆》⑤的小说。同性恋、孤儿、蒙冤下狱者、流浪汉等云聚于此,由陶丽群诉说他们悲伤的往事,并给予其以有限的抚慰。只是,由于这些社会边缘群体完全处在被表达的位置,他们便很难从流行印象的平板拼贴里立起身来。最终,故事不得不在作家强行营造的温情气氛里草草收场。《水果早餐》的抒情片段多少延续了《夜行人咖啡馆》的弊端。音乐、夕阳、淡橘色灯光等背景的烘托似乎更接近于触动陶丽群本人的浪漫,可老代被老板娘“健康的手信赖地握住”的那一瞬间却是动人的。在这一细节里,陶丽群捕捉到了人物心底最纯真的渴望,这是她站在民间立场上的感性脉脉流淌出的美。《水果早餐》的后半之所以远比前半触人心弦,原因就在于陶丽群写出了这份美好的转瞬即逝,它先是由老板娘夹杂着鄙俗和性诱惑的举止打断,后来更被老板娘丈夫派去的打手冠以不道德的污名彻底摧毁。在打手的拳打脚踢下,是老代“憋在心里百爪挠心般但又道不出更泄不出来的难受劲”,是这份无告的悲哀而非水果早餐成为压垮这颗善良灵魂的最后稻草。当老代伤痕累累地回到出租屋,目睹发病的阿兰制造的满地狼藉时,堕落俨然是这个苦命人获得解脱的唯一途径。《水果早餐》不是一份批判阶级壁垒森严的诉状,而是一曲小人物的善良被迫走至末路的哀歌,不需要知识分子居高临下的启蒙话语额外地介入,老代“抽搐着的脸”上布满的泪水已足够彰显社会正义的失位。

《水果早餐》里,陶丽群于老代居住的出租屋楼下安置了一对虔诚的基督徒夫妇。通过他们孜孜不倦的启发,老代开始纠结起了忏悔以及人的死后是否还会有灵魂的问题。这当然容易让人联想起《祝福》中祥林嫂向叙事者“我”发出的著名追问。然而,在《祝福》里,“我”与祥林嫂的关系是隔绝的,《祝福》之所以耐人寻味,不仅是因为鲁迅生动地勾勒出了祥林嫂的惨景,很大程度上更是缘于“我”那句饱含踌躇与胆怯的“说不清”里所折射出的知识分子的难堪。“我”没有能力给予祥林嫂想要的答案,结果只好仓皇地遁走。这是鲁迅对身为知识分子的自己恳切的反讽,面对民间人物内心深处的苦恼和诉求,知识分子表面上义正词严滔滔不绝的话语往往是周转不灵的。但《水果早餐》却选择了完全相反的叙事策略,陶丽群拒绝承认这样的失败,她将老代与自己声音糅合在一起,希望以此来捍卫知识分子为民间代言的传统使命。可在痛陈不义的美好愿望的遮蔽下,老代本已虚弱的低吟却尴尬地较之祥林嫂更为式微。鲁迅的困窘在此并没能得到妥善的解决。

有趣的是,陶丽群最为人知的作品《母亲的岛》⑥其实正不妨看作《祝福》在百年之后的回响。同样是讲述被贩卖的女人出走的故事,同样有着一个人吃人的乡村空间,陶丽群笔下的母亲不吝于祥林嫂生生的当代遗传。而借助和《祝福》相一致的见证人内视角,《水果早餐》最终叙事上的混乱也被《母亲的岛》巧妙规避,立足于对民间社会深入细致的观察,《母亲的岛》里知识分子的启蒙关怀平添上了错综复杂的厚重。小说的情节相当简单,被买来当媳妇后一辈子任劳任怨的母亲于五十岁的人生关口突然离家,这立刻引发了家庭和这个有着买卖妇女落后传统的村庄双重的震荡。作为叙事者的“我”一边从女性共通的痛感出发为母亲打抱不平,另一边却也委实与构筑家庭和乡场秩序的男权社会有着割不断的血脉亲缘。母亲所遭受的暴力既原始又残酷,但作为加害方的父兄(也包括“我”)亦不乏有血有肉的温情和孤独,它们都是藏污纳垢的民间社会赤裸裸的写照。来自父母双方对立的生命体验汇聚为“我”心理的挣扎,“我”为母亲的叛逆暗自叫好,却又不断地尝试将她拉回到家庭的束缚,左右为难的价值矛盾间,呈现出了远较《水果早餐》里外在的知识分子式同情宽广丰满的社会文化讯息。平心而论,鲁迅是没有能力真正写出祥林嫂被婆婆绑走再卖后的续章的,他只能凭借印象式的画面表达悲悯,以此输出知识分子的价值取向。《母亲的岛》很好地填补上了这一空白,凭借对于乡土环境的熟悉,陶丽群扎实地还原出了被《祝福》所图解为纯粹启蒙对象的民间社会愚昧又可悲、粗鄙又无奈的真实样貌。事实上,一旦陶丽群调动起自身长年深耕土地的实感,并辅以具体的细节来承载其叙事时,纵然不故作深刻,从民间生长出的丰饶已足以让她的作品焕发出天然的魅力。

不过,《母亲的岛》的遺憾也显而易见,那便是最为关键的母亲声音的缺失。母亲是这场乡间风波的中心,也是凸显小说家民间立场最为适宜的用力点。数十年的隐忍背后究竟奔腾着怎样的心潮洪流?出走以后的母亲又果真能够达成她追求自由权利的心愿吗?这些都是读者在阅读时可能暗暗怀揣的叙事期待,却又都在小说戛然而止的结尾里落了空。没有人知道母亲去了哪里,也没有人知道她是否还会回来,何时回来。父亲包蕴着忏悔的沉默确实别有一番隽永,可真正尖锐的问题也由此被陶丽群神秘化的处理给悬置起来。“我”渴望了解母亲的心事,然而最终接近的还是父亲。陶丽群的另一力作《寻暖》⑦或许能作为母亲心路历程与日后遭际的一个参考。《寻暖》是《母亲的岛》的姊妹篇,两位被拐卖的妇女亦以出走的形式表达了对于不公命运的决绝反抗,其中一位是母亲,另一位是陆嫂子。母亲复制了《母亲的岛》杳无音信的结局,而陆嫂子则选择流落风尘,似乎成为溢出《母亲的岛》框架的新鲜质素。但仔细想来,陆嫂子出走后的悲剧虽然让人唏嘘,小说对她所思所想的描摹却仍属寥寥,陶丽群不过是以更为凝练的笔法变相重复了其处女作《一个夜晚》⑧中妓女形象的套路。这里,知识分子向民间越界的障碍再度浮现。诚如《寻暖》叙事者酸楚的自白所揭示的:“二十几年来我一直视如亲人的她,她的悲伤和软弱我又理解多少?包括我杳无音信的母亲。”我无意低估陶丽群的写作难度。相反,需要指出,民间绝不是铁板一块的同质性存在,其内部的权力结构将会直接影响到作家在叙事上的经营。相较于父系文化的强势,“母亲”们处在民间社会更为底层的位置,于是,让长久以来始终遭到消音的她们能絮絮叨叨地倾吐自己的话语,无疑需要付出写作者更为艰困的努力。不禁想起鲁迅关于女性的悲哀预言,“从事理上推想起来,娜拉或者也实在只有两条路:不是堕落,就是回来……还有一条,就是饿死了。”⑨坦率地讲,陶丽群目前的写作格局尚未突破鲁迅所假想的这三种可能,如何充分吸收来自民间的养料,将其转化为富有生气的语言,从而向很大程度上被鲁迅式的知识分子启蒙视角狭隘限制的文学范式发起挑战,这大概会是陶丽群在未来的写作道路上一个值得思考的话题。

2018年2月10日

【注释】

①②鲁迅:《南腔北调集·我怎么做起小说来》,收入《鲁迅全集》,第4卷,526页,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

③郜元宝:《李锐:“自己说话”及其限度》,收入《汉语别史:现代中国的语言体验》,293-294页,山东教育出版社2010年版。

④陶丽群:《水果早餐》,载《山花》2016年第7期。

⑤陶丽群:《夜行人咖啡馆》,载《广西文学》2015年第1期。

⑥陶丽群:《母亲的岛》,载《野草》2015年第1期。

⑦陶丽群:《寻暖》,载《青年文学》2015年第12期。

⑧陶丽群:《一个夜晚》,载《广西文学》2006年第10期。

⑨鲁迅:《坟·娜拉走后怎样》,收入《鲁迅全集》,第1卷,166页,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

(吴天舟,复旦大学中文系博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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