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名伟
摘要:在乡土中国,祠堂是凝聚家族的一条精神纽带,也是家族权利的象征。古代文学对祠堂文本的书写,常从祠堂的本体出发,凸显其道德伦理属性,立意多为颂赞,而中国现代文学,则视祠堂为封建宗法制度及其所承载的道德伦理观念的载体,赋予了它鲜明的文化批判指向,并在现代化进程中不断建构起祠堂与家族的指称关系。作家们对祠堂的古今书写从文学的维度演绎了祠堂文化意义的变迁,艺术性地辐辏出中国乡土社会权利文化景观发展演变的历史轨迹。
关键词:文学;祠堂;文化;变迁
一、古代文学里的祠堂面影
中国古代文学不乏对祠堂的书写。曾巩的《抚州颜鲁公祠堂记》[1],叙述了颜真卿屡遭贬谪而不改本初的人生经历,歌颂了他不畏权贵、“死不自悔”的高风亮节;在《徐孺子祠堂记》[2]中,作者有感于徐稺身处乱世而洁身自好,“不出闾巷,独称思至今”,所以“始即其处,结茅为堂,图孺子像,塑以中牢,率州之宾拜焉。”两篇“祠堂记”的写作初衷不管是“盖人之向往之不足者,非祠则无以致其至也。闻其烈足以感人,况拜其祠而亲炙之者欤”,还是“示邦人以尚德”,都强调了祠堂凭吊祭祀和教化世人的功能。书写祠堂的文学体裁也不乏诗歌。黄庭坚的《徐孺子祠堂》云:
乔木幽人三亩宅,生刍一束向谁论?
藤萝得意干云日,箫鼓何心进酒樽?
白屋可能无孺子?黄堂不是欠陈蕃。
古人冷淡今人笑,湖水年年到旧痕。[3]
在这首诗歌中,作者借祠堂凭吊古人,表达了对古人高风亮节的赞誉,以及惜才不被重用的感叹。杜甫的《蜀相》更是脍炙人口的诗歌名篇:
丞相祠堂何处寻?锦宫城外柏森森。
映阶碧草自春色,隔叶黄鹂空好音。
三顾频烦天下计,两朝开济老臣心。
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4]
诗中的“丞相祠堂”,即指蜀汉武侯诸葛亮的祠堂。在这首诗歌中,诸葛亮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尽忠精神得到了淋漓尽致的表达,与此同时也流露出作者忧国忧民、匡济时危的爱国情思。小说《水浒传》第一百回“宋公明神聚蓼儿洼 徽宗帝梦游梁山泊”写道,宋江死后,济州奉敕起盖庙宇,搭建祠堂。但见:
金钉朱户,玉柱银门,画栋雕梁,朱檐碧瓦。绿栏干低绕轩窗,绣帘幕高悬宝槛。五间大殿,中悬敕额金书;两庑长廊,彩画出朝入相。绿槐影里,棂星门高接青云;翠柳阴中,靖忠庙直侵霄汉。黄金殿上,塑宋公明等三十六员天罡正将;两廊之内,列朱武为头七十二座地煞将军。门前侍从狰狞,部下神兵勇猛。纸炉巧匠砌楼台,四季焚烧楮帛;桅竿高竖挂长旛,二社乡人祭赛。庶民恭礼正神祇,祀典朝参忠烈帝。万年香火享无穷,千载功勋标史记。[5]
作者对祠堂建筑以及周边环境的细致刻画,形象地展示了祠堂的外观布局及其规制。朝廷为梁山一百单八将建造起金碧辉煌的祠堂庙宇,以旌表宋江忠义两全,供百姓四时享祭,带有明显的歌功颂德的性质。小说结尾处的祠堂本身并不承担真正意义上的叙事功能。清代蒲松龄的文言小说《金姑夫》,则把祠堂和族人联系起来。其文如下:
会稽有梅姑祠。神故马姓,族居东莞,未嫁而夫早死,遂矢志不醮,三旬而卒。族人祠之,谓之梅姑。丙申,上虞金生,赴试经此,入庙徘徊,颇涉冥想。至夜,梦青衣来,传梅姑命招之。从去。入祠,梅姑立候檐下,笑曰:“蒙君宠顾,实切依恋,不嫌陋拙,愿以身为姬侍。”金唯唯。梅姑送之曰:“君且去,设座成,当相迓耳。”醒而恶之。是夜,居人梦梅姑曰:“上虞金生,今为吾婿,宜塑其像,”诘旦,村人语梦悉同。族长恐玷其贞,以故不从。未几,一家俱病。大惧,为肖像于左。既成,金生告妻子曰:“梅姑迎我矣。”衣冠而死,妻痛恨,诣祠指女像秽骂;又升座批颊数四,乃去。今马氏呼为金姑夫。
异史氏曰:“未嫁而守,不可谓不贞矣。为鬼数百年,而始易其操,抑何其无耻也?大抵贞魂烈魄,未必即依于土偶;其庙貌有灵,惊世而骇俗者,皆鬼狐凭之耳。”[6]
梅姑未嫁而夫死,仍然为亡夫守节,族人为旌其贞烈而修建祠堂。然而,梅姑为鬼数百年后,许身于赴试经此的金书生,要求族长塑书生像于祠中。族长恐玷其贞洁,并不听从。结果,梅姑使族长一家大病,迫使族长答应了她的要求。作者对故事的客观叙述视角隐藏了其情感、道德立场,所以在文末,又借异史氏的口吻表达了其反对女子再醮的态度。这篇文言小说,将祠堂与小说人物联系起来,虽然带上了较为明显的批判色彩,但是作者的批判立场仍然是出于对封建道德伦理的维护。中国古典小说的高峰《红楼梦》,则把祠堂和宗法制度紧密地联系起来,充分地体现了祠堂“敬宗收族”的作用。小说第五十三回“宁国府除夕祭宗祠 荣国府元宵开夜宴”,蒙回前总批云:
除夕祭宗祠一题极博大,开夜宴一题极富丽,拟此二题于一回中,早令人惊心动魄。不知措手处,乃作者偏就宝琴眼中款款叙来。首叙院宇匾对,次叙抱厦匾对,后叙正堂匾对,字字古艳。槛以外,槛以内,是男女分界处;仪门以外,仪门以内,是主仆分界处。献帛献爵择其人,应昭应穆从其讳,是一篇绝大典制。[7]
可以说,《红楼梦》把祠堂真正地纳入了宗族的范畴,并以宝琴的视角,由外到里展示了贾氏祠堂的外观和家族祭祀的具体过程。在祭祀过程中,“贾府人分昭穆排班立定:贾敬主祭,贾赦陪祭,贾珍献爵,贾琏贾琮献帛,宝玉捧香,贾菖贾菱展拜垫,守焚池。青衣乐奏,三献爵,拜兴毕,焚帛奠酒。礼毕,乐止,退出。众人围随贾母至正堂上,影前锦幔高挂,彩屏张护,香烛辉煌”,[8]可见贾氏家族的祠堂祭祀规格之高,尊卑长幼的等级秩序之严格。贾府的祠堂祭祀,带有鲜明的民俗学意义,把祠堂“敬宗收族”的作用发挥得淋漓尽致,也为以后家族祠堂祭祀叙事树立了典范。《红楼梦》把祠堂放在家族的范畴进行书写,突出了祠堂和家族的密切联系,为管窥家族的兴衰成败、历史沉浮提供了一个具体可行的视点。
通过以上古代文学作品不难发现,不论是类似于散文性质的“记”,还是诗歌、小说对祠堂的书写,立意多在頌赞。作者常以祠堂为依托,或是凭吊古人,歌颂先贤的高风亮节;或是借其宣扬封建正统观念,以维护封建政权的政治统治;或是借助祠堂的祭祀功能,来达到“敬宗收族”的目的。即使有的篇什也流露出较为明显的批判倾向,但批判的矛头指向的是昏君佞臣所导致的政治动荡、社会黑暗,并不是祠堂本身。或者说,在古代文学作品中,祠堂本身并不带有文化象征的意味,作品更加强调祠堂的道德伦理属性。或许是古人对封建宗法制度的深信不疑,对家族所宣扬的儒家文化、道德伦理的高度认同,导致了这种倾向,毕竟任何个体都无法超越历史存在和具体时代语境的限制。而“五四”新文学对传统决绝的反叛,则把批判的矛头指向了封建宗法制度及其所承载的道德伦理观念。祠堂作为这些制度、观念的载体,则被绑缚在家族与传统文化的羁绊里走向了历史的审判台。
二、“五四”新文学赋予祠堂的文化批判指向
“五四”新文学对历史的一个重要要的贡献,就是对“人”的发现。“五四”时代所高扬的“个人主义”、“个性解放”与封建宗法社会所倡导的家族本位、集体主义原则的矛盾冲突,强化了祠堂与家族的指称关系。祠堂被视为封建宗法道德伦理、封建文化的载体,在“五四”对传统的反叛潮流中,被赋予了鲜明的文化批判指向。胡适对易卜生《玩偶之家》的戏仿之作《终身大事》可以说是赋予祠堂文化批判指向的始作俑者。戏剧中有这样一段对白:
田先生:管他有理无理,这是祠堂里的规矩,我们犯了祠规就要革出祠堂。前几十年有一家姓田的在南边做生意,就把一个女儿嫁给姓陈的。后来那女的死了,陈家祠堂里的族长不准他进祠堂。他家花了多少钱,捐到祠堂里做罚款,还把“田”字当中那一直拉长了,上下都出了头,改成了“申”字,才许他进祠堂。
田 女:那是很容易的事。我情愿把我的姓当中一直也拉长了改作“申”字。
田先生:说得好容易!你情愿,我不情愿咧!我不肯为了你的事连累我受那班老先生们的笑骂。
田 女:(气得哭了)但是我们并不同姓!
田先生:我们族谱上说是同姓,那班老先生们也都说是同姓。我已经问过许多老先生了,他们都是这样说。你要知道,我们做爹娘的,办儿女的终身大事,虽然不该听泥菩萨瞎算命的话,但是那班老先生们的话是不能不听到的。[9]
简短的人物对白,集中呈现了戏剧人物的矛盾冲突。母亲因为女儿和陈先生的八字不合,所以不同意两人的结合;而父亲则是因为“田”、“陈”两姓不能通婚的祠规,不愿受族人的笑骂,才反对女儿和陈先生的婚姻大事。在家族内部甚至家族之间,“传统宗法制家庭父权对个人的压抑,以及传统文化中的愚昧和迷信与新时代新文化的冲突”[10]爆发开来。
文本中的祠堂书写与《抚州颜鲁公祠堂记》、《徐孺子祠堂记》、《三国演义》、《红楼梦》里的祠堂书写有所不同。一方面,祠堂不再作为作者自我抒情的激发物,而是作为矛盾冲突的关联者被纳入到文本的内部,承担起重要的叙事功能,被赋予了强烈的文化属性;另一方面,作者把道德规训纳入到了家族的内部,开始构建祠堂与家族、家族文化的指称关系。在“五四”及以后的文学作品中,祠堂的实体性质受到削弱,其文化属性不断凸显。祠堂作为封建宗法制度、传统道德伦理的象征符号,被描述成为一种压抑性的力量,这正是“五四”新文学赋予祠堂文化批判指向的有力表征。
五四狂飙突进的叛逆精神和作家赋予祠堂的文化批判指向,开启了祠堂与传统之间的文化隐喻进程,并随着时代的推移,逐渐建构起了祠堂/家族、家族文化/传统文化的二元表征结构。二、三十年代的大部分作家似乎对祠堂及其文化带有天然的排斥,他们总是有意无意地把祠堂描绘成一个否定性的空间,揭露封建宗法制度所导致的人的生存困境以及精神压抑。例如,许杰的《惨雾》把祠堂作为野蛮村俗的力量场,集中展示了家族械斗给个人及家庭所造成的戕害。三十年代,随着民族危机的日益加深,作家对祠堂关注的焦点也由文化层面向政治、经济层面转移。叶紫《丰收》里的云普叔迫于生计举家搬进了曹氏祠堂,然而,一家的生活处境非但没有改善,反而陷入了卖儿鬻女的境地,“一次大的拼命”一触即发。在吴组缃的《一千八百担》中,佃户客民对祠堂义庄的哄抢,有力地冲击了封建宗法制度。张天翼的《脊背与奶子》和沙汀的《在祠堂里》意在揭露揭露族权、父权和封建军阀对女性的迫害。四十年代的战火硝烟,迫使艾芜《山野》里的祠堂被征用为村公所。“十七年文学”宏大的历史叙事和政治意识形态强力,则把祠堂抛进了历史的忘川。自八十年代以来,面对现代性所带来的新的压抑,作家们持着更加多维、开放、包容的态度试图重温传统的怀抱,也向古老的祠堂投去一抹缱绻的温情。
可以说,文学以其独特的方式,参与了近代祠堂历史、价值意义及其文化内涵的重构,与其他学科交相辉映,共同表达了对祠堂这一人文景观“向真性”的历史诉求,展示了祠堂在乡土中国生动丰富、摇曳多姿的面影。
参考文献:
[1]沈卓然.抚州颜鲁公祠堂记[A].曾南丰全集·卷十[M].(第二册)上海:大东书局,1936:106.
[2]沈卓然.徐孺子祠堂记[A].曾南丰全集·卷十[M].(第二册)上海:大东书局,1936:119.
[3](宋)黄庭坚著,吴言生、杨锋兵解评.黄庭坚集[M].太原:山西古籍出版社,2007:5.
[4]周蒙、冯宇.杜甫诗选读[M].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80:177.
[5]施耐庵、罗贯中著,李永祜点校.水浒传[M].北京:中華书局,2005:922.
[6](清)薄松龄.聊斋志异[M].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04:295.
[7][8](清)曹雪芹,高鹗.红楼梦[M].北京:华夏出版社,2013:451.
[9]胡适.野蛮时代的悲悯与关爱:胡适论女权[M].北京:中国言实出版社,2014:19.
[10]杨联芬.个人主义与性别权力——胡适、鲁迅与五四女性解放叙述的两个维度[J].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9(4):40-46.
(作者单位:广西科技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