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剑
北国风光。雪停止了飘洒。雪罩群山。白象似的群山。我凝望群山。我喜欢这样凝望。寂静中,电话响起,是母亲。母亲说,聋二不行了,可就是不咽气,他怕是在等你。
犹如一柄利剑穿透脊背,直抵心脏,我双手震颤,手机差点坠落。
某些东西,我不愿触及,故意不去回想。我说,我在野外,动不了身。我打一千块钱过去,你给他吧。母亲说,要死的人,给他钱做么事?给他钱,还不让他的嫂拿去了。我说,那你替我给他买些吃的。母亲说,百么事吃不得,只有进气,没有出气。
我不想继续谈论聋二,挂了电话。
空谷回荡着枪声炮声和飞机的轰鸣声,北部战区某特战旅春训,我来采风。聋二压在我心头,我心绪前无。我离开训练场,逃避着喧嚣,往房东家走。夜黑下来。我磕去皮鞋,躺在炙热的炕上,凝望天花板,一夜无眠,眼前除了聋二,还是聋二。我心震颤,疼痛涌上来。回家!为聋二,也为自己,为了让我这颗不安的心。
高铁。树木在窗外飞逝。往事如风……
1
四郎,母亲说,天热了,你也大了,我和你父的床挤不下,你到聋二的窑上睡,今黑就去。
我直起腰,斜望西天,殷红的夕阳陡地一沉,我心里咯噔一下,仿佛它重重地砸中了我。暖暖的光线随即抽丝般消逝,一股陡起的凉意将我裹挟。
聋二是村里一个寡汉条子,一个人过着日月。我不知道他有多大,好像三十岁,或许四十,也可能五十了。总之,他已经是个小老头。他有着寡汉条子特性:孤僻、怪异,似乎还有些清高,少与人来往。
去聋二那儿睡,倒没什么,他那个茅棚还算宽敞。可他是个窑匠,成天与泥巴打交道,汗淋淋的头发沾上尘土,像戏子头上的绒球,这我也能忍受,我害怕窑场北面的松林。那里是一片坟地,埋的都是野死(非正常死亡)的人,都是些不甘心的冤死鬼,急着寻替身。我每次走到窑场,总会乍出一头冷汗。
我没理母亲,埋头写作业。母亲是一种商量的口气:我同聋二说好了,他想你去哩,你就去呗。母亲天生一副大嗓门,除非不说话,一说话,响遍半个竹林湾。她这样低眉下气,在我的记忆里,还是第一次。
我说,揭人不揭短,你别成天聋二聋二的,我叫他二父。母亲声音这才恢复到她的原始状态,震得我耳膜生疼。母亲说,哎呀,我家四郎就是嘴巴甜,难怪聋二那么喜欢你,听说我让你住到他那里去,高兴得像是得了儿,里里外外,又扫又擦。别看是个茅棚,弄得可干净咧。我看啦,你就当他的儿吧。我不吱声,厌烦地躲着母亲。母亲视我的不吱声为默许,说,我家四郎就是懂事,不像他家的毛刺,书都读到屁跟里去了。
毛刺是聋二的侄儿,与我一般大小。
我嫌恶地瞥母亲一眼,收起我的作业本,往书包里一塞,说,不写了,讨人嫌!
我转身,父亲从田里收工回来,将一只长把秧耙靠在墙角,讨好的目光迎过来。我像喝了一碗冰冷的米粥,满肚子不舒服。
凭啥是我?我上面有三个哥哥,大郎二郎三郎,为何不让他们上聋二那里去住?我扔下书包,坐到石拱桥上,看西天的落霞。石拱桥上常有人往下跳,寻死。我们学会了,只要大人们逼着我们做不愿做的事,我们就站到石拱桥的最高处,这时候,大人们多半不再威逼。
夜里,我到父亲母亲床上去睡时,父亲的眼瞪得像电灯泡。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烦我,我懒得理他,爬上床,闷头就睡。从出生那天起,我一直就跟他们睡在一起。我也知道,我大了,该分开睡了,可哪有地方,哪有床?
半夜里,我被一种声音吵醒,类似农场那只种猪发出的动静。我睡眼微睁,看到父亲赤裸的身体。他像一只虾弓着,腿弯曲着。他在母亲身后,像一架移动着的犁。
不能怪我,只能怪那夜的月光太明。月光从三块明瓦里,像探照灯一样,正好照在他们身上。
我知道他们在做什么,我不小了,九岁了。
我闭了眼,可我无处可逃。
一
我家只有两间屋,外屋一分为二,上半截是灶屋,下半截是堂屋。里屋同样隔成两半,上半截父亲母亲睡,下半截,一张双人床,我的三个哥哥把它塞得满满的。他们床边是一个谷仓,屋里再没下脚的地。
父亲是瘸腿,他无力为我们多盖一间屋。
2
窑场在北山洼。一个土窑,一间茅棚,一块平整出来的沙土地。茅棚是聋二的家。聋二白日在茅棚前做砖坯瓦坯,夜里在茅棚里歇息,深秋或初冬烧窑卖货。
下午放學,我走在河坝上,河水里倒映着蓝天白云。河水在微风中轻轻荡漾,那水里的白色云朵,便轻轻地,随着微波上下起伏着。我仿佛看见昨晚父亲那白亮的屁股,它像一片白云在我眼前随风而动。我胸闷,透不过气。我无力走向我的家,脚不由自主,走向窑场。聋二欣喜地过来迎我。他新剃了头,照平时显得干净利索。他两手是泥,伸过来想接我的书包,又缩回手去。他几步跨到茅棚下那个大水缸前,舀水洗了手,这才接过我的书包,另一只手,搭在我的肩上。他朝着我笑,说,你娘说昨天就让你来,你咋没来?我没吱声,他知道是我不愿意,就没再问。
虽是茅棚,里面收拾得倒也干净。夕阳从窗口照进来,门大开着,茅屋里很亮堂。
聋二收摊,不再拍泥砖,也不做瓦坯。他舀米,择菜,到茅棚旁的溪水凼去淘洗。溪水凼的水清幽幽的。
聋二生火,焖米饭。他说,以后晚上就在我这儿吃,别再跑来跑去的。我懂事地帮着往灶膛里添柴火,聋二不让,他把一张凳子搬到棚外,让我就着夕阳写作业。
晚上灯光暗,对眼睛不好,他说。
我趴伏在凳子上忙活开。聋二将他的一件上衣叠了,塞在我屁股下,又拿出一件外套,披在我的肩头。这样的举动,记忆中父亲母亲从未有过。聋二让我心生温暖。
天暗下来,家里没人找我。我来窑场,并没告诉他们啊。我内心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失落、慌乱。气愤。我越来越觉得我在那个家里是多余的人,我很伤心。天黑时,家里养的猪没回屋,鸡窝里少了一只鸡,母亲都会找,她却不找我。我觉得自己可怜,差点落下泪。
四郎,吃饭了,喊我的是聋二,不是母亲。
我转过脸去,聋二一手抹住一只大海碗,里面是面条,上面覆盖着一只黄亮亮的煎鸡蛋。他的另一只手夹着一双筷子。他笑着把碗筷递过来。我慌了神,我说,我又不是客,我……
碗已塞在我手中。香喷喷的,聋二往面条上撒了韭菜。我吃得满嘴流油。
这是有记忆以来,除了过年,我吃得最饱的一次。家里弟兄多,又都是长身体的时候,干活的人少,都是能吃的半大小伙子,锅里的饭,盘子里的菜,缸里的米,谷池子里的谷,像泄洪似的下得快。我常常只吃半饱。
风从南面山谷吹到北山洼。吹动北山坡的松树浪一样波动。晒场有细密干枯的松枝,我拿笤帚去扫,聋二说,天黑了,不用,我明早扫。他看我的目光朦朦胧胧,像这白昼与黑夜交汇处的光线。
蛙已经开始了它们暮春的鸣叫。
黑夜袭来时,母亲呼唤我的声音并未在我期盼中响起。我的三个哥哥,大郎二郎三郎,他们只顾玩自个儿的,没人理我。我的父亲,他热衷于种地,成串的儿子在他眼前晃荡,他很少过问。他或许对我们不在乎,或许对我们这种散养的状态很满意,或许他根本就没发现我们在他面前多一个或少一个。他要么在田地里闷头干活,要么坐在八仙桌前抽烟,喝酽茶。
我怅然地进到茅棚里。饭菜的香味扑面而来,我往茅棚里侧让开。聋二盛了两碗饭,让我与他并排坐到床沿。他递给我一双筷子,说,吃吧。我说我刚才不是吃过面么?聋二说,那是过下(下午茶),这才是夜饭。
聋二把我当客待,我心里一暖,同时有些惶惑。
饭后,我懂事地抢着洗碗,被聋二制止,我就看书。聋二在棚檐挂一只马灯,继续忙碌。他用独轮车推土,用水将泥土浸泡,为明天做砖坯瓦坯做准备。我在棚里,点一盏油灯。风吹进来,油灯摇曳,光线闪耀,茅草墙上,到处是晃动的影子,像动物,像人,像鬼魅。我害怕,走出窑棚,走到聋二身边。凉风轻吹,四野空旷,夜罩着整个山洼。马灯使山洼的一切变得朦胧幽暗。循着马灯射出的光线,我望见了北山,看见山脚下那片坟地。我看不清坟包,但我知道那里就是坟地,隐没在树影中。刚才茅棚里暖和,饭菜也香,我一时忘记了坟的存在。现在。眼前的一切,让得我头皮发紧,心也缩得紧紧的。我喊了一声二父。聋二问我,么事?我没有回答,我若说怕鬼,他会认为我胆小。而且一提鬼字,我会更害怕。他可能从我的表情,看出了我内心的胆怯。他说,好了,不干了,白天抓紧一些。他在马灯下舀水洗了手,之后就坐在我身旁。他说,才吃过,怕是睡不着,你读书吧,读给我听。我盯着课本,有时翻一下眼皮看聋二。他静静地看着我,一脸很浅的微笑。我突然觉得,他比我的父亲更像父亲。父亲是沉默的,劳累的,他很少这么朝着我笑。
看了一会儿书,我打起哈欠,聋二说,洗个手脸,泡个脚,睡吧。灶膛里煨着水壶,像一只被烧焦的乌龟。聋二用火钳夹住水壶,将热水倒进一只白瓷脸盆里,又往脸盆里舀了一瓢冷水。他伸出一只手指头,在水里划着圆圈试水温。他说,洗吧,不烫。他将脸盆搁在我脚旁。
洗完手脸的水,倒进脚盆。我把脚放进盆里时,全身热乎了。我的两只脚,在热水里上下捣腾,把水弄得滋滋脆响。洗了一会儿,聋二说,好了,别把水洗凉了。他说着,一手拿一块农家织的土布,另一只手抄起我的脚,将土布贴上来,给我擦脚。我不好意思,把脚往后缩,他粗大的虎口将我的脚抹得无法动弹,像是给我脱鞋似的一拧一抹,我的脚就干净了。
我脱衣躺下。聋二抄起脚盆,在茅棚门口像撒网似的双手一扬,我听见水落地的扑通声。他回屋,舀水,洗了脚盆。他往脚盆里打了热水,兑了凉水,抱着脚盆出了屋。屋子里一下子静了,风从门口灌进来,从茅草的缝隙钻进来,吹得灯光摇摆,茅草墙上,再次出现奇怪的影子,它们晃动着。我喊聋二,没有回应。我趿着布鞋追出去。我看见他在茅棚的一侧擦洗身子。我看见他月下的身子分作三截,中间白亮,是他的屁股——那很少被太阳晒到的地方。父亲赤裸的身体,再次出现在我面前。我想,聋二会不会也是这样的呢?我就往前走,聋二极快地用汗巾围住身上的那圈白,头也不回,问我,你不睡?起来做么事?他的声音很大,像是在吼。
我脸一热。我说,我怕。我说,二父,你到棚里洗。
聋二套上长裤,来到棚里。他不再擦洗身子,只洗脚。他洗了很长的时间,那水已不再冒热气,他还在洗。洗脚水发出的声音,陪伴着他长时间的沉默。
我躺在床上。聋二终于洗完,他关了茅棚的门,上了床。没有多余的被,我们共一床被。床单下是稻草。稻草晒过,干涩的气味驱走了床铺四周的潮气。我从来没睡过这么宽敞的床,很舒坦。
聋二灭了灯。夜的黑扑过来。我们睡通腿。我的头朝着门。北山上那些旧坟,浮現在脑子里,我总觉得那坟里会伸出长长的手来,只等我闭了眼,就来掐我的脖子。我爬起来,挪到聋二那一端。我说,二父,我也睡这边。聋二说,行。我又说,二父,点着灯行吗?聋二说,不行,晚上风大,我们都睡着了,会把棚子烧着的。
我往里靠了靠。我感受到聋二粗粝的呼吸。他知道我怕,说,你睡吧,等你睡着了我再睡。
我侧脸看他,他的眼睛在黑暗中熠熠闪着。他果然睁着眼睛,等着我睡。我觉得他比亲生父亲还亲。我往他后背挨过去,贴着他温热的肌肤。
母亲的呼喊像一道闪电划破夜幕——四郎……到底是母亲,也骂我们,也打我们,但还是惦记着我们。我脸上一热,一直盈在眼里的泪,涌了出来。
3
在通向学校的小路上,麻球拦住我。麻球同聋二一样,也是寡汉,因为脸上有麻点,且长着一个球一样的圆脑袋,因此得名。麻球一条腿长一条腿短,干不了重活,他放牛,捡粪。
我和我的小伙伴都不喜欢麻球。未见其人,先闻其味,那猪屎的臭味,让我们苦不堪言。我们总是躲着他。他说,春天了,你娘发情了,把你送到窑场去,好让你父跟她上骒。
上骒是我们石桥河一带的方言,指一个公的牛羊猪狗,爬到母的牛羊猪狗背上交配,也指男人和女人做丑事。上骒不是好话,经麻球嘴里说出,更显龌龊。难怪哥哥们说,麻球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只能吐猪屎,让我离他远一点,但我无法逃离,满嘴黑牙的麻球抓住我的手,说,你父你娘把你赶走,他们晚上想这样。他说着,用左手食指拇指抹成一个圈,右手食指插入圈内,前后移动。我的眼泪几乎落下来。我绕开他,快步走。他冲我喊,你父跛着个腿,上骒的瘾大得很哩!
我努力地奔跑。我跑了好长时间,甩掉了他身上的猪屎味,但甩不掉他的声音:你父跛着个腿,上骒的瘾大得很哩!
我的心一阵刺痛。父亲的腿疾,并非先天,他年轻时是公职教师,吃国家饭。那年支援农村建设,回到乡村。一介书生,干不了重活,说话偶尔夹点普通话,遭人排斥,被人讥讽,说他是陕西的骡子做马叫。父亲努力表现自己。一天夜里,生产队去偷外村的树,父亲冲锋在前,结果挨了铳,膝盖受了伤。因为是偷盗,不敢声张,没得到彻底治疗,留下后遗症,一只膝盖难以转弯,脚瘸了。记忆中,父亲走路总是很慢,努力掩饰他的腿疾。
母亲识字不多,把父亲下放农村的证明信当废纸卷烟抽了,加之父亲膝盖有伤,父亲就再也没能回到他的三尺讲台。他成了一个彻底的农民。
4
夜饭还是晚,我到家,母亲才生火,看来这夜饭一时半会儿吃不上。母亲说,你饿了么?还是上窑场吧,聋二一个人,煮饭快。
我怔怔地望着母亲,像望一个陌生人,我怀疑我家的饭那么晚,是母亲的一个阴谋。我心里酸涩。我是她的儿子,她竟然把我甩给聋二,甩得这么干净。
聋二沿着那条林中小道,朝我奔来。他说听见林子里鸟扑腾,知道有人来,估计是我。他知道我胆小,来接我。
天还很早,夕阳斜照,聋二在最后的光线里,抢做砖坯瓦坯。
晒场一角,有一个木头凳子,粗糙,丑陋,但很结实。上面仰放着砖模子,一次能出四块砖。聋二先往砖模子里撒些草木灰,这样泥块就不会沾在木质砖模子上。之后,聋二举起一团泥,重重地砸向砖模子,再用手将那些泥拍平,用一张以钢丝为弦的弓,贴着木头模子,将多余的泥块切割,扔向泥堆。聋二抱起砖模子,走到晒场,那里收拾平整,地面是金黄色的细沙。
聋二将砖模子在胸前一推,弯腰,双手提着砖模子的两个护耳,翻腕,手臂震颤,慢慢提动砖模子,四块砖坯同时落地,就像是从地上长出来似的。砖坯有棱有角。
我欣赏聋二做砖。阳光洒在他古铜色隆起的胸肌上,像墙上那些炼钢工人的宣传画,更像电影里炉壁前的炼钢工人。天热了,湾子里别的男人和小伙子穿起了短裤。聋二不,再热的天,长裤总是那么严实地罩着他的双腿。
做瓦坯要换家伙事。晒场北侧立一根木棍,下端埋在地下,顶端支着一个转盘,转盘上搁着瓦模子。瓦模子是活动的,像一只水桶从中间劈成两半,撑开,呈小木桶状。聋二将草木灰撒在瓦模子上,用泥抹子挖泥,摔在转盘上,敷墙似的往瓦模子上敷。他左手一碰,瓦模子转动,泥块被泥抹子挤成长条形,紧紧贴在水桶样的瓦模子上,绕成一圈。转盘旁支了一个脸盆架,上搁一脸盆,盆里装着水。聋二左手转动转盘,右手泥抹子蜻蜓点水一般,在脸盆和瓦模子之间飞舞,将水蘸在泥块上,泥块便越来越薄,成油亮的泥片。瓦模子上面有一道凹槽。泥块被泥抹子挤压成瓦片厚薄,聋二随即将泥抹子在脸盆里浸泡一下,抬起,横成一把刀,按进瓦模子上端的凹槽,将那转盘只一转,瓦模子上多余的泥片,就被旋切掉了。
聋二提着瓦模子,将瓦模子轻轻立在晒场,从里面往里一收,那圆形的瓦模子就瘪了,他将瓦模子从里面轻轻掏出,那泥做的圆台就立在晒场。
瓦模子的侧边,有四个凸起的竖棱,凸起的竖棱处。泥就薄,圆台形泥坯晾晒到八成干时,聋二收瓦坯。他双手轻拍那圆台,圆台就断裂成四片独立的瓦坯,立在晒场。收瓦坯这活要细,要用“巧劲”,劲小了,那圆柱形瓦坯不动,劲大了,瓦坯会像多米诺骨牌,碎倒一大片,半天的汗水白流。
聋二做砖,更显他一个男人的阳刚,而做瓦,则能看出他柔美的一面。我觉得做砖完全是一种体力活,我更爱看聋二做瓦。做瓦,才称得上是一门手艺,甚至是艺术。他像一位陶艺家,在乡村,有着他独特的魅力。
夕阳照耀着一排排砖瓦,晒场像镀了金光的兵马俑群。
5
星期天,正午。聋二离开窑场,去水田望水,我在窯场看书,也帮聋二看砖瓦坯,怕牲口踩踏。聋二刚走,麻球出现了,他一手拎粪箕,一手握粪耙,晃荡到窑场。这里牲畜少,醉翁之意不在酒,他来这里不是捡粪,他是来说闲话,寻快乐的。他问我,你老子呢?我说,我不知道,我又没回老屋。麻球说,我问聋二呢,他不是你老子么?你爷俩,比亲生的还亲。难怪聋二不接媳妇,原来有你娘,你原来就是他的种!
我不吱声。他没好话,我学聋二,对他的话像对待一坨猪屎。我沉默,他并不放过我,凑到我跟前。我歪着脖子躲避着他,他身上的臭味扑打过来。他问,窑后北山坡最右边那个塌坟包,你知道埋的是哪个?我心一紧,我最怕坟,坟是鬼的屋,一个坟里住着一个鬼。我打断他的话。我说,麻伯,你咋不娶女人呢。我故意说他的痛处。麻球说,我是想娶女人,没人跟我呀。我还想娶你娘呢?你娘看上了你父,她不要我。她情愿让你父这个跛子上骒,我摸一下都不行。我骂他,你不跛?你也是跛脚,还说别人!麻球伸着脖梗说,你说我脸麻,那是事实,你说我脚跛,那是放屁!他说着,在沙地上走起来,右脚像绑上去的一截木头,我不忍直视。
我不跛,我只是踮脚,麻球说。他伸手在我头上摸了一把,我一个狮子甩头。躲开他,他翻肘,那只手就伸进我的裆,狠狠地抓了一把,我嚎叫一声。他说,猪捅的,就兴聋二抱你睡,我摸不得。我说,哪有,我二父没抱我。他撇嘴说,哟,还“我二父”,叫得亲。行了,他没抱你,我抱你。他说着,双手包抄过来,我跳开去。他再次说到那个坟。他说,告诉你吧,那个坟里埋的是一个女的,才十六岁,穿着绿长裙,可好看哩。她是毛刺的太爹和爹爹杀死的。
麻球的声音低沉冰冷,像山洞里蹿出的一条蛇。我像被蛇芯子刺中,全身紧缩。他一把将我搂过去,把我搂得紧紧的。我挣扎着。我越挣扎,他抱得越紧,他的双臂像两根钢丝。我挣脱开去。他说戏文似的,先整了两句唱词。他说,杨四郎,你坐下,我们说说知心话。他还翻着手腕,把那臭烘烘的手指弄成兰花状。我恶心。我躲避他,他就自言自语,讲述那个坟里的女人。他说,那还是民国时期的事呢,别说你还没出生,你父杨大志都没被你爹爹种进你奶的肚子里呢。
他龇着黄牙,口臭喷出来。他说,这話说来就长了。河口有父女俩,那当老子的在河口做生意。多年前,与麻城一个朋友结为亲家。那年冬天,老伴去世,女儿长大成人,他就带着女儿,投奔麻城的亲家,想把亲事办了。他赶着牛车,带了全部积蓄,前往麻城。这天走到我们竹林湾时,天向晚,就没敢往前走,想在竹林湾寻一个住处。也是命该如此,在石拱桥边上,碰上了毛刺的太爹。
毛刺的太爹看出那是有钱人,半夜谋财害命,那个当父亲的被杀了,那个小女子逃跑,一气跑到这北山坡,还是被追上了。毛刺的太爹,先是伸出长把锄头,去绊她的脚,女伢倒下了。他举起锄头,朝着她的头挖下去。他把她埋在北山坡,就是那个塌坟包。她死的时候穿着绿色长睡裙,你看,就那里,麻球指着一个坟包说,她不时会穿着绿色长睡裙从坟里钻出来,好像是要报仇,我就见过好几次。
一片乌云浮到头顶,天一下子黑下来,我心脏紧缩,毛发耸立。
麻球接着说,毛刺的太爹,碎了那当父的尸,扔到石桥河里喂了鱼,赶在天亮前,上了县城,把牛卖给了屠宰场。他们用那父女俩留下的钱财,开了小饭铺。他家的日子,就是那么过起来的。
我扭着脖子,不敢看北山洼。麻球说,真的,现在那个牛车还在毛刺家的板楼上,一湾人都知道,就是没人敢说。他说话时,依然指着北山洼。我并没顺着他的手指看,但那个坟,被他的话置入我想象中。麻球说,你不信算了,我走,你就在这里待着吧,她一会儿准会从那坟里钻出来寻替身,就穿着她死时穿的绿睡裙。你要小心,女鬼最爱在油桐树上梳头,都是长发长牙。再漂亮的妇人,变成鬼,就丑了。
茅棚外,油桐树飒飒作响,外面吹着风,松枝落了,油桐树上宽大的叶子,像蒲扇摇摆着,有一两片叶子,经不住折腾,头重脚轻,栽落在地上。麻球走了,把恐惧留给了我。我立在那里,望着他摇摆着的身影消失在林子尽头。山洼空荡荡的。我回望坡地,树木挡住了那个塌陷的旧坟,但它分明就在我脑子里,我分明看见那绿裙女伢在树丛一闪而逝。她的脸苍白如纸,有一缕血在她苍白的脸上蠕动。
6
我站在桥上,顶着西来的夕阳。夕阳像一盏即将燃尽的灯,最后时刻回光返照,更加毒辣。我身上的汗水像油一样往外冒。孤独那么强烈地袭击着我。学校,家,哪里都容不下我。我伸手抹脸。我自己也弄不清楚,模糊我双眼的,是河面的水汽,还是我的泪。
我在桥上,一直等到母亲回来。五郎像一个脏兮兮的小叫花子,跟在母亲身后。我飞奔过去。我哭了。我说,娘,我不想到窑场住。母亲朝着我锁了一下眉,问我,咋了,聋二对你不好?我摇头。母亲说,我也知道你不习惯,可家里哪住得下?我说我不挤你和父,我同哥他们住。母亲说,开春了,天像火烤,挤不下。
母亲放下竹篮,里面有几棵白菜。她叹了口气,说,我下午碰见了你们的梅老师,他要你的学费。你说学费咋这么贵,二十块,一个鸡蛋才八分钱?这书,真是读不起了。
我心被蜇了一下。母亲又说,要不,你也别读书了,回家放牛。一头牛拴着我的身子,还有这一条小牙狗。母亲说牙狗时,指了一下五郎。那年还没分田到户,五郎太小,母亲不能上队里做事,就帮队里放牛。母亲说,你回来,一日三餐,我烧火,你还能帮我添把柴。我说我要读书。我说着,就哭了。我爱读书,我不知道读书有什么用,可我就是想读书。母亲说,我也想让你读,可这二十块,娘就是变成一只鸡,一天屙个蛋,也凑不齐这二十块。我看你还是到窑场去吧,聋二那里还有那么多砖瓦没卖,那都是钱。整个竹林湾,只有他手里能见到现钱。
我倚着门框,哭了。
我在父亲母亲和五郎的床上挤了一晚。第二天,我上学。我来到教室,同学们到得差不多。班主任梅老师说,杨四郎,你站到后面去。我问,为么事?他说,学费没交齐的,都站到后面。
我无奈地站到教室最后排。昨天还有一个叫江五包的人陪着我,昨天站在后面的是两个人,今天只有我一个。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抬头扫视左右,是的,只有我,一个人。
我低头,目光落在我的赤脚上。我盯着自己的脚丫,眼泪汪汪,这使我的脚看上去那么遥远,虚幻,模糊。它不像是我的脚。
天黑下来时,聋二来了。他来接我。我站着不动,那个绿裙女子再次飘荡在我眼前。聋二拉起我的手,把它抓得很紧。他的手掌里有东西,我感受到了,那是钱,新票子,那么坚硬。我的脚就不由自主,跟着他的脚步迈开去。
与先前一样,聋二睡里侧,挨着茅草墙,我睡外侧。茅棚的门,是用木头条拼钉在一起的,很厚实,缝隙却很大。我躺下,总觉得那个绿裙女子就在门外,她随时会从那手指粗的缝隙里飘然而入。我就同聋二换了地方,睡到里侧去。
这是清明过后的夜,一场雨,使夜潮湿阴冷。夜风吹,支出的茅草瑟瑟有声,好像是绿裙女子的手,正抠着那茅草墙,企图抠出一条缝,要将手伸进来,要把我抓去当替身。听说当替身,死法都是一样的。我这么想,就看见她的另一只手里,拿着一柄长把锄.。她头顶那锄齿挖出的窟窿一直在流血,直流到她的脸上。我躲开去,睡到外侧。聋二将身子移过去,挡着茅草墙。我刚要睡着,风吹着那扇木头门,哐当哐当的。我无处可藏,钻进被子里,捂着脑袋。我往聋二那边靠了靠,紧挨着他。
绿裙女子比我想象中要瘦,只剩下皮包骨头。我看不清她的五官,她好像根本就没有五官,脸是扁平的,像贴了一张苍白的纸,好像有眼睛,只不过是两个黑窟窿。她就用那黑窟窿在房间里扫视。她看见了我,向我走来。她伸着鸡爪般的手,伸向我的脖颈,聋二睡梦中一个喷嚏,她缩回手去。我全身绷得紧紧的,屏住呼吸。我不想看她,闭上眼,可闭上眼更害怕。一闭上眼,她那筷子一样细长的手指就掐过来,还有她左手的长齿锄头。月光从那两孔窗户里照进来,她就在那月光里。一个尖细的声音,从它那两个黑窟窿里传出来,就像是从地穴里传来。那个声音说,吞下它!说着,她右手在空气里一甩一抓,一条蛇从棚顶飞到她手中。蛇弯曲着身子,翘着头,吐着芯子。她要我把这条吐着芯子的蛇吞下去。我吓得大喊。聋二坐起来,问,怎么啦?我说,蛇!聋二问,在哪里?我指给他看,这时,我看不见那条蛇,也看不见那个绿裙女子,它们瞬间,都穿窗而去。
我坐在床上,瞪着眼,大口大口喘气。聾二掀开被子,问我,你怎么了?你莫不是病了。我摇头。他又问,你看见什么了?他就把我的头搂过去,贴在他的胸脯上。我浑身绷得紧紧的肌肉,慢慢地松弛开了。
我自此害怕窗户,多热的天,我都要搬只凳子,踏上去,把窗户关上。聋二怕热。他知道我害怕,就由着我。他一晚上要醒好几次,每次醒来,就用湿毛巾擦脸,擦脊背。
我还是害怕。我紧紧地挨着他。
你愿意这么睡,就这么睡吧,聋二说。他说着,翻过身去,把后背弯成一张弓。我将身体挨上去,把脸贴在他的脖梗上,肚子贴上他的脊背,腿也紧挨着他。我将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贴紧他,感觉到他的存在,那恐惧才慢慢地弱下去。
寒冷而潮湿的土地,总是等待着春天的来临。春天真的来临时,我已习惯了窑场的蛙声。那一望无际的油菜花,像金黄色的火苗在燃烧,冲淡了我对绿裙女子的惧怕。
7
聋二在窑场迎着暮色眺望的时候,我走进他的目光。夜开始向着窑场移动。
我身后是母亲。她在南山洼的菜园里看见我,就跟着我一起来到窑场。母亲从她的竹篮里,把洗净的白菜抓一把,放在聋二家菜篮里。她走出来。她一声叹息,像是累了。她坐在晒场的沙子上,半仰头,伸着脖颈跟聋二说话。母亲夸聋二人好,厚道,接着夸他的手艺好,能挣钱,又说聋二这样的人,是不应该打光棍的,应该有个屋里人。没有屋里人,也应该有儿子。这么好的人,没人续香火,真是白瞎了。
父亲也来到窑场,他们好像是约好的。父亲冷着脸,像冬日一片干燥的土地。他们两人同时来到窑上,这在我记忆里少见。母亲很少与跛腿的父亲一起行走。母亲对聋二说,二兄弟,四郎就交给你了。这学费,就是砸锅卖铁,我们也交不起,你好歹有个窑场。父亲说,兄弟,四郎就交给你吧,以后让他养你老,反正我儿多。
父亲有五个儿,听说母亲又怀上了。母亲一直想要个女。
聋二的脸,像秋日的天空,平淡无云,你看不出他是高兴,还是不高兴。母亲说,兄弟,你说句话。聋二还是不吱声。父亲说,二兄弟,你说话嘛。父亲母亲的眼神都一样的,讨好,甚至是乞求。他们这样的嘴脸,刺痛着我的心。既然他们养不起,干吗要生那么多,把亲生儿子往外送的,整个竹林湾,也就他们。我坐在矮凳上,把床当课桌,装作看书,其实在偷听他们谈话。父亲说,二兄弟,你知道,四郎是我五个儿中最聪明的一个,长得也疼人,生下来就与你亲。我和他娘可是把最好的儿给你。我没听见聋二的回答,我听到的,只是长时间的沉默。沉默像一把无形的刀,一点点切割着我的自尊。我感到我是个多余的人。我进到茅屋,趴伏在床上,把脸埋在被单里。我想哭,却没有泪。微风拂动茅草,发出瑟瑟之音。那茅草尖就拂在我的心上,我心里毛愣愣地难受。这时,一个声音,像一声春雷,将我内心储存了整个冬天的阴霾驱散,带来一场绵绵细雨。那个声音说:我愿意四郎当我的儿子,我喜欢他,但这事得四郎愿意。
我像解压的弹簧,从床上弹起来,两步飞跨到门口,走出茅屋。我说,我愿意。我的声音很高,整个北山洼都听得见——北山洼的树,北山洼的溪沟、水凼,北山洼的每一块石头、每一棵小草、每一朵油菜花。
母亲说,听着没,二兄弟,他愿意,四郎愿意。母亲走出来,一把将我拽进茅屋,把她那张大脸朝向我,说,四郎,叫爷。
我张了张嘴,却没叫出来。我害羞。母亲就说,行了,今天就不叫了,过两天当着亲戚的面,改口管你二父叫爷。
聋二笑了,一脸灿烂,像天边那最后一抹霞光。但母亲接下来的话。让他脸上的霞光消逝在暮色里。母亲说,得过客,选个好日子,把我家的亲戚都请来,把你家的亲戚也请来。聋二说,四郎把我当爷,我把四郎当儿子,我们父子相待,不要那些形式上的东西。母亲说,形式上的东西还是要的,这样才名正言顺。
茅屋后溪水浅吟低唱。
聋二的沉默持续着。母亲盯着他,等着他的答复。聋二说,要不,秋后请客吧,那时候,有收成。母亲说,现在也不错,园子里有现成的菜:茄子、豆角、黄瓜……我家园子里也有,我多摘些过来。你只要割些肉,买些鸡蛋,杀几只鸡,就够了。
聋二陷入沉思。母亲继续她的话。母亲说,我来帮你烧火,你在窑上搭个灶台。见聋二没反驳,母亲语气坚决起来:下月初一,就这么定了。聋二,四郎是个懂事的孩子,你不亏,他将来给你养老。我明天就去接客。
接客就是到亲戚朋友家告诉请客的时间地点,相当于城里人下请帖,只不过不写帖子,而是口头传达。
聋二没回应,轻轻拍打砖坯。他做砖坯的力量一向很大,此刻那么温柔,好像心不在焉。母亲拽起我的手,拉着我远离聋二,语气低沉,样子诡秘。母亲说,儿啊,你别多心,娘是疼你,才把你给聋二。咱们家供不起你读书。把你送人,娘心里也不好受。话说回来,给谁当儿子,你还不是咱老杨家的血脉。
我说,我是你们的儿子,为什么一定要当他的儿子呢?母亲说,他供你吃供你住。我说,我现在不是在他家吃、在他家住吗?母亲说,不一样的。你不当他的儿子,时间长了,他就不会让你在他这儿吃这儿住。我说,不会,二父让我在这儿吃在这儿住。母亲说,儿啊,你不懂。你当他的儿子,吃得仗义,住得有理由。你不当他的儿子,时间长了,聋二不说,别人会说。母亲说着,竟然伸手抹泪,说儿多母苦。看到母亲哭,我的鼻子酸酸的,眼眶发热,泪就要往外涌。我说,娘,我当他的儿子。我当他的儿子,我管他叫干爷。母亲说,不叫干爷,叫爷,亲爷。
父亲母亲走后,聋二停歇下来。我给他递杯茶,他给自己点了根烟。他说,我愿意你当我的儿子,你很好,你将来会有出息。我只是怕湾子里的人眼红,说我收你当儿子,是捡便宜。我说,是我家沾光,是我娘想占便宜,让你养我。我觉得委屈,好像我自己把自己硬塞给他,我带着情绪,说着娘的不是。聋二说,不能这么说你娘,她有她的难处。
新月如水。月色照在窑场,笼罩在我们身上,照彻这悒郁的夜。我们走进茅棚,月亮的光辉留在外面,将持续到黎明。
心中有事,我黎明就醒了,忘了茅屋后的坟茔,忘了害怕。
8
初一这天,阳光透亮,高远的天空,白云闪亮地飘动。母亲拎了半篮子鸡蛋,出现在清晨明丽的光线里。她身后。一轻一重的脚步声,和着山雀的鸣叫。不用看,我知道,父亲来了,那是瘸脚父亲特有的脚步声。
父亲母亲穿戴少有的干净,像两位来访的客人。他们进到窑棚。他们把外套脱下来,放在我和聋二的床上。两个人,穿着汗衫,甩开膀子干起来。大郎二郎到别人家,借了几张八.仙桌。他们一前一后,不辞辛苦地搬运。桌子应该四个人抬,乡村路窄,无法通行。大郎钻到桌子底下,人立起来,那桌子就斜挂在他的背上,像长出了又大又厚的龟甲。二郎学着大郎的样子。两人像两只大怪兽,一趟一趟地走在山路上,穿行在林子间。他俩一共搬了七张八仙桌,算上聋二茅棚里这一张,一共八张。在竹林湾过客,摆上八张八仙桌,是很气派的。其实两家可能没这么多客人,母亲说,八张桌好听,吉利,而且不用那么挤,客人高兴。
聋二一早去了县城,买回来鸡鸭鱼肉。三郎在我家菜园摘了些青菜,洗得干净,还带着水滴。
大郎自幼喜欢烧火;他掌勺。万事俱备,只等客人。
客人陆续来到。聋二的嫂子葵花迟迟没露面。她不是客人,却是主角,聋二让我去喊。我去到她家时,她坐在堂屋里,透过明瓦的阳光,像追光灯一样打在她的脸上。她的脸上像抹了一屋石灰,苍白,毫无表情。她像坐在阳光下晒太阳的女鬼,我害怕。我退到门槛外,朝她喊道:娘娘(婶娘),窑上的饭好了,二父让你过去哩。葵花在光线里轻轻地翻动眼皮,凸出的眼珠流露出嫌恶的神情。她扯着嘴角,冷笑道:二父?你今天该叫他爷了吧?你娘可真舍得,养这么大个儿,就这么送人了。她莫不是要把她自个儿也送给聋二?
我听出不是好话,转身离去。她的声音从我背后砸过来:告诉你老子聋二,别等我,让客人先吃,老娘一会儿就到。
直等到日头当空,晒场无一遮拦,葵花还没出现。客人烦闷的情绪表露出来,说话声大,埋怨日头的毒辣,怨山洼里没风。其实是有风的,风从南边吹来,有着庄稼包浆快成熟了的那种热烘烘的气息。
人多,民办教师刘映山当知客。他知道得多,啥事都由他张罗。他是我们竹林湾唯一的知识分子。虽然父亲也是有知识的,与刘映山是同学,有着相同的学历,但父亲多年躬耕于田地,那些知识早掉到泥巴碴里。他算不上知识分子了。
刘映山说,聋二,你的嫂端架子,要你亲自去请哩,你就亲自去请她吧。聋二正在给客人递烟,他把烟盒搁在八仙桌上,往湾子里走。一根烟工夫,他回来了,脸上没有早晨时喜庆,是那种僵硬的笑。他对刘映山说,开始吧。
刘映山致辞。他先让我给聋二点烟。聋二将烟叼在嘴里,我划火柴。火柴的光,像小火炬一样跳跃着。我将手伸过去,聋二的脸迎过来。烟着了,聋二闭了眼,猛吸一口,幸福地吐着烟圈。麻球说,看把你聋二美的,都成神仙了。刘映山让我喊聋二“爷”,我犹豫着,聋二红着脸。他给我包红包,是改口钱。红包里还有一张红纸,写着聋二给我新取的名字。那时候还没有身份证,改名字是很容易的事。我给聋二倒了一盅酒,聋二笑着,一口(扌+周)了。我却没他那么干脆,半天改不了口。刘映山就教我,说,喊爷,快喊爷。
我张嘴正要喊,一道尖厉的嗓音破空而出,又冷又硬的话,暴风雪般传来:不要脸,自个捅出的儿,让别人养;自个屙出的儿,管别人叫。闻其声,知其人,都听出是葵花,扭头去看,葵花蓬松着头发,像一只要吃人的翻毛狮子,怒冲冲而来。
刘映山急忙迎过去,说,葵花嫂,大伙都等着你呢,这不,上上席(第一张桌子的一席位)给你留着呢。
按说,今天这场合,最大主角是聋二,但聋二是主人,不是客人。父亲把儿子过继给他,父亲是今天最尊贵的客人,应该坐上上席。刘映山都知道葵花的性格,将就她,哄着她,让她坐上上席。
葵花不坐,刘映山把葵花拽到上上席处,把她按在凳子上,葵花像弹簧一样蹦起来。她突然躬下身去,两手往下一捞,往上一起,她面前的桌子就四脚朝天,碟子盘子碗筷噼里啪啦,鞭炮一样响成一片,鱼肉青菜全落了地。桌旁的人像受惊的鸡群四散躲开。葵花接着去掀另一张桌子,早有人提防着,死死地按住桌面。葵花拥不动,肥胖的手臂像两把粗大的扫帚在桌子上横扫过去,桌上的盘子碟子,像又燃起了一挂鞭。咒骂声恶毒地响起,先是冲着聋二,说他就是一个苕货,脑子有病,让枪打了炮轰了,养一个野种,只怕将来喝了他聋二的血,也不会有好报。她的矛头接着指向我家,先是骂,骂我父亲母亲只知道生,不知道养。后是咒,咒我们家占便宜,占小便宜吃大亏,要遭报应。她喋喋不休,每甩出一句话,如同劈来一刀,给我们杨家人一阵一阵的痛。
哪个屁眼儿喷粪,闲着没事,说我家咧,骨粗筋糙,皮松肉懒,千人日过去,万人日过来。我睡你爷,捅你娘,日你爹爹日断肠……
是母亲,她拿了一只高脚凳,上面搁了菜板。她开始了她的骂街。母亲骂一句,在菜板上剁一刀,像京韵大鼓。
我感到天一下子塌下来,疲于喘息。我最怕母亲骂街,伤人,也丢人,往往还会引发新的战争。幸好麻球阻拦了这即将发生的一切。他喜歡听女人骂街,她们骂出的,多是男女床上的营生,不堪入耳,但能让麻球获得一种听觉上的快感。
麻球把这杀气腾腾的场面,变成一片欢笑的海洋。他冲我母亲笑道:我的娘吔,睡人的爷,日人的爹,你这哪是骂别人,你这是在骂自己。你裤裆里缺东西,你用什么睡,用什么日……
众人哄笑,母亲也笑了,但她的笑容只绽放一下,就昙花一样败了。母亲骂道:我用棍子捅!她大概是斜眼瞅见了麻球手中的粪锄,接着骂:我用粪锄剐,用锄把杵。粪锄一剐油一桶,锄把一杵血一盆……麻球拎起粪箕就跑,那猪粪狗屎撒了一路。大伙望着他那狼狈样,又是一阵哄笑。
毛刺的娘,同母亲一样,搬一只凳子出来,把聋二的菜板和刀摆上,一前一后,与我母亲相隔一两丈远的地方骂了起来。她的动作也与母亲一样,骂一句,用刀在菜板上剁一下:日遍街,捣遍巷的货。母亲边剁边骂:猴子一日一哈腰,狗子一日一挺腚,猫子一日一叫魂……
知识分子刘映山,让我父亲去阻止母亲叫骂,他说,可别让四郎他娘骂了,听不得,听不得咧……
父亲说,女人骂架,我一个男人掺和啥,回家我再收拾她,现在,谁愿意听谁听去。刘老师说,你的几个儿子不是都听着吗?你不怕你儿子会学坏。
父亲说,在这个穷山沟,你还指望他们学好?
我的三个哥,本来是为了吃肉,才到窑上来做客的。他们每人趁着混乱,搞到了一只肥大的鸡腿,藏在衣袖里,钻进松林吃去了。其他的客人,有的气不过,走了,有的觉得这么走,太亏,都随了礼哩。他们拿起碗筷,大口吃肉,只把她们的骂街,当作背景音乐。
葵花和母亲互骂的时候,聋二站在茅屋前,沉默着,目光越过长着庄稼的田野,望着遥远的观音寨。他喘着粗气,胸脯像一个起伏的橡皮,但他的脸上,看不出喜,也看不出悲的。他把嘴唇咬得没有一点血色,那张脸也没了血映透出来的红润,像雕塑一样冷峻,平静,好像今天发生的一切,与他没有干系。事后,一湾子的人,都说聋二脾气好,换别人,早一巴掌扇在葵花脸上。分家断业的,兄弟的事,用得着你一个当嫂的管?
我不知道这个叫葵花的女人为何那么恨聋二。麻球说,你看过《水浒傳》里那个潘金莲么?她喜欢武松,想勾引武松,武松不但不动心,反而骂嫂子无礼。葵花就是潘金莲,聋二这一口小鲜肉,她没吃上,爱不成,便生了恨。
我惊诧地凝望着麻球,突然觉得他也算竹林湾的文化人。
那天闹得不欢而散,但聋二还是把那个改口的红包给了我,我很忧伤,也有一丝温暖。我把红包给母亲看,她把红包塞进自己的口袋。红包里装着三百块钱。我说,娘,这钱是二父的。母亲说,他给你了,就是你的,你放在娘这里。见我撇嘴,她又说,娘还想给你扯两件衣裳哩。
葵花与母亲这么一闹,我就不好意思到窑场住。刘映山作为知客,事没办好,有歉意,夜里特地带我到聋二的窑场,说,儿子没认成,就认个干儿子吧。四郎,叫聋二干爷。我叫了一声干爷。我所以叫得这么干脆,是觉得聋二挺可怜,需要我与他亲近,来挽回一点颜面。还有,“干爷”比“爷”容易叫出口。
两个大人在茅棚里谈论着我,我懂事地走到门外,避开他们,避开尴尬。我听见刘老师说,四郎聪明,你这么对他,将来能沾他的光。
聋二没接话,短暂的静默之后,聋二的声音传来:你是老师。他们这么想,你也这么想?聋二声音轻柔,伴着一声叹息,那是他内心轻微的不快和失落。他为自己辩解:我只是觉得四郎是棵好苗,窝在山里可惜。就像一株好树苗,长在荒坡,眼看着缺少水分,就忍不住想给它松松土,浇点水。我不图回报。
刘老师说,我知道,我这不是安慰你么,今天闹了这么一出,唉。
两个男人的叹息,宁静了整个北山洼。夜风轻吹,吻我面颊,我双眼潮润。
9
北山洼的轮廓,在黄昏微凉的空气中朦胧起来。我借助黄昏的光线,坐在竹椅上,急迫地拿出新书。书上的油墨香味诱惑着我,我兴奋,不觉读出声来。温暖斜阳下,我感到一道阴影立在我身旁,是聋二,他抱着一把柴火往屋里走,可能被我的声音吸引,他停下来,静静地听我读:盼望着,盼望着,东风来了,春天的脚步近了……
我沉浸在自己的朗读声中,林子里突然传来母亲的大嗓门:这是哪个写的,是人写的不?这人你说灵性不?这哪是人咧,这怕是神仙哩!
母亲识字不多,但敬重读书人,能说会写的,在她眼里,是能人。写的字上了书本,被别人诵读,在她看来,那是神人。
聋二说,写的文章能发表,是难事,可那也不是神仙,到底还是人写的。四郎,你也可以写,把一些人、一些事记下来,写好了,也可以发表。
许多年以后,我成为一名军旅作家,我不知道我内心那颗文学的种子,是不是在那个黄昏,被聋二埋进我心里的,也许是,也许不是。
阳光照耀着窑场。聋二拿出一套运动服,天蓝底色,有三道白色条纹,像蓝天飘荡着条状的云朵,这是我人生第一次穿买的新衣服。以前也有过两次新衣,都是母亲用针线缝的。我穿上新衣,放眼北山洼,北山洼满世界是明灿灿的阳光。
父亲看着我的新衣服,对我说,四郎,你长大了,就是忘了我,也不能忘记你干爷。我说,我知道。
聋二自制了一辆牛车。有些人家要的砖瓦不多,做一个茅厕,或一间灶屋,雇一辆拖拉机不合算,肩挑背扛又太累,聋二就赶着牛车送过去。清晨,牛车的咯吱声,打破北山洼的宁静。由近而远,牛车渐渐消失在尘土飞扬的土路上,隐没在林子的尽头。黄昏,牛车的声音又由远而近,从林中小路钻出来,钻进洞一般的黑暗中,回到窑场。第二天,聋二在清晨的阳光下接着忙碌。他黝黑的肌肉在阳光下放着光。他的动作是那么干脆洒脱,像习武。歇息的时候,我们就坐在树荫下。树下很宽敞,很平,上面爬满了抓地草。抓地草爬满塘埂,密密地在一起,像一块巨大的地毯。太阳斜射过来,我们的影子落在沙地上。我们坐着不动,影子愈来愈长。
属于窑场的,除了一棵油桐树,还有一株刺槐。我记事的时候,它们就长在这里,似乎很多年都没见长大,总是锄把那么粗。麻球说,油桐树招鬼,我害怕,聋二就砍了那株油桐树。五月,一树槐花,香了整个窑场。夏日树叶正茂,它也还像一棵树。秋天,那槐树树叶落光,槐树孤零零刀枪剑戟一般指向苍凉的天空,那时候,我看着这棵树,就会想起聋二,他就像这棵树,孤独地、顽强地生长着。
夜间落下灰蒙蒙的霜,像洒了一层薄雪,空气很新鲜,但已经很冷了。
我在这里,感受着山里的四季。雪落下来,风把雪吹到洼地,洼地积雪深,表面一层化了,结了冰,踩上去似乎很硬,却陷进去很深。新落下的雪,在阳光下白亮白亮的。
聋二生火做饭。灶膛里烧的,都是秋天在三角山砍来的柴,上好的松枝和灌木,那炭火好。聋二给我准备带着提把的瓦罐,里面埋上木炭,将灶膛里的暗火盛在瓦罐里,那炭火一夜不灭,很是暖和,我们管这烤火的器具叫火笼。我们就是靠这火笼,熬过漫长的冬夜。
突然有一天,聋二开始在无人的时候自言自语,说着我听不懂的话。他甚至跟牛说,跟稻草堆说,跟溪水凼说。他老了吗?或者正在老去?只有老人才这样自言自语啊。
我心里涌起一阵悲凉,像这田野的风。我看见高远的天空,一老一小两只盘旋的鹰,它们俯视大地。我突然觉得,这鹰像我们,或者说,我们像这两只鹰。
聋二坐在茅屋一角,双手抱头,好像头痛。我侧过脸,看见聋二眼角亮闪闪的,那是聋二的泪,我也忍不住哭了。我那时并不知道,一个男人没有女人是多么的可怜。聋二伤心,带动我跟着伤心。我说,干爷,你心里苦?聋二转过身去,把背对着我。我看见他的手在动,他在悄悄擦泪。他说,我不苦,我怎么苦呢?我有四郎春野,我不苦。四郎是我的小名,春野是他认我当儿子那天给我起的。
我已经学会了蒸米饭。有时候,我放学早,等聋二从田畈回到窑上,大米饭的香味,已弥漫在暮色中。聋二洗手脸,准备炒菜。我说,干爷,我来,我会。我说着,往锅里倒油,锅里发出嗞嗞的爆裂声。
聋二坐在灶前的矮凳上往灶膛添火,灶膛里闪烁的火光,映照着他慈父般善良的面庞。偶尔,他也抬头睃巡,疼爱的目光,在我脸上扫来扫去。
飯好了,聋二捧着我做的饭菜,还未吃,就说,香,好吃,声音湿淋淋的,像是被洗过,我知道,眼泪已经在他的眼眶里了。
豆角炒肉,油炸花生米,韭菜炒鸡蛋,还炖了鲫鱼汤。鲫鱼是下雨那天我从水塘里抓来,特地在水缸里养着的。我拿出“将军城”白酒,给聋二倒了一小杯。聋二一口拥了,让我再倒,我怕他喝多了,不倒,他就拿起酒瓶,自己斟上了。
他竟然让我也喝一杯,我尝了一口,太辣。呛着了,不敢再喝。他就没强迫我。聋二那天高兴,果然喝多了。他说,儿啊。他第一次叫我儿。他说,儿啊,你知道么,有你这么个儿,干爷我心里高兴。
他又喝了一口,说,可干爷知道,你早晚会走的,走得远远的。三岁看到老,我就看准你,你将来必定有出息,必定是要走的。我舍不得,但我愿意你走,走得远远的,到北京去,去读大学。
他终于没能忍住,眼泪涌得满脸都是。我也背过身去擦眼泪,心猛地沉下来,有一丝喜悦。夹杂着一种悲凉,混合着酒气,弥漫在茅屋里。
明亮的月光从窗外射进来,如水一样,在聋二的脸上流淌。是的,他脸上流淌的,还有泪,许久未干。
我伺候聋二睡下。他累了,醉了,洗不了,我就用将热水浸泡过的毛巾,给他擦脸,擦脚。扶他上床。我帮他脱去上衣,可是,当我去脱他的长裤时,他死死地拽住了腰带,并对我说,不用,你睡你的。
聋二许久没有睡去。他是孤独的。他的孤独并不完全因为外界,好像是他内心的隐痛所致。
那么,他的隐痛是什么?我也不小了,懂得一些事。他觉得,他缺女人,他应该有个女人。他这样的男人,怎么会没有女人?我听母亲说,他年轻时,因为祖上的原因,划分为“地主”,成分高,没姑娘敢嫁他。后来摘了“地主”的帽子,他的年龄大了,又在队里放炮起石头时,震伤了耳朵,听力不好。大姑娘找不到,过花嫂(嫁过一次人的女人)呢,他又不要,于是,就一个人过着日月。
他的内心,像被禁毁的荒原似的,因为我的到来,而有了生机,有了希望。希望像火苗在他体内燃烧,热烈地燃烧。我知道这种感觉,就像我,因为他,从而有了继续学习的希望。
但也许,正是我害了他。
冬日,一对要饭的母女出现在竹林湾,说是从河南那边过来的。她们来到窑场,在聋二的稻草堆里歇下。聋二给她们盛了饭菜,还给那个小女孩煮了三个鸡蛋。聋二的善举,很快被顺喜娘察觉。顺喜娘就想把那个女人说给聋二。她到聋二的灶上,打一盆热水,给那个女人洗了脸,拿来自己的一件旧花衣给那个女人穿上,是一个长得不错的女人哩,而且还不老。我分明看见聋二的脸活泛了,陡然有了红润的光泽,但他的目光落在我的身上,那眼里亮闪闪的东西就暗了下去。他轻轻地说,算了吧,顺喜他娘,你莫要开玩笑,我……
他永远不把话说清楚,就像石桥河面的雾,若隐若现,就像石桥河面的风,不知从哪儿吹来,不知在哪里逝去。他的内心,只能猜测。那对母女离开的那个夜晚,我把目光投向窗外,望着白昼一样的夜,望着寂寥的星辰。松涛阵阵,和着身旁聋二的鼾声。他静静地睡着。夜像他脸上的皱纹,有些神秘,有些虚幻。我听到一只夜鸟的叫声从茅棚顶越过,那清脆的声音有着温热的气息,也有它无法掩饰的孤独。
10
那个黎明,我被巨大的嘈杂声吵醒,似乎还听见了呼救声。我以为是梦,只听聋二说,快起来,湾子里出事了。聋二说着,手脚在我面前一晃,身体就隐藏在他的衣裤里。我睡觉穿着背心裤衩,我没来得及穿外衣,跟在聋二后面跑。出了窑棚,看见西南一片火光。聋二惊呼道:谁家着火了。我吓得哭了,那是我家的方向。聋二拽着我,边跑边安慰我,别急,或许是稻草堆。
我们在灰蒙蒙的林子里奔跑,越跑越亮堂,不知是火光的映照,还是天突然亮了,我眼前的一切清晰起来。火光先是一点,后来是一片。呼喊声让人胆战心惊。到底是我家,我家屋顶火光四起,伴着乌黑的烟。一湾子的人排成长长的两队,男女混杂。男人大都穿着大裤衩子,光着膀子。女人们穿着短裤,有穿着上衣的,有没穿上衣,胡乱裹着一块布,或一件床单,就投入到战斗中。两队人,从石桥河畔一直排到我家房顶。数只大水桶在他们的手里倒腾,他们的手一刻不停,轮流递送。一架梯子倚着我家的屋墙。站在梯子最顶端,两脚踏在梯子上的是我的父亲。他面前冒着乌黑的浓烟,和偶尔蹿出来的火苗子。火苗照耀着父亲的印花大裤衩,那显然是母亲的大裤衩,竟然穿在他的身上。
男人穿女人的衣服,这是丑事,丢人。我脸一阵发烫,我知道,这不仅仅是屋顶火光的炙烤。
大郎二郎三郎都加入打火的队伍,他们拿着脸盆奔跑着,从河边舀了水,往屋顶扬去。他们更多的是无用功,那水并没扬到屋顶,大都像雨点一样,落在父亲身上。
聋二冲上前,他把梯子下端他够得着的两个人拽了下来,剩下最上面的父亲。他拿起一把锄头,艰难地贴着父亲的身子蹭上去,站在我家屋檐上,像薅秧苗似的,从前到后耙动,只听瓦片噼里啪啦掉在地上。父亲去拽他,父亲舍不得瓦,但父親拦不住他。聋二让父亲下去,说危险。父亲没有下来,就站在旁边看他。聋二不但把那些瓦片都砸碎了,还用锄头把桁条砸断,掀开,往地面扔。父亲看拦不住他,就说了句,你给盖啊!
瞬间,火势下去了。聋二这才让大伙把水递上来。他站在屋顶,高屋建瓴。他把水往下泼,很快,屋里看不见火,只剩下烟。时间不长,烟也小了,只有雾气和水汽。
火灭了,水停止,父亲从梯子上下来。他这才想起他的花裤衩,很低地将头低下去,似乎要用脑袋将那只花裤衩挡着,这怎么可能做到?聋二脱掉自己的长褂,递给父亲,父亲将它抻开,将衣服的两个袖子系在腰间,这样,父亲就拥有一个围裙。他慢慢地直起腰,跛着腿,往屋里走。他要去看看家烧成什么样子,聋二拽住了他。聋二说,里面全是二氧化碳,不能进去。父亲就踮着脚走回来,将聋二的褂子在他腰间紧了紧,坐在老槐树的石凳上,埋头呜呜哭。我对父亲的憎恶突然消失,反倒动了恻隐之心。我不知道,他一只跛腿,竟然在梯子上站得那么稳,站了那么长时间。他为了救我家的屋,为了我们全家,他顾不上穿长裤,匆忙中,穿上了母亲的花裤衩,忍受着丑态,那么卖力。
母亲坐在地上哭。她身上包着床单。她说,这日子么样过咧,我要不是舍不得我的几个儿,我就去跳河死了咧,年年有人跳河,也不差我一个咧。日子好难啊,好难啊!
顺喜娘抓住母亲的手,说:没烧着人就万幸,莫哭咧,日子还要往前走哩……
刘老师却是说着笑话:我的个亲娘,你男人半夜里穿你的大花裤衩,着火时,你们怕是正光着身子做好事呢?要不,你的花裤衩,咋就到了他身上……
11
记忆中,依然是黎明。是的,竹林湾很多事,都在黎明发生。我们先是听见嘈杂声,接着是母亲的号哭。聋二牵着我的手向湾子中央奔走,我们看见了我的父亲,他被五花大绑,被游斗。挟持他的,是歹狗子和几个民兵,他们身上背着枪。我从母亲的哭诉声里听了个大概,原来夜里,五郎饿得哭,哄不好,父亲就出去了,回来时,手里多了一把花生秧,上面挂着新长成的花生,被民兵发现,说父亲偷盗,绑他游街。
他们押解着父亲,游完了竹林湾,还要把父亲押到别的湾子去游斗。聋二拦住他们,说,多大个事,就算是偷,也是孩子饿得没法,乡邻乡亲,至于吗?歹狗子不从,聋二要拼命。聋二说,我一个寡汉条子,死无牵挂,你们可都是有媳妇有伢的人。他们就放了父亲。
父亲浑身抖瑟。聋二扶他回了家。
天黑的时候,大队干部全到了我家,歹狗子说,父亲犯了错误,要惩罚父亲,要让他游遍观音寨大队每一个湾子,既然没游到,惩罚是不能免的。父亲说,我没偷,是路上捡的,别人偷的花生,撒落在地上,我捡回家。歹狗子说,咋那么巧,让你碰见了。父亲说,孩子饿,闹,睡不着,我心烦,到外面走走,就碰见了。歹狗子说,明白了,孩子饿才去偷。
歹狗子是新任民兵连长,贪功心切。
大队部的农场,有一个叫亏荣的寡汉条子看守。他不专心,庄稼时有被盗。歹狗子说,大志,你去吧。我和书记商量了,你偷落花生的事,就不往上反映,上面正整顿乡风民风,抓典型,报上去可不得了,但不惩罚,群众会有意见,就罚你上农场看秋吧。
我不理解,既然父亲是个盗贼,为何让父亲去看农场,让他去,且不偷盗起来更方便,但民兵连长歹狗子的话,让我觉得他真是歹狗子。他说,去吧,大队部决定了。你看好庄稼,凡是有被盗的,你若没抓到人,就视为你偷的,因为你有前科。
母亲抱起一床被子,递给父亲,说,既然非得去,那就去吧,抓到别人偷东西,就把他交出去,让他去照农场,你再回来。
父亲走了。
第二天黎明,亏荣奔跑着,冲到窑场,喊:聋二,四郎他父,他父……我问,我父怎么了?他说,你父喝了柴油。聋二拽起我就跑。路窄,两人走不开,他就扔下我,边跑边问亏荣,你肯定他父喝的是柴油,不是农药?亏荣说,是,床下有一瓶农药,有一瓶柴油。他没喝农药,喝的是柴油,没有农药味,只有柴油的气味。聋二说,那没事,应该不会死。
父亲在医院抢救过来了,但柴油烧坏了他的嗓子,不能说话了,他成为一个哑巴。那几天,他常坐在石拱桥上,沉默着。也只有石拱桥古老的石头,和石桥河流淌的水,能忍受他的沉默,他不敢在屋里长时间静坐。一个人一言不发,在漆黑的屋里静坐,这屋就成鬼屋了。
喜欢沉默的父亲,自此更加沉默。
父亲就这么在河边坐了三天,谁也喊不回他。麻球说父亲会跳桥,让我们弟兄几个轮流看住他。麻球的话把我吓哭了。聋二安慰我,你父不会死的,他要死,他就喝农药了,农药和柴油的气味,明显不同。他喝柴油,说明他不想死,他舍不得你们。
第四天,父亲果然回了家。那天早晨,五郎跑到父亲身边,稚嫩的小手抓住他黑瘦的手,稚嫩的声音喊道,父,回屋,吃饭。
父亲痴呆地望着五郎。他突然把五郎抱起来,往屋里走,泪痕满面,他说,走,回屋,吃饭!
父亲的声音又尖又细,好像嗓子被人抹住了,但它到底穿透晨雾,在竹林湾上空回荡。竹林湾的人很快知道,喝过柴油后的父亲能说话了,只是他变成了公鸭嗓。回想起父亲以前的声音,那么好听,方言里夹杂着普通话,可母亲说他是“陕西的骡子做马叫”,现在,他的声音就像锉刀锉在铁器上,就像喉管里卡住了一块骨头,听起来太难受。我想,这才是“陕西的骡子做马叫”呢。
即便这样,我们还是很惊喜,毕竟相比死一般的沉默,父亲有了声音,柴油没有将他变成一个哑巴。
聋二说得对,父亲其实不想死,他舍不得我们,所以他才选择了柴油,而不是农药。
这年年底,政府落实一项政策,说是以前的公职人员,只要不是犯错误的,正常下放的,有下放证明,就可以恢复公职。可这个时候,父亲已经瘸了。瘸脚老师,还是有的,半哑的公鸭嗓,就无法教书了。父亲放弃,母亲不甘心,去找人,母亲说,哪怕到学校烧火,打金,也是吃外饭的人。无奈教育局只认当年那一张证明,父亲的同事当证人都无效,父亲无法恢复公职。
我们这才知道,父亲以前是地道的教书先生,他的腿,先前也是不瘸的,是在生产队干活时受的伤。
母亲怎么会嫁给父亲的,她怎么会看上父亲。这个谜,自然就解开了。当年的父亲,其实是一个体面人。
父親更加沉默,他似乎在用他的沉默告诉我们:人得认命,一条路,方向偏了,一切就都变了,但你还得往前走,默无声息地走下去。
12
分田到户,日子朝着好的方向走,早稻谷铺满晒场,被木齿耙扒出一道道凹痕,放眼望,像浓缩了的黄土梯田。天近黄昏,那些稻谷被收拢成堆,在夕阳的映照下,像金字塔群。竹林湾家家丰收。每个人的脸上洋溢着喜悦,好像都过上了小康生活。用我母亲的话说,竹林湾的人,屁股都是笑的。母亲没文化,说话却很尖刻,形象,常常一针见血。
我也丰收,这是我人生第一个重要的收获。我接到了高中入学通知书,而且是重点中学——红安一中,整个桂花楼中学两个初学毕业班,共七十三人,唯我一人考取重点。我的屁股是不是笑的,我不知道,但我的心笑了,乐开了花,这我知道。
我家其实并没富起来。家里正需要劳动力时,大郎去了部队。大郎走后,二郎占了一整间,再没有别的房屋,我还是没有自己的空间,我还得回聋二那里去住。父亲送我,他让我带上通知书,让聋二看看,让他分享快乐。
过了后山坡,到了北山洼,我看见聋二站在马灯下的身影。他在等我。我转身朝父亲说,父,你回去吧。
茅棚里热浪滚滚,灶火未灭。聋二的小方桌上摆了四个菜,量大,几乎占满了整张桌子。他拿出一瓶“将军城”,摆上两个小酒盅。这是我来窑场后,他第二次喝白酒,刚才还说不喝呢。他让我陪他。他没怎么吃菜,只是喝。三小盅灌下去,我说,干爷,你胃不好,不喝了。他笑着,摇头,说,我高兴,喝两盅,没的事。那一盅他喝了很长时间,一点一点、一滴一滴地呷着,我听着他嘴里发出“嗞嗞”的声音,幸福而甜美。
聋二疼爱地看着我。他说,四郎,我高兴咧,全校七十三个人,你考第一,是块料。咱们桂花楼中学,破破烂烂的,几时考上个重点。这在清朝,你是进士哩。是块读书的料,好好学习,将来考大学,中举人,我供你。
聋二给我倒了一盅酒。他说,春野,你也喝一盅。我说我不喝。他说,喝吧,就一小盅。我心里暖暖的,呷了口酒,心里更暖,似有火在燃烧。有些话我掖在心里,说不出来。借助这酒,我说出来了。我说,干爷,我一定好好学习,将来考大学,在城里上班。我把你接到城里,给你养老。我本来想说养老送终,但觉得这么说为时过早,也不吉利。聋二目光一亮,我知道,他在憧憬着我美好的还未来到的未来。
聋二举杯,我又抿了一小口,辣得我咝咝的像蛇吐芯子一样吐着舌头。为了让聋二高兴,我捏着鼻子,像喝中药似的,将那一小盅酒全灌进嘴里。他笑了,但眼里却亮闪闪的含着泪花。他说,你到学校,住读了,星期六回家,还上我这儿。上我这儿拿米拿菜,你就是我的……他到底没说出那个“儿”字。
晚上,虽然天有些热,他还是挨着我睡。半夜里,他的一只手抓着我的一只手,好像我是一只鸟。随时会飞走。
我考上县一中的喜悦,很快就被现实生活驱走。我报到的第一天,就被划分到“下等生”的行列。我说的下等生,不是学习成绩,而是家庭生活条件。当时聋二带我去报到。我们到教务处办手续,交生活费。窗口坐着的是一位四十多岁的胖女人,她问聋二,你儿子是吃小食堂还是吃大食堂。聋二问这有什么不同,那个女人说,吃小食堂,就向食堂交钱,买饭票,菜票。吃大食堂,就自己带米,自己淘米,放进饭罐里,送去蒸,开饭的时候,到饭槽子里找自己的饭罐,吃自己带的咸菜。聋二没有立刻回答她。女人说,这有什么犹豫的,自家怎样的条件不知道?条件好,吃小食堂,条件不好,就吃大食堂。聋二非常清楚他的口袋,交了学费后,口袋已经比脸还干净了。就那点钱,都是他整个暑假,起早贪黑做砖瓦挣的。
吃大食堂,聋二说,他的声音很低,没有底气,像是从女人身后的墙壁反弹回来。走了几步,聋二反身朝着窗口问:能吃半个月大食堂,再吃半个月小食堂吗?
不能!胖女人回答得干脆。她的肿眼泡上翻,又迅速垂下。我感到她的那双眼伤害了我,更伤害了聋二。聋二把我送到宿舍,帮我占了一个挨墙的床,下铺。他帮我把箱子搁在床前。床前有现成的砖,那上面有风干了的大米饭粒,还有几绺干萝卜条,看来是师兄们留下的。他们上二年级了。
聋二帮我把床铺好,除了被子,只是薄薄的床单,因为没有褥子,只得等新来的人搭伙。我觉得有些寒酸,幸好学校有通知,说床位不够,四人一张床,上下铺各两人,一人出被子,一人出褥子,搭伙睡。这个通知让我有借口:不是我家拿不起一整套行李,是学校不让。
聋二走了。他好像有些不好意思,好像有些自责。我一直把他送到学校大门口,直走到金沙河边。他将自行车立在一旁,望着流淌的金沙河水,说,你先吃大食堂,下月有钱了,再让你吃小食堂。
聋二不敢朝着我说,他朝着金沙河的水,这表明他说这话时没有底气。我说,不用,在桂花楼读初中时,中午不也是吃蒸饭么。再说吃大食堂的人,又不是我一个。
我知道家中的苦,大哥二哥结婚欠下的账没还清,三哥又要相亲。聋二的收入有限,现在人家做屋,都买红砖,红砖喜庆,青砖老气横秋。聋二的青砖,就都堆在窑上。我要做的,是把蒸罐捧回宿舍,不看那些到小食堂打饭菜的人,自个儿闷头吃饭,闷头学习,将来考上大学,成为一个“吃外饭”的城里人。
聋二的背影在夕阳中远去。
13
星期六下午,我回家拿大米和盐菜,路过北山冲的野水塘。我看见银山媳妇在车水。她独自一人,我凝望着她。一丈多长的木头水车像一条龙。车头像龙头伸埋进水里,车尾沿着坡斜向上,通向塘埂半腰的小涵洞。水车就这样将低处的水吸到高处,再流向塘埂那边的水田。
野水塘离村子远,是天然水塘。塘埂上有棵柳树,也是野生的。人在附近车水,干活,累了,就在树下歇阴。这是初秋的时节,正午的阳光还有些晒。我坐到树荫下,看着银山媳妇车水。我看着银山媳妇。我看着她,她也看见了我。她说,大学生回来了。她说话的时候,并没停止手中的活。我脸发热,说,哪里是大学生。她说:早晚是。
她真会说话。好话一句三冬暖,她在我心中越发完美。我是我们竹林湾第二个高中生,自从第一个高中生陈吉祥高考失利,不久精神失常,继而失踪,湾子里的人再把我叫大学生,其含义可谓五味杂陈。银山媳妇是城郊人,嫁给我们竹林湾的转业军人银山为妻。我从她的语气和笑容里,知道她并无嘲讽之意,好像还有一丝尊重。她的这种表情和语气,一下子缩短了我们的距离。
车水是个力气活,一般四个人,大都是男人,也有男女共同作业,分两侧站立,每侧两人,坡上坡下相对而站。坡上人往前送车水把子时,坡下人往后拉車水把;坡上人往后拉车水把子时,坡下人往前送车水把。如果人手不够,也有两个人车水的,分立左右,一上一下斜对着,进行“拉锯战”。实在找不到帮手时,一个人也可车水,那就是一件特别累的活,水车启动后,要尽力不让它停下来,保持它的惯性。这样的活,大都是身强力壮的男人。银山媳妇居然干这种活。
我问,银山嫂,你为何一个人车水?银山媳妇说,你银山哥单位忙,这礼拜天不回来了,这水田又等不得。
我说,我帮你车吧。她笑道,那可要不得,你是学生伢,身体蓄住了,干不得这力气活的。我说没事。她说,要不得要不得,别说你父你娘,就是你干爷聋二,都得心疼死。她笑起来。她的牙银白如玉,这让我觉得,即便她在干农活,也是一个干净的女人。我很想离她近一些,更近地看她的脸,就像欣赏雨后干净的花朵。我说,我帮你车。
好像是知道有人要帮她,顺水车一侧,卧着一根车水把。
我走向银山媳妇,走到阳光下。我抓起车水把,站在上坡的位置。上坡的位置累。她依然站在下坡处。我没等她停下水车,我找准机会,将车水把的“眼”对准那个龙耳朵一样的轴,往里一拍,车水把就套上去了。我跟着水车的节奏,前仆,后仰。她往前送车水把时,身子前倾,我看见她雪白的脖颈。她伸臂前伸,衣领被拉拽。我就看见她的胸脯露出来。我还看见她的乳沟,雪白之中一道神秘的阴影。她后拽车把子时,为了减轻我向前推车水把子的力量,她整个身子向后仰去。透过她那件薄薄的衣服,我能看见她的乳房被绷得紧紧地,它们是颤抖的,像踊跃着的小白鸽。我知道,这个比喻很陈旧,老套,没有新意,但是,我脑子里当时想到的,的确是小白鸽。
“小白鸽”就在我眼前扑腾着,我前倾,她后仰;我后仰,她前倾。我每次前倾,想象中,几乎都会扑倒在那对小白鸽上,这种感觉让我很舒坦,浑身燥热。她有时看我,我就不敢看她。我躲开她的眼。初秋的下午,天有些温热,我只穿了一条短裤一条长裤,我感到自己身体的某个部位正在膨胀,我怕银山媳妇发现。她可能已经看见了,她白白的脸上,汗水掩饰不了红晕。这是很难堪的事,我急忙喊,银山嫂,歇一会儿。她笑了,脸依然红。她说,歇一会儿吧,我说了哩,学生伢,太嫩,不行。歇一会儿吧,我也歇一会儿……
我趁机转身,沿斜坡向塘埂顶端走。身体局部的强烈反应,我只能撅起屁股,弯腰而行,加以掩饰。银山媳妇看我这样,笑道,我说不行吧,大学生,这就累得直不起腰。我脸火辣辣的,不知她是否发现了我的龌龊。我爬到塘埂上的树荫里,顺势坐在草坪上,根本不敢站立。
银山媳妇也坐进树荫里,离我很近地坐着,我能感受到她身上热烘烘的气息。我们坐到树荫里,四野无人。我看见她脸上有细密的汗珠,不像湾子里那些臭婆娘,身上的汗像男人似的流淌。她从她裤子口袋里掏出一块手绢。她摇动着手绢。有一种淡如桂花的香味飘到我面前。也不知这香味来自她的手绢,还是她的身体,香味淡淡的,却沁入心肺。她那薄薄的水红色衬衣,把她的脸映衬得像初熟的桃子。
大学生,银山媳妇喊了句。她伸出手,用手绢来给我擦汗。她右手几个指头呈兰花状,大拇指食指中指捏着手绢,在我额上走过,而她的无名指,却轻轻地划在我的面颊上。我知道,她不是有意触摸。但这种无意的接触,太神奇太美妙,让我一阵战栗。我像一尊机器人被开启了机关,右手本能地伸出去。我的脸顺着她的脖子往上去,让我鼓胀的胸肌贴上她那丰满的奶子。我感到她的身子是火球,我一下子被这个火球点燃,燃烧。两个人的燃烧。
我伸出双臂,要去拥抱她,就在这时,我听见山岗上的松林里,传来咳嗽声。那声音荒凉而苍老。我听出那就是聋二的咳嗽,那是一个吃了过多灰尘的窑匠特有的咳嗽声,像旱雷。
我朝向山岗,看不见来人。
银山媳妇站起来。她不看那声音传过来的树丛。她收起车水把子,两个都收起来,上了塘坝。顺着塘坝上的路,下到塘坝去,踏上田埂。那是一条小路,通向我们竹林湾的小路,过了田埂,穿过一片林子,就是竹林湾北山的北坡。上了北坡,过了北山,就能看见聋二的窑场,再往南,就进到竹林湾了。
我望着银山媳妇的背影。她什么也没说,其实什么都说了:结束了,回家吧。她把那两只车水把子扛在肩,就是告诉我,水够了,不再车水了。天黑的时候,会有壮实的劳动力,或许是银山的兄弟,或许是别人,把她的水车抬回去。
我向东,走过塘埂。塘埂上面有片地,地的尽头有片梧桐林,我看见聋二走出树林,但他没开口说话,直到晚上,我们躺在床上。他说,这样的苕事,可不能做。这事要是让人知道了,没等传到银山那儿,他的几个兄弟就把你腿卸掉了。
我才知道,整个下午,他为何一再沉默,这样的话,是要留到黑夜里说,他给我留了面子。
我的手颤抖着,在黑暗里弯弯曲曲地舞动,这是后怕所致,我同时觉得失落和空虚,但幸福的感觉从来就没有逝去,它只是瞬间缺失,就像水里的旋涡,很快被奔涌而来的水填满。
我后怕,但似乎不是后悔。这个正午的幸福,是我从未有过的幸福,幸福让我落泪。
第二天下午,我去学校。我那个大的帆布军用挎包里,装着大米和盐菜,被聋二绑在自行车三角架上。我坐自行车后座,聋二骑车送我。
在校门口,聋二说,儿啊,用心读书,莫做苕事,将来考上了大学,啥样的媳妇找不到?
他的话,像一枚弹丸击中了我的泪腺,我的眼泪涌出来,它们顺着我的脸庞,直奔嘴角,苦、涩、酸、甜。
他叫我“儿”。他第一次叫我“儿”,我被一种黏稠情感裹挟。
14
第一学期期中考试,我名列全班二十名之后,英语拉了我的分。他们城里孩子,小学三年级就开始学英语,还学口语,我根本不敢用英语说话,输在起跑线上。我英语只得了七十分。这个晚上,我躺在床上哭了,没有声音,只有眼泪。第二天清晨,我第一个起床,走到金沙河边,开始了我的晨读。那时候,天还没有完全亮开,我看不清书本上的英文单词,我就想象一些汉字,再试着把它们译读出来。
寒假来臨,冬雪飘洒。我在聋二那里过的大年初一,也算是给干爹拜年。吃过初一开春饭,聋二给我二十块压岁钱。这是这几年来他给我最少的一次。前几年,他都给我包一个红包,很厚的一个红包,那里有我的全部学费。我拿着二十块钱,红包很轻,心却很沉,现实是那么残酷,我的学费没有着落。我从聋二很深的沉默里,知道他为难。我回老屋去。不用开口,一到老屋,母亲就知道我是要钱。没事时,我很少回。母亲问,聋二没给你准备学费?我说,怎么好意思,我又不是他的儿,在人家吃,在人家住,还要用人家的钱。
母亲说,你吃他的应该。他是你干爷,你是他干儿子。不是他嫂干涉,你就过继给他当儿了。
我不理母亲。我去找父亲。
我与父亲在一起,对他是个压力,这一点我非常清楚。只要我不上学,杵在他面前,就是一块巨石压在他心上。他心里,他面子上,都过不去。
父亲果然很不自在地沉默着。
转了一圈,我还得回到窑场。我别无选择。
年过月尽,年轻人外出打工,乡村静下来。我整日不出窑棚,坐在床头等待聋二的脚步声。我常常是从清晨等到黄昏,在风吹松枝的瑟瑟声里,昏昏欲睡。
聋二每天都出门,给我张罗学费。希望渺茫,山里人正月里不愿拿钱借人,但他依然揣着那渺茫的希望去借。
去年初冬时,聋二卖出去的那些砖瓦,大都是赊账。聋二腊月里去取钱,才发觉,葵花已在他之前,把他赊过砖瓦的那些人家都走了一遍,讨回来一些钱,装她自己兜了。有些人家,葵花没要来钱,他去要,更要不来。那样的人家,多半真的没钱。
你先到学校去吧,我要到了钱,就给你送去。那天早晨,聋二对我说,是一种商量的语气。
我眼前浮现出开学时教室里的情景,交了学费,领到书的同学,满脸喜悦,有的拿着新书,在课桌间追逐嬉闹,或坐在座位上,把书翻得哗啦响。而我,独在教室一角,鸵鸟一样将头埋在手臂间,不敢看别人,却分明能感知同学们的目光射了过来,尤其是女生,目光如炬,将我那点可怜的自尊,一点点燃烧,吞噬。从小学到初中,开学时的状况大都如此,我挺过来了。但现在,我突然对教室充满惶惑与恐惧。我是高中生了,人大了,自尊心强。拿不着学费,我选择逃避。
聋二出去了。他的脚迈过门槛那一刻,回头,目光却并没看我,而是盯着堂屋的墙角,仿佛是在同墙说话。他说,你等着,今天应该能借得到。聋二的声音很小,不像说给我听,像是在安慰他自己。
正月十五的鞭炮响彻山村,炸得我心里一阵慌乱。明天,正月十六,学校将正式上课。拖至正月十六还不去报到的,往往就视为自动辍学。我决心到武汉去打工。我这么想,心里反而坦然了。夜的黑从头顶压下来,我倒床便睡。
夜在黎明中醒来。我像村子里别的打工仔一样,一个蛇皮袋,塞着我的铺盖,向石桥镇上走。在那里,我将坐上去武汉的汽车。
聋二送我,他走在前。出了村口,他没走大路,选择了一条田间小道。我懂聋二的心,他怕碰见熟人,怕熟人看见我上不起学。
太阳露出瑰丽的光,豁然亮天。聋二突然停下来,指着满田的油菜说,你看,咱们种的油菜开花了。我扫了一眼,眼前一片碧绿。聋二说,你仔细看。我顺着他的手指,果然看见一朵金黄色的油菜花,就在离我们几步远处。聋二说,要不,你还是上学校去吧,油菜花开了,太阳一晒,三两天就全开了。过些日子,天暖和了,就会结籽,籽饱满了,熟了,收了,就是钱,够你交学费的。
聋二是在同我商量,更像是在乞求。他一直低着头,不正视我,只看着那朵金黄色的油菜花。
我的眼前,幻现出漫山遍野的油菜花,一股金黄色的希望火焰似的在心中升腾。我的腿软了下来,似乎已无力迈向石桥镇。我放下蛇皮袋,坐在田埂上,低头,拔着田埂上的野草。眼泪悄然流出来,滴落在我的手背上,滴落在野草上,滴落在拔去野草的新鲜泥土上。
聋二趁机提起蛇皮袋,将我拽起来。我们转身,沿着相反的方向,回到窑场。
第二天清晨,我挺起胸膛,走向学校。我眼前没有同学们鄙夷的目光,只有那朵闪耀着金色光芒的油菜花。
15
历史有着惊人的相似,有些情景,在生命中重复出现。两年后,我再次陷入困境,也是在早春二月。一场倒春寒,侵蚀着红安大地。那个夜晚,竹林湾像一个巨大的冰窖。冷空气冻死了聋二养的小牛犊,那原本是聋二给我准备的学费。他已经跟邻村一人说好了,只等正月十五一过,阳光暖起来,那人就带钱过来牵牛犊。
聋二处于自责中,他说,我没看好牛,它不应该被冻死的。然而,那个晚上,聋二病了,一直发烧,发烫,他根本无力爬起来。
那年的雪真大呀!多年以后,竹林湾的人忆往昔,空嗟叹。
那年留给我的记忆是寒冷的。聋二病了,咳嗽得厉害。而我,打篮球手骨折,在医院打了石膏,缠了绷带,回家休养。一个半月后,我回到学校,学习已经跟不上。学校筛选考试,我的成绩处于全班后十五名,被老师“劝其退学”,第二年再考,以免影响学校的升学率。
我回到竹林湾。竹林湾,生我养我的地方,此刻,却无我容身之地。
村里的包工头大嘴带人去做工,我明知大嘴不靠谱,但我还是要跟着他,完全是为了逃避。
清晨的空气有些冷,我顾不得这些。我扛着我的被子,跟在大嘴身后,走上山路。穿过那片松林,就是马路,顺马路再走五里地的路程,我们就可以坐上去武汉的汽车。
岔路口的松林闪出一个人影,是聋二。他拦住我的去路。他说,春野,你等一下,我有话说。大嘴盯着聋二,等着他说话。聋二说,大嘴,你先走吧,四郎一会儿撵你。大嘴说,有多少话,就这儿说呗。聋二说,你先走吧。
大嘴往前走了几步。聋二让我进到林子里,不让大嘴听见我们的谈话。聋二说,春野,当兵去吧,奔个前程。
我凝望着他。
我犹豫之时,他从我肩头拽下我的被子。他扛着我的被子往回走,我不得不跟在他后面。身后传来大嘴的声音:这个寡汉条子,把四郎闲在屋子里有个么出息?等着像你一样当寡汉条子?
聋二没有回应他,聋二只跟我说,他说,冬天快过去了,春天来了,征兵就开始了。今年的征兵改在春天,好像专门为了招你。儿啊,去当兵吧。这是聋二一生中少有的带着抒情的语调,令我热血沸腾。
我入伍前的那个晚上是在聋二家度过的。聋二把那只唯一的老母鸡杀了。他下手时,我在场,我阻拦他,不让他杀。他杀了,就再也没有鸡蛋吃了,但他说,要杀,四郎春野去当兵,我不杀只鸡炖给他吃,心里怎么过得去?我一把抢过那只鸡,把它抛向空中,但那只鸡好像要殉情似的,并不展翅飞翔。它夹紧翅膀,重重地摔在地上,还跌出一只鸡蛋来。鸡蛋破了,黄色的液体流在晒场。聋二抓起它,拔去鸡脖子上的毛,一刀抹了它。
黄昏时,鸡肉的香味在山洼里飘荡,但我吃得并不香,似乎还落了泪。我说不清是因为这只鸡,还是因为离别的伤感。聋二说,去吧,去当兵,考军校,当军官,光荣,将来也好说媳妇。
聋二笑着,眼里却挂着泪。原来他并不是不想找媳妇,原来媳妇也是他心目中的头等大事。
我与那些同我一样脸上带着傻气的新兵一起,一头扎进大客车,再转乘火车,奔赴遥远的东北。
三年后,我考上南方一所军校。
16
入军校后的第一个暑假,我回家探亲。我一身鲜亮的军装,红肩章像两片燃烧的火焰,照亮了整个竹林湾。
父亲用他沙哑的公鸭嗓说,去看看聋二。
我走向窑场。记忆中干净整洁的窑场,现在一片脏乱,荒凉。窑棚几乎垮塌。我以为我离开这几年,聋二能实现他的理想,在这片窑场盖起三间砖瓦房。看来,那依然只是他的一个梦。他在忙碌,晒场上的尘土,在阳光的照射下,雪花似的纷扬着,落在他弯曲的膝盖上,落在他的脚背上,落在细沙子上。他一动,它们再次飞扬。听见我的动静,他停下来,冲我笑。昔日高大的聋二,身子矮下去一截。他的瘦削击中了我。他那零乱的胡须,增添了他的沧桑感。他向着我迎过来。他一直朝着我笑,但他那深陷的腮,使他的笑容并不比哭泣更好看。
爷……我一直想这么喊他。在部队那几年,我無数次叫过他爷,在军校的半年时间,在梦里,在无人的梧桐树下,我遥想他时,也会默默地喊他一声爷。
干爷……我喊出口的,还是这两个字。
嗯……他应道,有欣喜,似乎亦有失落。他伸出一只胳膊,准备像我小时候那样搂抱一下我,但踌躇之后,他的那只手只是若有若无地拍在我肩上。
茅屋阴暗。这就是我住了七八年的茅草屋么,这就是我睡过的床?我坐过的椅子,我无数次伏在上面吃饭和写作业的桌子?给我炒菜炖汤煮面的,就是那口黑漆漆的锅?
我习惯性地坐在床上,还是那套被子,还是我睡过的床单,上面已经有了补丁,针脚粗细不均,歪歪歪斜斜,一看就是他的手艺。床上的潮气上涌。我感觉到潮气如丝,顺着我的脊背缕缕升腾。
我先是听见他一声高过一声的咳嗽。他还是戒不了烟。我看见他佝偻的身体。风吹日晒,他那暗红色的脸庞变成了黝黑。我不敢正视他,他完全不是我记忆中的那个人,他那么老,胡子拉碴,瘦削的脸,皱纹间落着灰尘。他佝偻着背。他像是也在躲着我。
在这荒凉之地,他基本算上是一个鬼了。我无法想象,我小时候,直至高中,是同这样一个人睡在一张床上,还睡同一个被窝。
我起身走。我原本是来同他坐一会儿,吃餐饭,晚上在这儿住,同他叙旧。眼前的一切,让我改变了主意。我原本想向竹林湾的人,证明我是一个知恩图报的人,现在看来,我做不到。我长大了,成年人了,而且是一个军校学员,三年后,就是一名军官,我竟然还是害怕窑场。我心里清楚,我并不是单纯地惧怕窑场后面的坟地,怕那个绿裙女子,我是惧怕过去,惧怕回忆。
这是真的吗?这一切,都是过去存在的事实?
我希望这不是真的,我希望是我患上了妄想症,我希望过去的一切,只是我脑子里的一个意念,一段狂想,它与现实无关。
我起身,说,干爷,我走了,有工夫再来看你。——我的嫌恶,不知他是没有感觉到,还是不在意,我从他的表情上看不出来。他说,我给你弄吃的,你吃些东西再走。他没说是烧茶,说是弄吃的,他没把我当客人,他依然把我当成他的亲人,或许,我依然是他心中那个“儿”。
但在情感上,这似乎已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
我走出窑棚,在门外站了一会儿。聋二追出来。门口有一辆牛车,他依然在用牛拉车。这可真是老牛拉破车啊。
假期结束,我要归队。父亲送我。我选择的路线不是后山坡,而是从南山坡到远湾,我没有说出来,但我心里清楚,我是在躲避着聋—一。
在南山坡走出松林,我突然感到身后有什么东西,我回过头去。在那一瞬间,我看见一双眼睛,隐藏在松枝里,那是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那目光深情,它望着我。我知道那是谁的眼睛,我描绘不出那种眼神,但它铭刻于心。它显然看见了我,它显然看见我看见了它。是的,我的确也看见了它,那双眼睛,还有眼里的留恋与空寂。那一刻,我想,他的心也是空的。我走,把他的心掏空了。
瞬间,那双手松开,那些被扒开的松枝合上了,那双眼隐去,那溢满爱和满足的目光随即消失。
我心里一阵刺痛,可我没有勇气去追赶那双眼。我继续前行,我感到他的目光透过浓密的松枝,依然黏在我身上。我努力地走,企图摆脱他的目光。我似乎终于摆脱了。
我感到憋闷,好像周围的空气骤然被抽光。
我脸上一热,是我的泪,它滑过我的脸,我没去擦拭,我怕父亲发现它。
17
高铁到达红安西站,五弟开车接我。我直奔窑场。父亲已在茅屋里。聋二气息微弱,母亲的话没有夸张,他似乎真的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他灰白的头发长而零乱,几乎将他的耳朵掩盖。他的胡须也很长,像沾染了灰尘,无力地耷拉在脖子上。他脖子上的皮肤松弛,布满褶皱,像套了一圈浅灰色的皮圈。那张脸,就更不忍细看,那一道道皱纹挤在一起,形成渔网状。他的脸让他看上去像是一个八十岁的老人,甚至像一个古代人。如果不是那眼睛还有着一丝微弱的光亮,如果不是他的肚腹还在微弱地起伏,我以为,我看到的,就是一具木乃伊。
怎么会这样?我问自己。
其实,他早就是这样,只是我不敢面对。
四郎春野。他像以前那样,常把我的两个名字都叫到。他说,你让他们都出去,你给我抹个汗,要仔细,要干净。我就要走了。我到那边去了,我的……儿,他再次喊我“儿”,很轻地呼唤。我不知道他是真的没了气力,还是心里露怯,需要鼓起很大的勇气,才能喊出这个“儿”字。儿……他喊道,声音那么轻,却像一把锋利的尖刀,扎在我的心头;儿,他喊道,一字千钧,泰山一样压在我心头。
儿?我不配,我承受不起。我抽泣着,把脸贴上去,他还有最后一点生命的气息。他气若游丝。
葵花冲进来,问聋二,聋二,你的钱呢,你的存折呢?老爷子最疼你,他给你留的大洋呢?聋二没睁眼看她,也不说话。我说,葵花娘娘(婶),你出去吧,二叔让我给他抹汗。葵花说,你给他抹汗?这么多年你做么事去了?现在他快死了,你来伺候了。你可真孝顺,得名又得利!我无语,她羞辱了我。他都这样了,能有钱留下?他要有钱,早看病去了,能到现在这个样子?
二郎冲葵花喊,你关心他了,你除了剥削他,你管他了?你出去,莫在这里烦!二郎说着,将葵花推搡出门。
我说,二哥,你也出去吧,他有话要同我说。二郎出去了。我关了门,将两扇窗的油毡布放下,黄昏的茅屋变成了黑夜。我在屋里点亮煤油灯。要走的人,灯是不能熄灭的,要照着他通向那个世界的路。
我听见聋二越来越急促的喘息,听见他轻微的语声,那声音轻微得不像是他嘴里发出来的,而是来自他的内心。我将脸凑过去,耳朵贴着他的身体,他说,答应……我,我……死后……给我抹汗,抹汗,任何人,不让进……就你……
他示意我给他点一支烟。他这样的状态,怎么能抽烟呢?我不给他点。父亲示意我满足他的愿望。父亲的公鸭嗓告诉我,他病后,咳嗽,但就是戒不了烟,直咳得脸色发青,掉眼泪,浑身抖动,也还是戒不了。父亲的意思是,他都是快要走的人了,就滿足他吧。
我费很大的力气,让他半卧着。我在他胸前搁个碗当烟灰缸。他每抽一口烟,都要瞧一眼燃着的烟,看手里的烟少了多少,好像怕一下子把它抽完了。好像那根烟的长度,就是他最后生命的长度。
火光一闪一闪。我鼓足勇气,端详着聋二。我看见聋二苍白干瘦的脸,像被水浸泡又晒干的纸。他眼皮松弛,两眼呈两条刀锋一样的缝隙。真难以相信,他这样一双干枯的眼还能涌出泪水。我说,爷,你放心,我一定给你抹汗,多抹几次,抹得干干净净的。我一个人给你抹汗,穿衣,不让别人进来。
我叫他爷,我省去了那个“干”字,这就把他等同于我的亲生父亲。他的眼里现出一丝光亮,眉眼轻轻抽动,他显然是哭了,但那干枯的眼里,已没了泪水。他的手抖动得厉害,频率很快,幅度却很小。他几乎是用尽最后的一点力气,轻轻地拽动我的手。我感觉不到他拉拽的力量,只有拉拽的意念。我的手顺过去,跟着他的意念,我的手被送到他的脸庞,接着,送到他的胸脯上,往他身体里侧腰间送。他说,冷。他不停地说,一直在说,用气息在说。我几乎是看口型和感觉他的身体越来越凉,我才判断他说的是这个字。我冷,他说。我听见遥远的声音,那是我小时候的话,那时,我说,我冷,他就让我钻进他的被子,他就那么抱着我。现在,他老了,老成了小孩。现在,他冷,我该像抱着小孩子一样抱着他。我告诉父亲说,父,你也出去吧。
聋二的手已经将我的手拽到他的腰际,还在拽,是的,我的猜测没错,他是要我抱着他,就像我小时候冷,他在潮冷的初春之夜抱着我一样。
老人老到一定的程度,就老成了小孩。
我搂着他,像搂着一个小孩子,像当年他搂着我。他微弱地发出声音,灯光下,几乎看不见喉结在动。在他的胸脯贴近我胸脯那一刻,他枯槁的面容突然泛起红光,眼里死灰一样的光线,像风吹了一堆行将熄灭的炭火,突然亮了,闪现出喜悦的光芒。
回光返照!
我望着他,不敢大声喘息,我怕我的喘息,会吹灭他眼里那一星生命的火花,那是他最后的幻景,可能转瞬即逝。
他喘着粗气,呼吸越来越微弱,我几乎听不到他的喘息,但我能听见他血管流淌的声音,那不是奔涌,是退潮。我能听见他内心的哭泣,只是,他不说出来,不想让人知道,不想别人因他的痛苦而痛苦。
他努力地伸出手来,伸向我的面颊,手指落在我的泪滴上,突然向下划去。他脸上的皱纹慢慢地松弛开,残存一抹天真与幸福。他像孩子一般,很深地沉睡了。不,不是沉睡,是死亡。他没了气息,没了脉象,但我分明看见,他眼里有泪,滚落下来。
那不是我的泪,是他自己的,是他人生最后一滴泪。在流尽人生最后一滴泪的那一刻,他没忘了努力地伸手,想要替我拭泪,示意我莫哭。
我把他轻轻地放在床上,静坐在他身旁。我竟然一点也不害怕。灯光摇曳,茅屋里似有影子在晃动,我想,那是他若即若离的灵魂。
天黑了。我打开窗,静夜寂寥,素月同辉,树影满窗,顾影萧然。
天亮开时,聋二的身体完全冰凉,他静静地躺在那里。说来也怪,我并没有像我想象中的那样号啕大哭。我平静地从他身旁撤离开,去打开门。父亲就站在门口,他一身露水,他站了一夜。无疑,他怕我害怕,一直守在茅棚外。
霞光灿烂,照耀着北山洼,照耀着这方茅草屋,照亮了溪水凼的水。溪水凼的水,映照着寂静的茅棚。
东面的山坡,像是一幅以黄色为主色调的油画。昨日黄昏,并没这些盛开的油菜花,它们像是在一夜之间开放,金黄的颜色和浓郁的香气扑面而来。蜂蝶悄然而至。这一切,聋二再也看不见,再也闻不到。他再也不能静静地立在茅屋后,看麻雀在松枝间嬉闹,他再也不能静静地抽着烟,再也不能盯着茅屋顶被阳光照射在地上的阴影慢慢地移动,他再也不能满眼充满希望和疼爱地看着我坐在油菜花丛的小木凳上看书。一切都将消失在春风中,消失在春天里。
母亲流着泪,却劝我不要难过,她说,他死了还快活一些,活着是受罪。其实,他早就不是一个活人了。母亲的说辞向来刻薄,但她到底还是可怜聋二。
父亲没有立刻进屋,他指着那一大片油菜花,告诉我,去年初冬,聋二拖着病恹恹的身子,栽种了这么些油菜。现在种地赔钱,别人有那工夫,都在屋里喝茶抽烟,闲谝,只有他,拖着个病身体,种了这么大一片。
清晨的光线,照耀着这个茅草屋。它破烂不堪。父亲到溪水凼里舀了两大桶水,担在肩头。父亲将水倒进锅里,将灶膛里的火点着。他在给聋二烧净身的水。母亲到底不能忍住,流着泪,反复说着可怜,可怜啦!如果不是我提醒她,告诉她先莫让人知道聋二已离去,她一定会大哭。但竹林湾的人,还是感觉到了,纷纷过来看望。麻球说,怕是走了吧?我感觉到是走了。母亲说,是走了,但人现在不要进去,四郎要给他抹身子。消息就扩散出去,竹林湾的人涌过来。葵花再次要冲进去,母亲说,你先别进去,他要洗身子,只让四郎给他洗给他抹,外人不让看的。葵花说,我是外人吗?母亲说,给小叔子抹身子,你当嫂的进去?
葵花說,只怕是在里面搞么子见不得人的事。这个聋子,一辈子辛辛苦苦,就为了四郎。多少年了,四郎不管他。现在死了,四郎来守着他,不就是图他留下的几个钱么?麻球说,葵花嫂,他这样子,哪还有钱?你就别闹了,让聋二兄弟安静地去吧。二郎说,葵花娘娘,聋二死了,他身上干干净净的,一个钱都没留下。要钱?你进去吧,四郎正要给他抹身子,一丝不挂哩。你进去吧,他没钱,你去把他的皮剥下来卖了吧,瘦成了皮包骨头,只怕你剥不下来!
葵花白二郎一眼,站在一旁生闷气。
母亲说,可怜,医生说去年秋天就挺不过,他却挺到现在。他一直在等,等着我家四郎哩。母亲说完,很长时间就没再说话。母亲带着哭腔。母亲年轻时脾气不好,训斥过聋二,她现在活得宽厚平淡,她的哭泣,或许不仅仅是对一个死者的悲伤,也有她一个活着的人的懊悔。
我听见外面安静下来,就将门打开一条缝,将我一张银行卡递给二郎,让他到县城给聋二准备寿衣、冥纸、鞭炮,都要好的,棺材要松木或杉木。
水烧好了,父亲打了两桶热水,找来聋二的汗巾,放进大脚盆里。那是白色的军用毛巾,多年前我给他的,他一直留着没用,就放在他的床头柜里,颜色已有些泛黄。
我让父亲也出去。父亲说,我搭把手吧。我说,不用,我答应过他,只我一个人来给他洗。父亲就往外走,走到门口又停住脚,问我,你一个人,可得?我明白他的意思,他是怕我害怕。但不知为什么,我竟然一点也不害怕。我如此悲伤,竟然没有流泪。我今天的情绪,让我自己都觉得奇怪。
我关上门,也关上窗户。我给马灯里加满油,把灯芯调大,让茅屋里更亮堂。之后,我去脱他的衣服。那其实不叫衣服,只是床单,他那么裹着像睡袍,但他的裤子一直穿得很整齐,像我小时候见到的那样,无论冬夏,即便最热的天,他也不会脱去长裤,最多只将裤腿挽到膝下。
我轻轻剥去聋二长袍一样的床单。我把抹汗巾浸泡在热水里,而后拧成半干,将它展开在右手,轻轻地给聋二净身。我给他擦额头,擦脸,先将他的皮肤润湿,之后将毛巾拧干,将润湿过的皮肤再擦拭一遍,这样抹得干净,我小时候就是这么抹汗的。聋二从上到下,每一块肌肤,我都要这么精心擦洗。
擦洗进行到他的下身。我解开他的腰带,褪下他经年累月从不褪下的长裤,之后是短裤。在即将面对他的下体时,我有一丝说不出的感觉。我对我眼前将要出现的一切,充满着猜测和想象:澡堂里,那些大体一样实则千奇百怪的男人之物在我眼前闪现,粗壮?硕大?细小?枯萎?……
他赤裸的身体第一次这样暴露在我眼前,我第一次这样凝望他赤裸的身体。他枯萎了。他像一朵被风雨和霜雪浸打过的南瓜藤,无力地趴伏在床上,但他的隐秘之处,却那么硕大,就像深秋的藤蔓上顽强地挂着的一枚瓜果。
“躲”,我们红安方言,指男人的性器,即男人身上长出的果子。此刻,我凝望着它,多么形象啊。但我希望他是残缺的,萎缩的,我儿时对这样一个成年男人的身体充满好奇,而他却处处躲着我。那时,我就有过这样的猜测——莫非它是残缺的。现在,我希望如此,这样,他一辈子没有女人,就有了借口,然而,他像他的哥哥奇货一样,有着一个丰满的裆。这个发现,反而让我心里更难过——他应该有一个女人的。
我轻轻地给他擦着身子。很轻,很细。毛巾在他裆部滑过,我的手哆嗦着。这就是他的隐秘之处。一辈子没碰过女人,一个男人最大的苦痛,莫过如此。
我双手颤抖,把他抱起来。我亲自把他放进棺材。我没想到他竟然那么轻,像个孩子。是因为他的确太瘦了?还是灵魂早已游出体内?
春天里的窑场,沉浸在潮湿的空气中。又一个黑夜来临,月亮高悬在深邃的天空,月光从老槐树的枝叶间渗出。一切寂静。树也是寂静的。
聋二的枕头下,还压着一张照片,是我的。我到部队后的第一张照片。我的眼泪滴落在照片上。
守灵三日,我一个人静静地守着。我惊讶于自己居然不害怕。我以前根本不敢面对一个死去的人,更别说与他独处。
聋二装棺入殓后,面对棺材,我多少有些恐惧,但恐惧的程度很浅。父亲怕我害怕,再次进来要陪我,我说,不用,我一个人就行。
该出棺了。
经过一夜露水的滋润,油菜花开得越发旺盛,黄灿灿。金黄的尽头,是翠绿的松林。松林里,清晨的鸟鸣与溪流声相映。我知道,聋二喜欢这个地方。他把北山洼东侧的地都租种了,好像不是为了收割,而是看那金黄色的油菜花。我对父亲说,父,就把我干爷埋在松林里吧,就在地头那几棵松树下。
父亲说,可得,他用自己的好地,把这些地换了过来,他自己怕也是想睡在这里。
父亲哽咽着,语不成句,说,我几次跟他说,打电话让你回来,他不让,他说,男儿志在四方,他说,四郎的事业在军营,军营制度严格,请假不易。他甚至恳求我,他死了,悄悄埋了,不让你知道……
我说,父,你别说了,你别说。
我抽泣着,泪水涌了一脸。
我给聋二披麻戴孝。我跪在茅屋门前那片沙地上,跪在棺材前面,听着二郎致悼词。
棺材被抬起,鞭炮轰响,我摔了丧盆。那一刻,悲哀前所未有地袭来。我才知道,聋二一直是我最惦念的人,我从未将他忘记,只是我不愿面对。我忍不住号啕大哭。我的胸腔无法将我巨大的悲痛通过哭声散发出来,胸脯像抽风机似的响动,震颤,起伏。我心肺撕裂,大喊出一声“爷”,这是我们山里对亲爹的称呼,这是一个中年男人带着哭音的呼喊。
棺材被抬起那一刻,茅屋门口突然旋转起一阵风,尘土和杂物盘旋。是聋二,它的灵魂飞出棺材后,在我们身边游荡。他生活得那么艰难,去时却同样恋恋不舍。
响器奏响,几捆“万”字头的鞭炮连着放响。聋二沉默了一辈子,寂寞了一辈子,我要让他热热闹闹,走得排场。
送丧的人群里,传来大伙的感叹:一个寡汉条子,活到这个份上,也算值了。
我想起那一个个逝去的寒冷的冬天,那一个个潮冷的春天,想起茅屋被青草的味道和泥土的芳香包裹着。我想起聋二温暖的体温,眼泪再次奔涌,落在坟头那新鲜的土地上。
聋二的声音还活着,他说,四郎春野,天冷了,多穿些衣服。我也想对他说,干爷,不,是爷,爷啊,你自己也多穿些衣裳。可是,在那冰冷的世界,恐怕多少衣服,都会被地下的水沁湿,多厚的棉衣,他都会感到冷。
麻球滿头白发,步履蹒跚。他说,聋二算是有福啊,我到时候死了,哪个把我送上山,哪能有这么热闹。说着,他号啕大哭。我当然知道,他哭的不只是聋二,更多的是他自己。
阳光照过来。成片的油菜花,在微风中摆动,花蕊上,有雾积成的水滴,像无数透明的眼泪。我朝着那个新坟跪下去,仰天高呼,爷……我看见我的喊声将天空撕裂一条口子,向着云霄而去,眼泪又一次奔涌。喊出来了,哭出来了,悲痛似乎不再那么深,那么沉重,如释重负。我让响器停下来,让他们播放旭日阳刚的《春天里》。如今的响器班,早不是我们儿时的样子,他们有响器,也有点歌机,可自弹自唱,也可放现成的歌,甚至可以跳舞。舞女露着雪白的腿,甩着大奶子。我没让舞女来坟地,我知道,聋二不喜欢,聋二会觉得,那是对他的侮辱。
如果有一天,
我老无所依,
请把我埋在,
埋在春天里……
男人粗犷沙哑的歌声骤然吼起,像狂风裹挟着暴雨,将我浑身打透。我重重地叩下头去,额头贴着冰冷的大地,长跪不起……
2016.11.18
责任编辑 杨新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