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院

王安忆

这些后院使你明白，无论世界多么大、多么面目各异，内心只有一个。

无论走到哪一座城市，你只要来到后院，便会发现，所有的风景都有着极其相似的内心，这种相似令我们怦然心动。所有的陌生与新奇退去了，随之而来的是一股知己知彼的亲近。这里的一切都是我们所理解的，几乎是贴肤贴肉的，无须翻译和解释，是一猜就能猜到的。当我们对一座城市感到畏惧与胆怯时，那么就到后院去，那里有我们熟识的、有情有义的东西。

有一次，我在德国旅行。一个月后，身心都已经疲乏，好奇心退去之后是深深的隔膜，我好像是从一帧帧明信片前踱过，教堂、音乐厅、森林、莱茵河，它们美不胜收，却与我两不相干。我想，旅行其實是深深的寂寞，只是新鲜感掩盖了这些。这一天，我来到海德堡的一所公寓，从厕所里看见了公寓的后院，我看见后院和后院连成一排，连绵的屋顶上有电视天线，还有老虎天窗。我甚至觉得鸽哨马上就会响起，有一群鸽子要从邻居的鸽房里腾空而起。这是最日常的情景，这是我们平时生活中日日夜夜都有的情景，这是钻心钻肺的情景，真叫人又苦又甜。再继续我的旅行，那些风景之中便有了一点肺腑之言，有了一点两心相知，许多不懂的，我都懂了。

又有一次，我来到河道纵横的阿姆斯特丹，一个人躺在旅馆房间里，好像被这个世界遗忘了。来到一个陌生地方就像遇到一个陌生人，无从攀谈。你越是想急切地融入这个地方，与它打成一片，却越是进入不得，仿佛受到无形的排斥。阿姆斯特丹的水网有一种神秘的气氛，你好像走入了一个迷宫，水网还带有古老的气息，把你带到遥远的运河时代，古风淳淳。当晨曦透进窗户，我起床拉开窗幔，后窗外面是一个小院。一个男人正从木梯上走下来，手里拿着一件工具，去干家务活儿。这情景似曾相识，这样的早晨和所有的早晨并无二致，渗进我们的身心。它能够引领我们进入许多陌生的异地，它也是我们孤身旅行时的后方。

柏林的后院也有其亲切的面目。前边是著名的库登大街，灯火彻夜通明。当足球赛结束时，会传来阵阵喇叭声和欢呼声，真是奇光异色。灯光与市声笼罩在城市的上空，就像一片海市蜃楼，而后院里的嘈杂是真切到你心里去的。楼下是一家咖啡馆，厨房里的气味从后院飘进我的房间，还有厨娘和男招待的说话声。这一切将柏林的浮华像面纱一样揭去，裸露出它家常的表情。这是我们最诚恳的表情之一，含着朝起暮归的希望。这也是联系着我们心的东西，是心里那一点沉底的东西，我们走到哪儿就带到哪儿。

在旧金山，我曾经在露台上看见邻人的露台。露台也是具有后院性质的地方，也是生活的里层。正是傍晚，太阳在西边落下，露台上坐着一些青年。当青年们站在街头或者地铁车站，他们无一例外都带有莫测的神情，而在露台上，他们都变得易懂了。这里露台连着露台，翻过一排屋脊，又是露台连着露台。这里有受挫的生活，抱着轻轻的伤痛。

香港那地方寸土寸金，后院已被楼房吞没，后窗挤着后窗。夜半醒来，邻人家的排风扇还在呼呼地运转。这是一个静谧的时刻，这静谧不是万籁俱寂的静谧，而是有声的静谧，是从嘈杂、纷繁中辟出的一种静寂之声，也带有一些蚀骨的伤痛。

这些后院使你明白，无论世界多么大、多么面目各异，内心只有一个。这是旅行中最见真情的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