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汪霈赟
第一代钻井平台渤海1号。
一个因封闭而比较原始落后的背海年代,也是一个奋发图强的向海年代。候,已经走过近80多年的历程,美丽的墨西哥湾、欧洲的北海和中东的波斯湾,都有了相当的规模。勘探、开发海洋石油的装备和技术,包括地球物理勘探船、海上钻井平台及采油装置,自动化程度也都相当高了。而中国因为与世隔绝,所有这些皆茫然无所知,一切属零,从头摸索。勘探队员们唱着“是那山谷的风吹动着红旗”,摇着小渔船放炮,收集在海浪中飘动的检波器,获取来自海底深处的石油信息。
那时,世界已经认识到了海洋环境的特殊性,海、陆石油在理念上和装备技术上都截然不同。我们的第一代海洋石油人来自西北玉门和东北大庆,一群“旱鸭子”站在海边面面相觑,按照陆地的思维惯性来思考海洋“大海是什么,不就是陆地加一层水吗”。从大海中前进,也还在不断重复上演这样的悲剧。在关门摸索的艰苦岁月里,中国的海洋石油队伍也背负了这样的沉重。
大港油田一支陆地钻井队1964年元旦奉命来到天津塘沽海河出海口的鸡心岛,由此拉开了中国下海找油的序幕。这个最早的海洋石油基地,那时还有些神秘,对外保着密,顺着年月用了“641厂”这个代号。国家对此给予了高度的重视和支持,从石油口拨来了资金,从交通口拨来了海上交通工具,连大清时期英国人送给慈禧老佛爷的游艇,解放战争时期起义过来的“重庆”号,都加入到海洋石油队伍中来。
世界海洋石油从1887年美国在加利福尼亚近岸处钻第一口探井,至我们起步的时
古人造“海”字,从“水”从“晦”,突显海洋是个神秘莫测的晦暗深渊。可以说,人在大海面前至今还是弱者,古往今来大海吞没了多少沉船,也就上演了多少幕人被大海打败的悲剧。但人还是在而确立了“以陆推海”的思路,一切比照陆地的办法,摸着石头下海。
我国目前海上最大的自营油田——绥中36-1。摄影/王 佳
渤海湾邻近唐山那片海域,有一个长8000米、宽200米的小沙岛,名为曹妃甸。海洋石油勘探者须在海里找块陆地做依托,曹妃甸便成了首选。1965年9月底,一支由53人组成的钻井队乘着“重庆”号来到曹妃甸,在岛上安营扎寨。
他们按照陆地打井的程序,人拉肩扛忙碌了一个多月,打下了固定井台的100多根木桩,用海草和沙袋筑堤,修建了井场,运来陆地用的井架和钻机,马上就可以向海底打钻了。1965年11月7日上午,曹妃甸突然昏天黑地,狂风卷起百尺浪涛,呼啸着向岛上扑来。霎时间,天昏地暗,汹涌的海浪冲毁了围堰,摧毁了井台,淹没了营房。
幸亏钻井队长孙治业有先见之明,事先在附近航标灯架上搭了一个临时避难所,人们迅速爬了上去,这才幸免于难。这场大海啸过后,小沙岛重新露出水面,钻井队一个多月辛勤劳动的成果踪影全无,只有一根木桩孤零零地歪斜在泥沙里,愈发显得人力在大海面前的渺小。
现在回过头来审视这段历史,大家一定会觉得太原始,太笨拙,太不讲科学,违反安全规程,缺乏人性化考虑。但在那个关门探索的年代,真诚的海洋石油人只能真诚地摸索着。那是一个因封闭而比较原始落后的年代,也是一个奋发图强的年代。
那时,世界海洋石油早已采用移动式钻井平台打探井,“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省时省力还省钱。我们起步采用的是建造固定平台钻探井,经过实践才痛苦发现,固定式钻井平台利用率实在太低。一座好不容易打造出来的钻井平台,费上九牛二虎之力拉到井位坐实在海底,开钻后如果发现了工业油流还好说,可以将其转化为采油平台。而万一钻的是空井,或者虽有发现却无经济开采价值,固定平台便死在这里,彻底废弃。在那个年代,国家资金紧张,钢材奇缺,正在开工建造的5号平台,就因钢材缺口大不得不时建时停。这时人们想起了固定平台的迁移,“让死平台复活”,节省打造新平台的时间和人、财、物力。
探海者——中海油“蛙人”楚金勇。 供图/张远高 林建功
一座平台一座山。第一座打算拆卸的平台总共16根桩腿,桩腿底部经过爆破,一律成蒜瓣状,用钢筋水泥固定起来,根本无法用起重机起吊,只能学老愚公“一锄一锹挖山不止”。桩腿内空间狭小,人在里面有力使不上,砸上一整天,憋屈得腰酸背疼,也只能掏出0.1至0.2立方米混凝土。
还有飞尘弥漫,闷热难当,每个被拽上来的人,都得有人帮着清洗塞满尘土的眼、耳、口、鼻,倒掉靴筒内积下的汗水。接着是下到桩腿底部切割其余海底的连接部分,除了艰苦还多了危及生命的风险。万一海水涌入桩腿内,蹲在里边的人很难活着出来,或者桩腿切割后发生移动,也有可能将里边的人碾成齑粉。
海洋给予的严厉警告,还有1969年冬天发生在渤海的大冰灾,没有让石油人退缩。这支海上石油队伍“一战曹妃甸”失利,很快提出“再战石臼坨”,大家用榔头、铁锤叮叮当当敲打出一座海上固定平台,安置到距天津东南仅20海里的石臼坨海域,钻探海1井。
这口探井1967年6月14日喜喷原油,周恩来总理为此签发国务院贺电,称赞这支队伍“创造了我国海上打探井出油的先例”。海洋石油人趁势而进,很快在海1井附近建造安装了海2平台,准备钻探海2井。
1969年2月17日这天,是农历大年初一,而渤海湾因为连续不断遭遇寒流侵袭,海上冰排越堆越高,海2平台难以承受无比猛烈的挤压和撞击,连接平台导管架的钢筋一根接一根发出凄厉的断裂声。留守在平台上的报务员、气象员和机电工一夜惊恐无眠,大清早爬起来,一边向基地报告险情,一边忙着加固摇摇欲坠的平台。
支撑生活平台的5根桩腿突然断了2根,钻井队员居住的铁皮房随着生活平台嘎嘎歪斜下去,情况万分危急。这一切惊动了渤海石油基地,也惊动了国家领导人。周恩来总理一声令下,出动陆海空三军破冰抢险。
但无论从四面八方汇集的各路队伍怎样奋不顾身,都无济于事,先是海2生活平台扭曲着身子彻底倾倒在冰冷的海水中,接着钻井平台也在众目睽睽下轰然倒塌。无情的事实告诉海洋石油人,大海远非“陆地加一层水”那么简单。
还有这样一件事,反映了那时中国海洋石油的原生态。1977年冬天的一个夜晚,4号采油平台发电机出了故障,海上漆黑一片。女子采油队的年轻姑娘钱春英半夜12点接班,因平台简陋,安全防范措施很原始,一不小心从维修时打开的栏杆内翻了出去,咕咚一声掉进冷冰冰的大海里。在平台上的兄弟姐妹呼喊着拥向甲板,刚交班睡下的采油班长张志诚跃身起来,边跑边脱衣服,从二层平台纵身扎进海里救人……
显然,我们依靠自力更生发展的海洋石油,与国际已经实现的高度科学化和自动化相比有一段很遥远的距离。那时,国外制造可移动的钻井平台已经发展为一个现代化的产业,自升式、半潜式达到很高水平。
我们有了搞移动式钻井平台的想法以后,因为国家的封闭,既无人看过海外制造厂家怎么制造,也无人去海外作业现场实地考察怎么使用,仅凭从国外杂志零星搜集到的移动钻井平台的资料,展开想象式的研究。
六机部由此做出决定,委托上海一家设计单位进行设计,由大连一家造船厂承担建造重任。1975年,国家领导人批准用外汇进口运输船舶的同时,也批准进口大型海上钻井装备,其中包括可以移动的钻井平台。但是人们还是怀着为国家争一口气的强烈愿望,抢着优先上国产钻井平台,无论是设计、建造还是使用单位,都为此付出了很大努力,最终争取到国产自升式钻井平台排第一,名为“渤海1号”。从日本进口的二手船“富士丸”号排第二,更名为“渤海2号”。此后类推下去,国产排在单数系列,进口排在双数系列。
渤海1号出厂后,钻了几口井,一次迁移途中,遇到渤海湾突然而起的狂风巨浪,折了一条桩腿。这似乎是一种预兆。1976年12月24日,渤海1号钻井平台经历的是一次死里逃生的航行。这一天,渤海1号结束打井,安排回基地的拖航作业。
在降船过程中,支撑整个平台的四条桩腿刚拔离海底,海上突然刮起八九级大风,船体猛烈摇晃起来。接着一声巨响,15吨重的4号锚链绷断,沉重砸到海底,船体顿时失去平衡。船上的人赶忙割断1号锚链,以找回船体平衡。接着又是一声巨响,3号锚链也断了,只剩下2号锚链继续向东南方向“溜锚”。
整个船体已经失去应有的控制,在狂风巨浪中猛烈摇晃,海水在甲板上横流,人都泡在冰凉的水中,厚厚的棉工服都冻成了坚硬的冰甲。到了夜里10点多钟,风浪越来越大,平台顺着狂风快速漂流,4根高大的桩腿尚未来得及提升起来,随时都有触礁的危险。钻井队长李纪扎指挥大家采取应急措施,并抢修好天线将险情报告基地。
不久,柴油机被海水浸湿,发电停了,所有设备都停止运转。随即又是一声震天动地的巨响,重达250吨的1号桩腿断了,平台发生严重倾斜,摩擦产生的电火花高达数米,像闪电一般射向四面八方,人们都下意识地抱头蹲下。此时,4号桩腿在猛烈摇晃中4个插销脱落3个,剩下1个也卡住不到半英寸,真个是“命悬一线”。
“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在死亡威胁和黑暗恐怖中,大家手挽着手筑起一道人墙,高喊着企图阻挡海水涌入底舱。但海水还是将1吨多重的泵舱盖掀开,大量进入机舱和油舱,好不容易奋力盖上,立刻又被掀开。
紧跟着渤海1号的滨海208拖轮,极力想要套住这匹脱缰的野马,挂上缆进行拖带,但在落差高达10多米的急剧起伏中,两船交错很难挂得上,还得担心两船相撞,造成更严重的后果。208船出身海军的船长倪良坤决定冒险带缆。他亲自操舵小心翼翼靠近桀骜不驯的平台,折腾了很长时间,好不容易挂上一次,4根缆绳一下子绷断了3根,事实证明人与海是无法拼体力的。
渤海2号钻井船。
随后,党中央、国务院派出的两条远洋轮赶来,大家经过6天6夜九死一生的折腾,连人带平台踉踉跄跄回到塘沽基地。人保全了,平台报废了。大家由此认识到,那时的国产钻井平台技术还非常粗糙,许多关键技术并未过关,仅抗风能力很弱这一条,就险些给这支海上钻井队伍招来杀身之祸。因此,无论当时社会上怎样批“崇洋媚外”,海洋石油人既坚持自力更生,也积极赞成进口国外先进装备。在大海面前,任何高调都唱不成,没有高新技术和装备,不行就是不行。
像勘探开发海洋石油这样的高科技产业,仅有自力更生,没有对外引进,等于折了一条腿,瘸着腿很难在海上站稳脚跟。然而,进口的钻井平台也会出事,而且出了惊天动地的大事。
那是1979年11月25日,也是渤海湾的冬天。由日本进口并由“富士丸”号更名为“渤海2号”的钻井平台,也是在完成钻井作业以后拖航去新的井位,也是在降船时候刮起7至8级大风。但渤海2号是花外汇从日本进口的,抗风能力应当比国产的渤海1号强,当时船上也未收到任何气象台发布的大风警报,而在渤海湾阵风乍起乍落也是常有的事。
因此,在现场的拖航领导小组还是决定让8000马力的“滨海282”拖轮带上缆,继续实施拖航作业。不料,风越刮越猛,到了晚间阵风达到11~12级。海浪随风起舞,如排山倒海一般,整个大海都在沸腾。“渤2”在风浪中摇晃颠簸厉害,一会儿向这边倾斜,一会儿那边倾斜,凶猛的浪头一个接一个冲上甲板,扫荡着甲板上的一切。
当时钻井平台上有74人,包括拖航小组现场指挥康于义、吴洪兴在内。钻井队长刘学在甲板上指挥抢险,人们都忙着加固甲板上的物件,并严防海水进入舱室内。但人之力怎么着也无法抵御海之力,几个巨浪扑上甲板,猛地将两只通风筒盖掀开,海水咆哮着从通风筒口涌入舱内,在甲板上形成巨大的漩涡。
大家立刻抱来棉被堵漏,一床床棉被竟像一片片树叶被漩涡吞没。霎时之间,底舱被灌进了大量海水,应急发电机也被淹没,整个平台顿时漆黑一团。拖航指挥者显然意识到了眼前的危险,见甲板迎着风浪,舱内进水太猛,立刻做出282拖轮调转航向的决定,企图让钻井平台高大的生活楼替甲板挡浪。不想事与愿违,就在扭身拐弯的过程中,渤海2号被狂风巨浪掀翻,沉入到了海底。
“解缆救人!”滨海282拖轮接到了渤海2号发来的最后一道指令。拖轮上响起急促的警铃声,所有船员都来到后甲板,原本巍然高耸的钻井平台倏忽消失了,只能瞪大眼睛在黢黑的海面上搜救落水人员。船员好不容易见到漂过来一只救生筏,立刻甩出一个绳索,有位落水者将这根救命绳紧紧缠在胳膊上,将其拉上来以后,救生筏又被海浪冲走,眨眼之间再也找不到了。
接着,发现船舷边有个落水者牢牢抱住了一个防碰垫,迅速将其救起。此后,直到天光大亮,在“渤2”翻沉的附近海域,再也没有找到一个生还者,包括出动海军舰前来搜救,所捞起来的都是死难者的遗体。在该钻井平台上的74名海洋石油早期勘探者,惟有两人幸存下来,一个名叫王墨林,一个名叫阎学军。
后来,中国青年报记者方向明专门采访过两位幸存者,发表一篇文章,标题将两人的姓氏串联起来:《阎王不找阎王》。这是一个比当时的海水还要冰冷的“黑色幽默”,即使现在提起往事也会让老一辈的海洋石油人忍不住潸然泪下。
这次事故曾经轰动海内外。国家财产蒙受的重大损失,72名朝夕相伴的弟兄突然被大海吞没,死难者家属在海边呼天抢地的哀哭,让每一个海洋石油人心里都在淌血。社会舆论的谴责一时铺天盖地,国务院主管石油工业的副总理和石油部长都被问责,海洋石油勘探局局长马骥祥等四名责任人被判承担刑事责任。
现在回过头来看,很多直接造成这次事故的重要情节都被忽略了,“渤2”翻沉的深层次原因也没真正找准。最关键的,当时的批判也好,审判也好,都缺乏应有的海洋思维,全是以陆上的常规思维推断海上发生的事情,并且是在沉船尚未打捞的情况下就匆匆做出了结论。几位被送上法庭的当事人,那时一想到72位死难弟兄就难过得不行,不管法庭怎么判都没意见,也没深思发生这场灾难的真实原因究竟是什么。
后来,“渤2”打捞上来,组织有关专家在青岛现场进行分析,全国人大常委会也做出决定,委托有关权威部门进行模拟试验。无可辩驳的事实证明,导致这次事故的一个重要原因是这座进口钻井平台存在致命的缺陷。据说在日本使用期间就曾出过事故,被卖主刻意隐瞒下来。有关权威部门通过模拟试验得出的结论,一语惊人:“一条不合格的钻井船,在渤海湾翻沉。”
其中直观就能发现的重大破绽,整个底舱连一堵隔水墙都没有,以至两个通风筒盖被掀掉,整个底舱立刻成了水舱。王、阎两位生还者介绍,当时整个平台上的人都抱着“人在船在”的决心,采取了一切能够采取的抢救措施,最终都葬送在日本制造厂家这个不可饶恕的疏忽里。
按理说,当时也应该理直气壮把日本人拽上被告席,依法索赔中国蒙受的惨重损失。可是在那个封闭的年代,我们既不懂得用国际标准衡量这件二手货是不是合格产品,也不懂得捍卫购买者应该享有的权益,连索赔的意识都还没建立起来。
据参与青岛现场沉船调查的一位技术人员说,还有一个被忽视的鲜为人知的重要细节。该船在翻沉之前,曾经进行过一次大修,紧固甲板上通风筒盖的螺丝,公扣与母扣相差了一个型号,以陆上的眼光和经验来看,重以吨计的通风筒盖存在这么一点微小差距不会有啥问题,而凶悍无比的海浪恰恰瞅准了人们用肉眼看不到的这一丝缝隙,将通风筒盖彻底掀开,应了“蝼蚁之穴溃千里之堤”的古训。
还有一个让国务院副总理康世恩后悔莫及的细节,他在国家酝酿对外开放海洋石油的时候,曾赴美国墨西哥湾考察美国钻井平台,看到美国钻井工人都穿着密封防寒的救生服,立刻想到“渤2”死难的弟兄,一个个打捞上来,都蜷曲着裹在冰甲一般的棉工服里。他痛心地说:“要是早知道国外有这种防寒救生服,给每个出海人员都配上一件,落海的钻井工人也许有很多能活下来。”
点 评
背海而衰 向海而兴
海洋总是把它的罪恶掩藏起来,喜欢保持暧昧的状态。闭关锁国,使得我们的海洋石油队伍下海之后仍然不识海,走了许多本来可以不走的弯路。中国的海洋石油,以悲剧的形式结束了一个悲壮的时代。
痛苦的实践告诉我们,向海而兴,背海而衰。国家和民族的复兴离不开海上力量的复兴,强国必须强海。而强海是一个涵盖面非常广的庞大系统工程,不是说强一下子就强得起来的。
海洋之于人类的最大意义,就是将世界连成一个整体,密切相互之间的交往,共享彼此的文明成果,包括物质和精神的成果,也包括陆上和海上的成果。
中国已经迈出了开发和建设海洋大国的步履。四海全面对外开放,中国海油走出海门到世界海域找油找气,开发油气田。历数海油辛酸史,放眼今朝展新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