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玮
“对于那些写散文写得很好却又写得太少的作家,要加以罚款!”在一次座谈会上,台湾散文名家张晓风开玩笑地如是说。张晓风所指的“罚款”对象就是散文大家陈之藩。
在台湾地区,虽然许多人从未见过陈之藩,但自小就阅读他的作品,大学阶段也曾选读陈之藩的作品。陈之藩的许多作品都是华人社会耳熟能详的经典。
在台湾,这位偶像级别的人物“粉丝”很多。鲜为人知的是,从事散文创作的陈之藩还有一个身份就是电机工程学家。这学电机工程专业出身的文人,他最爱聊的却是文学界的那些人和事,教学科研之余乐于舞文弄墨。陈之藩是个科学家,却写着诗一样的散文。他那些“纯净的白话”,让人百读不厌。
陈之藩生遭逢乱世,幼时家道中落,饱尝艰辛。农忙时,小小年龄的他还要背着小镰刀去割麦穗。到农历过年时,家人往往要躲上门讨债的债主,他和大妹常到街头去写春联、卖春联。陈之藩曾在《春联》中写道:“小时候在北风刺骨的北平街头,人家过年,我卖春联。人皆不堪其忧,而我独不减其乐。”
12岁那年,陈之藩考入北平进德中学就读。毕业后,再考取北平市立第五中学。陈之藩作文一直很好,受到老师的好评。
1948年,陈之藩在北洋大学毕业,由学校派到台湾南部高雄的台湾制碱有限公司任实习工程师,修理马达。那时找工作很难,陈之藩在北平也找不到事做,当他坐船到了台湾以后接到沈从文的信:“天津《益世报》里有份工作,也就是写些文化,跟电机完全不相干。”后来,沈从文写信说:“你千万不要回来,华北到处是血与火。”
陈之藩觉得整天修马达很无聊,李书田就叫他去国立编译馆自然科学组担任编审,编译一些科学小书。这期间,陈之藩遇到了大他七八岁的第一任夫人王节如。陈之藩的文笔受到人文科学组主持人梁实秋的赏识。
在晚年,陈之藩回忆起这段往事时对梁实秋充满了感恩之情:“我在台湾编译馆的时候,梁实秋是人文组的组长,李书田是自然组的组长。自然组有一兵一将,将是李书田,兵就是我。人文组也是一兵一将。后来梁实秋当了编译馆的馆长,把我的薪水加了一倍。那时候,我几乎天天到他家里去聊天,晚上就在他们家吃晚饭。”
随后陈之藩的命运再次因为胡适而发生了转折。有一次胡适从美国回台湾,鼓励陈之藩赴美留学,知道陈之藩经济拮据,胡适回美后就给他寄了一张支票,用作赴美留学的保证金。
陈之藩在考试前,人家告诉他得看《时代》杂志,结果笔试正好就考他预备好的那一段,一个生词也没有。口试时,主考的领事从美国来,刚学中文,客厅里坐着一大堆人,领事从屋里出来,练练自己的中文,一看“陈之藩”,就大声说“陈—吃—饭”,大家都笑了。领事不好意思,说:“我说得不对吗?”陈之藩说:“你说的很不对。”“应该怎么说?”“陈之藩!”领事就跟着说了一遍,口试就这么通过了。
那时陈之藩还没有钱买去美国的单程飞机票,又不好意思向胡适借路费,便延迟了一年赴美,写了一本物理教科书,被世界书局的老板杨家骆看中而出版。陈之藩回忆:“我头一本书就是他出的。出书我也就拿到去美国的路费,大概5000块台币,美金大概1000块左右,就这么去了。”
1955年,陈之藩赴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攻读科学硕士学位。到了美国,他就直接去找胡适。那时是清早,陈之藩给胡适打电话,胡适刚起床,家里只有茶叶蛋,陈之藩就在胡适家吃了一个茶叶蛋。两年半之后的暑假,陈之藩几乎天天去见胡适。宾夕法尼亚大学还给了陈之藩一份非常好的工作,一个月能挣1000块。虽然只有9个月,但是已经非常好了。
这期间,陈之藩应《自由中国》编辑聂华苓之约,撰写《旅美小简》,一篇篇从美国寄到台北。陈之藩曾撰文回忆:“到美国以后的生活是这样的:上半天到明朗的课室去上课,下半天到喧嚣的实验室玩机器,晚上在寂静的灯光下读书。常到周末,心情上不自主地要松一口气,遂静静地想半天,写一篇小简,寄回台北去。”这本书中的《失根的兰花》、《钓胜于鱼》等名篇后来被收入中学课本。
当陈之藩获得美国宾夕尼亚大学科学硕士学位后,应聘到田纳西州孟菲斯基督教兄弟大学当教授。他上课非常风趣,常常引起学生哄堂大笑。这时,他才有能力分期偿还胡适当年的借款。当他还清最后一笔款时,胡适写信说:“其实你不应该这样急于还此400元。我借出的钱,从来不盼望收回,因为我知道我借出的钱总是‘一本万利,永远有利息在人间的。”陈之藩看完这封信后写道:“想洗个澡。我感觉自己污浊,因为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澄明的见解与这样广阔的心胸。”
1962年,胡适在台北逝世,远在美国的陈之藩非常悲恸,接连写了9篇纪念胡适的文章,后集成《在春风里》。他回忆道:“并不是我偏爱他,没有人不爱春风的,没有人在春风中不陶醉的。因为有春风,才有绿杨的搖曳。有春风,才有燕子的回翔。有春风,大地才有诗。有春风,人生才有梦。”
陈之藩对胡适的衷心敬仰源于赤诚、发自肺腑,他把胡适之比作“春风”、“春人”。关于胡适之的若干篇什,也都言之有物,尽显风义平生之谊。胡适的风度和胸襟,陈之藩写得让人想流泪:“生灵涂炭的事,他看不得;蹂躏人权的事,他看不得;贫穷,他看不得;愚昧,他看不得;病苦,他看不得。而他却又不信流血革命,不信急功近利,不信凭空掉下馅饼,不信地上忽现天堂,他只信一点一滴的、一尺一寸的进步与改造,这是他力竭声嘶地提倡科学、提倡民主的根本原因。他心里所想的科学与民主,翻成白话该是假使没有诸葛亮,最好大家的事大家商量着办,这也就是民主的最低调子。而他所谓的科学,只是先要少出错,然后再谈立功。”
1962年3月31日,陈之藩给已故的胡适写信:“适之先生,天上好玩吗?希望您在那儿多演讲,多解释解释,让老天爷保佑我们这个可怜的地方,我们这群茫然的孤儿。大家虽然有些过错,甚至罪恶,但心眼儿都还挺好的。大家也决心日行一善,每人先学您一德,希望您能保佑我们。”半个世纪之后,陈之藩和胡适在天堂相会,相信他们不再寂寞了。
1969年,在美国任大学教授的陈之藩获选到欧洲几个著名大学去访问,于是接洽剑桥大学,可惜该年剑桥大学的惟一名额已选妥。陈之藩不想到别的大学,索性到剑桥大学读博士研究生。
一到剑桥大学,每个人都叫陈之藩为陈教授,并在他的屋子前钉上大牌子“陈教授”。在那里,陈之藩写下了《剑河倒影》。陈之藩曾回忆说:“剑桥之所以为剑桥,就在各人想各人的,各人干各人的,从无一人过问你的事。找你爱找的朋友,聊你爱聊的天。看看水,看看云,任何事不做无所谓。”
在聊天、演讲、读书之间,陈之藩写出的论文颇有创见,被推荐到学位会作为哲学博士论文。毕业时,陈之藩想起生平敬重的胡适:“适之先生逝世近10年,1971年的11月,我在英国剑桥大学拿到哲学博士学位。老童生的泪,流了一个下午。我想:适之先生如仍活着,才81岁啊。我若告诉他,‘硕士念了两年半,博士只念了一年半。他是会比我自己还高兴的。”
1977年,陈之藩在美国麻省理工大学担任客座科学家,当时他所研究的是“人工智慧”。有一次,他偶然在大学图书馆看到香港中文大学招请电子工程系教授的广告,决定回到东方。香港中文大学电子工程系的创系主任是“光纤之父”高锟,陈之藩后来也担任了系主任。其间,陈之藩与当时的研究院院长邢慕寰不断讨论博士学位的创立,终于使电子工程系产生了香港中文大学的首位博士。
陈之藩左手研究科学,右手撰写散文。他的专业是电机工程,著有电机工程论文百篇,《系统导论》《人工智慧语言》专书二册。但他常对朋友说:“我现在不大爱看的,恐怕是几年后电脑在半秒钟即可解决的问题;而我爱看的,是100年以后电脑依然无法下手的。回溯起来,罗素上千页的《数学原理》的成百定理不是由(20世纪)60年代的电脑5分钟就解决了好多吗?可是罗素的散文,还是清澈如水,在人类迷惑的层林的一角,闪着幽光。”
1984年,陈之藩在香港中文大学校外课程部讲《科技时代的思想》时指出:“科技既以数量来作衡量,凡是不能用数量来衡量的东西,就难见其功了;科技既以实验来作证明,凡是不能做实验的东西就难以为力了。科学固然提供了可靠的知识与有效的方法;但是,我们把科学所描述的世界与我们感到的真实世界相比较,就知道科学成就之可怜了。与人最接近的是他的心灵,科学似乎并无所知。比如:永恒何所指谓,人人急切地想知道,科学不能答;上帝是否存在,也是人人热衷地想明白,科学却无所助。美与丑的分野,善与恶的分际,科学是避而不谈的。不谈还好,如果勉强去谈,答案是近乎可笑的。”他反思科学与文艺的关系:“用计算机可以把莎士比亚的句法排列与比较,但计算机写不出《哈姆雷特》来;用计算机可以把梵·高的笔法解析,但计算机却画不出《星夜》;用计算机可以模仿贝多芬,但却创作不出《田园》来。”
在科学与人文、民主与专制之间苦苦思索,陈之藩不甘心地提起笔来写散文:“我们当然对不起锦绣的万里河山,也对不起祖宗的千年魂魄;但我总觉得更对不起的是经千锤,历百炼,有金石声的中国文字。”
当年正值台美“断交”,身处香港的陈之藩对政治的大风大雨思绪良多,喟叹那是个“无诗的年代”。陈之藩曾说,早年文章的共同之处,是都在寂寞的环境里,寂寞地书写。“我常常感到,寂寞也许是一个作者呕心沥血时所必有的环境,所必付的代价。”可以说,大时代的苦闷、异国的孤寂、漂泊的游离,是支撑陈之藩早期作品的硬核。而这份孤苦,一直持续到他认识第二任妻子童元方。
以译笔见长的童元方毕业于台大中文系,16岁那年读到陈之藩《寂寞的画廊》,就感动心仪不已。1985年陈之藩被波士顿大学聘为教授,与在哈佛攻读哲学博士的童元方相遇。两人经常在查尔斯河边散步,谈诗论文,心灵契合。
陈之藩半个世纪来穿行于英、美、台、港的多所著名大学从事电机工程教学与研究长达50年,而最为华人世界津津乐道的却是他的散文。他的《谢天》《失根的兰花》《寂寞的画廊》等多篇散文,也长期被收录在两岸三地的中学语文教科书中,成为脍炙人口的名篇。一代代台湾人都说,是读着陈之藩的文章长大的。这位横跨科学与人文艺术两界的学者、散文家,其文字风格有科学家的冷静犀利,却兼具了诗人的敏感深情。写作风格简洁净雅的陈之藩,以一支妙笔,多年来启蒙了无数的年轻学子对文学与科学世界的想像。
晚年在香港,陈之藩写成了《散步》和《思与花开》两本散文集。陈之藩的散文清澈如水,既保留中国传统的精神和风骨,也常通过翔实的论证,用科学的方法把繁复的问题抽丝剥茧。陈之藩曾说:“我想用自己的血肉痛苦地与寂寞的砂石相摩,蚌的梦想是一团圆润的回映八荒的珠光。”这个梦想,他通过散文来达成了。
台湾《联合报》副刊评选20世纪50年代至90年代“台湾文学经典”,陈之藩的《剑河倒影》赫然榜上有名。上海学者陈子善最早将陈之藩作品介绍到大陆,陈之藩在大陆出版的第一本书是《剑河倒影》。陈子善认为:“他的散文最大特点就是浑然天成,他比较讲究怎么把白话文写得漂亮。他的文字很干净,就算是抒情也是很含蓄,非常节制,但一看就被打动。所以他的文章被选入课本是非常好的。他的写作,受到的最大影响还是来自于胡适,但后期的散文有很多哲学理念。”
在陈子善的印象里,陈之藩平时讲话不多,“但要是跟他在一个层次上聊天,那要打足精神,稍不留意就会跟不上,因为他知识面太宽了。聊起科学界的故事,信手拈来,他最崇拜的就是爱因斯坦。”
对于陈之藩的文字,牛津大学出版社中国公司学术及普及出版部总编辑林道群也说道:“他的文字非常精简不花哨,他的文章,你要是删掉一个字,他都可能知道。对这种诗意的散文,很多人可能不能接受,但我认为他把中国古诗的传统放到了散文里面,所以他虽然写的是散文,但他在意每个字,每个字似乎不能多不能少。我个人认为,《散布》与《思与花开》是陈先生最好的两本书,这两本书与他早期写作很不同,而《在春风里》的文章深受胡适的影响。”
陈子善曾在一篇文章中说:“陈之藩的《剑河倒影》和其他散文集记录了他自己历年思潮的起伏,是一个不断摸索的灵魂在历史湍流的翻腾中所溅起的浪花。陈之藩在他作品中所研究、所思量的,无论涉及宏观的宇宙世界,还是微观的人间琐事,都再清楚不过地显示了一个海外自然科学家的人文修养,一个海外知识分子的良知和识见。传统的根基与哲学的思辨相结合,科学的知识与隽永的文采相交融,使陈之藩的散文呈现出夺目的异彩。时光在流,世事在变,文坛上各领风骚三五年的现象已屡见不鲜,而陈之藩散文的魅力却仍然那么新鲜和强烈,可以说是一个相当特殊的文学现象。”
著名散文家思果曾说:“陈之藩的文字是雅洁上品,遣词造句上用了工夫,平仄的协调尤其注意。这种文章读起来,像吃爽口的菜,喝有味的汤。他的句子,长短正好,用的字总很得当,这和他幼时读旧诗文大有关系。”
陈之藩曾经在1985年任职美国波士顿大学时中风,紧急进行脑部手术后才救回一命。自2008年6月二度中风后,陈之藩行动不便,就一直在香港养病,鲜少公开露面,由忘年恋童元方照料生活起居。
陈之藩第二次中风后,台湾成功大学发起“抢救陈之藩”行动,由当时教务长汤铭哲担任召集人,希望在陈之藩有生之年,将其文稿、书信等加以整理。陈之藩获悉后非常高兴,把他在成大留下的书籍、书信及文稿等重要物品300多件都捐给成大。尽管有病在身,陈之藩仍坚持于2010年、2011年两度坐着轮椅回到成功大学,出席“陈之藩文物特展”,“陈之藩教授国际学术研讨会”与“文学家系列国际学术研讨会”。
陈之藩在1948年离开大陆后,就不曾回来过。这一走,身与心从此飘泊。陈之藩平时最喜欢的是散步、看书与写信,但一路写、一路丢,什么都不留;最喜爱的美食是台南小吃。
2012年2月25日15时,陈之藩因肺炎在香港威尔士医院仙逝。临终前,童元方轻轻地在他耳边问:“人生有没有遗憾?”无法言语的陈之藩用力摇了摇头。
许多著名人士都在第一时间表达了切实中肯、恰如其分的哀思。香港中文大学前校长金耀基说,陈之藩的去世,是中国人和华人的损失。金耀基指出陈之藩是香港中文大学电子工程系发展的主要人物,是有成就的科学家。同时高度赞扬陈之藩在散文方面的成就:“我阅读过他的散文,他是最近几十年来最好的散文家之一。”
诗人余光中当时评论,陈之藩是“当代一流的散文家”。他的散文不是要追求散文的藝术,而是用散文来表达思想,“比较像思想家”。作家龙应台发文悼念,称“陈先生的散文是我们好几代人的共同人文记忆,可以说,他和朱自清、徐志摩一样,代代相传,是我们的‘国民作家。大家仍记得他的《失根的兰花》,在那个人心飘摇不安的时代里,温柔又伤感地切到时代的感觉。我记得在台北市文化局工作时,曾经特别把他请回来做了一次演讲,那是他沉寂多年之后第一次公开出现,看见满堂拥挤的听众,他自己都吓一跳,原来读者并没有遗忘他。文字的力量,是绵长不灭的。国民作家,也许不热闹,但人们对国民作家会永远的脉脉有情。陈之藩就在我们不灭的温馨记忆里”。台湾光华新闻文化中心主任张曼娟说:“陈之藩的去世是散文世界的损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