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新觉罗恒鑫
时间真是个神奇的“东西”。当你觉得身处幸福时,时间就好像穿上了隐身衣,让你觉得幸福在心口还没捂热,忽然间,就到了结束的时候;而当你痛失所爱,身处困境,时间这个怪诞的家伙,就要让你知道它的存在了,不错过一分一毫地让人明白苦痛到底是个什么滋味。
时间巨人用这个方式风风火火地向前推进着,从不因任何人任何事而停留改变,我猜这正是其魅力所在吧。公元二零一八,距离祖父爱新觉罗溥佐先生离开我们已经17年了,如今已到祖父的百年诞辰。
在这17年里,家人、朋友和社会各届人士还会经常提到祖父。对我个人而言,我更愿独自去回味和祖父自我儿时在一起的很多情景。时光轮转,随着我个人阅历的增加和诸多生活纷扰扑面而来,我对祖父的想念甚至比起十几年前更切更深,这份想念已不再是简单回忆和他一起度过的日子,这份想念更多地变成了我对人生悲欢离合的思索,变成对祖父一生生活轨迹静观之后的追问。然任我如何追问,斯人已去,也唯有自问自答或是自己更长久的领悟了。
再像儿时那样飞跑过来挤到穿着粗布蓝棉袄趴在桌上画画的祖父怀里,好奇地看着桌上白纸上画的绿树青山和骏马,祖父搂着我说“忍一会儿”,我却飞呀似的挣脱他的怀抱,每天数次飞来飞去穿梭在祖父与他的“山水之间”已成我永无法企及的奢望,倒是这情景经常会在不经意间跑出来将心揉搓。而我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回过头去看,看他一路曾经走过的……
祖父的身世,很多人可能有所了解。祖父不是汉族出身,是满族。他出生在清朝的皇氏家族中,是道光皇帝的第四代孙,宣统皇帝溥仪的堂弟,是绝对正宗的皇亲国戚,说他正宗这点从他的名字中就可以看出来。在清宗室中,有“近支宗室”和“远支宗室”之分。近支皆有辈分排序,到祖父是溥字辈,是从康熙传下来的后裔。而他的名字“佐”中又有“单立人”旁,说明他是“近支宗室”中的“最近支”。我想这就是命吧,人在出生那一刻,很多事情已经决定了。也正是与生俱来无可选择的特殊性,让他的一生充满转折。
宗室王公照例6岁入学、18岁出学。祖父7岁时被溥仪召进宫,在长春宫内府读书。清皇帝都极其重视对皇子的教育,他们请来最好的汉学士来当御师,因为这些皇子就是大清朝未来的主人。祖父虽没有赶上清朝帝制,但是沿袭下来的重视教育和知识的传统还是让祖父在年少就打下了坚实的文化基础,加上有機会饱览了皇宫内府的大量藏画和藏书,都为他日后成为一名卓有成就的艺术家奠定了基础。而祖父的绘画天赋在他的童年时代已经有所展现,6岁的时候就被称为“画马神童”。
祖父17岁那年,被溥仪选送日本早稻田大学留学深造。就在临行之际,年轻气盛的祖父与一位侄子辈的少年打逗,让溥仪知道龙颜大怒,将他赶出长春宫,交其大兄长溥雪斋管束随溥氏兄长们一起潜心作画,并有机会参加了民国时期著名的“松风画会”与溥雪斋、溥心畬、启功这些宗室人士一起切磋诗文和绘画,这段珍贵的时光让他在书画上突飞猛进,博采众长,逐步形成自己的风格。到二十几岁时,已经和大名鼎鼎的溥心畬一起开办扇面展初露锋芒。每次谈到这件事,他也笑言是一次打架改变了他的命运,让他走上了绘画之路。
如果不是这样,他可能就会东渡扶桑学习其他专业,也许毕业后会因国内局势的骤变而留在那里。那么当代的中国就少了一位传统绘画大家,美术教育史上就少了一位桃李满天下的良师,也不会有和祖母的一世姻缘以及他们的一大群孩子。
50年后,70岁的祖父才真正得以远渡日本,参加画展,盛况空前。如织人流名流荟萃,早稻田大学的校长也在其中,不知他可会因眼前这位清朝皇族后代仅因一次年少冲动没能成为自己学校的学生而倍感遗憾。至于祖父对于这样的命运安排内心有何感触,我们却无法得知了。
祖父当年迎娶的新娘是和他门当户对的大家闺秀,也是满族的贵族,比他年长两岁。年轻时的祖母是出了名的美女,然仅用漂亮来形容她是非常片面的,祖母举手投足间透出的雍容贵气是当今那些所谓的颜值美女们望尘莫及的。几年前我偶尔在香港杂志上看到他们二十几岁时的新婚合影,照片上新郎稚气未脱,脸上透着轩扬灵气,新娘眼神娇柔,美若仙人。孰料,时局动荡,让这位富贵之家的美千金婚后变成了为生计操劳算计的家庭主妇,一大群的孩子嗷嗷待哺,陪嫁几乎都被典当贴补家用。祖父母这些民国后出生的老朝贵胄没有享受过多少出身带来的尊贵,相反在后面的岁月中却让他们吃尽苦头。
新中国成立不久,应河北艺师(天津美术学院的前身)的邀请,祖父携家小来津任教,从此离开了祖辈们生活的北京,来到距他们不远的滨海城市天津,永远地生活在那里。祖父母的一大群可爱的孩子们也都在天津长大娶妻生子。我的母亲是祖父母的长儿媳,就是土生土长的天津人。
前面说过他命运的很多时刻早已从他出生那一刻就决定了,尤其是在“新中国”成立之后那些动荡的一个政治运动接着一个的时代,他的出身就足以让他成为每个运动不容错过的“人物”,即使他早已自食其力并成为一名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人民教师。上世纪60年代,他带着孩子一起被下放到天津张窝村接受劳动改造。祖父主要的劳动任务就是掏厕所,即使是这样粗脏的劳动,他每天也是认认真真地做好。后来善良淳朴的乡亲们逐渐发现这个戴眼镜的改造对象不仅能把掏厕所的活干好,干完活还能画画。于是他们把他请到家中画画,大家帮他干农活。
后来回到学校,窘迫的生活状况并没有多少变化,一大家子人挤在一间小平房里面,但祖父还在不停地作画,即使那个年代没有人花钱买画。看看祖父那个年代的作品,无论是他最擅画并开创自己风格的鞍马,还是梅兰竹菊的文人画都是生平上乘之作,郁郁葱葱花团锦簇,马儿悠闲自在徜徉山水之间,与作画者生活境遇大相径庭。看来艰难困苦的现实只是苦了生活中人的筋骨,却未能苦了其心志,因为能有喜欢的事情把人从现实生活中不停地拉走,艺术的魅力大抵是在这里吧。住在大杂院里的祖父下棋、说乐子、编段子,生活过得充实饱满。祖母早已褪下富家千金的光环,成了深受邻居喜欢的“溥妈妈”,即使穿的是粗布粗衣,也总是洗得干干净净,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整日素面朝天,仍难掩她高贵气质。有时我想他们从那样的年代经过,经历起落无数,怎么绝少听说现代人这样动不动就抑郁了呢?
2018年是和祖父保持大半生友谊年长祖父20岁的张伯驹先生120岁诞辰,我同样要在这里写几句来追忆祖父和这位中国伟大的不朽的爱国收藏家的友谊。祖父和伯驹老先生的交往我的父亲多次对我说起——说张先生在“文革”中最困难的3年里,除了年龄增长,心情和神态和20年前住在李莲英旧宅时的富家公子并无差异,依然读书、写诗、唱京剧,不怨天,不尤人。我相信这个话是真实的,因为祖父何尝不是如此,任风云变幻,宠辱不惊。1980年代初,祖父特意带叔父回北京探望年逾八旬的老先生。叔父回忆说伯驹老人老得已经不能自理,祖父和老友重逢但清楚此去亦诀别,心中不免悲凉,回想他们30多年前在北京一起吹拉弹唱国粹时的意气风发,近如昨日,然却永无复来。张先生家徒四壁,要知道他们夫妇的捐赠足可以撑得起半个故宫。然而即使家境如此伯驹老卧病在床,叔父说张夫人潘素先生在繁重的家务劳动之余依然笔耕青绿山水,情景至今难忘。
祖父对尊长的孝敬也是我们后代需要永远学习的。听我的父亲说他小时候祖父带着他去给他的长兄溥雪斋爷爷去拜寿,刚好雪斋大爷爷被朱德总司令请去给大爷爷过生日,没有在家。祖父就让我父亲和他一起对着大爷爷平时坐的椅子叩头礼拜,父亲说这样的影响一辈子也忘不了。祖父70多岁时为年长自己5岁的兄长同样是艺术大家的溥松窗先生祝寿时,当着满堂子孙正正式式地站在兄长面前,深鞠一躬,以示敬意 。对于晚辈,他绝少说教倒是喜欢做出来让我们看。祖父手书留给我们的“积金于子孙,子孙未必能守;积书于子孙,子孙未必能读;不如积德于子孙,子孙可享终身之幸福也”的条幅,的确是他内心真实的想法,一不积财、二不结怨是他经常说的话,也是这样做的。祖父为他长期生活的城市天津的一些企事业单位和商家题写了大量的牌匾,非常难得的是这些商家不论是如“狗不理”、“老美华”这样的百年老字号还是新商铺都是生意兴隆,在当今如此激烈的竞争中成为行业翘楚,经营多年依然散发着勃勃生机,大家都常说是溥老先生宽厚仁良,德佑后人。
80年代中期,祖父迎来了他事业的“幸福时光”。政策变了,他被人民给予了很多社会职位,但用他自己的话说,能够画画、教书,吃饱饭 ,已经足够了。在天津美院附近的菜市场经常可以看到祖父骑着“铃木”小摩托车穿梭,那个年代能骑上个进口摩托车是个新鲜事,更何况快70岁的老人,车把上挂着大菜篮子,“熊猫教授”每天亲自选购食材,市民们亲切地叫他“溥大爷”,祖父不论是否认识都亲切回应大家的招呼,然后骑着小“铃木”,一溜烟消失在大家的视线里。
我们逐渐长大成人,祖父不知不觉进入暮年。正如开头所说,幸福时光总是走得那么急,我们每天都在忙自己的事总想着等有了时间再去陪他,以后有的是机会。可就在我们忙忙碌碌浑然不觉中,老人已经到了和我们说再见的时候了,人这一辈子的路到头来还是得一个人走。
很多外界的朋友都曾非常关心他会给孩子留下些什么。其实他对自己的身后事未做只言片语的交代。去世几天前,他看到家里来工人给鱼缸换水,他执意拖着病体起来写了“福”、“龙”、“寿”三个字送给人家,这是他一生留给这个世间最后的纪念。不占便宜不欠情,是祖父一生要求自己做到的,在生死大事前他也没有违背自己的原则走得从从容容无牵无挂。祖父用自己的方式诠释了他总爱说的那句话“不求尽如人意,但求无愧我心”。
去年祖父诞辰99周年,我们用一场为山西贫困山区养老院家族字画义卖捐款活动的方式纪念祖父,引起了社会的广泛关注。当时准备的发言稿里,我总是觉得有意犹未尽的感觉,觉得来宾不会完全了解我们要做的事情。事实证明我做对了,我脱稿对大家讲述了我们为贫困山区养老院做家族字画义卖的初衷。活动后,一些认识和不认识的朋友都说我的发言极具“煽动性”,适合去做“推销员”。我想今后这样代表溥佐家族做利益社会事业的“推销员”,我愿意一次次地做下去。义卖现场大家踊跃竞拍,特别安排我写的大红“福”字做为首拍,中国人用一个“福”字将世间所有的福报都包含了,我这份福气也是先祖带给我们后代的,我要把这份福气送给更多需要帮助的人,我觉得以这样的方式缅怀祖父也是他老人家希望看到的。
现在我会经常翻看祖父留给家中唯一的影像资料。那时祖父新买了一台录像机,师傅来家里示范录像机的录像方法,被录在镜头里的祖父在听、在看、在思考周围人的谈话,始终没有说一句话。反复看这段录像,每看一次都有一种说不出的难过在心里。录像里的祖父走了多年,只留给我他坐在夕阳里孤独的侧影和转过头来疑问的眼神。直到17年以后,我才开始明白我应该怀念他什么,应该怎样纪念他。
“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可溥佐先生在我们心里就是一个完人。”这是祖父的学生回忆他时说出的话。如今这位“完人”已远矣,逢百年寿诞又为后人想起、忆起、念起。这么多渐行渐远的大家,他们过往艰难岁月隐忍中的怡然自得,他们在真才实学上下的苦功夫,他们晴朗的内心在阴暗时刻的岿然不动,又岂止是几个纪念日的回忆和研讨会能说得够?在今天纷繁的现实生活中,我经常问自己,如果祖父还健在,那他看到我们这样心急火燎地奔向世间所谓的成功生活,他心里该做如何感想?祖父又是在什么时候看透人生事事后游艺人间的?他虽然不能给我答案,但今天的我已经明白祖父溥佐先生其实他一直在回来,等着我在生活磨练中长大,等着我不再错过,等着我读懂他内心太多没有说出的话,其实祖父早已化作清风淡云,托起我随着岁月逐渐强大坚定的翅膀飞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