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允东
时光久远,容易对一些事淡漠,但有些事永远不能忘却。这其中,就有一些动物,我在有意无意之间,伤害过它们。每当我回想起,心头就会涌起愧疚悔恨之情,便常告诫自己时刻以一颗善良的心对待世间的每一个生命。
那条蛇
那年夏天,我在京广线彭家湾半路工区担任养路工。工长派我用油漆在铁路轨枕上印刷正矢、超高、半径等曲线要素标志。记忆中那天,天气异常闷热。作业中途,我坐在侧沟边休息,突然看见排水沟里有条小青蛇在爬行。我出身农民家庭,自然十分喜爱农民的好帮手——青蛙。对蛇,青蛙的天敌,就深恶痛绝。曾亲眼见到过青蛙被蛇囫囵吞进肚里,吃相残暴令人发指,真是邪恶至极,人人得而诛之。我的心里强烈地涌动着为青蛙除暴安良的意愿,只要碰见蛇就想毫不手软地把它消灭掉。
小青蛇见到人来,似乎察觉到了我的不怀好意,它惊慌失措地在沟内左冲右突,想找一个藏身的洞穴。可这条用水泥构筑的排水沟让它失望了。我全身洋溢着杀死它的冲动,打算用一块石头送它见上帝去。找石头时看到油漆桶,一个恶毒的念头电光石火般的冒了出来:给它身上涂抹白油漆,把它变成一条白蛇。
这条小青蛇没有三角形的脑袋,属于无毒蛇,而且我戴着厚厚的帆布手套,丝毫不用担心被它咬到。我下到侧沟里俯下身,一手轻松按住小蛇,另一手用蘸满油漆的毛刷在它全身上下胡乱涂抹着。很快,浓稠的油漆就把它裹得严严实实。它如我所愿变成了一条白蛇。我松开手,它拼命挣扎扭动着身躯,似乎想摆脱这强加给它的盔甲。我洋洋得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过了一会儿,也许是累了,它一动不动了,我也索然无味地起身,继续干自己的活,任由它在那里自生自灭。
第二天早上,我上班途中路过这里,特意在老地方查看了自己一手炮制出的白蛇。它被风干的油漆牢牢地粘在了沟底水泥板上,只是嘴巴大大地张开着,似乎在控诉诅咒我的恶行。就在那一刻,面对着自己暴行的罪证,我良心不安了。它又没招我没惹我,只是按照千万年来蛇的家族流传下来的习惯,过着自己的生活。可就因为和恶念闪现的我一次偶然的相遇,就受尽折磨痛苦万端地死去。它本来可以长大,成为蛇爸或者蛇妈,养儿育女悠然度过一生。我却凭着一己嗜好,残酷地扼杀了属于它的一切。这于它来说太不公平。
从这之后,我在不同的场合,不止一次地遇到过各种各样的蛇。一想到那条浑身裹满厚厚的白油漆,嘴巴大张的小蛇,我就会毫无例外地选择自动避开,不去打扰它们的生活。即便如此,负罪感也没有因时间的流逝,而从我的内心世界逃逸干净。
那只狗
几年前,我所在的工区里曾养过一只狗,不知是我哪位同事也不知是出于什么考虑,给它起了个名字叫“二毛”。它具备一只狗该有的一切优点:对待主人忠心不二,看家护院尽忠职守,温柔时摇头摆尾,凶猛时狂吠不说,还能撕能咬。它真是一条好狗,在它眼皮子底下,生人甭想从这个院子里拿走一根稻草。可它毕竟只是一条狗,通人性而又不懂人性,最后到死都不知道自己究竟犯了什么错。
二毛的死和啤酒瓶有关。工区职工们长年累月从事体力劳动。爱喝酒的同事说了,下班后喝酒能活血润骨解乏,所以有几个人总是冬天喝白酒夏天喝啤酒。他们经常到门口商店里买啤酒,而空啤酒瓶子商店是要回收的。勤快一点的,喝完酒就把空瓶子还给店主了。懒惰的人喝完酒就把空瓶子放在床底下,像站岗的哨兵似的立成一排,任凭店主几次三番地催要也不理不睬。店主最后实在等得不耐烦了,就上门来收走。
有次,店主又来回收空酒瓶,我们都在打牌下棋看电视,店主出门时就没有人送他。看到他手里抱着一箱东西,对主人忠心耿耿的二毛发出威胁的低沉叫声。店主没理会它继续往门外走,二毛猛地窜上去一下子咬住他的小腿不松口。店主又痛又怕,手一松,一箱子空瓶子掉在地上,又砸伤了脚。直到我们出来,他才得以解脱,一瘸一拐地逃回家去。不知自己闯了大祸的二毛,在院子里撒着欢儿跑,还以为自己立了功会受到奖赏。
店主的老婆不依不饶地要我们赔偿损失。二毛是我们养的,监管责任难辞其咎。最后,店主的狂犬疫苗、抗毒素血清、误工费、营养费算下来,有一千多元,最后工长无可奈何地提议,按工区人头均分平摊了事。我们工区也就是十几个人,每人掏了一百多元,相当于轨检车动态检查出了一个三级分的扣款。
每天干得黑汗水流的,还得给人钱,都是二毛惹的祸!大家都为赔钱的事烦透了。有人提议:养这么个祸害玩意干吗?万一下次再咬了谁,我们又得赔钱。每天还要喂它吃喂它喝,还得打扫狗粪,倒不如把它搞掉整頓狗肉火锅划算。他的话立马就引起了共鸣:对!狗肉能滋补身体,大冷天的吃了暖暖身子补补腰子。我内心虽然暗自为二毛不平叫屈,但也不想为一条狗,去违背众人的意愿。
心动了自然就有行动。没费太多的时间和功夫,二毛除了头,躯体就变成了一坨又一坨的肉块,进了锅,在掺杂了花椒、辣椒、生姜、大蒜等调料和佐料的滚烫的汤水里沉浮。大家喝着白酒,吹着牛皮大快朵颐。我不喝酒,但也抵挡不住舌尖上的诱惑,就着米饭吃了不少狗肉。
其实凭心而论,二毛只是由着狗的性子,忠于狗的职守,在为主人守护它所认为的财产,何错之有?却白白搭上了自家性命。时至今日,我还在想,假如当时我替二毛向大家伙说说情,能否挽救它的性命呢?我影响力有限,其实也未必能办到!可我毕竟没有做这个努力,等于是认同了让二毛横遭残杀身被烹煮啊。愧对一只狗的感觉,如愧对人一样的难受,即使时光如梭,它也没有变浅变淡,依旧盘踞在我心灵深处,时不时地泛起苦涩与感伤。
那匹马
我十岁那年,爸爸从集市上牵回一匹毛色鲜红的马。红马干活卖力,性情温顺,很受家人的喜爱。
每次去河边草地上牧马,对我来说无异于神仙时光。河水哗哗流淌,河边青草如茵,叫不上名字的野花随风摇曳,红马悠闲地甩着长尾巴,低着头不停地吃草。
环境让人神清气爽不说,还可以骑马体验英雄般的感受。我那时个子矮小,没办法爬到马背上去,就把红马牵到土埂下,借助于高高的土埂,才能勉强爬到马背上。红马一动不动地站着,等我坐稳了,这才迈着稳健的步伐慢慢地往前走。骑上马背的我挥舞着树枝,就如同手持宝剑冲锋陷阵,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威风凛凛的将军。再看看周围骑在牛背上的伙伴们艳羡的目光,那种感觉真是妙不可言。
一天耕作之后,爸爸让我牵着红马去河边饮水。我看到红马身上出汗了,就想让它下水洗个澡。可平时温顺的红马,这次无论如何都不肯下水。我想既然不肯领情就由我代劳吧。就跳进河水里,用脚踩紧缰绳,不停地往红马身上泼水。最后红马身上湿漉漉的。我不知道自己犯了错,而这对红马是致命的,让它从我身边永远地消失了。
这之后不久,红马就病了。不吃不喝,一天比一天消瘦。爸爸既纳闷又忧心忡忡。我害怕爸爸的责打,也不敢告诉他实情。家里请来了兽医给红马打针灌药,可也无济于事。村上有经验的老人说,趁它还没死,赶紧把它处理掉,好歹还能多换两个钱。我知道“处理”的含义,就是把红马交给集市上的屠夫杀掉卖肉。
我对爸爸说:“红马给咱们家干了那么多活,实在治不好了,就把它埋了吧。”爸爸无可奈何地说:“顾不上那么多了,咱们家要用钱的地方太多了。”
于是我又急切地期盼着红马能快点好起来,在学校里默默地祈祷上苍保佑红马。然而奇迹并没有出现。那天我放学回家,习惯性地去看红马,马厩里空空如也。我发了疯地质问爸爸为什么那么狠心把红马交给屠夫。爸爸蹲在地上,痛苦得双手抱着头,虚弱地说:“我没做过对不起人的事,就是对不起红马,谁让咱们家太穷了呢!”二姐说:“他们把红马往车上抬的时候,红马似乎知道了自己的归宿,它一动不动,只是眼里流出了大颗的泪珠。”我哭了,全家人都哭了。
其实正是由于我的年少无知害死了红马,对红马深深的愧疚和负罪感,将伴随我的有生之年。有好多次,我都在梦里见到红马:河水哗哗流淌,河边青草如茵,叫不上名字的野花随风摇曳,红马正悠闲地甩着长尾巴,低着头不停地吃草……
我以为,悲悯是人类所应有的伟大情感。心有悲悯的人才会一心向善存善。一个人身上的善良流失得越多,沉淀心底的不安和愧悔也就越多。对于生命,不管是卑贱弱小的,还是显贵强大的,我们都要尊重,都要善待。
选自武汉铁路局文联《飞驰》
2017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