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和几个作家朋友聊天,天南海北、古今中外、艺术人生、哲学与诗、神和远方……我们聊得天昏地暗,一个下午转瞬即逝。聊到母亲的时候,天就快黑了,忽然就没了声音,几个人谁也不再说话,都在昏暗中沉寂下来,也没人去开灯,我们几个失去母亲的人,全都沉默成青铜雕像。窗外的月光照进来,像一层盐,洒进我们每天都在新生却永生都无法愈合的伤痂之上……
想起母亲,就想起了母亲养的那些花儿,母亲爱花儿,在十里八村都是有名的,那些年,我们家一年四季从没有断过花儿,这都要归功于母亲。
先是春天果树开花时的桃红李白,然后再是夏天蔬菜开花时的黄粉蓝紫,纵使是冬天,室内也有母亲用大白菜、大萝卜生出黄灿灿的花儿挂在房梁上,而柴草棚的屋檐下挂着一束束的益母草、石竹花,大雪纷飞时,越发显得紫莹莹、红艳艳,有个小病小灾时,这些干花便成了偏方、便成了药。
当然,最难忘的是秋天,因为秋天的花儿开得最盛、也最艳。每到秋天,我们家的老院子,就是一座五颜六色的花园。院子不是很大,也就二三百平,但和村子里一些人家相比,这已经足够大了。放在一般人家,这么大的一块地方,一定是用来种瓜种菜,唯独我们家是用了一大部分来种花的。说是种花,也不过是北方农村最常见的品种,开得最好的是院子东南角的那一片姜丝辣,六七月就开了,一直开到老秋,夹道里的烟粉豆和串红不歇脚儿地开,西番莲花儿的各色品种一个也没落下,就连厕所的拐角处也有母亲从山上挖回来的雏菊,至于墙头上的马莲、秫篱上的牵牛就更不用提了。
我至今都没弄清楚,大字不识的母亲,一辈子靠土地为生的母亲,过日子总是精打细算的母亲,为什么要舍弃那么大一块土肥地整的好地,偏偏要种一院子的花花草草。这对于农村人来说,实在是奢侈。我们每天清晨,一睁眼就能看到满园的花草、闻到淡淡的香,也是奢侈。在那些贫寒的日子里,母亲以一种独特的方式,让我们的家有了别样的生机和情趣。
作家三毛说:爱如禅,不能说不能说,一说就错。似乎母亲对花的偏爱,也不能说。我猜想,母亲养花是在养一种精神和心气吧!
北方的冬天来得太早,秋天的一场霜冻,就会让大地上的万物一夜之间僵萎,更何况那些娇艳的花朵呢。白露一过,大多数的花都已经盛极而衰,只消一阵风吹过,花瓣便纷纷飘落。每到这个时候,母亲都会忙碌一阵子,把那些还在开着的花,尤其那些各色的秋菊,移植到各种盆盆罐罐里,移放到室内。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的冬天,是真正的冷冬,雪是整个冬天的魂魄。将近小半年的时间,村庄都是被冰雪包裹起来,在万木萧条的季节里,我们家的花却在不间断地绽放着,春天一样。只要望一望那些笑脸一样的花儿,母亲窄巴巴的心似乎就宽敞许多,弥漫在斗室里的花香,似乎也挤散了天寒白屋贫的许多艰难和窘迫。
童年最深的记忆莫过于秋天。在我们家,秋天似乎是母亲一个人的秋天,她永远是秋天里最忙碌的那一个。白天大家都忙着到地里抢秋,晚饭后,借着月光或者灯光,把白天拉回来的玉米一穗一穗扒干净,就连穗上的须子也一一捋净。一边扒一边就按大小分成堆,一两个小时后,扒完的玉米就金晃晃地堆成了兩大堆。我们再找来水桶和扁担,把这些玉米一桶一桶地用扁担拽到房顶上,大的像垒墙一样摆在四周,小的倒入中间。这样,既防范老鼠偷吃,还风干得快,不会发霉。
母亲是这一切的总设计师,每每这样的夜晚,她先是做好一家人的晚饭,收拾利索后,再和我们一起扒玉米,一起把玉米拽上房顶。几十斤一桶的玉米呀,同月光一起被母亲一桶一桶地拽到房顶上。一直把月亮拽到中天、挂在老榆树的树尖儿上,即使我忘记了这一切,老榆树肯定已经记下了,它记下了母亲每拽到房顶一桶玉米时,大口大口地喘息,它记下了母亲和玉米粒一样数不清的咳嗽,年复一年的艰辛……
夜风轻拂,蝉鸣四起,月光清凉如水,母亲的衣服湿了又干、干了又湿,月光如水,把母亲的脸色洗得比月亮还要苍白。
地里的庄稼在秋天里都颗粒归仓,父亲是知名的厨师,在县城一家单位上班,十天半个月也难得回来一次,家里家外都是母亲一个人操持。母亲用她羸弱的身躯扛起了一家人艰难的生活。我不知道我单薄的母亲是怎样把这一垛垛的高粱、一捆捆的豆黍运回来的。是手提?肩挑?抑或是背扛?多年以后,我长成了精壮的汉子,农忙时赶上放假帮母亲收秋,累得腰酸腿疼,晚上躺在热炕上,问母亲当年一个人是怎么收的秋,母亲只是轻描淡写地说:“累了就歇一会儿,慢慢就都弄回来了。”是啊,还记得当时我在教室里能看见母亲在村庄的山梁上,背着高出她好几个头的秸秆走走停停,那时小,还不知道心疼母亲,只想着晚上母亲是用灶膛里的余火给我烤土豆还是烤玉米。母亲怕我们因为她分心分神,总说:“这些活做习惯了,就不累了。”可我还是明明能听得见秋忙时节她夜里的呻吟声,负重时骨节的咔吧声,汗珠砸向地面的碎裂声,这些响动,在后来的日子里,越来越大、越来越惊心……
母亲在秋天里总有忙不完的活,收拾完庄稼就收拾院子里的瓜菜,大棵儿的白菜腌了酸菜、小棵儿的晒了干白菜,葫芦和萝卜切成条儿晒干,就和荠菜疙瘩成了一冬的咸菜,仓房里垛起来一屋的南瓜、冬瓜,地窖里的红薯、土豆,都是母亲开荒所得,青黄不接时,瓜菜半年粮,母亲说:“有妈在,就不让你们饿着。”再冷一些,木叶尽脱,母亲开始准备过冬的柴草,拾了松塔、松针、枯枝做干柴,又扫了许多杨树叶儿做引柴,母亲的扫帚和秋风一起起止,直到大地白茫茫干净时,母亲又开始了另一个季节的劳作。
干冷干冷的北方冬天,母亲也是不得闲的,用拾荒的土粮食喂她的鸡,用生产队丢弃的红薯叶、烂菜叶养她的猪,换来我们的纸笔学费,她再忙再累也不让我们搭手,她常说的一句话是:“苦我一个人受了,你们要过好日子。”冬天的夜晚很长,母亲剪亮了油灯,让我们在热热的炕头儿上写作业,她在炕梢儿剥着棉桃儿、搓着玉米,时不时地拨拨火盆,给我们烤着土豆或玉米,天越来越冷了,她的咳嗽也越来越重,但她从来没有停下手里的活计,缝缝补补地就到了新年,她又要给我们赶制衣衫和鞋帽,她的咳嗽就像她纳鞋底来回抽拉的麻绳,拽得我的心越来越紧,从那一刻,我开始知道了心疼母亲。
母亲曾生育过七个孩子,有四个生下不久就夭折了,只有我们兄弟三个存活下来。33岁的母亲生下我之后,就再也没有生育,我也成了她最小的儿子。因为痛失了几个孩子,母亲对我们加倍呵护,好像双手捧着一盏灯苗,生怕有半点闪失。
看着单薄瘦弱的母亲,从早到晚忙碌不止,我就觉得自己该为母亲分担点什么。十岁那年的秋天,我养了几只灰色的家兔,这种家兔几个月就能出栏,每只家兔能有六七毛钱的收入,而当时母亲在生产队挣的工分,一天也不过是毛八分钱。为了给家兔觅食,我每天爬到村头十多米高的大槐树上采摘树叶。一天黄昏,放学回家后,我照样爬到大槐树上采摘树叶,不慎踩折了树杈,整个人像折翅的鸟一样掉到地上,当时就失去了知觉。当别人告诉母亲我从树上掉下来时,她整个人都吓呆了,在公社医院里,她守着人事不省的我茫然无措,不吃不睡也不说话,一天后,看见我终于活过来了,她一下子瘫在地上,嚎啕大哭,任谁也劝不住她纷飞的泪水。
那之后,母親再也不允许我爬树,就是高一点的墙头,也不许我上去。她说:“有妈在,咱们家能过好,不用你们小孩子操心……”
若干年后,母亲每次看到我右侧肋部那条十几厘米长的疤痕,依然在自责,唏嘘不已。母亲对我的祝福和祈愿,是那么顽固和深邃。
她说:“如果那次你要是摔出个好歹,我也不活了。”
现在想起来,当年我把母亲吓破胆了。有一回我跑出小院,想起一件什么事又跑回来,看见母亲仍站在院子里,还是刚才叮嘱我时的姿势,眼睛直直地盯着院子外面。她从不阻止我出去和小伙伴们玩耍,但一直不让我远离她的视线,一边忙着手里的活计,一边偷空儿瞄着。直到我工作成家、娶妻生女之后,母亲才慢慢放下心来,每当想到我让母亲提心吊胆地爱了我这么多年,心里都是漫漫的疼痛。
小时候,我算不上特别淘气,但也绝对不是一个让父母省心的孩子。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我贪玩到了极点,有一段时间,整天和几个不爱学习的同学一起逃学,上树掏鸟、下河洗澡、偷瓜摸枣的事儿几乎做了个遍,总之,教室里看不到我的身影。那天,我照例玩了一天,一进院子,就觉得气氛不对,母亲不是像往常一样忙碌家务,而是很安静地坐在树影里,眼睛红红的,像是刚刚哭过。母亲见我进来,叫住我,问我干什么去了,上学都学了啥,我当然答不上来。
母亲说:“你不要瞒了,我啥都知道,我拼死拼活地过日子,就是为了你们将来能争气,求求你,为了我好好学,行吗?”
母亲的语气近乎哀求,眼里充满泪水和焦虑。在贫病交加的日子里,要强的母亲从来没掉过一滴的泪水,也从来没有这么柔弱、无助过,我一下子呆在那里。原来是班主任老师找到家里,母亲知道了我一切的劣迹。这样的事实让她无法接受,而母亲哀伤的目光也让我无法接受,母亲的样子,让我大哭起来。
“妈不认字,妈不能让你再成了睁眼瞎,你不是一直想帮妈把咱家的日子过好吗?你不念书了,将来怎么有本事挣钱?怎么有本事让咱家不再受穷?”母亲的话一句句砸在我的心上。
从那之后,我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拼命补课,背书,学习成绩直线上升,小升初全乡第一名,初三时又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师范学校。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叶,一个农村孩子考上师范,无异于鲤鱼跳龙门,成了十里八村的热门话题。
那个秋天,高粱、玉米成熟了的季节,母亲给我新做了一身的确良衣服,新缝了一床被子,千叮咛万嘱咐,叫我到学校后一定要好好学习。上学走的前一天晚上,母亲从打着补丁的旧衣裳口袋里,掏出带着她体温的几块钱,塞进我的衣兜里,再三叮嘱:“你不在妈的身边,妈不能照顾你了,自己要当心。你可一定要为妈争气啊!”第二天一大早,太阳刚刚升起,母亲含着幸福的眼泪,在山梁上目送十六岁的我,走出村庄,越走越远,越走越远……
把花儿和儿子一直都养得很好的母亲,自己却落下了一身的病。从我记事起,她就每天都在吃药。长大后,我知道了母亲吃的药,大都是如安乃近一类的止疼药,于她的肺心病并无多大疗效,只是缓解她一天劳碌的疲劳罢了。每天吃完早饭,母亲都要倒一杯白开水,晾凉后,在大大小小的药瓶里,数出大大小小的药粒,放在手心里,有一小把儿,慢慢吃下……
久病成医,长年累月不间断地吃药,母亲对一些药的功效了如指掌,一旦感觉哪儿不舒服,就能自己开出药方,每一次都证明母亲是在对症下药。我小时候一旦有头疼脑热,从不用去诊所,都是母亲根据我的症状买来药,告诉我怎么服用,每每是吃过一两次药,我就康健如初了。那时候,我并不知道其中的玄妙,只觉得母亲很了不起,有了她,就什么都不用怕了。
七岁那年冬天的一个晚上,我很早就躺进被窝里,不一会儿就迷迷糊糊地进入了梦乡。半夜时分,突然感觉到一种钻心的疼痛,我醒过来,大哭不止。母亲赶紧打开灯,问我怎么了,我一边哭,一边喊肚子疼。母亲用手按了按我的肚子,我哭得更厉害了。母亲起身下炕,在柜子上的药匣里找出两片药,然后倒一杯水,尝尝热不热,嘱咐我把药喝下去。喝完药不大一会儿,疼痛就消失了,我又沉沉睡去。
后来母亲平静而笃定地对我说:“小孩子这么大,肚子里都有蛔虫,晚上人睡着了,蛔虫就开始找食吃,你自然就会肚子疼,只要吃下驱虫药就好了。”乡村妇女很少有人懂得这种生活常识,而母亲却早早料到,还备下驱虫药物。母亲在我眼里,没有解决不了的事儿,她是家里的天,也是我眼里的神。
2009年秋天,母亲的病越发严重了,她常常疼得整夜整夜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我们强行把她送到市里医院检查,肺心病综合征,严重心衰。在医院住了没几天,她就和我们商量,让大夫给开点药回家。
她说:“住院太贵,咱没必要花那么多的冤枉钱,再说,我自己的病我最清楚,死不了,一辈子的老病了,急不得,慢慢养,过几天就好了。”
久卧病榻,医治对母亲并没有疗效,她开始信奉上苍,相信冥冥中一定有神明能从疼痛里把她拯救出来。她挺不过时,就双手合十默默祈祷,将自身托付于未知的定数。我不知道母亲的祈祷是否有效,每每看到母亲疼到蜷成一团时,我的心也疼成一团,我会不由自主地随着她一起祈祷,我当然知道这一切都是虚妄的,可人的力量特别有限时,自然忽略了科学,转而向虚暝寄托一份虔诚的期盼。母亲自然做不到昼信基督夜信佛,因为她不知道佛法重前生,基督寄望于死后,她只是在祈祷上天,这种祈祷能给她带来心理上的慰藉,带来无限的希望,进而开辟出一条解脱肉身苦难的道路。母亲也真的一次次奇迹般的挺了过来,她从此越发地相信有神,而我知道,是因为她舍不得她的三个儿子,才一次次撑过来,如果说有神,她才是自己的神,她的爱有多深,她的神就有多大。
“有的鱼是永远关不住的,因为它们属于天空”,观看电影《大鱼海棠》时,我一下子就记住了这句话。其实,母亲对神明的信仰应该就是那条鱼,那里有她精神的天空,神明也用自己的光芒温暖了母亲的灵魂,让母亲有了暂时的解脱。
母亲出院回家,身体还处于极度虚弱之中,看到那些打蔫的花草,就找来一个矿泉水瓶子,用锥子在瓶子的底部扎上几个小眼,自制的小喷壶器就大功告成了。她给喷壶器灌满水,逐棵花浇水。一壶水没浇上几棵就没了,再灌水再浇。我怕她累着,要替她,她说啥也不让,非自己亲自浇不可。她浇一会儿歇一会儿,一直浇了大半个上午,院子里的花终于全部浇过。说来也怪,浇花的过程中,母亲除了歇歇外,没喘也没咳,精气神十足,中午也比平时多吃了许多。
作家史铁生在《想念地坛》中写道:我曾写过“设若有一个园神”这样的话,现在想,就是那些老柏树吧。院子里的花草、树木,在母亲的内心也许就是我们家的“院神”。母亲把爱心给了“院神”,“院神”也会佑护多灾多病的母亲,他们相互度化,相互安好。我第一次意识到,世间万物都是有靈性的,举头三尺,那个被母亲用心供奉的神,一定在的。
2010年9月5日,那是一个星期日,天气很好,阳光充沛。母亲已经卧床多日了,早晨起来,还念念不忘她的花草,让我扶她坐在炕上看看满院子盛开的姜丝辣。那时,她的精神很好,一句一句地说着这些花的习性。可我却怎么也想不到,这竟会是母亲和她的花草的最后诀别。下午三点,她走了,静静地走了,甚至都没有和我说上最后一句话。
母亲走时,我以为她睡着了,坐在她的身边,不停地擦拭着她额头上的汗水,还给她换上干爽的背心。母亲虽多病,生命却是顽强的,我一直以为母亲是不会死的,可我终是无力从死神的手里把她拽回来。苦日子过完了,母亲却走了。母亲才七十六岁,上帝为什么早早地召母亲回去呢?病痛的折磨,让母亲承受了无法言说的煎熬,上帝一定也不忍心她继续遭受无休止的苦难吧!母亲走了,我的孩子梦就做完了,我只能祈求下辈子,还有福分做她的儿子,还让我有醒不来的童年梦。
母亲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村人,她把简单纯粹的一辈子搁置在村里,因为治病,她才到过朝阳这样一个地级小城。她的坟边,是一片墓地,如收割后遗留大地的庄稼茬子,了无生机。每一次来到这里,我的内心,总会生出无限的沧桑和悲凉,其实人的一生就像大地上的庄稼,熟了、割了、种了、收了,如此往复、岁岁年年。
母亲热切地期盼着我们兄弟几个都有出息,都找到一条适合自己的生活之路。母亲走后,我也常常想,母亲期盼我找到的是哪一条路呢?作为儿子,我不能让母亲伤心,必须让母亲骄傲,这就是我当年一头埋进书堆里的最初动机。也许这个动机过于庸俗,过于没有远大的抱负与目标,但这心情毕竟是太真实了,掺不得半点的虚假。“我必须是母亲的骄傲”,现在想想,自己的工作岗位先后调换了八九个,不管是喜欢的还是厌倦的,我都勤勉如一,大概就是因为心里埋藏着这样一个美好的愿望吧!
母亲没读过书,记忆力却出奇得好,几十年前的事情,都能一一说出细节,其实大多都是她自己经历过的往事。桩桩件件,像是在随意诉说,又像是在讲述一段历史。
这些事,母亲春天说得少,夏天说得少,秋天说得少,冬天说得多。通常是在夜里,睡觉之前,我们围着一个火盆,母亲坐在炕梢,我们坐在炕里,母亲说一段,用烧火棍拨拨盆里的火,再说一段,再拨拨盆里的火。暗红的火星耀映着母亲养的花儿,这朵朵繁花和母亲都像这漫漫冬夜里的火种,让贫寒的日子有了底气、温暖和光亮。母亲的话都很朴素,但远胜于现在许多励志的鸡汤,寒夜里、火盆边的家长里短,滋养了我的一生。
母亲没有留给我什么哲思教诲,她也一定不会想到,她多病的艰难,坚韧的意志和从不张扬的爱,已经擦亮了我的心灯,并影响和改变了我的人生观,使我始终以感恩之心对待天地万物。
母亲走后,我越发怀念和母亲有关的一切事物,她的花草、她的庄稼,以至于她出生的土屋……
母亲出生的地方,离我家并不远,也就八九里的路程,叫做马莲沟。也真是不枉了这个地名,窄窄的一条沟,比马莲宽不了多少。我姥爷去世时,母亲只有十岁,最小的老舅还在姥姥的怀里吃奶。二十七岁的姥姥整日以泪洗面,带着四个儿女艰难度日。很多人都劝姥姥再走一步,姥姥都决绝地杜绝了,姥姥去世时九十三岁,自己一个人足足孤单了一个多甲子,姥姥以她忠贞的坚守赢得了乡邻们的一片赞誉,她去世的时候,村里的人几乎都去吊唁。我不知道姥姥到底在坚守什么,但在姥姥的葬礼上,我却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人活着的价值。我瘦弱的母亲,为什么有如此超强大的隐忍与坚韧?在这里,我也找到了答案。
母亲出生的那间小屋,我曾多次去过。有那么几次,我总爱思考一个相同的问题:当十九岁的母亲穿着大红的衣服,嫁给我父亲的时候,她是不是对这个家充满留恋?是不是对未知的命运充满恐惧和忧伤?她有没有意识到,从那一刻开始,她的命运就已经注定,且无法更改。走在小屋前的土山上,想着母亲曾经在这儿玩耍,在这儿长大,也许我久久凝望的这棵老枣树,还记得母亲童年的身影,就平添了几分亲近,那也许是母亲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几十年的岁月,这中间发生过多少的事呀,而老枣树还在这里,任风吹任雨淋,年年开花年年结果。母亲当年离开生养自己的家,有一个更贫穷的家庭等着十九岁的她去支撑,她是怎样的心情?她有怎样的感怀?我无法得知,而作为她的儿子,对这里的一草一木我都满怀敬意,是这里的一切赐予我们一个神一样的母亲。
我还时常猜想母亲的感情经历。父亲耿直到毫无心机,别人的几句好话,就能让他掏心掏肺,却又是脾气火爆,动辄山崩地裂。性情温顺的母亲是如何与他共同走过五十八年的漫长岁月?他们的结合纯属于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在那些无数个明月当空或风雨如晦的夜晚,面对种种的不如意,母亲是否叹息连声?诚实、厚道的父亲,又是如何让母亲任劳任怨,厮守终生?母亲去世三年零一个月后,父亲也终于熬过了他最难熬的岁月,到另一个世界去和母亲团聚。他们的坟茔坐落在村东头的小山上,附近是一片槐树林,每次去看他们,我都感受到那里的安静。咫尺天涯,他们再也无法告诉我,曾经的快乐哀愁。有几次,在他们的坟前,我一坐就是一下午,世界仿佛静止,只有微风过林、鸟雀起落,唯愿他们在另一个世界里岁月静好、来世安稳……
又是秋天,我回到老家的小院。院子里早已没有人住,寂寂静静的。那些花仍在热热闹闹地开,只是已经很荒芜了,杂草丛生其间。站在院子里四处环望,在那一瞬间,恍惚又听见了母亲安详的脚步声和轻轻的咳嗽声。
母亲已经不在了,这个院子也仿佛和我没有了关系。
母亲不在了,家就不在了,而此时的家乡叫做故乡可能更为适合,它也许会无数次地出现在我的梦里,我却会越来越少地出现在这里。
后院九十几岁的大娘,耳聪目明的一个老太太,看见了我,絮絮叨叨地和我诉说着一些我记得的、一些我不记得的母亲的往事,她不知道我内心的钝痛。母亲如果现在还活着,不过八十二岁……
抬头仰望,天高云淡,远远近近的世间繁华隐去,唯见一个失去了母亲的孩子,孤独的身影,黯淡在满院子的花草之间。
作者简介:王文军,辽宁朝阳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人民文学》《诗刊》《中国作家》等,入选多部选集和年度选本,第九届辽宁文学奖诗歌奖获得者,著有诗集《凌河的午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