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永亮 马智全
(1.渤海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辽宁 锦州 121013;2.兰州城市学院 文史学院,甘肃 兰州 730070)
在汉代河西边塞出土的简牍文书中,警备檄书是与边塞安危密切相关的文书形式。警备檄书通常以觚的形式出现,反映军情紧急。警备檄书的特点,李均明先生作过很好的考证,指出了这种文书的主体内容和文体特点。[注]李均明《秦汉简牍文书分类集解》,北京:文物出版社,2009年,第105页。而从边塞防御来看,警备檄书对于认识汉代边塞御敌措施和文书传递状况也有重要意义。在居延和肩水汉塞发现的西汉昭宣时期的警备檄书,正反映出河西汉塞应对匈奴入侵采取的种种防御措施,可与史籍记载相参证,具有独特认识价值。
昭帝时期匈奴对河西发起过一次深入袭击,但在汉方精心防备和得力反击之下遭受了重大失败:
其后,左谷蠡王死。明年,单于使犁汙王窥边,言酒泉、张掖兵益弱,出兵试击,冀可复得其地。时汉先得降者,闻其计,天子诏边警备。后无几,右贤王、犁汙王四千骑分三队,入日勒、屋兰、番和。张掖太守、属国都尉发兵击,大破之,得脱者数百人。属国千长义渠王骑士射杀犁汙王,赐黄金二百斤,马二百匹,因封为犁汙王。属国都尉郭忠封成安侯。自是后,匈奴不敢入张掖。[注][汉]班固撰,[唐]颜师古注《汉书》卷94《匈奴传》,第3783页。
这次战争发生的时间应为昭帝元凤三年(前78),《汉书·景武昭宣元成功臣表》:“成安严侯郭忠,以张掖属国都尉匈奴入寇与战,斩黎汙王,侯,七百二十四户。[元凤]三年二月癸丑封”。[注][汉]班固撰,[唐]颜师古注《汉书》卷17《景武昭宣元成功臣表》,第668页。《资治通鉴》也将此事系于元凤三年。[注][宋]司马光撰,[元]胡三省音注《资治通鉴》卷23昭帝元凤三年,北京:中华书局,1956年,第767页。这是河西地区发生的一次规模较大的军事战争。匈奴“右贤王、犁汙王四千骑分三队,入日勒、屋兰、番和”,可见此次匈奴进攻深入张掖郡腹地,目标直指焉支山,收复失地意图明显。不过这次入侵行动却因汉得匈奴降者而被汉所知,于是“天子诏边警备”,“张掖太守、属国都尉发兵击,大破之,得脱者数百人”。可见汉对匈奴的入侵造成了有力的打击,四千骑入塞而仅有数百人得脱,犁汙王被射杀,反映出张掖郡边塞防御的有效,这正是史籍所载“是时汉边郡烽火候望精明,匈奴为边寇者少利”[注][汉]班固撰,[唐]颜师古注《汉书》卷94《匈奴传》,第3784页。的反映。
需要关注的是,这次河西作战与霍去病元狩二年(前121)出师河西有所不同。首先是这次对匈奴作战主要依靠河西地区自身的防御力量,组织军事进攻的是张掖太守、属国都尉,可见此时河西地区军事防御体系已经建立。其次是这次军事活动中有“天子诏边警备”这一重要环节,一方面反映出朝廷对地方军事活动的领导,另一方面也反映出从中央到地方军情传递的有效。这种警备信息是如何传递到边塞,具体又包括了哪些内容,史书没有记载,不过河西地区出土的简牍文书却有生动的反映。
居延边塞的建立,起始于武帝后期,史载太初三年(前102)“使强弩都尉路博德筑居延泽上”[注][汉]班固撰,[唐]颜师古注《汉书》卷94《匈奴传》,第3776页。。天汉二年(前99)李陵出居延击匈奴,“陵败处去塞百余里”[注][汉]班固撰,[唐]颜师古注《汉书》卷54《李广苏建传》,第2455页。。昭宣时期,居延边塞建设得到了长足发展,屯田建设兴起,代田法的实施提高了农业收成,[注]陈直《居延汉简研究》,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27页。汉塞修筑不断完善,烽火体系愈加严明,有效保障了河西地区的安全。
汉简文书反映出,此时匈奴在居延边塞仍有活动,当汉塞发现匈奴出入的踪迹,立即采取应对措施,可见汉塞对匈奴入侵的高度戒备:
简1:十二月辛未,甲渠毋伤候长安、候史倌人敢言之。蚤食时,临木隧卒路人望见河西有虏骑廿亭北地溪中,即举蓬,燔一积薪。虏即西北去,毋所失亡,敢言之。/十二月辛未,将兵护民官居延都尉僓城仓长禹、兼行[丞](278·7A)
广田以次传行至望远止。□写移,疑虏有大众不去,欲并入为寇。檄到,循行部界中,严教吏卒,驚烽火,明天田,谨迹候候望,禁止往来行者,定蓬火辈送,便兵战斗具,毋为虏所萃椠。已先闻知,失亡重事,毋忽如律令。/十二月壬申,殄北[守](278·7B)
候长□未央,候史包、隧长畸等:疑虏有大众欲并入为寇。檄到, 等各循行部界中,严教吏卒,定蓬火辈送,便兵战斗具,毋为虏所萃椠。已先闻知,失亡重事,毋忽如律令。(278·7C)[注]简牍整理小组《居延汉简》(叁),台北:中研院史语所,2016年,第203页。按:此类简号为居延汉简,皆出自简牍整理小组编《居延汉简》,下不注。
该简出自瓦因托尼(A10),属于居延都尉前沿防线之殄北候官。关于瓦因托尼出土简牍的特色,《居延汉简甲乙编》所附《额济纳河流域障隧述要》考证:“此地出土汉简有两个特色:第一,大部分简属于通泽第二亭的月食簿,小部分属于烽燧的记录;第二,大部分简集中于武帝末和昭帝时代(公元前90-77年),是居延汉简中时代最早的。”[注]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编《居延汉简甲乙编》,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299页。因此上简的时代应比较早,参考通泽第二亭月食簿的纪年,很可能属于昭帝时期。
这枚汉简的内容可以分为三个层次,首先是甲渠候部的上报文书,说明临木隧卒发现有匈奴二十余骑接近边塞的情况,及时进行烽火传递,上报军情;其次是居延都尉向殄北候官下发檄书,说明“疑虏有大众不去,欲并入为寇”,要求作好防备工作;再次是殄北候官收到檄文后,向候部、烽隧转发檄文,要求积极防备。简文的内容称为檄书,檄书是用以传递急切事务的文书名称。明徐师曾《文体明辨·檄》:“《释文》云:檄,军书也。《说文》云:以木简为书,长尺二寸,用以号召。若有急,则插鸡羽而遣之,故谓之羽檄,言如飞之疾也。”[注][明]徐师曾《文体明辨序说》,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125页。简文内容为发现敌情后要求边塞积极防备,为“警烽火”要事,属于警备檄书。简文的形制为觚,是边塞檄书的常见形式。[注][日]藤田胜久《汉代檄的传达方法及其功能》,张德芳主编《甘肃省第二届简牍学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65页。
这件檄书具体说明了居延边塞发现匈奴即将入侵时所要作的准备工作:“檄到,循行部界中,严教吏卒,驚烽火,明天田,谨迹候候望,禁止往来行者,定蓬火辈送,便兵战斗具,毋为虏所萃椠。已先闻知,失亡重事,毋忽如律令。”可以看出,居延边塞对策是以防守为主,具体包括以下几个方面:第一,“驚烽火”,严明烽火信号传递,是边塞军情汇报与御敌策略实施的重要内容。第二,“明天田谨迹候候望”,作好边塞巡查工作,侦迹有无匈奴及无关人员出入汉塞的情况。第三,“禁止往来行者”,严禁人员往来,以防备被匈奴所掳掠。第四,“便兵战斗具”,准备攻防器具,以便在匈奴入侵汉塞时能够有效抵御。居延都尉发文一再说明“失亡重事勿忽如律令”,是强调边塞防御是重要事务,如有失亡,相关人员要承担责任。从警备檄书可以看出居延边塞应对匈奴入侵的具体策略。
五凤元年及神
简2:
爵□年 (42·9A)
都尉赐书及
清塞下诏书 (42·9B)
这枚汉简出自居延甲渠候官(A8),简文形式为楬,双面书写,左侧有残缺。简文正面记载时间,有五凤元年(前57)纪年,可知为宣帝时期。“神爵□年”,从简文看似是神爵三年(前59)或神爵五年(前57)。简背记载了两种文书名称“都尉赐书”和“清塞下诏书”。“都尉赐书”是居延都尉府下发的赐令文书,“清塞下诏书”是朝廷下发的诏书,就是简1记载要求边塞“禁止往来行者”的警备文书。此简可见宣帝时也有专门的警备文书,因为以皇帝诏令发布,内容上要求坚壁清野,故称为“清塞下诏书”。
宣帝中后期匈奴衰弱,汉边塞防守愈加严明。但河西汉塞作为防御匈奴入侵的前沿,时或受到侵略袭扰,居延汉简EPT58:17记载元康元年四月二日“虏可廿余骑萃出块沙中略得迹卒赵盖众”,可见边塞冲突的严峻。[注]马智全《居延汉简反映的汉匈边塞战事》,《西北民族大学学报》2016年第5期,第63-68页。简2记载的宣帝五凤、神爵年间有清塞下诏书,可见汉朝对匈奴的严密防范和对汉塞的严格管理。
肩水都尉辖地在居延以南,包括广地候官、橐他候官、肩水候官等机构,是防守匈奴深入河西腹地的重要地域。肩水金关(A32)T10出土汉简中有一批昭帝元凤年间通道厩的谷出入簿文书,反映出昭帝时该地已有厩舍机构为来往过客提供粮食。[注]李均明《通道廄考——与敦煌悬泉廄的比较研究》,清华大学出土文献研究与保护中心编《出土文献》第2辑,上海:中西书局,2011年,第264页。大湾(A35)出土简牍有昭帝“居延始元二年戍田卒千五百人为骍马田官穿泾渠”(303·15+513·17)的记载,可见昭帝时大湾地区屯田水利建设规模之大。肩水金关是河西通往居延绿洲的重要关隘,出土简牍中有不少宣帝时的出入关名籍,可见当时边关检查的严明。当匈奴入侵肩水塞防后,意味着军情已十分紧急。汉简文书中也有肩水地区的警备檄书:
简3:得、仓丞吉兼行丞事,敢告部都尉卒人,诏书清塞下,谨候望,督蓬火,虏即入,料度可备中,毋远追,为虏所诈。书已前下,檄到,卒人遣尉、丞、司马数循行,严兵(12·1A)
禁止行者,便战斗具,驱逐田牧畜产,毋令居部界中,警备,毋为虏所诳利,且课毋状不忧者。劾尉、丞以下,毋忽如法律令。敢告卒人/掾延年、书佐光、给事(12·1B)
都尉事,司马丞登行丞事,谓肩水候官,写移檄到,如大守府檄书律令/卒史安世、属乐世、书佐延年(12·1C)
□行曹谓候长充宗等,写移檄到,驚备□□门□,毋为虏所乘辄,毋忽如律令(12·1D)
这枚汉简出自地湾(A33),属肩水候官驻地。该简是有张掖太守发文给肩水都尉府,而后有肩水都尉下文肩水候官,再由肩水候官下发到候部,说明“诏书清塞下”的情况。简文形制为觚,四面写就,是汉代檄书的常见形式。在一件觚上四面层次清晰的展现出文书依次传达的具体进程,正反映出文书内容重要,责任明晰。
这枚汉简简文没有记载具体时间,不过简文记载的人名“候长充宗”屡见于其他汉简,可以考知大体时代。
简4:地节四年五月庚辰朔辛巳,肩水候房以私印行事,谓候长充宗,官当空道,过往来乘传客及□
甚剧,毋以给。书到,充宗各以闲时省卒及美草盛时茭,各如牒,务得美草,毋假时毕已,移□□
简5:五月甲午,东部候长充宗谓驩喜隧长广汉,写移书到
□省卒茭,它如候官书,律令(73EJF1:79)
简4与简5两简字体相似,内容相关,应是同一册书。简文有明确纪时,地节四年(前66)五月二日,肩水候官发文,命令候长充宗及时伐茭,以供应过往的传马以及候骑马食。五月十五日,东部候长充宗发文给驩喜隧长,要求落实准备茭的政策,可见宣帝地节二年候长充宗任东部候长之职。简6形式为觚,上端残缺,留存“节”字残笔,可知该简时间为地节三年,该年闰九月甲申朔,五日为戊午,则地节三年,充宗已任候长之职。参考候长充宗的纪年,简3的时代可以定在宣帝前期。
充宗任候长的宣帝前期,汉匈冲突比较尖锐,特别是本始二年(前72)汉与乌孙联兵进攻匈奴,汉五将军十五万兵并出,常惠持节护乌孙兵,给予匈奴重创。再加上本始三年冬天降大雪,匈奴人民畜产冻饿而死者甚众,“于是匈奴遂衰耗”,汉与匈奴的斗争取得了实质性的胜利。简3记载的内容,便是宣帝早年下发至河西地区的一份警备檄书,反映出当时应对匈奴入侵所作的准备。
需要关注的是这件檄书完备的信息传递过程,从简文内容来看,这份文书是由张掖太守下发给所属部都尉,说明边塞防备事务。简文说到“诏书清塞下”,可见是以皇帝名义下发的文书,这与昭帝元凤三年匈奴犁汙王入侵汉塞“天子诏边警备”的情况完全相似。宣帝下达清塞下诏书,说明得到了匈奴入侵汉塞的信息,可见当时边塞防御的严密与军情传递的有效。肩水都尉收到张掖太守下发的文书后,又向肩水候官行文,传达文书信息,要求“如太守府檄书律令”行事。而后肩水候官又移檄各候部,要求依律令从事。因此这份檄书清晰的展示出“朝廷——郡太守——部都尉——候官——候部”完备的檄书传递过程,反映出汉代边塞管理的高效严密。
从这件警备檄书记载的具体要求,也可以看出肩水边塞面对匈奴入侵要作的准备。第一,“驚烽火”,严明烽火传递。第二,“谨候望”,作好边塞巡查,简文还记载“卒人遣尉、丞、司马数循行”,太守下文要求都尉派遣属吏作好边塞循查。第三,“禁止行者”,严禁人员往来。简文记载“驱逐田牧畜产,毋令居部界中,警备,毋为虏所诳利”,可见还要将各类畜产收聚,不要让匈奴人劫掠而去。第四,“便战斗具”,准备好作战器具。关于抵御匈奴入侵的策略,简文说:“虏即入,料度可备中,毋远追,为虏所诈。”从这些记载可以看出肩水塞的防备政策与居延塞大体相同,只是这件檄书的要求更为具体。
上述居延与肩水地区的警备檄书,充分反映出昭宣时期河西汉塞面对匈奴入侵所采取的防御措施,对于认识汉代河西边塞守御具有积极意义。
首先,警备檄书反映出汉塞应对匈奴入侵组织严密有序。上述居延与肩水地区出土的警备檄书,都是自上而下传达的预警文书,但信息来源是不同的,可以是边塞吏卒发现敌情而向上级报告发出警备,也可以是朝廷得知匈奴欲入侵后向边塞发出预警。朝廷所下达的警备檄书,史籍记载为“天子诏边警备”,简文记载为“清塞下诏书”。边塞发现敌情后的警备檄书,是有负责地方军事的都尉府发出而逐层传达,反映出边塞都尉在军事防御上的重要作用。
其次,警备檄书明确提出了边塞防御的具体要求。由于边塞建立了快捷有效的烽火预警体系,因此檄书要求“警烽火”,确保军情信息的正常传递。边塞吏卒承担日迹候望的职责,檄书要求“明天田”、“谨候望”,保证侦察候望活动有效开展。为了防止边塞人员畜产被匈奴掳掠,檄书要求边塞“禁止往来行者”“驱逐田牧畜产”,也就是简文记载的“清塞下”,是重要的防御措施。当然,面对匈奴入塞掳略,边塞要作好战斗准备,“便兵战斗具”,当匈奴深入汉塞,要积极战斗防御。
再次,警备书通常以檄书的形式传递。上述居延与肩水地区出土的两件警备檄书,都是以觚的形式出现,简文多面书写,清晰地展示出文书自上而下传达的过程,这与一般简册以逐简展示文书批转过程不同,更便于紧急传递与责任追查。简文将这种警备文书明确称为檄书,而且一再强调“失亡重事毋忽如律令”,说明责任重大。
综上所述,居延汉简与肩水金关汉简中昭宣时期的警备檄书,是当时河西地区边塞防御的典型体现。朝廷发现匈奴入侵的迹象,通过“警备诏书”或“清塞下诏书”的形式将相关信息传递给边郡太守,太守再发送至部都尉。汉塞吏卒发现匈奴入塞,也要将敌情汇报至边郡都尉府,都尉府将朝廷诏书和边塞敌情以檄书形式下发到候官、候部、烽燧等基层戍所,要求边塞警备烽火传递,保持候望检查,禁止人员往来,准备战斗用具。警备檄书一般书写在觚上,清晰的反映出文书逐层下达的具体过程,便于文书的传递及信息的发布。河西汉简中的警备檄书,可与史籍记载“天子诏书警备”相印证,简文内容反映了边塞防御匈奴入侵的各种措施,简牍形制反映出汉塞军情传递的具体形式,自然具有重要的认识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