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商绅商“双雄会”

2018-05-19 10:20谭洪安
齐鲁周刊 2018年16期
关键词:盛宣怀纱厂大生

谭洪安

辛亥前夜议路权

张謇是六天前来到武昌,参加刚刚接办的湖北大维纱厂开工仪式的,他一手打造的大生资本集团,藉此将势力扩展到长江中游第一商业重镇。武昌起义爆发前一天晚上,他还出席了湖广总督瑞澂的宴请。次日一大早,武昌全城戒严搜捕革命党,张謇见形势紧张,急忙渡江到汉口,匆匆乘船离开是非之地。

1911年,是近代中国翻天覆地的一年,这一年里的张謇,也是南北奔波,马不停蹄。

四月(农历,下同)下旬,他获推选为沪汉粤津商会代表,准备赴京请示出访美国寻求美援。五月初,他先自上海乘江轮赴汉口,取得经营不善的湖北纱、布、丝、麻四厂的承租权。后沿京汉铁路乘火车北上,途中到河南彰德府洹上村,探访下野在家的袁世凯,密商时局。再入京拜见摄政王载沣(宣统皇帝溥仪生父),会晤朝中满汉大臣。六月,前往东北三省考察农垦半月之久,又回京主持中央教育会议,逗留20多天,然后经天津乘海船南返。

据张謇日记记载,此次历时近三月、横跨半个北中国之旅,最多时同行者14人,一共花费了3700多银元。清末民初大城市里1银元的购买力,约相当于今天人民币七八十元。

张謇在北京时,还见到了平素甚少来往的同乡盛宣怀。这一年年初,盛接替因病离职的广东人唐绍仪(袁世凯心腹,民国成立后首任国务总理),出任邮传部尚书(后改称大臣),即总管邮政、船政、铁路、电政事务的一把手,达到他一生官场事业的巅峰。

“盛张会”的议题,是全国商民怨声载道的铁路国有政策。盛宣怀为该政策的始作俑者,原意是由中央借外债修筑铁路。他刚刚以出让川汉、粤汉铁路修筑权为条件,与美、英、法、德四国银行团订立借款合同,总额600万英镑,同时规定地方上的集资款概不退现,只换发国家铁路股票。他还力主派兵到闹得最凶的四川督收路权。

张謇原则上不反对铁路国有,但认为政府应以疏导为主,考虑集资入股修路的民众切身利益,垫付川汉铁路公司个别高管挪用公款投机股票造成的300万两银子(总集资额1400万两)亏空,而不是以硬碰硬,激发民变。

主持“盛张会”的度支部(由主管财政的户部改制而来)尚书载泽,是皇族中较为开明的立宪派支持者,对二人的争执,他也不能摆平,当日的会面无果而终。后来发生的事大家都知道,清廷决策强力镇压如火如荼的四川保路运动,急调湖北新军入川镇压,导致湖北省内守备空虚,武昌起义才告一击成功。

此后盛张又再“分道扬镳”:张謇审时度势,眼见清廷大势已去,由立宪投身共和,先后出任孙中山南京临时政府的实业总长(只干了一个多月)、袁世凯北洋政府的工商总长兼农林总长(在职约三年),大生集团则抓住民初十年间国内外市场的难得机遇,日渐兴旺;而盛宣怀身负“强行收路引发动乱”的罪名,遭清廷革职甚至判处极刑,被迫以67岁高龄潜逃日本,直至袁世凯上台后才敢回国,但已元气大伤。

东南互保大串联

张謇是南通海门县人,盛宣怀是常州武进县人,两地分处大江南北,相距不过二百余里。

年长九岁的盛宣怀出道甚早。1894年甲午战争爆发前,他已在李鸿章手下服务了24年,协助创办轮船招商局(1872年)、主持铺设全国电报网及成立电报局(1881年)、重组上海机器织布局为官督商办华盛棉纺织厂(1893年),作为上述洋务派企业的实际首脑,他成了中国实业界首屈一指的领袖。他还参与了迫使一代徽商胡雪岩破产的全盘操作(1883年),李鸿章藉此重创政敌左宗棠。而甲午年春天,41岁的张謇才高中状元,一生事业,宏图待展。

1895年4月中日《马关条约》签订,李鸿章背了黑锅无奈下岗,嫡系心腹盛宣怀竟得以幸免,他轉而寻求李鸿章另一政敌、从“清流派”向“洋务派”转型的张之洞的庇护。双方开始长达十年的紧密合作,盛宣怀控制下的“李记”企业,逐步打上了“张记”的烙印。张之洞早期开办的汉阳铁厂(1889年),与盛宣怀名下的大冶铁矿,加上稍后开发的萍乡煤矿,最终合组成中国第一代钢铁联合企业——汉冶萍煤铁厂矿有限公司(1908年)。

而受《马关条约》刺激的张謇,深感准许外资在中国内地设厂等项条款,将对国内工商业造成冲击,决意“实业救国”。新科状元一篇洋洋洒洒的《条陈立国自强疏》,打动了两江总督兼南洋通商事务大臣(1894年11月至1896年1月以湖广总督身份代理)的张之洞。1896年初,张之洞委派张謇及另一位苏州籍状元、前国子监祭酒(主管国家官员考试)陆润庠,分别在家乡南通(时称通州)与苏州设立商务局,开办大生纱厂和苏纶纱厂。这就是传颂一时的“状元办厂”。

盛宣怀、张謇虽同归张之洞羽翼之下,但在实业投资方面鲜有联手,倒是在1900年“庚子之变”期间的“东南互保”中,成了政治上的盟友。

头脑发热的慈禧太后召义和团入京津,打算向各国宣战之际,反对这一做法的盛宣怀私下指示各地电报局扣发清廷发动拳民的诏令,同时密电新老上级李鸿章(1899年复出任两广总督)、张之洞(时任湖广总督),希望他们牵头稳定东南局面。大生纱厂等一系列实业投资逐步走上正轨的张謇,也不愿见盲目排外的战火祸及自己的事业,他积极推动后期洋务派主将两江总督刘坤一加入同盟。

同年五月三十日(农历),《东南保护约款》在上海订立,张之洞、刘坤一各派代表,与盛宣怀及各国驻沪领事一同出席,约定湖广(湖南、湖北)和两江(江苏、安徽、江西)地区中外商民“两不相扰”。身在广州的李鸿章接获对外宣战诏书后,复电朝廷:“此乱命也,粤不奉诏”。明确两广地区力挺张、刘统一阵线之意。山东巡抚袁世凯等稍后也对此表示呼应。

“东南互保”是清末地方实力派第一次联合公开对抗中央,凸显清廷气数将尽。尽管是大势所趋,但盛宣怀、张謇幕后串联,亦可谓“功不可没”。

实业拓荒道不同

大生纱厂兴办之初,因启动资金不足,在张之洞、刘坤一首肯下,将早期湖北纺纱局海外购买因故未用的40800枚纱锭(在上海杨树浦码头已闲置三年),共折价50万两银子,让张謇与盛宣怀“合领分办”,各取一半作为官股,分别投入南通和上海办厂。官商通吃、神通广大的盛宣怀还允诺,会帮助新入行的老乡筹集更多新股本。

这是少有的盛张二人在实业投资上合作的例子。但盛宣怀并未兑现帮忙筹资的诺言,其他主管官员也大多当了甩手掌柜,搞得张謇焦头烂额,大生纱厂举步维艰,几经辛苦才于1899年4月正式开机生产。或许这就是后来二人难得来往的直接原因。

从个人操守和抱负上说,也可看出这两位中国近代实业界拓荒者,很可能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盛宣怀堪称典型的“官商”,为官时大肆贪污中饱私囊,在企业中任人唯亲,即使在当时也是众人皆知之事。他还把经营所获利润以及各种灰色收入中的大部分,投资于当铺、不动产和土地等传统产业。据估算,除了老家常州及苏杭等城市的土地外,盛宣怀在上海租界内购置的不动产,价值在1000万~2000万两银子之间。相比之下,他在轮船招商局和汉冶萍厂中的投资,分别不过为300万两银子和100万银元(清末1银元约值0.7两银子)。

美国知名的中国近代经济史专家费维恺,曾专门研究过盛宣怀的生平事业,他评论说:宁愿从事安全的传统投资,而不愿用自己的全部财产去干不确定的工业冒险事业,显示了盛宣怀身上的矛盾——他确实真正关心中国工商业的发展,但同样强烈地希望保持和扩张其个人家庭拥有的财富。而盛的一位同辈人更不无讽刺地写道,秦始皇欲世世子孙皆为皇帝,盛尚书有心效法,亦欲世世子孙皆为财主。

民国成立之初,盛宣怀在上海的大量资产被没收。新政府囊中羞涩,急需用钱,据说孙中山曾放话:“民国于盛并无恶感,若肯筹款,自是有功”。自日本归来后避居青岛的盛宣怀心领神会,马上给民国国库捐赠了500万两银子。前清时期跟盛宣怀一向关系不佳的新任大总统袁世凯,也就做了个顺水人情,同意发还所扣资产。

张謇的口碑和人望就高得多,眼光也更远大,但亦有其悲情的一面。他虽不时出入官场,结交权贵,却始终保持“绅商”本色,以“通官商之情”为己任,洁身自好,很少授人以柄。他幾乎耗尽大生集团所有收益去扩大实业投资,实行多元化经营,并大量投入南通的地方教育和公益事业。以至于到了晚年(20世纪20年代),大生集团外遭市场不景气,内部龙头大生纱厂又“失血”过多(如历史最长的大生一厂,1925年欠债竟然超过900万两银子,为资本总额近260%),逼近破产边缘,不得不被上海数家银行、钱庄组成的新兴江浙财团全面接手。

1913年3月,蛰居青岛一年多的盛宣怀再度出山,重返汉冶萍公司及轮船招商局任职。但毕竟年老多病,活力大不如前。三年后,他病逝于上海,年72岁。临终前遗言一生有三大遗憾:一是未能像祖父和父亲那样考得举人的功名(他是秀才出身);二是从未当过令人尊敬的父母官(即使是最基层的县官),只是“办洋务”,做“技术活”;三是整天跟外国人打交道,却始终无缘踏足欧洲和美国。

又过了10年,1926年7月,73岁的张謇在家乡南通辞世。此前他苦心经营30年的大生纱厂落入他人之手,他只保留了名义上的董事长一职,各项实业投资又多停滞不前,唯有寄情山水园林,吟诗写字以排遣内心之郁闷。这位大器晚成的状元爷曾说过:人一辈子有三个时期,三十岁以前是读书,三十岁到六七十岁是做事,七十岁以后又是读书了。终其一生,他的确身体力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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