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越
岱崮:从桃花开始的造物运动
岱崮:从桃花开始的造物运动
十万亩桃花,是我的十万个情人
走啊走,走了一天,翻过了五座山也没有
蹦出情人们的手掌心
从此我吃在山里,睡在山里
不断变换着一夜又一夜。好不心酸
——这首诗,写的是蒙阴的桃花,以戏谑之言,致敬漫山遍野、超出一般想象的花朵。一年一度,每到4月,蒙阴——这个被农业部桃体系科研组命名为“中国蜜桃之都”的山区县,65万亩桃花争相怒放。此时,已不是“人面桃花相映红”,而是醉于山涧花海浑不觉,桃花节成为这个县最隆重的节日。
今年,以“崮秀天下、世外桃源”为主题的蒙阴县第十三届桃花节开幕,活动贯穿整个4月,主会场设在岱崮地貌旅游区,同时,在旧寨、桃墟、常路、高都等乡镇设有不同主题的分会场。全县境内,成为一个大桃源。
桃花与崮密不可分。崮,是指四周陡峭,山顶较平的山。一座顺着斜坡逐渐上扬的山,突然在接近山顶处出现了一圈悬崖,攀上悬崖,却找不到冒尖的山顶,因为悬崖顶端又是平地。最集中、最典型的崮在沂蒙山区,尤其是蒙阴,所谓“沂蒙七十二崮,半数在蒙阴”。中国地理学会依据蒙阴县岱崮镇全国最集中的崮形地貌现象,将原称“方山地貌”更名为“岱崮地貌”,成为喀斯特地貌、张家界地貌、嶂石岩地貌、丹霞地貌之后的第五种岩石造型地貌。
散布在蒙阴的每个崮都有各自的历史和传说,崮与崮之间的村庄,把这些历史和传说不断传承下来。瞭阳崮上藤萝缠绕,松柏锁春,山鸡啼鸣,云雾飘缈。崮上有“碧霞元君殿”,周边商贾、百姓不愿去泰山,而取近到瞭阳崮求福祷告。每逢正月十五、十月十五庙会,慕名来到瞭阳崮焚香祈福者,络绎不绝,有“第二泰山”之誉。
龙须崮、北岱崮和南岱崮,曾是八路军战斗过的地方,在此地击溃日军。1943年11月,八路军鲁中军区11团8连93名指战员在南北岱崮与1000多名日伪军血战18天,创造了八路军战史上以少胜多的一个模范战例。
自然的造物与人类的造物交相辉映,赵德发先生所著长篇小说《人类世》中,焦石教授带领学生来到沂蒙山区,面对“岱崮地貌”,心潮澎湃。教授对学生说:“你们知道吗?这几十座崮顶连成的平面,就是六千万年前这儿的地平面,再往前推,则是五亿年前的海底。”
沧海变平原,平原变山顶,山间出桑田……直到人类的重新修饰:山间出桃园。
平原上的桃园,因地势没有起伏,鲜见花海的层次感。蒙阴的桃园,皆在山间,环绕着一座座山崮,如波浪般起伏在视野之内。桃花节,便是最集中展示桃花的一个仪式。
站在岱崮镇的某个位置,放眼望去,周围大大小小的山崮连成一片,形成崮的海洋。每个崮的形状各异,有大有小,有典型的四周峭壁的崮,也有非典型的三面峭壁一面缓坡山崮,甚至更多的不能叫崮的山头,也要有一面或两面悬崖,算是崮的一种形态。崮和崮之间,是由山坡的曲线构成的皱褶,装点这些皱褶的,是桃花。
桃花节上,各种演出纷至沓来,闻讯来的游客更多。桃花构成了一种产业,春天的产业。每到4月,游人如织的山野乡村,成为春天想象的典型代表。再加上本地丰富的旅游资源,已经建设了岱崮地貌地质博物馆、崮上草原、拓展运动基地等旅游景点,并注册了“崮乡老农”“岱崮红山羊”等一系列具有地域特色的商标品牌,产业链不断延伸,知名度、美誉度迅速提高。此地还有丰富的革命历史传统,除了南北岱崮保卫战,距离沂蒙六姐妹的故乡烟庄村也不远。
灿烂的花朵只是开始,接下来,果实的孕育才是桃树最大的使命。桃花节,只不过是一种浪漫的想象,是现代文明的产物,观赏价值的呈现。欢庆之后,桃的整个孕育过程才刚刚开始。
当然,花朵的繁盛和丰收的喜悦并不能掩盖过程的艰辛,遍布群山的桃园,本身就意味着交通和灌溉的不便。农用交通工具很难抵达山顶,收获的桃子只能由人用扁担挑着运下去。干旱季节,除了靠天吃饭,需要灌溉的话,只能从遥远的山脚,用抽水机和漫长的管道一点点将水输送到地里。
现在,大多数桃园所在的山坡都修建了水泥路,拖拉机、小卡车可以开到任何一片桃园。不时能碰见地下铺设的金属管道,农民再也不用各家各户独自引水,而是通过集体,将水引入每家的桃园。改变来自于各界的帮助和努力,修水渠、修公路,桃园不再是如山崮般高不可攀的地方。
山间的春天,意义非凡。桃花盛开的季节,也正是小麦返青后开始疯长的时候。土地已经复苏,一切孕育已经开始。栗子树、山楂树、杏树、苹果树……花朵的观赏价值之外,更大的实用价值慢慢酝酿,要等到秋天,才会成为最终的隆重庆典。
两种踏青交替在草木之间
桃花是春天的高潮,高潮之外,还有诸多细节。南朝丘迟《与陈伯之书》曰:“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这里的三月,大概就是阳历的4月。
农历三月对应十二辟卦中的夬卦,夬通决,卦象为五阳决一阴,阳气占绝对优势,蒸腾为雨,故有“清明时节雨纷纷”,又有谷雨时“纱窗小阵梅黄雨”。按北魏郦道元《水经注》载,三月十五为释迦牟尼出家日。此时四大天王来迎,诸神阻塞空中,竞相散花,于是三月十五之夜成为一年中最美之夜。正是“明月如镜,花好如雨”。
踏青是由更早的清明节开始的。清明節每家每户都要在家门口的门框顶端插上柳枝、柏枝。掰这些树枝的任务被孩子们主动承担了,柳枝好弄,河边有的是,往往柳树发出的新芽要被我们采摘一空,只有过了清明,后发的芽才能供柳树自己享用。柏枝却难找,因为柏树都扎根在高山的山顶。
清明节登高,周围高山无数,最近的是红山子,也最矮。小时候,在远处山崮的阴影下,我们趟过汶河,朝红山子进发。等到了山脚下,山上已经有很多人了,都是孩子,属于红山子所在的东儒来村。我们脱了鞋,趟过汶河的一条支流,准备上山。这时候就要防备那些孩子们的进攻,他们对本村的地界有种特殊感情,拒绝外村人进入。当然,我们也是这么做的,在我们村若发现了外村孩子,也会随时敲他们的脑袋。
越往后,越呈现出踏青的细致。孔子曰:“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春游,由孔子带领,延续两千年。
近些年来,随着一系列“春节”(春日节日)的兴起,踏青有了新的意义。光在山东,就有为数众多的桃花节、杏花节、槐花节、梨花节、香椿节等等,这些节日,组成了春日踏青的重要阵营。使得城市人有了更多、更远的春日去处,也使农村人有了更多闲暇重新审视自己的家乡。
有一年春天,杏花开的时候,我来到沂水县诸葛镇秀峪村,感受这里世外桃源的迷人景象。连续几天的杏花节,让这个封闭在大山深处的小村庄向外人敞开了怀抱。周边村镇,甚至淄博、泰安、青岛、威海等地的游客纷至沓来。
上午十点半,温煦的山风吹拂下,我走进秀峪村。村中央的露天舞台上,四个老汉正在表演“夸家乡”。台下聚满了观众,舞台对面一户人家的平房上,蹲了几十号人。舞台往南几米是陡峭的山坡——整个村庄贴在山坡上,房屋层叠分布,对面山上,一堆堆白色的点缀,杏花开得正浓。
当时还在当地挂职副镇长的作家魏然森向我介绍,秀峪村有4000多棵百年以上的柿子树,13万棵杏树,其他林果不计其数。山间一簇一簇杏花,拔节的麦苗,原始的土坯房、石头房……抗战时期,这里曾是沂北县委县政府所在地,当时就有党员48人,有一户人家出了5个党员,最小的17岁。
第二天上午没有演出,却有大批村民赶来,“霸占”了舞台,自导自演节目。到了下午,诗歌朗诵会上演,经典诗歌与乡村俚语结合,戴望舒的《雨巷》延伸到了村巷深处。
在村里演出的沂水县威风锣鼓艺术团负责人张玉梅和刘延菊感受到了村民的热情,离开的时候村民依依不舍,“我们不要求什么效果,贴近群众,选取一些接地气的节目。”刘延菊说,村里的美,像歌词里唱的,“山清水秀,山美水美人更美”。
踏青,并非单向的,而是双向的。城市向农村的踏青,代表了现代文明对乡野的延伸;乡村本身为踏青提供的各种物质基础和人文关怀,又是一种踏青。
在“田园综合体”中,把日子过成诗
现实的春天覆盖了山区,对于乡村而言,一种新的春天正在来临。春天最接近诗意,广袤乡村之上,沦落的诗意需要更多地被挖掘。现实的春天因桃花而美丽,文化的春天在乡村世界逐渐呈现出一种新的生态。
2017年2月5日,“田园综合体”作为乡村新型产业发展的亮点措施被写进中央一号文件,原文如下:支持有条件的乡村建设以农民合作社为主要载体、让农民充分参与和受益,集循环农业、创意农业、农事体验于一体的田园综合体,通过农业综合开发、农村综合改革转移支付等渠道开展试点示范。
春天,一个个鲜亮的村庄逐渐开始了一年的忙碌。比如朱家峪、竹泉村、百花峪……一个个藏在齐鲁大地上的村庄,构成了一種完美的乡村想象。
一个新的被人所关注的村庄——沂蒙山区深处,沂南县岸堤镇朱家林。随着城市化浪潮的到来,这个300多人的村子还剩下100多人,大部分老房子已经空置,有些已坍塌成为废墟。目睹这种现状,大学生创业者宋娜颇为心痛:“因为朱家林和周围所有的乡村一样,很普通,空心村落,周围什么资源都没有,所以我们希望通过一种新的乡村旅游的形态,与村民共建共享,打造乡村生活社区这么一个概念,来做一个开放式的乡村旅游的一个试验,通过这个项目能够带动周围的村庄,同类的村庄一起来发展。”
2016年,宋娜和她的小伙伴们发起了一场共建共享乡村的实践,并且要把这里打造成国家第一批田园综合体试点项目。
“把日子过成诗”是宋娜对于朱家林的美好期许,她要打造的,是以村民为主角的一种新型生活方式。打造乡村旅游田园综合体,振兴乡村经济不是一个人的努力就能完成的,宋娜希望借此机会能够吸引更多的年轻人回乡,共同留住乡村记忆。
宋娜的实践带有深刻的现实意义。类似的实践越来越多出现在乡村。蒙山深处,有一个鬼谷子村。依托此村建起的东山书院,逐渐承担起了村民文化教益的责任。村落文明和书院文化结合,形成一种全新的自然美学。春风春水,春意盎然,踏青而来的游客,在书院和传统村落之间,感受到的是纯粹自然所不能体现的文化内涵。
其实,从鲜花经济,到田园综合体,递进关系所呈现的,是乡村在一步步走向现代的过程。而春天,为这个过程提供了一个鲜活的舞台。每一年的春天,当无数新的试验者走向原野,而不是缩在城市里想象春天的原始样貌,这本身就是一种文明的进步。
从现实的春天到文化的春天,踏青的意义,就在于不断呈现乡村最完美的机体,不断重现一种厚重的文化价值,探索新的有意义的文化价值。那些桃花、杏花、梨花,以及基于乡村所摸索出的不同道路,是这个寻找过程中的一个个驿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