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漳河水》的歌者阮章竞

2018-05-17 07:55马尚瑞
传记文学 2018年5期
关键词:漳河

马尚瑞

诗人阮章竞(1914—2000),生前留下著名诗篇《漳河水》、名歌《妇女自由歌》(歌词)、名剧《赤叶河》、童话名篇《金色的海螺》以及一批绘画等文化遗产。我翻阅这些作品,回顾诗人的往事,仿佛诗人又站在了我眼前。

第一次见到诗人阮章竞

上小学时,老师曾教唱《妇女自由歌》,那时不懂是谁写的歌词、谁谱的曲。上高中时,弟弟上育才小学,一次星期六放学回来,说他们几个同学到一个同学家里去了,同学的爸爸叫“阮章竞”,给他们朗读了他创作的童话诗《金色的海螺》。

到了50年代后期,我进了大学中文系,读了阮章竞的代表作《漳河水》,才知道他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的地位。

到了1973年冬天,我在北京文化局《北京新文艺》当编辑。同办公室里有个老编辑叫孙迅韬,刚从农村回来,时常隔窗望天。文化局是一片老旧平房,回字型建筑群,原是日本人的广播电台。这个建筑群有南门和北门,里面相通。南门是北京文联办公区域,北门是文化局办公区域。“文革”时,文联被“砸烂”,文化局现有一个创作评论组,在南门区域办公——就是原来文联的那摊子工作。

一个晴朗的下午,在南门旁边办公室里的孙迅韬正朝院里瞭望,忽然惊呼:“你看,阮章竞同志怎么到文化局来了?他不是河北省革委会文教组的副组长吗?会不会是来当专业作家的……”我向窗外望去,一位头戴驼绒帽、身穿灰色大衣、手里捏着一柄拐杖、颇有风度的老者从院里向南门走来,分明是奔创作评论组来的。

显然,孙迅韬对阮章竞很熟,但没有立刻去迎接的意思。他自语道:“我应该迎接人家去,可是名不正言不顺呀!”

等诗人进了门,估计已在创作评论组坐定之后,孙迅韬说:“我得去看看阮章竞同志,我在文学研究所毕业时到上海实习,他是我们实习团的团长。”

不一会儿,孙迅韬就回到办公室,说:“阮章竞同志不当官了,要来创作组当专业作家了。”

阮章竞的家在北京,在这里生活了二十多年,况且似乎也不适应官场生活。我们熟悉后,他说:“‘文革’中河北省两派的太极拳如何打的,我现在也不清楚。”阮章竞才五十几岁已捡起了拐杖,足见其身体不佳。提出弃官写作,无疑是一个智慧的选择。北宋诗人苏东坡说:“此心安处是吾乡。”搞专业创作正是诗人理想的“吾乡”。

可见,在1973年冬,阮章竞就决心自摘乌纱为平民了,并且与有关领导进行了接触,甚至得到允诺,难怪河北省革委会1974年任命他为河北省文化局副局长时,被他婉拒了。后来他告诉我,他在华北局担任文艺处长、宣传部副秘书长时,张铁夫担任宣传部长。后来,张铁夫担任北京市宣传部长,帮他落实到北京文化局创作组,做专业作家。因阮章竞不是一般干部,从与老同志商议到办理调动手续,经过了一年多的时间。

诗人作品是一张畅通的名片

对于作家来说,作品有读者,你就活着;作品没有了读者,你就等于消失了。《妇女自由歌》唱了几十年,如今还偶尔听到它的旋律。和文学爱好者交谈,常提到叙事诗名篇《漳河水》——好像一个城市或一个地区的标志性建筑,不少人会顺口溜般念出其中美丽的诗句:

阮章竞著《漳河水》

漳河水,九十九道弯,

层层雾,重重山,

层层绿树重重雾,

重重高山云断路。

清晨天,云霞红艳艳,

艳艳红霞掉在河里面,

漳水染成桃花片,

唱一道小曲过漳河沿。

阮章竞到北京市从事专业创作后,市领导注意到他作品的影响,准备让他参与市人大常委会的工作。但是,需要基层先选他当市人大代表,下一步安排才能落实。他被安排到门头沟选区。这个任务交给区委宣传部长刘颖南。刘颖南是我的师弟,他说他开始也担心选民不熟悉阮章竞,但到基层一了解,岁数大的农民一听候选人是《漳河水》的作者——中华人民共和国刚成立时这首诗的部分章节选入了“农民识字课本”,大家心里格外高兴。

20世纪70年代末,北京作协想组织作家到海淀区四季青参观28亩半的温室大棚,以便让作家们看到现代化在农村发展的初景。但温室大棚的管理者说要来参观的人很多,不好接待。当时,电台经常播放《妇女自由歌》。我们就说:“电台播放的‘旧社会,好比是,黑格洞洞的古井万丈深……’那首歌的词作者,就是我们的驻会作家,他也去。”对方就爽快地给我们安排了参观时间。原来阮章竞的作品是一张在民间畅通的名片。

阮章竞不仅写诗、写歌词名扬天下,他的歌剧《赤叶河》,1949年后在京热演,影响巨大。近来看《晚晴》杂志上韦涛——原北京戏剧专科学校京剧音乐科科长的文章,他回忆说,中华人民共和国刚成立,他以大学生身份参加了南下工作团,集训期间,领导上安排他们看阮章竞的歌剧《赤叶河》,以武装自己的头脑。韦涛并非搞文学专业的,过了几十年,竟还记得剧作者的名字,可见这部作品对他影响之深。

《漳河水》和“阮章竞”这张名片,不仅在群众中流传,连周恩来总理也熟悉。阮章竞曾对我说过,20世纪50年代后期,诗人在包钢深入生活,兼任中共包头钢铁公司常委、宣传部长。有一次周总理从国外访问回来在包头落脚,了解当地工作。当地政府为周总理举行洗尘晚宴,席间,阮章竞站起来自我介绍时,周总理像见到老朋友一样,露出笑脸,亲切地说:“我知道,你是《漳河水》的作者!”顿时,幸福的眼泪在诗人眼里打转,难怪在总理去世后,他打电话到创作组办公室给我,要求参加总理遗容告别活动。领导让我劝他:在寒冷的室外站一个多小时,他的身体吃不消……但我理解,阮章竞对总理的深厚感情。

“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

南宋朱熹留下著名诗句:“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用来解释作品与生活的关系也很恰当。作品人物丰满、形象清晰,来源于生活之丰厚。

阮章竞对我说,在《漳河水》中,荷荷、苓苓、紫金英的形象,不仅来自太行山的生活,而且也有着童年生活影像。他三伯母的女儿——自己叫大姐的女子,就是因家贫被出卖当了婢女。他写妇女题材的作品,不仅了解她们的当下,也了解她们的历史,写起来很顺手,仅20天便完成了《漳河水》的初稿。

阮章竞1914年出生在广东中山市美丽的象角村。这里青山绿水,竹林满坡,江山如画。然而留在他心里的记忆是贫穷、饥饿和学徒的艰辛。在他13岁上小学四年级时,看到父亲阮孔甜卖鱼养家的艰辛、母亲杨胜彩操持穷家的愁容,作为家中第六子的阮章竞,便提出弃学当一名学徒的想法,以求减轻父母的负担。出于生活的无奈,父母同意了他的选择。他在乡里当了一名油漆学徒工。不仅干体力活,还画床头柜。80年代我去他老家时,他弟弟还为他保存着当年作画的画架。

1930年阴历十二月二十七日,阮章竞16岁,学徒期满,并打工7个月后,带着33元血汗钱回家,但母亲以为逼债人上门,不敢开门。当他将工钱交给母亲时,母亲哭了——母亲理解儿子的心酸和工钱的来之不易。

随着1929年世界资本主义经济危机,作为侨乡的中山县,在海外打工的侨民生路越来越艰难,直接影响到本地房产业的发展,限制了油漆工的生路。阮章竞来到原属中山县的澳门打工。澳门经济同样萧条,阮章竞无工可打的时候,便在街头、海滩画像、作画,得到一点微薄的收入。有一次在海边画一张风景画时,画角镶入一座小楼。一个荷兰人,出5元买走了他的画——原来他是小楼的主人、船厂的老板。这是他卖出的一张价钱最高的作品。

为了寻求生路,阮章竞1934年7月14日到达上海,与同乡的“打工仔”合租亭子间,睡“行军床”,以画广告画为生。利用打工间隙,他去看苏联电影,开阔视野,还根据父亲的经历写了小说《割稻的故事》,工友帮他寄到南京一家报纸刊登了。后来,他还发表过诗歌和漫画作品。

经工友介绍,阮章竞参加了“左联”领导的学习世界语和歌咏活动,宣传抗日爱国思想。组织歌咏班的音乐人吕骥、麦新、孟波,请来了音乐界的明星人物冼星海讲课。冼星海发现了阮章竞的音乐天赋和为人正直忠厚的品格,第二次上课后,就给阮章竞留下了居住地址,邀他去家里作客。不仅冼星海看重阮章竞的才能和为人,连他的母亲也喜欢这个广东小老乡,还烧广东人爱吃的猪蹄汤款待他。

在一次大型抗日救亡歌曲大会举行前,阮章竞写了《纪念柴门霍夫先生》(世界语创始人、波兰大夫),冼星海给阮章竞歌词谱了曲,并让他指挥歌咏班演唱这支歌。后来,阮章竞在“左联”音乐组织的指示下,到杨树浦地区中小学、工厂教唱抗日歌曲。

1937年全面抗日战争爆发后,文化界名人号召爱国青年到大后方去。阮章竞应邀参加上海地下党组织流动剧团,在苏州、太湖一带活动。但受到地方政府和国民党军队的挤压,后来每人发几元路费解散,成员自谋出路。此时上海已沦陷,冼星海在武汉国共合作的军事委员会三厅工作(厅长为郭沫若)。见到阮章竞,冼星海说“武汉不是久留之地”,委托熟人帮助阮章竞去延安。冼星海在江岸请阮章竞吃锅贴作为辞行。

然而,阮章竞因缺乏路费未能如愿去到延安,在郑州稍作停留后到了山西临川,参加了当地一支抗日游击队,并担任连指导员,在战斗中负伤。1938年4月,阮章竞经有关同志介绍,脱离了这支非我党控制的抗日游击队,参加了八路军队伍。组织上派他到剧团担任领导工作。此后12年里,阮章竞一直在太行山生活与战斗。1948年阮章竞写出了反映太行山劳动人民生活和战斗的歌剧《赤叶河》。中华人民共和国刚诞生,他的长篇叙事诗《漳河水》就问世了。接着,他创作了热唱几十年的《妇女自由歌》(歌词)。五六十年代,他参加了作协领导工作,以及担任华北局宣传部副秘书长的工作。“文革”中,作为革命领导干部,他参加了河北省革委会的工作,担任文教组副组长。

1937年12月,全国歌咏协会筹备委员会成立纪念留影,中排右二为阮章竞

丰富的经历、对社会深刻的认识,是阮章竞创作的宝贵财富,他不仅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后给社会留下了丰厚的作品,在辞官为民后,仍留下了一批文学和绘画作品。在他女儿阮援朝的努力下和社会上有关同志的帮助下,《阮章竞绘画篆刻选》终于与读者见面,为我们全面认识他的贡献和价值提供了宝贵的资料。

1946年,在焦作与太行剧团成员合影,(从左至右)前排张振亚、阮洪鹰、贾宗谊、李书勤;后排夏洪飞、康方印、阮章竞

晚年时遇风和雨,只须一笑勿动情

作家是平民职业,即便原来从事的是领导工作,成为专业作家后,便自动取消了在岗时的待遇。阮章竞准备写他熟悉的太行山革命根据地的生活,要采访当年的老领导,需要有交通工具的保证,于是就出现了出门难的问题。后来,连去医院也步行,累了,就坐在马路牙子上休息一会儿。

阮章竞本住在一个四合院里,“文革”中厢房虽住进了他人,住房条件仍较好,可是仍遇到了麻烦——与他仅有一墙之隔的大杂院,住户为了改善居住环境,将院子界墙顶部铲去一截,私搭乱建,以改善生存环境,渣土推倒在他正房后窗之外窄窄的夹道里,不管了。而且,无论白天或晚上,收音机大声播放音乐自娱,吵得他无法构思和写作。

当时,作家们提出要有个安静的写作环境。市里有关部门对古建筑大钟寺二楼靠西头的一间进行了粉刷,可以安个床铺、办公桌,环境似乎也安静,但需到相邻手表厂的食堂用餐。当然,这里没有电话和卫生间的设施。古建筑大钟寺有围墙,有不小的院落。看门人在院里开辟了一块土地,种了“粟子”之类的作物。我为阮章竞要了一个勉强跑路的小车去看这个“写作之家”,看门人似乎并不乐意,也许,怕人来人往,不好管理。古建筑楼下是个大厅,乱七八糟堆满了文物、字画,有些金属文物就扔在院里,任凭风吹雨淋。有无造册登记,不得而知。

阮章竞看了“写作之家”后,叹了口气,没有打算到这里写作的意思。后来,他通过昔日的战友——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是“一同摔跤的伙伴”,找了一个地方去写长篇《群山》。

1995年10月,为太行山剧团团史编辑工作,与老战友合影。右起:苏云、阮章竞、武蕴、赵迪之、赵正晶、赵子岳、李娜

身处春寒料峭时,盼得桃李满溪开

进入市场经济以来,一些出版部门在以市场为主导的营销活动中,不愿意出版不畅销的老作家作品,老作家们的作品遇到了“春寒”。他们把自己的作品称为严肃文学。其含义包含着这样的意思:我们的作品,虽不是畅销货,但是健康的,是社会主义文明建设不可或缺的。然而,当时社会上并没有专门机构接过保证“严肃文学”出版的任务。阮章竞在这种无奈的情况下,只好接受了亲友出面为他筹划出书的经费。他在写给我的信里诉说了心中的无奈与苦恼——

尚瑞同志:二月三日的信收到,谢谢你的关怀!

……

现在处于经济低潮,出版社承受压力也很大,赔不起,近期不容好转:读者对严肃文学,兴趣不大,这也是原因。作家仍在写东西(生产),是靠良知。出版社也不敢完全不赔本出一、二本,那作者没有一定地位能起广告作用是不行的。

悲观不要、良知要。望你多写些好作品。我是不会受影响,还愉快在写。长篇一卷已成,在通阅一次,力已耗尽,好坏由之。祝全家新春快乐!

阮章竞

二月七日

今翻出诗人阮章竞的信后,笔者忽冒出四句诗,作为对诗人的怀念:

今日栽花花难花,

昨日栽花花满园。

待等粮丰国富日,

献上一丛红牡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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