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生默
中国传媒大学
施一公
饶毅
施一公,1967年生,河南郑州人,结构生物学家,曾任清华大学生命科学院院长、生命科学与医学研究院院长。1989年毕业于清华大学,获生物科学与技术专业学士学位。1995年获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医学院生物物理专业博士学位。中国科学院院士、美国人文与科学学院外籍院士、美国国家科学院外籍院士、欧洲分子生物学组织外籍成员。教育部长江学者讲座教授、国家杰出青年科学基金获得者、“千人计划”首批国家特聘专家。1998年起任教于美国普林斯顿大学分子生物学系。2005年当选华人生物学家协会会长。2008年2月全职回国,受聘为清华大学终身教授、清华大学生命科学与医学研究院副院长。2013年12月,当选中国科学院生命科学和医学学部院士。2014年12月任清华大学校长助理,2015年9月任清华大学副校长。2016年4月辞去清华大学生命科学院院长职务。现任中国科学技术协会第九届全国委员会副主席。2018年1月,当选第十三届全国政协委员,同月辞去清华大学副校长职务。现任西湖大学代校长。
饶毅,1962年生,江西人,著名生物学家。美国加州大学旧金山分校神经科学博士,哈佛大学生物化学与分子生物学系博士后。曾任美国圣路易斯华盛顿大学教授,美国西北大学医学院神经科教授、神经科学研究所副所长。2007年全职回国,任北京大学生命科学学院院长。2012年4月15日任北京大学IDG/麦戈文脑研究所所长;2013年9月3日,卸任北大生命科学学院院长;现任北京大学理学院院长、北大清华生命科学联合中心主任、未来论坛科学委员会成员。
2007年9月,饶毅正式辞去美国西北大学的终身讲席教授职位,关闭实验室,全职回国,担任北京大学生命科学学院院长。2007年4月,施一公在清华的实验室开始正式运行,次年辞去普林斯顿大学的终身教职。有媒体将二人与20世纪50年代钱学森、郭永怀教授等顶级“海归”科学家相提并论,称二人为继钱、郭之后,在壮年阶段全职回国的讲席教授。
一
在美国普林斯顿大学分子生物学系任教期间,施一公运用结构生物学、生物物理和生物化学手段,研究癌症发生和细胞凋亡的分子机制。迄今为止,他在国际权威学术杂志发表学术论文百余篇,其中作为通讯作者在《细胞》发表11篇、《自然》发表7篇、《科学》发表3篇,系统地揭示了哺乳动物、果蝇和线虫中细胞凋亡通路的分子机理,已有若干研究成果申请专利,用于治疗癌症的药物研发。因在细胞凋亡和TGF-信号传导等领域的杰出工作,2003年被国际蛋白质学会授予鄂文西格青年科学家奖,是该奖项设立以来第一位获此殊荣的华裔学者。
施一公曾对媒体坦言,他也曾遇到过中年危机:“2003年有中年危机的时候,是我最后一次脱胎换骨的前夜。我觉得,我在结构生物学领域已经做到了世界的前沿。在学术界做到一定程度的时候,你会觉得不过如此,还能做什么呢?实际上这种想法现在看来比较肤浅。经历了三次脱胎换骨之后,我就会对自己讲:施一公你想想,你为什么不能做世界上最好的?”
面对普林斯顿大学想方设法的挽留,施一公在2008年3月接受《科学时报》采访时表示:“我认为我全职回中国,对普林斯顿和清华的贡献比我全职在普林斯顿更大。”“教育一批人,育人在育心……我希望自己可以培养出一批胸怀大志而又脚踏实地的人才。”
然而,当时国内却出现了质疑施一公是否为全职回国的声音。饶毅对媒体解释道:“HHMI是美国极负盛名的非营利研究机构,每隔几年从全美大学和研究机构的提名人选中遴选出若干杰出的生命科学家成为HHMI研究员,为其提供研究支持和资助。在2008年5月27日公布的56位最新的HHMI研究员名单中,施一公入选。这表明他是在国外一流机构非常受重视的杰出生物学家。清华大学争取到一位具有很高国际竞争力的人回来担当重任,对清华是好事,对我们国家的科学发展也是好事。”他认为,“改革开放30多年来,在我国留美的几十万人中,学术成就达到施一公水平的屈指可数。他为了回国,放弃了高额度的HHMI研究经费和多项NIH经费。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他是我国近代以来为了回国放弃国外待遇最多的人。”
面对当时国内对饶毅的误解与偏见,施一公也站出来为“盟友”辩解。2013年12月10日,施一公发表博文《饶毅其人其事》,详细地讲述了他与饶毅之间的诸多事宜。
相识初期,施一公曾因为对饶毅的第一印象不佳,而对其提出的一项关于中国的科学研究计划持否定意见。在饶毅打电话进行解释时,施一公还很情绪化地把满腹不满一股脑倒出来,饶毅却颇有君子风度,不但没有生气,还一直耐心地给他解释:“中国国力已然很强、经济飞速发展,但科技仍很落后,应该用生命科学的试点来带动全国科技进步。”这个计划最终并没有完全付诸实施,但北京生命科学研究所(NIBS)作为其中的一个试点,于2004年起航,由王晓东、邓兴旺担任共同所长,饶毅担任副所长。
随后,二人的交集便多了起来,从“觉得饶毅还算是个爱国的热心人,多少对他有了一点好印象”到“将心比心,我佩服他!”真正让施一公改变对饶毅印象的有两件事。
2002年,在一次朋友聚会上,施一公偶尔听到了饶毅组织BIO2000课程的详情。当他得知饶毅为了组织这门课,花了很多时间和心血时,开始体会到饶毅的不易。
早在1995年,饶毅刚刚在华盛顿大学医学院取得tenure-track助理教授位置的时候,就开始积极参与中国的科学建设,在上海建立了一个小的实验室。后来,他与鲁白、梅林一起投入大量时间和精力,协助蒲慕明,直接参与了中科院上海神经所的创建,并为此承担了不少压力。2000年,饶毅为了改变中国生命科学研究生教学落后的状况,联合上海生科院的吴家睿,一起提议、推动、创办了一门生命科学领域综合性的研究生课程,取名BIO2000;吴家睿说该课程:“首先根据国际一流大学研究生教育来设计课程,然后再从国内外聘请活跃在科研前沿的优秀科学家授课”,分别针对上海生命科学院和清华、北大的一年级博士研究生。这门课程的开设在当时非常及时,深受学生欢迎,在近十年的时间里成为中国生命科学领域里最知名和最受欢迎的研究生专业课程之一。
饶毅
随后发生的一件事也凸显了饶毅的专业态度和民族大义,更让施一公从心里感佩饶毅。
2005年,美国神经科学学会(SfN)邀请达赖喇嘛到神经科学大会演讲,饶毅与当时担任全美华裔神经科学家协会主席的鲁白协同作战,在外部给SfN施加压力,组织了包括非华裔在内的大批神经生物学家签名反对邀请达赖,反对将宗教带入学术。在内部与SfN领导层沟通,指出问题的严重性,最终迫使SfN领导层承认此事欠考虑,同意在SfN网站上发表饶毅牵头的关于达赖事件的公开信,并要求达赖组织保证在大会演讲过程中不谈政治或宗教。
据施一公解释,这件事情在美国学术界引发了一场激烈的辩论。由于一些位高权重的科学家支持达赖演讲,这件事情应该说对饶毅本人学术生涯的发展起到了不小的负面作用,至今还有一些美国科学家对此耿耿于怀。但这件事以及相关的一系列事情让施一公意识到:饶毅是一个坚持原则、仗义执言的人,也是一位志同道合的朋友!
2005年前后,意识到自己和饶毅在许多原则问题上看法非常相似,施一公与饶毅逐渐建立起“盟友”关系。
2005年底,在科罗拉多州Boulder举行的华人生物学家协会(Chinese Biological Investigators Society)年会上,饶毅和施一公作为辩论的同一方,针对是否存在亚裔在美国发展的玻璃天花板的问题以及如何应对这一问题与另一方展开激烈讨论,共同呼吁大家关注和解决这一问题,而且要利用所有的机会影响身边的科学家帮助一起改进亚裔的处境。在以他们为代表的亚裔科学家的努力下,以美国科学院为代表的一些学术团体、一大批教授专家开始意识到美国的亚裔所面临的尴尬处境,并由一些资深科学家成立了一个专门提名委员会(Special Nominating Committee),推动美国的亚裔优秀学者入选美国科学院。2012年,一批亚裔学者通过这个委员会顺利当选美国科学院院士,其中也包括几位杰出的华裔科学家。对于这个问题的普遍认识,让很多在美工作的华裔学者受益。
施一公
二
2007-2008年,施一公、饶毅二人相继回国。同时在事业的巅峰时期回国,相比施一公,饶毅显得更为“高调”。
据施一公2013年12月9日所撰博文回忆,二人在2007-2010年的三年中联系密切,几乎每周都有不止一次的交流,甚至一天之内沟通几次。回国六年,二人在原则性的问题和观点上几乎没有任何分歧,在操作层面上密切配合、尽力加强清华与北大之间的合作和发展,成为理念和事业上的盟友,并各自发挥所长,运用自己擅长和能够接受的方式在中国这块土地上发挥作用,促进科教发展。如共同执笔在2010年9月为《科学》周刊撰写批评中国科研文化的评论文章(Editorial);又如2011年4月,共同建议并创立“北大—清华生命科学联合中心”以及推动中心内部的运行。
据施一公回忆,回国的头三年,也是两人感觉最艰难的三年:“在工作、生活中时时有不顺心的事情发生,我们也会彼此鼓励和安慰,有时会再找几位志同道合的朋友一起坐坐、乐观地展望未来。饶毅和夫人吴瑛育有一女一子,2007年刚回国时,女儿已上高中,跟着吴瑛留在芝加哥;儿子David只有9岁半,跟着饶毅回到北京,在北大附小读书。但对于一个9岁多的孩子而言,适应北京的环境已经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学业上的压力一直很大,饶毅也很为此操心。学习还算简单问题,适应环境对孩子更难些。David回国两年多之后,学校命题作文‘假如我有一双隐形的翅膀’,David毫不犹豫地写道:‘那我就立即飞回芝加哥……’这种情形对钟爱儿子、希望儿子有中国人归属感的饶毅应该是非常苦恼的。听到这些令人揪心的事情,我也只能稍稍安慰一下饶毅。好在回国三年半之后,David真正开始喜欢北京,有了中国是家的感觉。”
施一公本人也面临很多质疑和不解,在2010年11月26日发表的博文《归来吧,我的朋友们——与海外朋友分享我的归国心路》中,施一公有感于8月初在北戴河参加千人计划专家休假活动时,与朋友们分享经历,畅叙未来的情景,详细讲述了回国之不易:
我的回国过程,看似轻描淡写,其实经历了许许多多的风风雨雨。我常常想大声地对关心我的朋友们说:不容易!真的不容易!!这其中的酸甜苦辣只有我清楚。多少次的误解和委屈……多少次的打击和挫折……又有多少次的喜悦和欣慰……在2008、2009两年,每天半夜一个人骑车回家的路上,我唱得最多的一首歌是《少年壮志不言愁》,最喜欢的一句话就是:峥嵘岁月,何惧风流?
公共媒体也屡次把我推到风口浪尖、对我的工作产生一些负面影响。这期间,饶毅总是一次又一次地像兄长一样替我解释、回应恶意攻击,在很大程度上帮助改变了媒体的主流态度;这期间,也有个别同事奉劝饶毅不要帮我,不要有“妇人之仁”,免得施一公将来咸鱼翻身、成为对手。记得还有一次,我通过短信向饶毅诉说工作中遇到的挫折和自己的苦恼,几分钟后饶毅回了第一个短信:“千万不要轻易撤,困难肯定很多,本来就是要克服才来的。”饶毅没等我回复就又发来第二个短信:“如果要撤军,提前告诉,也许一道;当然最好不要,单枪匹马太难了。”看完第二个短信,我不禁笑出声来:不愧是自己的好朋友,同进共退!后来饶毅告诉我:他那样写是怕我冲动之下头脑发热做出过激反应、先稳住我再一起商量对策。其实,我也从来没想过撤退,只不过是把心里的郁闷说出来,当时就已经感觉好多了。
虽然面临诸多困难,但二人并没有退缩的打算。面对中国国内科技和教育的发展,二人有着高度的默契。
2010年,施一公与饶毅在《科学》杂志上联合撰文,批判中国的科研经费分配体制和科研文化问题。他们指出,尽管中国研究经费近年来持续以20%的比例增长,但这种增长没有对中国科学研究应有的强大起到促进作用,现行的科研经费分配体制在某种程度上阻碍了中国创新能力的发展。他们认为,中国必须打破研究经费管理中的各种潜规则,建立健康的研究文化,一个简单但非常重要的起点是所有新的研究经费必须基于学术优劣分配,而不能依赖私人关系。
2011年4月18日,在国家教育改革试点的要求下,饶毅又和施一公建立了“北大—清华生命科学联合中心”。饶毅负责的北大部分请物理系的定量生物学家汤超主持,在支持一批学者收入合理增加后,饶毅却没有从中心获取个人收入;为学校争取了不少校外学术资源,却没有改善自己的工作条件,甚至直至2014年《中国教育报》采访时,生科院大楼都没有饶毅的办公室。他的办公室和实验室分别在北大校园相隔甚远的东西两端。指导学生时,饶毅和学生们桌子挤着桌子,没有隔断,只能把书包放在桌脚边。“有空间自然先给其他人,天经地义。任院长时与学校只能讨论公事,不宜讨论自己的私事。”饶毅说。
相比于饶毅,施一公的处境似乎好很多。2017年10月,施一公获得未来科学大奖生命科学奖,哽噎致谢清华:“我获奖的所有成绩都是在清华做出来的,回国之初很担心能否像在普林斯顿一样有一支可以战斗的团队,(后来证明)是我多虑了。”施一公说,“感谢清华在我回国最困难的时候,不仅在实验室(建设)和经费上支持我,还在我处在舆论漩涡、在我在网上有争议的时候,义无反顾地支持我。”
三
在施一公眼中,饶毅是一个“在科研上最富有创新性的科学家之一,他的思维总是比普通科学家多想两个跨度、聚焦在一些重大的悬而未决的科学问题上”。十多年的相处让施一公看到的一个“正直、智慧、敢言、有思想、有远见、心口一致、忠于中国的科学和教育事业的科学家”。王晓东对饶毅的评价在施一公看来也十分精准:predictable!(可以预测!)对于此,施一公如此解释:“饶毅始终如一的品行、观念和待人处事的方式让熟悉他的人很容易预测和理解他做的每一件事情。饶毅,忧国忧民的科学大家,光明磊落的正人君子,犀利耿直的现代鲁迅,我行我素的半老顽童。无论你是否喜欢他,饶毅在用自己的方式启蒙中国社会、也注定留下重要影响。”
2007年回国成为北大首位全球公开招聘的院长,2013年主动卸任生科院院长,“尽其心,以事天”是饶毅的卸任辞。在饶毅看来,“担任行政职务要敢于公正做事;从事科学研究要有自己的风格品位。”饶毅表示,“牛顿说他只是在沙滩上捡了几个贝壳,这不是谦虚。因为比较他和他后面的物理学发展,你就知道,他当然是很重要的科学家,但是后面还有很多知识,每一个科学家如果经常感到饥饿,经常想多知道一些,总会把科学往前推一些,只是推的多少程度不一样。”
温和的改革派、严谨的科研工作者、尽职尽责的院长、有担当的知识分子……2013年,饶毅被贴了很多标签,然而他对自己的定位却是“批判性的建设者”:“在学术上,看到以前的局限和不足,做出新的发现;在工作上,看到以前的不足,推动新的发展;在社会上,看到不对的而且可以改进的问题,提出改进的办法。我从来不是什么都批,凡是我自己也不知道怎么改的,我不公开批评;凡是他人水平不行的,一般我也不公开批评,除非有人把无能、平庸当成优秀来公开贩卖,我偶尔批评;社会上事情很多,我批评的是科学、教育等密切相关的,当然有时也会涉及相关的文化。至少迄今是这样掌握的。”
2014年6月20日,面对《中国教育报》的采访时,饶毅不假思索地用“先公后私”一词评价了自己回国7年的工作。“体制改革是公事,而个人的科研含个人学术追求、个人兴趣等私人成分,个人利益更是私事。”饶毅说,“担任行政职务不能尸位素餐,要敢于公正做事;从事科学研究不必随大溜,要有自己的风格品位。”联系到当时回国的情景,饶毅将自己回国的使命定位为:“中国引进我们,也是考虑我们有在国外既做过学生也做过老师的经历,能在体制建设上做一些事情。”
2016年12月10日,浙江西湖高等研究院在杭州举行成立大会,潘建伟、陈十一、饶毅、施一公(从左到右)分别代表各自负责领衔的四个研究所接受正式授牌
2018年1月,施一公辞去清华大学副校长职务,转而全身投入西湖大学的运作。这也是继2015年,由施一公、饶毅、潘建伟、钱颖一等10人发起与筹建的西湖高等研究院,在2017年3月完成第一批博士生的招生工作、8月由浙江省政府正式批复成立西湖大学之后,施一公对创建新型民办研究性大学的一次新尝试。有媒体曾报道:父母为施一公取这个名字,寄希望于他“一心为公”。此次他离开公办的清华,去了民办的西湖大学,也正契合“大道之行,天下为公”的理念。
面对社会对于海归留学人员的待遇问题,饶毅表示:“我们中国学术界应摆脱社会上相互不信任的风气,如果对施一公这样优秀的科学家,在放弃了许多国外优厚条件后都以怀疑的态度看待,那么就显得我们中国人彼此间太不信任了……我希望能多一点宽容,不仅对他个人公平,而且可以促进其他教授和学生回国。施一公回国,是一面旗帜。所以我想说,相互多些理解、多些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