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诗琪
阮师傅架着老花镜,一把中阮沉默地躺在他腿上。
长满老人斑的手拧着琴轴,不时拨弄琴弦,有力地,温蔼地。
中阮低喃着。
“砰!”
门被推开,阳光让这粗蛮吓得一抖。
“爷爷,有饭吃没有啊?”
阮咸着破洞牛仔裤,肩上搭件铆钉皮衣,纹身爬满手臂。他头发剃的极浅,青青的头皮若隐若现,一双眼不满地瞪着。
“怎么又在倒腾你那老古董啊?”
阮师傅取下眼镜,和中阮一起放进琴盒。拉上窗帘,带上门,蹒跚着下楼。
夜,被打翻的墨水味。逼仄的院子里回荡着嘶吼声,撕心裂肺。电吉他和架子鼓的声音像被困住的兽,在小小的院子里撞来撞去。
这股子戾气裹挟着月光涌进小屋里,阮师傅的银发泛着光。
“这把是梨花木的,这把是红木的,这把是……这把最好,是紫檀的……”
阮家世代以制阮、奏阮远近闻名,上门求阮和学阮的人络绎不绝。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阮家日渐没落。到了阮师傅这一代,几乎没有人知道中阮了。
月光铺就成一条光阴的路,阮师傅顺着这路走去,走得很远,很远。
中午,饭桌上,阮咸埋头吃着。
“咸儿啊,接着学中阮吧……你小时候弹得那么好……”
“都说了几百遍了,我不学。”
阮师傅嗫嚅着,良久。
“咸儿啊,你知道爷爷为什么要给你取名叫阮咸吗?是因为…”
“不想知道。”
阮咸把碗筷一推,走到门口,一顿。
阮师傅眼里盛满希冀。
“爷爷,那些东西早就过时了。你不要再问我了,我不会学的。”
“罢了,罢了……”
又是一个和煦的下午,阳光和琴声水一般流动。阮师傅双眼微阖,随波逐流阮咸惊慌地撞进来。
阮师傅停住拿着拨片的手。尾音在屋里盘旋,久久不散。
“爷爷……我,我欠人家钱了。我们之前办乐队的时候借了高利贷,用我的名字借的。这下钱还不上了,他们全跑了……爷爷,他们说后天还不上就打断我的手……爷爷……”
“多少钱?”
“我还了一些了,还差十五万。”
“好。”
暮色四合,阮师傅换上瓷青色的长褂。
小院里一把竹凳。
清洌的泉水钻出泉眼,汩汩地,汇成小溪,小溪蜿蜒流下,汇成一汪有远方的水。松林和着风发出声声清越长啸。
阮咸躺在床上,眸里映着水波松影。
回忆里,同样的暮色,院子里两把竹凳,爷爷奏着阮,他托着腮。
“咸儿,这《松风寒》啊,得静下心来弹。想象自己在山谷里,在松林里。你听,听到泉声了,还有风经过的声音……”
爺爷用阮带他走遍河川。
爷爷弹了一晚,阮咸听出了《春江花月夜》,听出了《陈隋》,还有《丝长竹青》……清越的琴声拥着他,终于,他睡着了。
天大亮,阮师傅怔住,良久。
“罢了,罢了……”
阮咸醒的很早。他坐在竹凳上,看阮师傅蹒跚着出门,又蹒跚着回来。阮师傅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蓦地栽倒在地。
病房里,素白的墙,素白的床单。阮咸坐在病床边,握着阮师傅的手。
阮师傅突发脑溢血,好在抢救及时。麻醉效果早就过去了,但不管阮咸怎么叫,他都没有反应。
阮咸打开信封,里面是十五万,还有一张纸。纸上写着——
咸儿亲启:
爷爷把中阮当了,换得这十五万。但那把紫檀木的我实在没舍得卖。
你总不愿意听我说你名字的来历。中阮经魏晋名士阮咸改造后流传下来,爷爷给你取名阮咸,既希望你继承中阮,也希望你能如阮咸,高风亮节,风骨长存。
你若真爱摇滚,爷爷支持你;你若愿重拾中阮,那把紫檀木的就交给你了。爷爷老了,被时代淘汰了。但你能不能对中阮做些改造,结合现在的流行文化,让它重获新生呢? 爷爷
一个月后。
电视里放着选秀节目,眉目清秀的青年着瓷青长褂,手持中阮。
“阮咸你好,请问你今天将为我们带来什么曲目?”
“《花房姑娘》。”
“中阮是中国传统乐器,能弹摇滚吗?”
“能。”
琴声响起,病床上,老人的手指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