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迅
有清一代,常州文事兴盛。兴盛的标志,不仅有众多代表人物,更形成了好几个大的文艺流派,和桐城派比肩的阳湖文派、风气流布清末的常州词派、与四王山水相颉颃的恽派花卉,都是后人的谈助与资本。这个兴盛之中,有个特色,女性文学家与艺术家颇多,组成了一支独立的队伍。常州文艺史上女性人物的出现,与近现代无锡文化史上女性的崛起,根源是略有不同的。常州女性文艺家的生成,多一半倒与常州文艺流派的家族式承继特点有关,所以这些女文艺家都是传统意义上的“闺秀”与“名媛”。而对于无锡在近百年中涌现出的诸多女性文化名人,我曾经在一篇《走出深闺的无锡闺秀》中有说明:“无锡是较早焕发现代气息的城市之一,更难能可贵的是,无锡当时接受现代理念比较彻底,并有强烈的自觉意识。从当时女性的身上,可以很清晰地发觉这一特点”——无锡的那些“闺秀”,我只是就其出身而言,她们其实已经是活跃在社会舞台上的职业文化人了。这是与常州女性文艺家根本不同调的地方。
常州的女词人中,有据可查的,就有庄盘珠、杨蕊渊、伍宗仪、刘琬环、王朗、吕采芝等,其中公认以庄盘珠成就最高。庄盘珠幼时从父兄学诗,讽咏终日,稍长而诗词益工,名重当代。著有《秋水轩集》《紫薇轩集》《莲佩诗草》等集行世。常州庄氏是大族,历代所出文学家与艺术家无数。仅以诗词而言,清代就出过不下于20位女诗人。封建时代,女性文艺家是男性社会里用来艳羡与品题的风雅点缀,评价虽高,而男性们其实心底依然是轻视的。这点就像在官本位社会里世人对待文人的态度,嘴上溢美用以体现自身的识货,而心里的分量总是飘忽。所以,即使像庄盘珠这样女词人中的翘楚,历来文字的载录也并不多,比较翔实的记载有两则,分别出自清代金捧阊《守一斋客窗笔记》和吴德旋《初月楼文集》。
金捧阊撰《守一斋客窗笔记》载录:
吾常才媛颇有而以庄连佩为最。莲佩名盘珠,庄有钧上舍之女,余姊丈蒋南庄刺史之外孙女也。幼娟好颖慧,父母钟爱之,女红外好读书。有钧故善说诗,莲佩听之不倦,每谓父曰:“愿闻正风,不愿闻变风。”有钧授以汉唐诸家诗,讽咏终日,遂耽吟。稍长,益工,将及笄,已裒然成集。古今体凡数百首……嫁中表吴生,字承之,翁远宦,姑早丧,仍依母家,育子女兼操家政,吟诗稍辍,时填小词,亦新隽可爱。体弱多病,年二十五……是年秋,莲佩竟患瘵疾夭亡。属纩时念父母不置,惟合掌诵佛而已。有才无命,惜哉!
江阴人金捧阊(1760年—1810年,字玠堂)与庄盘珠关亲较密切,他的姐夫即为庄盘珠的外祖父,所以他的见闻是应该可靠的信史。从这段记载来看,庄盘珠学诗是很有天分的,取法“正风”,高古中正,专注而勤奋,到出嫁前就已经成集。婚后的日子也很惬意,丈夫是表亲且是举人,有功名;公公在外地做官;婆婆早亡,没有婆媳间的烦恼。所以她可以长期住在娘家,养儿育女,有操持家政的权柄,说明是有地位的。因家务事多,作诗就少。可惜的是,“体弱多病,年二十五……是年秋,莲佩竟患瘵疾夭亡”。所谓“瘵疾”,与林妹妹一个病,才女病。
吴德旋撰《庄莲佩小传》:
庄莲佩者,名盘珠,阳湖人庄有钧之女,同邑举人吴某之妻。幼颖慧,好读书。既长,习女红精巧,然暇辄手一编不辍。尝从其兄芬佩受汉魏六朝唐人诗,读而好之,因效为之,辄工其诗。多幽怨凄丽之作,大抵似《昌谷集》云。嘉庆某年,得瘵疾,以某月某日垂绝复苏,谓其家人曰:“余顷见神女数辈,抗手来迎,云:‘须往侍天后,无所苦也。”言讫遂卒,年二十有五。……与莲佩母家有连,故悉其事而传之也。
这位作者宜兴人吴德旋(1767―1840年,字仲伦),也是庄盘珠的娘家亲戚。他的说法是盘珠是从其兄长学诗,因为她的诗词有“幽怨凄丽”格调,就将其作品比附唐代李贺《昌谷集》,这多半是由于李贺也只活了27岁,而引发的牵强附会。庄盘珠的凄丽与李贺的沉丽是根本不同的类型。这篇小传与前面的记载最大的不同是,庄盘珠临终前的记述。这里编织了一个美丽而俗套的故事:她弥留时忽然又苏醒,据说看见神女来迎,要请她去天上侍奉天后了,那大概是个极乐世界,因此说“无所苦也”——从文字表面看,似乎是庄盘珠告慰家人的话;透过文字,却似乎又是作者在安慰百年而下惊艳的读者。
对于庄盘珠的诗词,后人的评价很高。那位后来重新刊刻了庄盘珠文集的如皋女诗人冒俊,在她的《重刊秋水轩集序》(见光绪刻本《福禄鸳鸯阁遗稿》)中是这样评价的:
融情景于一家,则有庄氏盘珠《秋水轩集》。夺春艳以争妍,拟化工而侔巧。春风杨柳不足方其艳也,秋水梧桐不足比其清也,夕阳芳草不足宣其郁结也,夜月红楼不足致其缠绵也!即此一编珠玉,已足树旗鼓于骚坛,倘教万卷瑯环,讵难掌秤量于唐代!
这样的评价可谓推崇备至,甚至有点抬爱的嫌疑了。但我相信冒俊的真挚,否则,她不会那样花费心力与财力去刊刻盘珠的文集。晚清的才女陈芸(侯官人,李灵年、杨忠主编《清人别集总目》有专条)对庄盘珠也是评价极高的,在她所著《小黛轩论诗诗·卷上》中,有一首是评价到冒俊、冒俊之女陈钲和庄盘珠的:
《鸳鸯福禄》费推敲,《寒碧》诗如茉莉梢。
欲媲盘珠《秋水集》,荠花开上土墙坳!
陈芸认为,冒俊的《福禄鸳鸯阁遗稿》“合诗词不过三四十首,且浅陋”,对其女陈钲的《寒碧轩诗存》,评为“茉莉梢”,大概有嫌其嫩的意思,好像也不在话下。唯独对于庄盘珠《秋水轩》诸集评价很高,尤其对其中《四河口泛舟》的“荠花开遍土墙坳”一句更是击节,认为要想媲美盘珠,先要写出这样的诗句才有资格的。
晚清著名词学家无锡丁绍仪对盘珠的评论,可以参见他的《听秋声馆词话》:
昔张子野有“云破月来花弄影”“娇柔懒起,帘幕卷花影”“柔柳摇摇,坠轻絮无影”句,自诩为“张三影”,尚有“隔墙飞过秋千影”“无数杨花过无影”二语,均工绝。近时庄莲佩女史《醉花阴》云“荡破斜阳,响落风筝影”、《满宫花》云“犬吠一帘花影”、《卜算子》云“一路垂杨到画桥,过尽春三影”,亦可谓善用“影”字。
将盘珠与宋朝大词人张先相提并论,可见喜爱之情。庄盘珠的词确实是不错的,像她的《菩萨蛮·冬夜作》云:“梅枝正压垂垂雪,梅梢又上娟娟月。雪月与梅花,都来做一家。也知人世暂,有聚翻成散。月落雪消时,梅花剩几枝?”真是有宋人情致。但也有些靡弱的迹象,这是女诗人很难克服的特征。
古人褒贬虽然经常失之偏颇,但权衡也自有法度,盘珠的才情是毋庸置疑的。
红颜与薄命,才情与不永,都是最令人感慨的遗憾。因着红颜兼了才情,且薄命又连着不永,让人愈加心生不忍,终究要设法弥补缺憾与失落,因此今生今世就不够用,需要后世与天上来补救——因此,吴德旋就要在他的《庄莲佩小传》中设计那个其实属于累赘的结尾——而金捧阊《守一斋客窗笔记》中所记述的“是年秋,莲佩竟患瘵疾夭亡。属纩时念父母不置,惟合掌誦佛而已”,才可能是真正的写实笔墨。不过,依然有后人相信那个故事的真实性。民国时期雷瑨、雷瑊辑撰《闺秀词话》时就收录了那个情节,在卷二,是照抄的《庄莲佩小传》原文。
她只活了25年,青春与才情就在顷刻间凋谢并瓦解!
所有这些记载中,都没有涉及庄盘珠同时是一名画家。寒斋收藏有她的一帧画作,绢本扇面,款书:“癸酉夏日,摹白阳山人大意于秋水轩,南兰陵女史绣生。”簪花小楷,安闲娟好;下钤小印两方,涣漫,依稀只可辨认出“庄氏盘珠”一印。癸酉是嘉庆十八年,即公元的1813年——萱花雏菊数枝,蜜蜂两头;狗尾草一茎,螳螂一只。而螳螂立身于草茎之上,蠢蠢欲扑飞虫——设色淡雅,构图工致,应该是取法的同邑前辈女画家恽冰。所谓摹白阳山人云云,不过是一句托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