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静芝
一
嗨,馨姐好!馨姐好!……人还在门外,就听到曼玉美容会所的工作人员甜得发腻的问候声,此起彼伏地迎面扑来。叶曼玉应声从室内缓缓探出身,微笑着轻声道,02室哈。好呢。到了这儿我就如同那唐僧来到女儿国,深深被女儿家的一种香艳柔美的气息所禁锢。什么叫禁锢?该是倾倒才对。你有文化没?叶曼玉娇嗔却又不无骄傲地道。看她那饱满的额头、挺拔俊秀的鼻梁、丰满上扬的唇角,我就知道近来她没少折腾自己。她让我联想起前些日子,从朋友圈里看到的一则笑话,说一女子去酒店吃饭,因吃到菜里的虫子与服务生发生口角,想必是服务生不认账,被女子痛骂了一顿,那男子气不过就动野,至使女子鼻梁跑偏,样貌严重走形。女子抱头恸哭,说她才做了面部整容手术。因此,她要服务生赔偿她20万的整容费。想到这里,我不由调侃起叶曼玉,往后少跟我较劲,你看我一个初涉直销市场的人能拿得起那20万么?去你的,别不吃葡萄专说葡萄酸!叶曼玉是这家美容会所的老板。干这行业人不叫老板,无论客户,还是工作人员,不问年龄大小,一律称其叶姐。
我们之间的交情缘于我是她的客户,又是同龄人。另外,我开服装网店,她没少买我衣服。也就是说,我们不但是闺蜜,还有着一层主顾关系。
最初结识她是因为我患有颈椎劳损,听人说曼玉会所有一款专治颈椎病的特效疗法,因此我去找她。尽管她也曾试图劝我把五官整饬一把,尝试一下丑小鸭变白天鹅的快感,可是我不敢,没这勇气,我只有瞧着别人美丽心生欢喜的命。她曾跟我说,闺女的婆婆也是干美容业,我竟啧啧地惊叹不已,你闺女都有婆家了,你几岁生她的呀?我早婚闺女早恋不行啊?她语态娇嗔,然性子里却透着一种岁月积淀的淡定与温婉,不知不觉的我们竟成了闺友。
昨日她与我电话里约好了,让我今天过来见一个人,这人名叫戴桂香,是曼玉美容会所的一名客户。都说这年头女人和小孩的钱最好赚,因此我便跟风做起了有关女人健康美丽的保健品。其中也有化妆品,我想推介给曼玉会所,可是叶曼玉支吾了半天还是没应允。意思说她们会所属于加盟店,由公司统一派发产品。不过她说了,她可以介绍她的客户吃我的保健品。
叶姐涉猎美容行业已久,所接触的都是一些视青春靓颜如生命的款姐阔太,由她出面推介,总比我盲目闯荡市场要强。因此我怀揣起满满信心,亟待她介绍的首笔订单能顺利拿下。不过叶姐又说,戴姐这个人生性内向,劳动者出身外加生活面逼仄,缺乏有钱人的那种大家子气,想让她痛快拿出大把钱来吃你的产品未必容易。因而她嘱咐我不可操之过急,先认识一下,就当是聊得来的好姐妹,处熟了再跟她兜售产品不迟。叶曼玉电话里絮絮叨叨地叮嘱,令我喜忧不定。既然是这种人,还介绍她给我干吗?成心敷衍作难我不是?我用沉默来表示我内心隐隐不快与不满。叶曼玉在电话的那一头仿佛有所感应似的,故又接着滔滔不绝道,馨姐,我猜你一定没有弄明白我的话意。戴桂香虽然有些木讷,但她却是龙城华美集团公司的老板娘,不愁闲钱享受!况且她已有这种追赶潮流改变自己的意识,若不然她也不会主动来我这儿做美容。所以,我劝你要有信心。叶曼玉不倦地述说,不亚于给夜行者一盏指路明灯,再度激起我前行的勇气。
02室有两张单人铺,戴桂香已先我一步在做面部护理。虽然我们时常在同一个屋檐下出入,但时间不等,是否碰过面也很难说。若不是听叶曼玉说,我又怎知躺在我面前的这个大块头女人就是戴桂香。美容师在她的面部涂满了透明黏液,继续不停地按摩。看她闭着眼一副很享受的样子,你便能体会男人为什么都爱上洗脚房。任何一个事物的出现总会有一个被人认知与接纳的过程,记得我在乡村集镇上上班的那会儿,有个同事得悉老公进了洗脚房,愣是在家撒泼、寻死、吵闹了好多天不肯来上班。消息传开,大多数人都向着女人认为该管!这事若是搁在现在,说不准会被人说那女人没见过世面,少见多怪!现在好了,多见不怪,进洗脚房再也不是什么神秘的事了,不就是泡个脚外加个人工按摩,再说,一次也就百把元左右的消费。照叶姐的话说,你不精致就由另一个人替代你。所以说,男人在成长,女人也得跟上脚步;男人能享受的,女人务必也要享受,这才叫男女平等。叶曼玉的说辞很多,有套用别人的,也有自己编排的,线上线下,循循善诱,像钓鱼似地硬把那些有钱有闲的女人弄上钩。
看着戴桂香放松的身体犹如发酵的面团瘫软开来,嘴里不时发出哼哼唧唧的痛快声响,活像一头正在被人挠痒的猪儿,一副受用不尽的样子,我的骨头也跟着酸唧唧的胀痛起来。跟踪服务我的美容师出去准备去了,我刚欲伏下身去,却见叶曼玉款款走了进来。她像医生查房似地踱到戴桂香的床边,俯身坐下,继而又亲昵地抬起对方的一只关节粗大的手反复摩挲,不无关切地同其搭讪。看着她的一双修长如同葱管的玉手在对方粗糙的掌心里呈鲜明对比,我便暗自喟叹:同样都是女人,形体差异何其之大!
听叶曼玉说,戴桂香之前和老公一起开粉丝、挂面坊,是个蛮能干的女人。如今产业做大了,一切提倡科技化。戴姐学历不高,再也无力帮衬老公什么。靠边站不干预不添乱,即是她支持老公工作最佳最明智的选择。
戴姐,你的手好冰凉哦,你自己有没有觉得啊?叶曼玉声如莺语,悦耳动听。戴桂香不无讨好地应和道,是的哦,不单是手,腳也是呢。你这是气血不足,知道吗?你看你头发这么油,湿气好重,长久下去对心脏很不好,要排毒哦……哦,咋个排法?我不懂啊。不懂没关系,馨姐就做这个,你们加个微信,往后她会指导你怎么做。她们说话间,我在浏览朋友圈,顺带看看一个小时前发的一则营养套餐广告有啥响应没有。现在的人最怕别人发财,你发个八卦奇闻,立马就有人跟着附和、点赞,犹如蛆虫盯粪便似地围袭过来,嗡嗡作响;你若来个产品广告宣传,鬼都不愿搭理你!听到叶姐提议加微信,我立马冲着戴桂香发出友好的笑意,继而又转向叶曼玉投去会心一笑。
二
我不仅添加了戴桂香的微信,我还把我工作的网店地址也告诉了她。
现今行行生意都不好做,网店也一样。最红火的时候雇了四五个客服,从早忙到晚,没有半点喘息之闲。谁料后来生意说淡就淡,眼下店里就我一个人守着一台电脑,半天也冒不出一个幽灵,你说我该不该再重新劈出一条新的商道?
直销这门行业前些年被人当作传销看待,即便现在,仍然还有人这么认为。虽然大家都知道直销的背后有着货真价实的大牌产品撑腰,但态势仍不容乐观。你没瞧见那些把自己打扮得入时又俏丽的姐妹儿们,整天啥事不干,就是肩上挎个包,像个花蝴蝶似的东奔西窜。无论她们满面春风的叫人哥喊人姐;还是冲人发嗲、卖萌,就是没多少人肯搭理她们。好在她们的心理素质强,你朝她抛白眼也好,你把她当瘟疫躲着也罢,她都能经受住。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希望,都要奋力地搏一搏——使出蔓藤的韧劲和缠劲,502胶水之黏劲,她会把她的产品说得很神奇,排毒、减肥、治病、美容等等,无一不能,并还不厌其烦地做产品试验,让人观摩它立竿见影之功效。这种死缠烂打的行为最终还是降服了一些人,也给了某些身体亚健康的人,或濒临无药可医者一个现身说法的机会。究竟是不是产品的功效,谁知道呢?
奇怪了,我发觉直销市场基本上都是女人在跑。是不是因为女人柔韧性好,耐磨力强,经得起市场磨炼,还是因为跑市场是个不挑不扛的轻便活儿,适合她们去做?老实说,我曾经很是鄙夷她们。我也搞不懂我现在怎么就突然地转变观念?也许是时代在变,人的思维意识也在跟着变吧。就像戴桂香说的,她也没有想到自己有一天会进美容店美容,这都是形势逼的!戴桂香近乎咬牙切齿地说,这与我在曼玉美容会所见到的她,神态大不相同。
自那次在曼玉美容会所碰面后,她几乎隔三岔五就往我这儿跑。馨姐,我老是望你这儿跑,你不会嫌恶我吧?她每次来总要这样弱弱地问一声。看似孤独的眼神里透着一种羞怯与自卑,叫人好生怜悯。她的一双关节粗大的手几乎从来就没有闲过,不是织小孩毛衣,就是勾大人的毛线鞋子,说是送人。过去不认识你们,我就在家里边织毛衣边看电视,感觉那日子一天不得到晚。她这么说,令我暗生内疚,因为她来我这儿,我也没有好生陪她,毕竟我还有业务要做。好在她是个识大体的姐,每次来总是颇带小心地找个靠边的地方坐着,除非我闲下来主动与她扯淡,否则,她都不动声响地埋头忙自个活儿。有时候坐久了,她也会显得很不耐烦地撂下手中的活计,乘机耸动一下肩胛骨,或伸下懒腰什么的。
我与她斜对面地坐着,中间就隔个电脑荧屏。虽说没有怎么正眼瞧她,但她的容貌、神态总是在我眼前晃动。我甚至能感觉到她的身子骨不是很利落,有一种人上中年的僵硬,不灵便。可能是长期缺乏运动的关系,人坐在那里上半身总是不自觉下沉,松垮的腹部给人的感觉就像一团糍粑耷拉在那里。尽管面部经常做护理,但是效果不太明显。我是没地方去,闷得慌,经不住别人一说,跑去打发时间罢了,哪图什么美不美的!她提高嗓门,神态似有些不太好意思,仿佛被人识破她去美容店美容是个很不光彩的事,因此做出一副怪难为情的表情来。我乘机鼓劲她说,你有这个条件追求美好,为什么不?做女人就得力求精致完美,这是时代赋予我们女人的权利,否则就会被社会当成残渣次品给淘汰掉的,知道吗?听我这么一说,她神态坦然多了,开始同我谈论起服饰,馨姐,你看看你那里有没有适合我穿的衣服,帮我挑两套。穿戴上你在行,我相信你。她态度诚恳,人也变得落落大方起来,并不像叶曼玉之前说的性子木讷,缺乏有钱人的那种大家子气,也不完全像她自己说的,去美容店美容并不是在乎妍媸,而是打发时光。说白了,她就是神情太拘谨,觉得自己不是追求美丽时尚的料,对生活缺乏信心,然而内心却又充满了向往与不甘。
叶曼玉说她曾经是一个蛮能干的女人,可惜这种能干现今已派不上用场。过去女人三天织件毛衣,一晚上纳双鞋底都算是本事,被人夸上了天。现在,我一看她没完没了地织衣勾鞋,就觉得土得掉渣,跟她的集团老总太太身份很不匹配。之前因为交往不深,所以我不便明说。
立夏那天,我见她怀里仍揣着个毛线团团,两只手绕来绕去,不停地忙活着,实在忍不住,终于直言不讳地表明了我的态度跟看法。我不做这些,还能干啥?总不能就捧着两个膀子干坐着吧?她边说边不无尴尬地咧嘴一笑。她的话突然提醒了我,我不由暗暗骂自己脑残!我怎么就想不到动员她去发展会员?众所周知,直销行业靠的就是口对口地宣传推广,扩充会员数量,带动市场销售,从而增加个人的营销业绩……唉,我怎么就这么笨呢?竟把我结识她这大半年的有利时机给白白地荒废掉!
三
你让我去推销产品?不行,不行,我哪是这块料呀!戴桂香的头摇得跟货郎鼓似的。她有这种反应一点也不为怪,我最初也是这么过来的。因此我立马语气缓和地勸导她说,产品你也用了,好不好你也看到了,都是纯植物制造的绿色产品,无论吃的,还是用的、洗的都一应俱全。你到商店买也是买,而且还达不到你想要的效果……其实这些话我之前也没少说,戴桂香不是不明白。为了显示产品的功效,我还把戴桂香未吃产品前的样貌拍了照。戴桂香也承认说她比以前瘦了,人也精神多了。以前她从我这里拿衣服都在3XL,现在穿2XL正合身。其实我过去并不胖,胖就是这几年没事干,人变慵懒了,吃东西没节制。她说,我现在学习你和叶姐,坚持跑步,晚饭不饿不吃。就是嘛,如果不是因为产品给你补充身体能量,你哪来的劲头跑步?为什么以前吃东西没节制,现在晚饭不吃也不觉得饿?这都是产品的功劳!知道吗?我紧跟不放地诱导她,就像当初竭尽心力地开导她吃我的产品一样。你还真别说,张建军也说我这半年来变化不小,她不无得意地自顾自道。张建军是她的老公,我们平常扯淡老听她提到这个人名。看得出她很在乎他的评价。那是,你也不看看这大半年来你都跟谁在一起。中国有句古训,近墨者黑,近朱者赤,现在该知道我的不薄了吧?为了引她上道,我仍不惜三寸弹舌之力地王婆卖瓜道。馨姐呀,不是我不想帮你,是我人笨,不善交际,做这个没有人际关系怎行?你做你的业绩,不完全是为我,戴姐。我进一步地开导她,你家有那么多员工,要说人际关系你比谁都占优势。不行哦,普通员工能拿几个钱,哪舍得吃这些?她一惊一乍地又道,不过有一个人我去找找,估计差不多。谁?我们公司的副总杨雨梅。不知咋的,冷不丁听她提到这个人名,我的脑神经像是遭遇了短路似地一时接不上神来,直愣愣地看向她不知如何作答。她却径自说道,杨雨梅人很大方,社交面广,论气质相貌,即便是叶姐,也远不及她,我这么说你不会生我气吧?她嘿嘿地笑道。语态里饱含着一种替杨雨梅骄傲的味道。不待我作反应,又道,杨雨梅你见过的。那一次,叶姐店里的美容师小红同我们公司的业务科经理小王结婚,婚宴上她也在。当时大家起哄要她唱歌,她还同我们家张建军合唱了黄梅戏《夫妻双双把家还》,你不记得了么?看她动情的追忆里不曾有丝毫的醋意或不快,我不由发自心底地叫她一声傻大姐。
我怎么可能不记得呢?那晚,我和叶曼玉作为女方的客人出席这对年轻人的婚宴,戴桂香随她老公作为男方的贵宾入座首席。可是没有一会儿,戴桂香便把她这尊贵的老总夫人位置让给了一位着装时尚、气质优雅的年轻女人,自己却甘愿坐到同来的员工席上。我和叶曼玉就坐在她隔壁桌上,因此对她的一举一动看得十分清楚。戴姐什么意思,和老公坐得好好的,怎么跑到另一个桌上?我轻声同叶曼玉咬耳道。谁知道呀,也说不定是被她老公暗中支走的呢。叶曼玉说。我原本还想打探坐在戴桂香位置上的女人是谁?听她这么一说,心下便隐约明白几分,耳畔顿时回响起小红不久前跟我说的话,戴姐真孬,居然放心把自己同丈夫辛辛苦苦打拼来的家产拱手交给别的女人掌管。你知道吗?我听小王说,公司里的人背地里都管她叫老板娘了。叫老板娘又能怎么样,她还不是给他们家打工?我总是抱着一副息事宁人的态度回应她说。
照此看来,小红所言没错,戴桂香这个老板娘身份已经名存实亡,保不准哪一天就被清扫出门,连个名分都不留。过后我一直想当面问问她,为何那晚同老公坐得好好的,后来却跑到别的桌上?可又担心自己出言不慎,破坏了她的心境。现在倒好,是她自己撩的头,我不妨满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就此探探她是怎么想的。你是说那晚座位的事呀?是这样的,首席当时人数安排得刚刚好,杨雨梅是公司副总,原本就被安排坐首席。哪知后来又新添了他们老家的一个村干部,建军于是就让我去职工席上陪陪员工。戴桂香轻描淡写道。果真如叶曼玉猜想的,是张建军支走她的。看来戴桂香的脑子真不咋地,百分之百的弱智啊!
不过话说回来,戴桂香买我的产品也就是从那段时间开始的,之前我怎么开导她都没用。我当时就怀疑她一定是受了张建军同杨雨梅在众目睽睽之下,亲昵表演“夫妻双双把家还”的刺激。若不然她怎么舍得一下子拿出一万多块来买我的产品,继而又在叶曼玉那里做了个4万元的身体护理项目。张建军道貌岸然,杨雨梅艳美如花,两人台上那么一站,台下顿时响起阵阵如雷般的掌声、喝彩声,戴桂香呆呆地观望着,谁知道她内心是骄傲还是自卑?我不明白她为何还要介绍杨雨梅来吃我的产品,而且从她的谈吐里根本察觉不出丝毫憎恶或妒忌对方的意味。我实在搞不懂她是怎么想的,可我又不便多问。我的职责就是督促她尽快拿下这笔订单,至于其他闲事少管为妙。
四
馨姐,要不哪天你同我一块去公司找她,我怕我嘴笨,说不好。临别时戴桂香突然对自己先前的提议表现出后悔的意味,做出一副搪塞推诿之态。我当然不能由她,我说,不怕,你是华美集团公司的老板娘、杨雨梅的半個衣食父母,在杨副总的眼里,谁的面子都不及你大!除非你不开口,否则,她不会驳你情面。我不顾一切地抬举她,试图给她信心和勇气。好吧,我试试看。她总算应允下来。之后我等她消息,她倒好,足有半个多月不见踪影,像是打人间蒸发似的,打电话,关机;发微信,没回音。之前几天不见她过来我还蛮欣慰的,心想:她一定是在走动关系,帮我推销产品呢。再后来没见她我又想:是不是她与杨雨梅生意没谈妥,不好意思来见我?问叶曼玉,她也说不清楚,像是有好些日子没来做护理了。难道她生病了么?这么想着,心底不由生出恻隐之情。虽然我知道她公司在开发区,但听她说过,除了一年一度的“年庆元旦”她去凑个热闹,平常根本不去公司伸头。至于她家住哪儿,我还真不知道。她每次来我这儿都是走着过来,应该不远。可是再不远,不知道具体地址也无法找啊。想到这里,我不由责怪起自己的粗心大意。
过去她若走亲戚或出游什么的,总见她提前几天就开始咋呼,如,下个星期四老娘过生日,我得提前一天回去准备。或,公司下个月组织员工郊游,路不远,到时我也跟去凑个热闹,等等,然而这一次她什么都没说。临走的时候,我说,等你好消息哈!她咧嘴一笑,说,还不晓得小杨可买我的账呐!”话语里似有无奈,却也不无欢快的成分。我仔细回顾她“隐匿”前的思想动向,企图从中寻出点“失踪”端倪。会不会是杨雨梅从中挑唆了什么?我的思绪突然转之杨雨梅的身上。前面说过,直销市场概念混乱,身份尴尬,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心甘情愿地接受它。就杨雨梅目前的身份来说,她什么样的高端产品没见过?她若能一下子应允了戴桂香的来意,那也太表明了她思想庸常,缺乏主观意识。因此,她完全有可能按照自己的主观论断给戴桂香灌输点什么。如此想来,戴桂香玩失踪一点也不奇怪,她分明是在刻意躲避我!这么一想,心情便愈发感到焦虑不安,由先前惦记,迅速转之一种莫名的懊恼。
心情不好,身体也变得极端疲乏,不由想到去曼玉会所找小红做个身体,借此散散心,缓解一下心头的郁气。
小红怀孕休假了,哎呀,现在的孩子娇得很呐!叶曼玉没好气道。见我一屁股瘫在沙发上不想动,她顺势坐到我的对面,扬动起眉头,不无关切地轻声问道,怎么,戴桂香还没消息?没呢,估计她不会再见我啰!我不无沮丧地道。不会的,一定是家里有什么事。你打电话问我,我还特地查看了记录,她最后一次过来做面部护理是4月29号。正常一个月做4次,她倒好,这个月都快完了,还一次没做,以往从没有过的哦,电话打过多次,都显示关机。叶曼玉的话引起我深思,若真是杨雨梅跟她说了什么,也只能是针对我,不至于连曼玉会所都一概回避吧?想到这里,我的头皮竟然没来由地紧了下。这晚,我梦见她了,馨姐,你猜我给你带什么好吃的了?还和平常一样,手里没少拿她的针线包,一副乐呵呵的样子。吃吃我做的炒米糖,是不是比商场里买的好吃?梦里我竟然没有忘记她的失踪,我问,这么多天你都去哪了,怎么到现在才来?她说,我哪都没去,就在家里。看她神态安详的样子,我顿时生出一种莫名的恼火,把我这么久积蓄对她的担心、惦记全都倾泻而出。我不记得我都说了些什么,我只记得梦里我一副喋喋不休、唠叨指责她的情形很逼真,跟我醒来时的心情是一致的。至于她说的炒米糖是方块的,还是球状的,有没有打开让我品尝?我没有丝毫印象。我是被自己吵醒的,醒来时便再也没有睡意,心情全然沉浸在梦里戴桂香喊我吃炒米糖的情景里。
戴桂香的厨艺不错,她跟我说过,她曾在他们公司食堂干过一段时间炊事员,员工们都爱吃她做的饭菜。后来张建军不想她太劳累,便没让她再干下去。想想也是,那么大一个公司,让老板娘下厨给员工做饭,也是有薄体面。不过我倒是很庆幸自己平常没少吃她亲手制作的传统美食,如南瓜饼、蒿子粑、米粉蒸糕等,都是她最拿手的厨艺。过年的时候她也的确送过我一袋子炒米糖。现在回想起这些,我便觉得我对戴桂香的惦记,也不全是出自一种利益上的觊觎,其间也还积攒了一定的个人情感。
甭管我的惦记出自何种心理,戴桂香就是像蜗牛一样缩在壳里不出来。随着时间的推移,我愈发感到我们之间的缘分已就此搁浅,想让她还像之前一样,随意来我工作的小屋串门,恐怕不太可能。
然而,令我没有想到,某一天,我正在外面跑业务,戴桂香突然给我发来信息,说她最近生病了,并且病得不轻,差点就去了阎王爷那里。看到信息,我立马拨通她的手机,问她人在哪里,我去看她。她说不用,等精神好点她自会过来。听声音恹恹的,似是气力不足的样子。
五
戴桂香没事,我便放下思绪,不再一门心事想着她。这天上午,我去参加一个直销会,开完会已经11点,正准备回店去,不想戴桂香恰巧这个时候打来电话,说她就在我的店门口。
算来我们该有一个多月没会面了,我怔怔凝视她很久,越看越觉得不对劲儿——戴桂香还真的病得不轻,与人对视,眼神涣散,像个抑郁症患者。先前一副滚圆的腰身不见了,犹如一个刚生完孩子的女人,身体突然地变单薄起来。一张原本皮实圆润的大脸盘子变得疲沓而松弛,憔悴不堪。是戴姐吗?你怎么成了这副样子,我都不敢认了。我将目光锁在她的一双空洞无神的眼睛上,怯声道。你看我是不是像鬼?她不无自嘲地强挤出一丝笑意问道。你到底得了什么病呀?我不无胆怯地避开她的视线,半带疑惑半是关心地询问道。是杨雨梅、杨雨梅那个狐狸精,她想抢我的丈夫,夺我的财产呗!她做出一副咬牙切齿的愤慨表情,眼底里盛满怨氣。至此我才弄明白她这不是病,是大脑受到过度刺激,气成这样的。
我给她倒了杯水,想让她缓缓气,不可以再这么激动下去。她接过水杯,一旁坐下。这一次,她就捧着两个膀子,啥针线活也没带。
我太傻啊,一下子呑了50片安眠药哩!她似有后悔的意味说道。她并告诉我,这一阵子她住在医院。我说,不急,你慢慢说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不是让我去向她推销产品吗,我想,反正我也没什么事,如果真能说服小杨,从此我就跟你后面做直销,正好打发了时光。我怕建军反感,所以没敢告诉他。戴桂香有气无力地向我细细描述起来。
“嘭嘭嘭……”可能是很久没有做事,人太空虚,现在终于能找点事干,心情免不了有些激动。我猛地敲打着杨雨梅的卧室门,我听食堂的炊事员老李说她在房间,因此也顾不得叫唤她,只知道敲门。谁呀?小杨趿拉着拖鞋把门打开,突然我看她瞪大眼睛,显出一副惊慌失措的相,像是要把我拒之门外的样子。但很快我就见她镇定下来,说,大姐你有什么事,说吧。我说,小杨,我找你的事不是三言两语能说得清的,你还是让我进去说吧。这时候我看到楼下远远站着一群人,一个个交头接耳似是看热闹的。我奇怪了,我没想到,就在这个时候张建军从门里走了出来,皱着眉头,一副先声夺人的熊样,问我跑来做啥?至此我才明白楼下的那群人为何站在那里观望。他们一定以为我是来捉奸的,就连张建军也是这么认为,他们还以为有人给我通风报信了呢。看来公司里人都知道这事,就我这个大傻瓜被蒙在鼓里。
戴桂香说到这里,越发的恼羞成怒,不能自禁。馨姐,我感谢你,这次多亏你给我派发这么个任务,让我碰上,不然我这个大傻瓜永远被蒙在鼓里。你还说,我都懊悔死了!早知这样,我是不会劝你去的。我不无悔过地截下她的话题,进而又宽慰她说,好了,戴姐,别再尽想着那些不愉快的事,身体为重!馨姐,你不是我,你不懂!我的心现在都气肿了,想想都觉得憋屈!我戴桂香虽然乡里巴叽的,但曾经也是个事业心很强的人,身后曾也跟过十来个职工……那会儿他在大队做文书,对家传的手工作坊根本不感兴趣,都是我带人起早贪黑地干。我和他自小在一个村子长大,那个村的地名叫戴家墩,不知你可听说过?戴家墩的挂面、粉丝很出名的,就是我们家生产的……后来,政府给政策,鼓励民营作坊做大做强,张建军于是就动了野心,把厂子迁到了龙城开发区,我听信他的安排,把当初辛苦积攒的第一桶金全都给了他扩大企业规模,让他顺利地当选这个家、那个代表的,他倒好,不仅不感念我的好,反而还嫌恶起我,把我支出公司,说得好听,说让我赋闲在家享清福,是对我过去辛劳的一种补偿。其实就是嫌我碍眼,成心要撇开我!戴桂香边说边又不自觉地流露出一种咬牙切齿的表情。
戴桂香的完好出现,令我有一种如释重负之感。为了表达我的善意,这晚,我特地打着为她压惊的旗号,在女儿阁酒楼备下一桌筵席,酒是女儿红,叶曼玉带过来的。小红也过来了,席间大家把酒杯频频举向戴桂香,一致劝慰她振作精神,越是大敌当头越要保存好自身实力。什么是自身实力呢?小红认为是钱,戴姐,你只要把钱管紧了,什么都不怕!叶曼玉则认为是不老的容颜,戴姐,我跟你讲啰,人不管到什么年纪,都不要放弃对身体和容貌的保养。话到这里,戴桂香的眼神不由黯淡下来,说,我天生就这副骨相,再保养也拼不过那个狐狸精呀!话不是这么讲,戴姐。小红出于对职业的忠诚,同时也是替老板叶曼玉辩护,她说,保养是一种文化,更是一种生活态度。你一旦自觉地将它当成一种自身修炼来做,效果自然而然地会呈现出来。算了吧,戴姐现在心情不好,我们就少谈论这些不着边际的话题,还是聊点别的吧。我不想让戴桂香误认为我在摆设鸿门宴,给她上洗脑课什么的,因此赶紧岔开话题。
六
自女儿阁相聚后,我和戴桂香很少再碰面,听说她回公司上班了,具体做啥工作不太清楚。老板娘嘛,也无须做啥具体工作,把老公看好了就OK啰!猫在能避鼠,是不是?这是小红那晚上专对戴桂香的情况发表的言论,不想戴姐还真把那丫头片子的话当真了。
听叶曼玉说,戴姐最近来她这儿做过两次面部护理,精神比之前好多了。发型做成短卷发,挺时尚的,着装也比之前有所改观,总体来看还不错。
听了叶曼玉的话,我便忍不住好奇地想见见她的新发型,因此这晚我给戴桂香发了一条微信,让她发张自拍照给我。然而她却所答非所问地回应我道,张建军也不知死哪去了,我的电话他现在都不接了。我说,男人嘛,总该有一些应酬不是?况且他还是个企业老总。你也别把他看得太紧了,凡事过犹而不及哦。我哪有本事看紧他呀?我担心他在外面胡乱饮酒伤了身体。自从那个狐狸精辞职离开公司后,他就没给过我好脸色看。每晚喝酒到深夜,不醉不归。我待一段时间看看,真不行也走人,随他怎么搞就怎么搞!戴桂香赌气地说。话到最后,她哪还有心情玩自拍。
秋后的日子短了许多,晚上才9点来钟大街上就没什么行人了。我正准备关门回家,不想戴桂香这个时候急匆匆地走了来,急慌慌地说,馨姐,快快,把你手机给我用下。你手机呢,干吗用我手机?我被她弄糊涂了。我手机打,他不接哦。你不知道,财务科小张给我打电话来,说他中午请银行的人吃饭,喝得不省人事,晚上还喝……她边说边一把抓过我的手机迅速拨打起来,手机响了无数声就是没人接听。无奈,她又把电话打给那个张会计,张会计告诉她,张建军喝多了躺在沙发上休息,没听到手机响,可能是调了静音吧。他让戴桂香放心,他在陪客人打牌,等张总醒了他让司机送他回家。哎哟,这过的是什么日子呀,还不如我当初在乡下过的日子强?戴桂香绝望透顶地顺势坐到一张木凳上,继而兀自唠叨起来,早知这样,当初不该上城里来遭这份罪。虽然那个时候人辛苦点,但内心却是无比踏实,一年到头进不了两趟城,怀孕临近分娩了还在干活。没有办法呀,活多催人忙啦,货做得快销得也快。哪像现在,货做在那,销不掉;房子竖在那,卖不掉;数百亩土地征在那,不能发挥作用;几百号人跟在后面忙死忙活的反而还落下一屁股的债。顿了顿,忽见她神色紧张地放低声音道,听说银行开始紧贷,还不知道前面是狼是虎?那么多的个人集资款到时候拿什么偿还?唉!这种没着没落的日子何时才是个头啊?戴桂香说着,说着,泪水止不住扑簌簌地望下掉。这是我认识她以来第一次见她落泪。即便上一次伤心成那样,她也只是咬牙切齿地说说气话,却不曾落过半滴泪水。
七
戴姐决定要回乡下去住,之前做身体的4万元钱只做了一半,余下的钱她让我退还给她,说不做了,叶曼玉微信上不无沮丧地告诉我说。我知道,戴姐前几天也跟我说了,企业不好嘛,她计划回老家再拾起老本行……孩子在国外读书需要钱呢。怎么回事嘛,那么多人的一个企业居然创不出赢利,让她一个女人家再走回头路?叶曼玉心有不甘地纳闷道。是啊,当初我们可都是把她当作一个有钱的主,劝她做这项目,吃那产品的,这才多长的时间?所以说,人生只有经历,没有拥有。我不无感慨地应和她说。哟,馨姐什么时候成哲学家啦?叶曼玉不无调侃地道。我正寻思着怎么回敬她,不想戴桂香这个时候突然而至。这么巧?我颇感诧异,竟然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怎么叫巧,是不是你要出门啊?没关系,我待一会儿就走。她显然是误会了我的话意,自从出了杨雨梅事件后,她很少再来串门,有啥事偶尔微信上与我聊聊。
她告诉我,她打乡下来,这阵子在乡下修整老屋,缺一些材料,过来采买。还真的回去啊?望着她一副饱经风尘的样子,我忽然生出一些怜悯与不舍。是啊,不回去不行呀,再这样荒废下去我会疯掉的!有你说的那么严重么?我笑道。怎么不严重啊?自从我人住到城里来,脑子就开始不灵敏了,舌头也变得僵巴起来,走路不知往前还是向后,失去了把控的能力。有时候看著人家小孩吹泡泡玩,我就联想到我们家的公司,表面上光光亮亮的,实质上就是个泡影!一段时间不见,我没有想到戴桂香突然变得勤于思考,而且话语流利,都快叫我刮目相看了。是不是这段时间回到乡村,家乡的那片蓝天沃土又重新唤起她的希望和信心,让她变回到从前的自己?虽然肤色黑了、糙了,但精神却是出奇的好,与之前那个时时显露出羞怯与自卑的她分明是两个人。
馨姐,我来是有一事求你哦。她终于开口向我说明来意,我昨天开口跟叶姐要回那两万块钱,她心里像是不痛快。你回头帮我说说,我是不得已呢。张建军死爱面子,坚决反对我回去,我还能指望他拿钱支持我吗?继而她又告诉我,老家旱地多,她计划承包下来种红薯和麦子,实行生产加工一条龙发展。现在市面上还经常有人打着戴家墩的粉丝、挂面出售,等我的作坊开起来,我要让你和叶姐尝尝什么叫戴家墩特产?那筋道,那口感,好得可是没话说哟!都叫人无语了,还好?我受她的陶醉神态感染,故同她开起玩笑来。
叶曼玉并非那种不明事理的人,听说戴桂香急于用钱,很快通过支付宝将钱退还于她。
八
一年后,华美集团公司因资金链断裂宣布倒闭。张建军涉嫌个人集资款无力偿还被众多债主告上法庭,后由戴桂香出面协调,她说,只要张建军不被判刑,协同她重操旧业,就有希望还清大家的所有债务。所以,她恳求债主们给他们夫妇重头来过的机会,放过张建军一马,否则,她一个妇道人家就真的什么都不能保证……债主们见她说的在理,便同意撤回起诉,表示暂不追究。
五月的乡村,天空沉静,草木欣然,大地洋溢着一派生机。想必是原野太美丽了,戴桂香总是禁不住喜悦地在田头给我打开手机视频,让我在分享大自然生态美景的同时,又欣赏了她那撸起袖子,绾起裤腿,一副铆足劲头的女汉子形象。有时候她会把镜头对准那一片丰收在望的麦田,骄傲地向我炫耀她的战地成果。跟我之前认识的她,简直判若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