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中伟
一本存折
父亲于2002年1月13日在乡邮政所开了账户,到2007年5月28日换折时有933元存款,2008年10月28日他最后一次支取了100元,余额为439元。
2002年前,我家没有存折、没有资产,只有两间草房。
1988年,我8岁半,和母亲住进了那两间草房,与父亲组成了一个新的家庭。
他一米七,一只脚有点跛,走路稍微有点踮;他常穿一条深蓝色裤子、一件发黑的白衬衫,显然成了母亲数落他不讲卫生的最大资本;长方形的脸上布满了硬硬的胡茬。开始与其相处还是有些尴尬的,毕竟是突然与一个素不相识的人生活在一起。直到两年后我才开始叫他父亲,他也把我当成了唯一。
记得那时,村上一个无赖把我推进了屋后的泥沟里。正巧被父亲看到,他非常气愤,指着那人质问:“你咋欺负一个孩子……”
父亲说着准备拉开那个无赖,可是反被那个无赖一推,只听“啪”的一声,腿脚不是很好的父亲也跌进了泥沟。我们两个离得非常近,我可以听到父亲呻吟的声音。顿时,我们身上沾满了发臭的黑泥。父亲想站起来,可是打了几个趔趄才站起来,刚走出泥沟,还没有交手,又被沟沿上的无赖推进了泥沟。父亲一个轱辘站了起来,那时我非常担心父亲,于是挡在了父亲的身前,忍着痛说:“爸,别打了……”
事后,父亲贴了很久的膏药,肩膀疼了近半个月。母亲却絮叨父亲没有根,人人都敢欺负他。
再说,我考上了初中,家里没有钱。为了让我上学,父亲把家里值钱的东西都卖了,连那棵准备为他打棺材的大树都挖掉卖了!
1997年,我辍学外出打工后,生活条件开始慢慢有了些改善。2001年我家开始建新房子,很快还通上了电。
第二年,父亲在乡邮政所开了账户。2002年到2007年因换存折看不到父親存款、支取的详细情况。
我整年在外忙碌,再见到父亲时,他已病倒在床上了。经过近半个月的抢救,父亲的病得到了控制。虽然瘫在床上,但头脑非常清醒。每当为父亲擦脸洗手时,每当为父亲喂药喂饭时,每当为父亲戴接尿器时,每当为父亲清理大便时,他总是流泪不止。
我和年迈的母亲陪着他在医院看了2009年的春节联欢晚会:“爸,又一年啦,放点钱在你身上吧。”
“中……”父亲笑了,我也笑了!
过完春节不久,父亲病情进一步加重,2009年2月15日早上离去。邻朋亲友说:“亲儿子也不会给他爹擦屎,得那病谁都不会看,净败钱。”还说,“你父亲走得非常满足,那泪水是感动的泪水、幸福的泪水。”
办完父亲的后事,母亲给了我一个存折。她不识字,不知道有多少钱。我看了一下说:“还有400多块钱。”从存折上可以推测父亲最后取钱可能是感到自己的身体不舒服,这从他买药的收据也可以看出。
2008年9月5日,父亲存了500元。这500元肯定是秋后父亲卖了一部分小麦和杂粮换得的。从母亲一直重复的哀怨的话中便知:年头里他卖点子粮食,一直说要叫你回来过年哩,这年过哩可真是好啊!
再往前看,2007年8月父亲存了400元,与2008年9月存的钱差不多。看来,在父母省吃俭用下,每年都可以余下几百块钱。
2008年6月1日,父亲取了200元。那时节,正是农忙,取出来肯定是买些粮种或是化肥之类的东西。因为平日里,他们电都不舍得用,天一黑就睡觉了。不然,就是他们谁生了病,否则是不会取那么多钱的;2008年2月21日,取了300元。那是小麦要施肥了,3亩多地3袋化肥的费用。2007年12月15日,取了200元。这很容易推测了,过年了嘛总要花钱的。2007年6月6日和27日分别取了100元。
2007年5月28日换折,余款933元。
一条黄狗
父亲去世后,年迈的母亲很少吃饭。再次丧夫,对她伤害实在太大。母亲千篇一律地重复着那句令我心如刀绞的话:年头里他卖点子粮食,还说叫你回来过年,这年过哩可真是好啊?你白死哎!
母亲是个命苦的人,生父去世后,母亲为了抚养4个孩子,嫁了3次。孩子长大后,两个不孝,已命归黄泉;一个心地善良,缺点就是说话声音太大,还跟随了我的第二个父亲,离我们家有五六里路;剩下的就是我,整天为生计奔波在外,几乎没有时间回去看他们一眼,更别提照料了。
“不去,哪都不去!”母亲态度十分坚决,她拒绝了我三番五次劝她随我一起到江南的请求,“哪都不去,恁爹孤零零哩,俺哪都不去。”
母亲又是个勤劳善良的人。个头虽属于小巧玲珑的那种,都是与父亲一起下地干同样的农活。一会儿父亲拿犁具犁沟,母亲撒种,隔一会儿就是母亲犁沟,父亲撒种;一会儿是父亲拿喷雾器为果树打农药,母亲压压杆;隔一会儿又是母亲打农药,父亲压压杆;一会儿是父亲扶篓播化肥,母亲拉播种篓;隔一会儿又是母亲扶篓播化肥,父亲拉播种篓。干完一天的农活,洗衣做饭常常是母亲一人承担。还有一家人的饭菜都是母亲亲手做的,做好后亲手盛好,再亲手递到每个人的手里。饭后大家碗筷一扔,母亲再刷锅喂猪。她一生任劳任怨,常常忙到深夜。总是日复一日,从年头忙到年尾。
如今,望着无神双眼和瘦弱身躯的母亲、望着骗着她才肯吃点饭的母亲,我多么想让她跟我一起来到江南以便更好地照顾她,可是她不肯离开父亲半步、离开家乡半步。
“妈,我买了两张票,跟我去江南吧!”这是我最后的招数了,为了让她跟我走,我还加了一句,“退不了啦!”
无精打采的母亲一听到后半句,立刻有了精神。那皱巴巴的脸像干枣一样,眼睛直瞪着我。突然,鼻子翕合几下,涕泪俱下。瘦小的母亲嘟噜到地上,她还哭了起来:“对恁说白买,不听话啊,净败钱。不去,哪都不去!”
我一听不妙,赶紧去搀扶,并把即将遮住她眼睛的浅蓝色的破旧的毛线帽子给她扶正,安慰母亲说:“可以退……可以退。”
实在没有办法,我找了一条半大的黄狗给母亲,嘱咐她一天三顿喂,一定要养得肥肥壮壮的,好看家。
令我内心有一丁点安慰的是,母亲似乎找到了精神寄托。她把好吃的都拿出来喂狗,同时自己也往嘴里送。每逢喂狗,母亲就会笑着对我和邻居说:“恁看这狗,真撇,白面馍都不吃,光吃菜、吃肉。”
身在千里之外,母亲在老宅里开心喂狗的情景如同一幅精美的乡村图画嵌在我的“睛框”里,挂在我的“窝房”里,浸在我的“梦乡”里。
一段路程
河南周口与江苏常州相隔1600多里路。一端是生我养我的地方,生活着我的父母和亲人。一端是追梦圆梦的地方,有着我的工作和事业。
去年夏天,父亲病了,但没有惊扰我。直到年底我才得知父亲病重的消息。当我火速赶到家时,母亲看见我伤心欲绝地说:“恁爸病了啥都不吃……”话音未落,瘦骨嶙峋的母亲已经是个泪人了。我搂着母亲、抱着母亲不断地安慰她、安慰她。然后去看躺在病床上的父亲。喊了半天,父亲眯一下眼,眼角旋即滚出泪珠,我立即打了120电话。
父亲的病情稳定后,我把母亲接到了医院。没想到的是那竟成了我与二老一起度过的最后一个春节,虽然在医院,但那是父亲、母亲多年的愿望。之前,他们二老年年盼着我回家过年,而我总是趁出差的机会回去。相距虽不到两千里路,有时却感觉像是十万八千里那样遥远,转眼已经有4个年头没有和老人在一起过年了。
父亲病情进一步恶化,很快与这个世界隔绝,与我只有短短20年的缘分。
父亲去世后,母亲的精神受到了重创。数月后,母亲做好饭时还站在门口不断喊父亲下楼吃饭,喊我吃她在院内种的葡萄、种的西红柿。
7月29日,母亲没来得及给我托一个梦就匆匆地追随父亲去了,而我在千里之外毫无察觉……与我也只不过30年的缘分。
从此,我们之间的那段路更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