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金息
一颗匠心,一方黏泥,在一双巧手的捏制下,它抟土而成,婉转而生;它在陶轮上旋转,翩跹起舞;它疯狂热恋,经历烈火的淬礼。随后,它走入寻常百姓家中,日子如流水,平缓地流淌。时而在冷水中沐浴,时而在蒸笼里桑拿;有时被捧在手心,有时被扔在水盆;它吃过素,茹过荤,五味杂陈,尝尽百般滋味。它,不是元青花,不是明斗彩,也不是清珐琅。只是——普通的粗陶碗。
伏地盘踞的“苍龙”
一座古龙窑,内壁残留着烧制留下的釉痕,见证了它的古老和沧桑,也保存了民间技艺的火种。
在桂林市临桂区五通镇桐山村的一个小山坡上,一座历经百年的古龙窑,炉火仍在燃烧。由9座单窑串连在一起,从下往上一字排开,窑与窑相通,如一条伏地盘踞的苍龙,故名“龙窑”。龙窑直径约2.5米,长约10米,窑身用岩石、红砖和黄土垒砌而成,上面建砖柱木结构长廊,瓦檐遮盖,以遮阳避雨。共有19个窑口和火眼,窑头在下方,窑尾居上,为排烟道。
建造龙窑选址很有讲究,一般选在坡地上,窑体倾斜设置,产生烟囱效应,能克服料垛阻力,空气流通更顺畅。窑体坡度约30度,坡面越陡,烧窑时火焰抽力越大,越节省燃料。古人利用自然山坡和火焰上升的原理建窑,显现匠人的非凡创造。
远近闻名“桐山碗”
民谣云:“五通甘蔗,仁和爆竿;东板草席,桐山粗碗。”五通镇是原义宁县府所在地,桂北四大古镇之一,历史悠久,文化底蕴深厚,许多民间传统手工艺在这里代代相传。发源于越城岭余脉横岭界的义江,从五通古镇穿流而过,蜿蜒曲折,静静流淌。以前在义江流域各乡镇集市卖的陶碗、陶盆、坛坛罐罐多数都是桐山龙窑烧制的,桐山碗在当地更是远近闻名。
在义江流域有数百个村庄,烧制陶器的村庄甚少,为何桐山村独辟蹊径?据村里的老人介绍,桐山村烧制陶器的历史始于何年何月已无史料记载。当年贵州一位黄姓师傅因避乱到桐山村安家,以制陶手艺为业,并逐渐传授给村民,产业不断做大,至今最少也有一百多年的历史。桐山村烧制的粗陶碗,当地人俗称“粗碗”,以实惠、耐用、透气、耐蒸而出名,现在农村办酒席蒸扣肉,很多地方都还沿用桐山碗。
20世纪70年代初,是桐山村烧制粗陶器最鼎盛时期,成为当地重要的经济产业。村里有5个生产队,每个生产队几十人出工,每天两三百人的劳动场面,热闹非凡,蔚为壮观。当时最多的时候有6座窑,每座窑一个月最多能烧制3窑,可见当时的产量是很大的。
烧制的产品有碗、钵、茶壶、水缸、米缸、酒坛、酸坛子等家中日用陶器,产品繁多,小到只能装两三斤东西的豆酱坛子,大到可装两三担水的大水缸。但当时的主要产品是豆腐乳坛子,供给桂林市豆腐乳厂,需求量很大。无论产品大小,全部工序都是纯手工制作完成的,没有模型,更没有机器设备。
到80年代初农村分田到户后,人们生活水平得到提高,农村办红白喜事的菜品陆续增多,碗的需求量日渐增大,产品也根据市场需求,逐渐以碗为主。桐山村的龙窑也由生产队集体烧制转为各家各户独立烧制或者几个家庭联合烧制。
现在,只剩一座龙窑,产品也很单一,只烧制粗陶碗一种产品。
“一烧二釉三制坯”,粗陶碗可不是随便捏成的
桐山粗陶制作一直沿用传统手工艺,延续百年。要经历炼土、制坯、晒坯、修坯、施釉、烧窑、出窑等工序。
“要烧出一个好碗,泥巴是很重要的,不是随便一坨泥巴都可以。”为了得到好的窑泥,经常要挖到田2米以下才能找到,白腊泥是制作粗陶器的最佳泥料,工匠们称之为“佳泥”。苏东东师傅牵着一头大水牛,在装满泥土的圆形水池里来回转圈,踩拌着池子里的泥土,泥土冒过水牛的膝盖,走起来显得很吃力,边走边踹着粗气。苏师傅说从田间取土回来后,按比例掺入一定的沙子,在水池中浸泡一两天,放干水后用牛或人力在池中来回踩拌使之均匀、细腻、更有韧性。然后将泥搬至作坊,反复揉搓,把泥中较粗的沙石颗粒剔除后方能制作坯件,这就是传统的炼土工艺。
将一团炼好的黏土放入模具中,一手转动陶轮,一手控制木闸,用木闸按压住模具中的黏泥,不到一分钟,一个碗坯子就成型了。然后再進行切边、拉边、润水、光滑,师傅们干脆利索,动作娴熟。润水时水放多了,碗易开裂;水放少了,碗很粗糙,放水多少全凭师傅的经验把握。制坯是最能体现师傅制作水平高低的环节。制坯成型后将碗置于模型中晾晒,称为“晒坯”。然后将碗坯从模型中脱出,并继续让其自然风干后进行修坯,去除碗边的棱角和坯件上的瑕疵。
远远望去,晒坪上两个人正吃力地推着一个上千斤重的圆柱形石碾子来回滚动,咋一看还以为在拍五六十年代的电影呢!原来是两位师傅在“碾釉”。就是将谷壳灰、石灰粉、红泥等混合物碾成粉末状,然后放入水中搅拌均匀、过滤,成为釉浆,在成型的坯体表面施釉(俗称上釉)。施釉的方法有荡釉、浸釉、吹釉、喷釉、淋釉等,按坯体的不同形状、厚薄,采用相应的施釉方法。桐山碗是用浸釉方式施釉的。他们使用的釉浆,都是用谷壳灰、石灰粉、红泥等天然的矿物质自制而成,俗称原矿釉。其中含铅、铬、汞等重金属离子微乎其微,属于生态环保型釉浆。红泥的含量决定烧制后碗的颜色,红泥含量多了,碗偏黑色;红泥含量少了,碗偏青色。
只见师傅双手捧着十个一垛的碗坯,将其边缘至碗底约三分之二的部分浸在釉浆中均匀、迅速地转动一周,在碗的周围施釉。碗底不能施釉,如果碗底有釉,烧制出来的碗就会粘在一起,不能分开,成为废品。
桐山龙窑采用茅草、松枝等柴草做燃料,温度在1100度左右,需要连续烧火三天三夜才能停火,要烧掉一万多斤柴草。停火后要隔四天以上,待窑内自然降温到适当温度后方可出窑。烧窑要凭工匠的经验,像苏师傅这样有着几十年经验的老匠人,在烧窑时仍然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他经常把“一烧二釉三制胚”的行话挂在嘴边,“烧窑时火候掌握不好,拉坯塑形做得再好也是白忙。”
桐山粗陶碗,命运该何去何从?
如今桐山村只有苏东东、唐尚成、苏玉连三个人在做碗了。“家里的年轻人都不愿意干这‘泥腿子活,从早到晚和泥巴打交道,又脏又累又挣不到几个钱,宁可到外面打工或者干别的事业。” 苏东东师傅如是说。看到祖祖辈辈传下来的手艺,在自己传承了几十年后濒临失传,苏师傅心里十分矛盾,总希望下一代能继续传承下去,但又不忍心看到他们像自己一样耗费一辈子。“那又有什么办法呢?现在三个人烧一座龙窑,一窑能烧约两万只碗,一只碗卖一块六七,每年最多只做得出两窑,一年下来每人就两万多元的收入。”苏师傅长叹一口气。
苏东东,67岁,憨厚、老实、勤恳,有近50年的制陶手艺,三个人当中他年纪最大,做碗时间最长,技术最为老练,是德高望重的老师傅。他开始做碗和坛子的时候都没有模具,只有一把尺子,其它全凭经验来把握,帮别人定制一米多高的大水缸也只能靠手工细捏慢做。几十年来,掌握了过硬的传统制陶技艺,心灵手巧,身体硬朗。现在每天能做两三百只碗胚子,挑起一百来斤的担子,步履轻松自如。
唐尚成,64岁,制碗、碾米、村干部、园林绿化样样干过,祖上几代人都是以“窑”谋生。他的母亲苏春弟14岁开始做学徒和帮工,挑泥、踩泥、做坛子,圩日还要挑坛子到五通圩上换米,10个碗换一筒米。她从16岁开始就挑着坛子到桂林市解放桥一带卖给船上的老板,早上天还没亮就挑着坛子出发,带着晌午饭在路上吃,下午才能到桂林。卖了坛子后要在桂林住一个晚上,第二天早上才返程回家。
现在86岁的苏春弟老人精神矍铄,身体硬朗,笔者到她家的时候她正在烧火炒菜,准备吃饭。见到笔者热情地上前招呼,满脸笑容。她说年轻的时候日子过得很苦,什么苦活、累活都干过,现在身体没有什么大的毛病,就是脚和腰没有力气,应该是年轻的时候劳累过度造成的。
苏春弟老人的弟弟苏德超今年79岁,曾经也是制陶的一把好手。父亲苏祖茂和叔叔苏祖先两兄弟,那时在当地都是小有名气的手艺人,父亲擅长做坛子,叔叔擅长做碗。
苏玉连,55岁,制碗三十余年,祖辈都是制陶手艺人,爷爷苏祖林解放前就开始做坛子谋生。
粗陶傳统制作工艺被誉为“泥与火的艺术”。由于工艺复杂、程序繁多、效率不高,年轻人都不愿学。同时,因生活条件改善,瓷、铁、玻璃、塑料等容器的冲击,粗陶制品市场萎缩,这项历史悠久的传统手工艺正濒临失传。
《古粗陶碗》诗云:“尧沙禹土塑千年,总为寻常百姓餐。若使一朝空豆粟,翻来自可覆江山。”拙朴的粗陶碗相对于瓷碗而言,给人们直接的感觉是表面不光滑,比较粗糙,它缺少了如瓷器般的玉质美。陶碗的这种粗糙,是因为没有过多的加工,而是用最简单的方法把它制造出来,使它更贴近与人的自然情感。陶碗的美在于自然的变化,不同的土壤、不同的水质、不同的燃烧材料等诸多不同的因素就会产生不同的色泽;而不同的手工制造方式又会产生不同的肌理变化。
端一只粗陶碗,从嗅觉上实实在在地感受泥土的味道,这种朴素的美,往往会给我们安静祥和、返璞归真之感,更让人钟情于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