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猫猴儿”来到了

2018-05-15 10:46魏伯河
神州民俗 2018年4期
关键词:猴儿黄麻老猫

魏伯河

“噢,噢,睡觉了——

老猫猴儿,来到了——”

过去,笔者家乡(山东省宁阳县)的母亲们哄孩子睡觉,每侧卧其旁,以一手轻轻拍着孩儿的腰臀,口中喃喃地哼著这样的歌谣(“猫猴儿”或作“毛猴儿”,亦有称之为“麻胡儿”、“马虎儿”者,但当地发音以称“猫猴儿”者为多;考之异地,应以“麻胡”为正音),直至孩子入睡为止,然后再做自己的事去。

时有淘气的小孩子不肯入睡,追问母亲:“‘老猫猴儿是谁?它来干什么?”

对孩子们的问题,母亲们其实并不了了。她们只不过是继承了一代代母亲的故技,机械模仿而已。大概她们小时候也有过类似的疑问,她们的母亲告诉她们:“‘老猫猴儿是一种很厉害,比狼还厉害的野物(野兽),专吃不听话、不好好睡觉的小孩儿——”于是她们也便告诉孩子:“‘老猫猴儿是一种很厉害,比狼还厉害的野物,专吃不听话、不好好睡觉的小孩儿——”

多数的小孩儿很是害怕,便在恐惧中慢慢睡去了。有的则仍然怀疑:“‘老猫猴儿到底是什么样子的?谁见过?……”

我也曾经是个这样持有怀疑的小孩儿,但问过了母亲、祖母、外祖母,都不得其详,说来说去,无非是狼、虎之类。而家乡地处平原,并没有人真的见到狼、虎之类来过。便以为无可深究,未必有什么故事——哄孩子的话怎么能当真呢?

长大了,读的书渐渐多了一些,才知道这里面竟然真的是有故事的,而且其来久远。

“麻胡”与麻秋

据唐人张鷟(约660-740)《朝野佥载》一书记载:

“后赵石勒将麻秋者,太原胡人也,植性虓险鸩毒。有儿啼,母辄恐之:‘麻胡来,啼声绝。至今以为故事。”

这里说,“老猫猴儿”的原型,其实是五胡十六国时期后赵的将领麻秋,因系胡人,被称为“麻胡”。其人阴险狠毒,杀人不眨眼,故小孩儿闻其名而啼不敢出。吾乡俗语中,“麻”音转为“猫”,“胡”音转为“猴”,遂成为“猫猴”、“老猫猴儿”,亦有仍称为“老麻胡”(音)者。至此,遂以为儿时的疑问,终于找到了答案。

后赵石勒立国于公元319年,距今接近1700年了。

“麻胡”与麻祜

随着披览日增,乃知《朝野佥载》的说法并非唯一来源。唐人颜师古(581-645)所作《隋遗录》另有说法:

“大业十二年,炀帝将幸江都,……命云屯将军麻叔谋,浚黄河入汴堤,使胜巨舰。叔谋衔命,甚酷。以铁脚木鹅试彼浅深,鹅止,谓汴河之夫不忠,队伍死冰下。……至今儿啼,闻人言‘麻胡来即止。”

这里说的麻胡并非麻秋,而是另有其人,名麻祜,字叔谋。隋炀帝时任职云屯将军,此人也是凶神恶煞般人物。炀帝命他疏通黄河导入汴河,以利其龙舟通过,他便作威作福,大施其淫威。他检验河道疏通质量的办法很是特别,是用铁脚木鹅检验疏通的河道浅深,铁脚木鹅通不过,就以疏通河道的人“不忠”为罪名,将其成群结队地杀死并塞于冰下,以致人人恐惧。鲁迅在《朝花夕拾·后记》里说:“我在第三篇讲《二十四孝》的开头,说北京恐吓小孩的‘马虎子应作‘麻胡子,是指麻叔谋,而且以他为胡人。现在知道是错了,‘胡应作‘祜,是叔谋之名,见唐人李济翁(即李匡文)做的《资暇集》卷下,题云《非麻胡》。原文如次:‘俗怖婴儿曰:麻胡来!不知其源者,以为多髯之神而验刺者,非也。隋将军麻祜,性酷虐,炀帝令开汴河,威棱既盛,至稚童望风而畏,互相恐吓曰:麻祜来!稚童语不正,转祜为胡。”可知这一说法是曾见于多种记载的,并曾引起过鲁迅先生的注意。

但仅仅如此,与小孩儿尚关系不大,何以致小儿夜不敢啼哭?再读宋无名氏《开河记》(一名《隋炀帝开河记》),发现还有这样的记载:

“叔谋既至宁陵县,患风逆,起坐不得。帝令太医令巢元方往视之,曰:‘风入腠理,病在胸臆,须用嫩羊肥者蒸熟,糁药食之,则瘥。叔谋取半年羊羔,杀而取腔以和药,药未尽而病已痊。自后每令杀羊羔,日数枚。同杏酪五味蒸之,置其腔盘中,自以手脔擘而食之,谓曰‘含酥脔。乡村献羊羔者日数千人,皆厚酬其值。宁陵下马村陶榔儿家中巨富,兄弟皆凶悖。以祖父茔域傍河道二丈余,虑其发掘,乃盗他人孩儿年三四岁者,杀之,去头足,蒸熟,献叔谋。咀嚼香美迥异于羊羔,爱慕不已。召诘榔儿,榔儿乘醉泄其事,及醒,叔谋乃以金十两与榔儿,又令役夫置一河曲,以护其茔域。榔儿兄弟自后每盗以献,所获甚厚。贫民有知者,竞窃人家子以献,求赐。襄邑、宁陵、睢阳界所失孩儿数百,冤痛哀声,旦夕不辍。……时令狐辛达知之,潜令人收孩骨,未及数日,已盈车。于是城市村坊之民有孩儿者,家置木柜,铁裹其缝。每夜置子于柜中,锁之,全家秉烛围守。至明开柜见子,即长幼皆贺。”

原来这位麻叔谋还是一个嗜吃幼儿的魔鬼,难怪幼儿闻其名即噤声。他后来因臭名昭著、恶贯满盈,被人举发,隋炀帝就把他杀掉了。据说死后尸体交当地老百姓处理,老百姓无不欲食其肉以雪恨,最后的结果是,他的尸体被人们剁碎了熬成汤,分而食之。河南鹿邑一带至今有特色饮品名“麻胡汤”,据说即来源于此。麻叔谋并非胡人,但其名字“麻祜”音与“麻胡”相近,俗语先讹为“麻胡”,有的再讹为“猫猴儿”,更合乎情理。其嗜吃幼儿的特点,也与传说中“老猫猴儿专吃小孩儿”的说法吻合起来。

隋大业十二年为公元616年,距今也已超过1400年了。

以上二说并存,孰非孰是,难以深考。或不同地区所来有异,但在一代代母亲们的口中却被统一起来了。可以肯定,所谓“老猫猴儿”(或“老麻胡”)云者,出自这两位姓麻的凶汉,是大抵不错的。如今,他们的枯骨早已化为尘土,但他们的恶名却牢牢地钉在了历史的耻辱柱上。

“麻胡”与黄麻胡

求解至此,似乎已无剩义。不意从宋人孙升(1037-1099)《孙公谈圃》中又有发现,其卷下《蒲宗孟捕梁山泺盗寇》条云:

“蒲恭敏宗孟知郓州日,有盗黄麻胡者劫良民,使自掘地,倒埋之,观其足动以为戏乐。恭敏获其党,先剔去足筋,然后置于法。”

“梁山泺”即梁山泊,距笔者家乡宁阳甚近。这股以“黄麻胡”为首、盘踞于梁山泊的盜匪,也是残酷成性,捉了人,便逼令他自己挖坑,挖完了就把他倒栽葱埋在坑里,其目的竟然是为了看被埋者将死未死时双足的挣扎。这等凶残,自然能让幼儿闻名噤声。蒲宗孟(1022-1092)对付他们的办法,是以暴制暴,砍头前要先剔去足筋,大概也是因其民愤极大的缘故。

这则记载的真实性如何呢?考:孙升只比蒲宗孟小十五岁,基本属同时代人。蒲宗孟知郓州时在元佑四年(1089)之前,是年即因“为政惨酷”受到弹劾,降职别任。而孙升在哲宗元祐年间(1086-1093)历任监察御史、殿中侍御史、知济州、提点京西刑狱、金部员外郎、中书舍人、知应天府等职,以时间考之,很有可能当时与蒲宗孟同在山东。即便并非同时,亦相去不远。以孙升曾任御史的身份和曾知济州(当时治所在巨野,与郓州相邻,亦在梁山泊附近)的经历,其真实性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而黄麻胡是本来就叫黄麻胡,还是欲借“麻胡”的恶名以恐吓乡里,或者是乡人因其凶恶而称之为“麻胡”,则无可考。以理推之,当以后两种可能性较大。因为即便强盗也不希望自己的儿孙还做强盗,父母为孩子取名,很难设想会用“麻胡”这样的恶名。

黄麻胡的出现,无疑使“麻胡”的恐怖性又大为增强了。而黄麻胡的覆灭,距今也已超过900年了。

“麻胡”的传播

近年来对“麻胡”这一俗语发生兴趣并进行探讨的人颇多,但众说纷纭,莫衷一是。较有代表性的是10余年前刘大寿先生在《文史月刊》发表的《山西俗语“麻胡”考》一文。于是找来阅读一遍,发现其追溯“麻胡”出处,只是到麻秋和麻叔谋为止。作者为平遥人,麻秋为太原胡人,当地所称“麻胡”应以麻秋为源头,大抵是不错的;但作者以为“以‘麻胡来恐吓小儿的,不仅是我的故乡平遥一地,山西全省、河北、内蒙古以至京津等省市区都是这样的”,则显然因囿于见闻而估计不足,因为据笔者所知,至少还有山东、河南、安徽、江苏等地到处都流行这样的俗语;不仅如此,他引据的材料也有一定局限,至少没有涉及孙升在《孙公谈圃》中记载的“黄麻胡”。另据吴庆锋先生发表于《山东师大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3第3期的《“麻胡”讨源》一文推测,早在晋隋时期的麻秋、麻祜之前,人们用来恐吓小孩的应该是猕猴(或作“沐猴”、“母猴”)。倘若其说成立,所谓“老猫猴儿”的语源,就更为久远了。

十几个世纪以前的一个俗语词,竟能一直流传下来,并植入一代代蒙昧无知的幼儿们的脑海里。由此不能不联想到,这固然是历史上人民悲惨生活的折射,但中国历代的父母教育子女,常以恐吓为能事(“老猫猴儿”不过其一端而已),其实是很不明智的。时至今日,还在用“老猫猴儿”或“老麻胡”来恐吓小儿入睡的母亲应该不多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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