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怡
回山西这四年,倒不算什么隐居。由于工作的关系,还是到处跑。但是只要条件允许,我都乘汽车出行,往返北京也是如此。飞机是很方便,又快,但我始终迷恋一路的山山水水。
老有人问我为什么回老家生活,我开玩笑说,因为我在北京没亲戚。这是真的。我在北京朋友很多,同事很多,但缺少亲戚关系。亲戚关系意味着什么?就是摆喜酒、做寿宴那种走动。在北京,这部分生活消失不见了。
现在想来,许多少年时代叛逆的东西,今天是想回归的。在小县城生活,人际关系的负担很重,活得就是个人情。到了大城市,一下子觉得好,真清爽。时间一久,你会发现这里面的本质是距离。大家都彬彬有礼,挺舒服的,但总感觉在这种舒服里面失去了什么。
我是七十年代生人,恰好经历了两个时代的转折:一个是科技上的,互联网时代改变了人和人交流的方式;另一个就是所谓的现代化转型,在这个过程中,我们的生活不断加速,一路呼啸前行。我想,我留恋的并不是过去那个年代的生活,没吃没喝,物质匮乏得紧,我不愿意再回去。我放不下的是那个年代的人情味。
那时人情是很厚的,人与人就是通过它连接起来的。如今当然不能说已消失殆尽,但毕竟不再是普遍的存在。连接人的更多的是经济的关系。话说回来,这种变迁感并不是某个时代人们的专属。所以,故乡到底意味着什么呢?大概就是某一种恒定的关系。从前人活动的半径如此之小,无非是一辆白行车所到达的范围。街坊邻居,一住就是几十年,那是真正意义上的朝夕相处。在漫长的岁月中,人会感到安定、安心。现在人日行万里,因而似乎总是处在一种动荡里。有意思的是,因为通信和交通过于发达,连长途跋涉那种令人踏实的轨迹也有点儿抓不住了。
回山西这四年,倒不算什么隐居。由于工作的关系,还是到处跑。但是只要条件允许,我都乘汽车出行,往返北京也是如此。飞机是很方便,又快,但我始终迷恋一路的山山水水。前几天开车去了五台山,沿途风景并非初见,也还是欣喜。我很爱那里的山,一见,有种心灵感应般的投缘。除了工作,我还是会专门抽出时间一年安排一两次“为了旅行的旅行”。不过也没有什么规律,全凭心情。我的个性是凡事不喜欢强求,有时间了,说走就走,越简单越好。
时空造就的距离感给人的震撼总是特别强烈。拍电影的时候,有时也像故地重游。2001年我有了第一台DV,这意味着可以单兵作战拍纪录片了。那个时候许多未来得及整理的海量素材让我得以回望这20年的变迁。《江湖儿女》的巧巧和斌哥就是这样“无心插柳”的结果。为了找素材,我重游了《任逍遥》的时代《三峡好人》的时代,后来干脆就把斌哥和巧巧从《任逍遥》里搬出来了。在那部电影里,这两个人的感情线极淡,而且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留白写意。于是,我让他们“重出江湖”了。
拍的时候,我只是很爱这两个人物。现在才发觉,这也是我自己对于21世纪初这十几年经历的时间的再次凝视。我在这个过程中也完成了一次反思,虽然当下并未意识到。写斌哥和巧巧,我流了好多眼泪。大家在这几十年的社会巨变中都过得挺辛苦,也挺不像样子。就像斌哥,曾经呼风唤雨,失败了重来,标准还是名利。我无意评判这种价值观,但我们是不是还忽视了一些什么呢?比如情感、家庭、朋友。我也问自己同样的问题。
电影里,刁亦男饰演的大学生有句台词说,我们现在都企业化了。赵涛问他,企业化了还是江湖吗?这就是人情的变迁。曾经的江湖兄弟变成了企业,拿工资干活了,哪里还有单纯到傻气的两肋插刀?人情变薄了,人与人的关系变得非常复杂。所有复杂的东西都令我厌倦,这大概与我本身不是个热衷于社交的人有关。
另外,我觉得为了事业牺牲掉生活是很荒谬的事情。2014年我回老家开面馆,就是想尝试另外一种生活。只是做一件事,果然还是太单调了些。如今的科技其实已经完全可以支持一个人在任何地方生活而同时进行他的工作。我在山西,开会可以视频,购物可以上网。若说生活与大城市毫无二致那自然不可能,但是大部分問题都能解决。从人的角度说,能一起谈文化、谈艺术和创作的朋友肯定是少了。但老家的好处是你可以无处不在地谈政治、谈外交,还有小时候看不上的家长里短,现在于我却是兴味盎然。
人有时不得不惊叹世上跨越地域和时空的相似。比如我总觉得山西挺像意大利的。在那些小城里,谁都认识谁,大家站在马路上热络地聊着天。中午一到,所有的店铺都关门,回家睡午觉去了。他们跟我们一样,也爱吃面条。所以我搞平遥电影展时就想,威尼斯地方不大,戛纳也是个小城,中国的小城市就一定没有看电影的土壤吗?我们人口基数这么大,再多几个平遥电影展恐怕也容得下。事实证明,只要有机会,就可以汇聚爱电影的人。我看到那些大老远从上海、广东专门赶来看电影的影迷,他们对电影的评论不输给世界上任何其他地方的观众。
我觉得这是最有成就感的地方。由电影凝聚的人情味没准也是我留恋的江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