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学衡》第39期中对华兹华斯的《威至威斯佳人处僻地诗》进行了翻译,共有8首译诗,皆采用中国五言诗的形式,运用了大量中国文化中的古典意象,使得原诗的内容愈加丰富。借此可以看到《学衡》诸公的翻译理念,即对于原著思想传达以及不同文化背景的文化接受的重视,还有他们对古典文化与西方文化融合做出的努力。
关键词:《学衡》 华兹华斯 意象
《学衡》杂志由吴宓先生等人于1922年在南京东南大学主办。《学衡》诸公学贯中西,他们的翻译作品与翻译理念对中国翻译事业的发展有着重要影响与启迪。本文以《学衡》第39期所翻译的华兹华斯的《威至威斯佳人处僻地诗》为分析对象,试探索《学衡》诸公如何将西方浪漫主义诗歌翻译成中国传统诗歌,并赋予它中国古典色彩以及古典语境,从而对《学衡》诸公的翻译理念进行窥探。
一、译诗中大量中国古典意象的恰当运用
8个人都选择了五言古诗的形式进行翻译(只有黄承显五言之中夹杂了两句七言),译诗之中创造性地选择了许多中国古典诗歌意象,把原诗在中国文化里作了很好的嫁接,更易于中国读者接受。
首先便是对于露西的翻译,露西是一个美丽、脫俗、神秘的女郎,在华兹华斯的诗中承载着西方式的浪漫色彩。而《学衡》诸公却把她转化为了中国古典语境中的女子,贺麟先生、陈铨先生、顾谦吉先生把她的称呼改为“佳人”,一个具有中国传统色彩的词汇,在中国古代文学中,“佳人”所指,皆是具有美好气质的女性,甚至是一种理想之中的女性。所谓佳人,不仅是相貌美丽的女子,还有一分才情,也多了一分不与世俗同流、遗世独立的味道。自古以来,“佳人”出现在文学中的频率都很高,如司马相如《长门赋》“夫何一佳人兮”,著名的李延年描绘李夫人的“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而顾谦吉更是直接用杜甫的原句作为了自己译诗的开篇,“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直接把杜甫诗中的形象代入自己的译诗中,当然是对杜甫诗的巧取,以杜诗之形象来衔接露西之形象,而并没有杜甫原诗的揭露社会现实之意,颇有古人的“断章取义”之意。但“佳人”一词的选取,不是简单的习惯用语,也不单是出于语言学上的考虑,而是有诗歌互文性的因素在其中的,所谓互文性,就是作品之间的互相参照。而在这里,《学衡》诸公所参照的,是“佳人”在古诗中幽居空谷的意象与内涵。例如杜甫这篇名作中的“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佳人隐于空谷之中,不同于寻常女子,难以轻易寻觅。除此之外,贺麟先生还把露西译为罗敷,罗敷出自于汉乐府诗《陌上桑》,成为了美女的代称,例如《孔雀东南飞》中“东家有贤女,自名秦罗敷”中便以罗敷代指美女。
张荫麟先生之“彼姝”、张敷荣先生之“彼女”也都是中国化的称呼,“彼”和“此”相对,在“另一边”的含义之中增加了渺远的距离感,在《诗经》之中有很多“彼”字,如“啸歌伤怀,念彼硕人”(《诗经?小雅?白华》)。“彼”之人也承载着一种带有距离感的幻想,“彼”之女子露西在《诗经》的语感之下,也带有了“在水一方”的伊人遥远之感。黄承显先生则选择用“美人”来指代露西,更加具有了以露西映射作者理想之意。以“香草美人”来隐喻自己忠于君王的心或者是自己的一番政治理想是重要的文学传统之一,这一传统始自屈原的《离骚》,香草美人是《楚辞》中的象征意象,也形成了一直以来中国诗人用“美人” 来隐喻自己的理想寄托的传统,而在这里用“美人”喻露西更是相得益彰。而杨昌龄先生直接把露西译为兰花,以花喻人,兰花隐含美于其内,生于幽谷,不艳俗、不张扬,是中国的花中君子,作为兰花出现的露西,自然而然在中国读者的心中形成了一个于幽谷之中淡然开放的美好的、令人尊敬的形象,同样也完成了华兹华斯的原意。以上的几种对露西的译法都运用了中国古典诗歌的意象。
除了对露西的名字的翻译,在诗的其他内容上也充分地融入了中国古典诗歌意象。例如露西所居住的偏僻之地,对于泉水,《学衡》诸公中一些译者选择了直接音译为德佛泉,具有非常明显的欧化痕迹,而dove一词本意为鸽子,于是黄承显先生便译作了“鸽之泉”,相对于“德佛泉”与“爱神泉”,这样很符合中国古诗的意境。而贺麟先生则创造性地译为“鹄泉”,顾谦吉先生译为“鸳溪”,陈铨先生译为“灵泉”、杨葆昌先生译为“清泉”,从文字视觉效果上赋予美的联想。而对于“偏僻之地”,无论是多位译者使用的“幽谷”,还是采取其他译法的“陋巷”“幽境”“宅幽僻”,都是在原文untrodden基础上的创造与发挥,不仅传达出 “远离人群”之意,还用中国独有的意象为它增添了幽静高雅之意,以环境来衬托其人,流露出露西的超凡脱俗。而张敷荣先生对于环境的翻译则是另辟蹊径,“德佛江之源, 江滨尽荒路。”与其他7个人表现出来的空灵清秀之美不同,他表现出的是一种大气的苍凉感。“江”也是我国特有的名词,我国的大河也很多以“江”作称,在这里自然生成了一个宏大辽阔的意境,露西的身世也更加具有神秘感与荒凉感。除此之外,“江滨尽荒路”还与我国古代的一个神话传说密切相关,即郑交甫的故事。虽然传说本身对于郑交甫是贬义的,但是这个故事却被用于比喻那些无法永恒把握的美好,而在这里,露西同汉水女神一样难以捕捉、虚无缥缈,也暗合了传说被中国文人所赋予的寓意:美好的事物不能长久,终将逝去的人生之悲哀。
在露西的形象以及她所居住之地在诗中出场之后,一个遗世独立、孤芳自赏的美人已经跃然于纸上,接下来原诗只是陈述了露西的无人知晓。而在《学衡》诸公这里,却生动形象地表达出了露西的这种孤独、无人爱怜的冷清,而且是一种缺少知遇的孤独,在译诗之中,有“乏知己”、有“徒自赏”,有“孤高绝颂誉”,有“不为世俗怜”,写的都是一种缺少知遇的孤独,这也是中国对于孤独的一种理解。中国文人所讲究的孤独,有时是一种不被伯乐所发现、不被知音所知的孤独感,而不是简单的周围没有人的孤独,露西的美不能被人所发现,是华兹华斯之理想不能实现的隐喻,而在中国的语境中,这便是一种缺少知遇的孤独,因此《学衡》诸公在此处丰富了原诗的内容。对于露西之死的哀伤幽怨,《学衡》诸公也都是把露西的死化作了中国意蕴的死亡,通过中国古典的死亡意象,“芳魂”“泉下”“青冢”等词的建构下,一个简单的“死”便具有了更感人深思的联想与感触。陈铨先生的“黄土掩佳人”、杨昌龄先生的“花亡人归墓”处理得更加精致,美艳之人与无情墓冢结合在一起,更显世间尤物佳人之毁灭的悲剧感。
二、从译诗看《学衡》诸公的翻译理念
《学衡》诸公从译诗形式的选擇到古典意象的增添,都让华兹华斯的诗在中国的语境中得到一个最完整、最准确,文辞更加优美的传达,虽然他们都在不同程度上对原诗进行了加工与润色。对比中西的文化差异,《学衡》诸公的译诗体现了他们的译介学思想,即让诗的原意在不同的文化背景下通过该文的书写方式传达出同样的意思,对翻译的作品运用译介学的思想进行合理创造,对于作品的跨文化接受是有意义的。在这些创造性的增加与丰富下,华兹华斯的理想与露西的形象通过中国的文化书写方式,表现得淋漓尽致,而不会显得干瘪,更能引起中国读者的共鸣。
另一方面,《学衡》诸公都毫无疑问地选择了用中国古诗的形式进行翻译,而不是现代白话文或者白话诗。在上个世纪前半叶,存在着对于现代文化与古典文化选择的讨论,在这里《学衡》诸公皆选择了古诗的形式进行翻译,可以体现他们对于古典文化的推崇。学衡派一直以来是站在新人文主义的立场上,他们中的很多人是白璧德新人文主义的代表人物,吴宓、梅光迪更是曾经作过白璧德门下的学生。白璧德的人文主义是对于西方人文主义的重新认识,批评了当时西方一些人以人文主义的自由和追求、以人为本为借口而缺少道德的约束,或是无限地放纵自我的行为,提出道德对于人的重要性,这和中国儒家的人文主义思想不谋而合。新人文主义并不反对个性与人的自由,但他们认为人的自由也是要有道德准则的,不能肆意放纵、为所欲为,而《学衡》诸公作为新人文主义的代表,他们选择对传统文化的提倡,一是中国传统文化里对于人的意志与品格的塑造作用,对于人的品格塑造的正面影响,因此用古典文化来宣传新人文主义的思想是一个妥帖的选择。对于传统文化的支持并不是顽固不前的守旧,无论是古典文化还是新文化,都是精华与糟粕并存,新人文主义的提出正说明了这一点,因为过于现代,一些人的道德底线在下降,于是需要提倡道德因素的新人文主义,而古典文化的精华却可以帮助国民的思想得到更大的提高,所以对于学衡派传统文化的提倡是有道理的。他们的眼光并不是古旧的,正如开篇提到的《学衡》办刊宗旨,他们对于古典文化的恢复,并不是守旧主义的体现,而是通过翻译把西方文化与古典文化进行了完好的沟通,促进国人对于外来文化的接受与认知。
新人文主义是反对浪漫主义的,而华兹华斯的诗恰恰是浪漫主义的代表,《学衡》选择了此诗。还有一些浪漫主义的诗歌,可见《学衡》的眼光是理性的、中正的,他们坚持新人文主义的立场,但是对于浪漫主义的作品并不是一味排斥的,体现了学衡派对于文学本身的态度。
值得一提的是,这8首译诗是对《学衡》一诗多译现象的一个反映,而吴宓在东南大学、清华大学等高校都开设过一些关于外国文学以及翻译的课程,这样的一诗多译现象,很有可能是他们的课程翻译内容或者是师生之间的切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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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曾欣乔,女,东南大学2015届人文学院汉语言文学专业本科在读)(责任编辑 徐参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