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晓平
小时候,只要看到地上露出点白色的破旧烟盒,第一反应就是,捡起来写字用。当时写字本稀缺,都是用铅笔写了擦、擦了写,小孩子下笔重,不到三个回合,本子就废了。那时有一张厚白纸或一本书,是最甜的梦。直到中年,白捡一堆旧书,仍有孩提时得到毛绒玩具的欣喜,这种欢愉,难以启齿,却余波久远。数年前,去单位杂物室找报纸资料,见地上一堆用破塑料绳拢着的旧书,灰头土脸,斜躺一地,过期的旧报纸还有享受摞在旧桌子上的待遇呢!问了一下,得知没用,可以随便拿走。惊喜地先挑拣崭新几乎没被翻阅的,再捡九成新有点文学性的,分两摞搬回自己的办公室。
坐下慢慢清点,多是品相完整、七八十年代出版定价几角钱的旧书。有几本背面右下角印着“内部资料”,连标价也没有。一共六十六本,摞在一起不算高,封皮都是少有的素面手绘设计,类似以前发行的“五角丛书”,拾起翻阅,两臂无须展开,古典标致的读书姿势。
过了几日,惦记那些仍躺在冰冷地面上的旧书。去寻时,得知连同过期报纸一起卖破烂了。当时至少剩二百多本呢,本想“地毯式”再挑拣一遍,竟让收破烂的连窝端走。再看那些旧书,真有虎口夺食的庆幸,不禁吟诗一首释怀。
旧 书 吟(一)
满地荒芜满地尘,名山事业自清贫;
有心堪拾烟花落,无计难吟水月新。
万径千峰飞漫雪,孤舟蓑笠静垂纶;
流年余墨青灯味,一卷陶然似沐春。
看旧书的情趣,有点类似窥探过去时代和人的隐私。有一本见证历史转折时刻的白皮书,定价0.55元,里面夹着一张一九五三年的一分钱纸币。那时没有盗版书,都是正规出版社印发,封面设计真美啊。最廉价的一本是一九八三年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的《名言选抄》, 0.17元。每个章节都是世界著名文学家与写作有关的名言,内容严谨易懂,像是对小孩子的谆谆教诲。小书朴实而精致,几乎全新,手掌宽度,淡紫色封面,散落几朵五瓣儿梅花,像可爱的涂鸦。另一本是一九七七年刚恢复高考不久时的文学刊物,封二是一幅题为《分秒必争》的木版画,黑、白基调互衬十分醒目,黑夜中灯光如雪,一位斜背挎式书包、梳马尾辫的女青年,背靠着路灯杆,勾着头捧书夜读。记得同时期有本杂志封二是一幅油画,画中一位年轻的母亲斜躺着,一边给伏在身上的幼儿哺乳,一边专注地看自学教材,孩子和母亲各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温情而动人。现在杂志封二、封三都被高清摄影作品取代,吸引人目光的时间却短了,如风过水面了无痕。那个安静的时代、安静的路灯、安静的女文青,再也不会有了。
我时常想起那堆被当做破烂几分钱一斤卖掉的旧书。直到偶尔在一本旧书中看到朱光潜谈旧书的文章才得以释怀。文章中记载他抗战后在北平买旧书的情景:当时时局艰辛,很低价钱就能买到名家收藏的善本古籍,旧书不值钱,杂货店买花生米拆开纸包一看,往往是宣纸莫刻南监本《五经》的零页;旧书还没废纸价高,当废纸卖价格翻倍,废纸可以打成纸浆做“还魂纸”;他向旧书店主叹息说,如今世界只有两种东西贱,书贱,读书人也贱!这六十六本旧书落到我手里也算缘分,否则也是打成纸浆做“还魂纸”的命。
记不清什么时候开始,逐渐丧失买新版书籍欲望的。新书买来,没翻几页就有被炒作欺骗和愚弄的感觉,厌恶之至,因而养成淘旧书的癖好和乐趣。
尼采说,“读书就是沿着作者的脚步去看沿途的风光。”花钱买旧书,是买自己喜欢的光景欣赏。亲手挑选的旧书就是不一样,亲切素雅,百读不厌。从封面到内容,诚诚恳恳,麦黄色纸张翻一翻眼睛也舒服,心里像吃了顿大餐般满足。看着书背面几毛几分的标价,大有捡漏儿的窃喜。偶尔买到一堆喜爱的旧书,满室散开,随时随地随手拾起阅读,也不禁吟诗一首得意一番。
旧 书 吟(二)
开卷如行野渡舟,桃源不问稻粱谋;
殷殷花事思前度,片片云笺作旧游。
夜漏三更灯下逝,旌旗十万笔中收;
枕边案上书香醉,寄寓秋风满画楼。
有幸买到一批八十年代文学刚复苏兴起时的旧书。九成新,品相好,三十多本一九八〇年至一九八三年的《人民文学》,定价0.40元,三元一本收购的,其中一九八一年的差一本就凑齐全刊。本想压价两元一本,或者等凑齐全年的再买。旧书店老板懒洋洋不屑地说,不讲价,书不等人,看缘分,哪有等凑齐再买的?他又说,那本缺的书,大概几年前让人借去了,当时收了五块钱押金,书里好像有一篇莫言写作初期发表的文章,后来莫言获诺贝尔文学奖,更别指望送还了。这些旧书随手翻开一本,作者名单都是重量级的,唐弢、臧克家、王蒙、林斤谰、韩少功、张贤亮、王安忆、铁凝等,从文字中能看出他们对文学认真敬畏的态度,甚至能深深觉出他们那颗对文学无比敬仰、热爱、虔诚的火热之心,丝毫没有现在一些人对文学那种玩弄、消费,甚至放荡猥琐的心态。最令人敬佩和感动不已的是,那时年轻人对文学崇高向往的情怀,这种情怀竟能让他们忽略了物质上的贫困,也能感到精神上的满足。
读旧书的乐趣还在于,像穿了件隐身衣,默默走进那些谦逊、含蓄,甚至有点青涩的年轻作者身边,品评他们对文学的恳谈和交流。旧文学杂志中刊登的两封作者来信特别有趣,一封是冯骥才的《下一步踏向何处?——给刘心武同志的信》,时隔两期,另一封信是刘心武的《写在水仙花旁——复冯骥才同志》。二人既小心谦逊提出一些诚恳意见,又不肯放过申辩自己观点的机会,刘心武的信外表平静,实质暗流涌动。毕竟都是性情中人,这种“文斗”别有一番情趣,局外人从文字中能轻易看出谁更狡黠,谁更厚道些。后来,刘心武用显微镜的目光执著痴迷地解析《红楼梦》,并大胆近似疯狂地续写了他认为残缺的部分。冯骥才则一头扎进抢救、挽留濒临灭绝的民俗文化及古民居建筑的保护工作中,他一边自费考察,一边振臂疾呼,为他认为值得的事业,不惜卖画。在他眼里,那些大字不识却心灵手巧的农村小脚老太太们,个个都是伟大的艺术家,那些摇摇欲坠的原始农耕残垣断壁令其痛心。冯骥才是最早反对 “文化市场化”观点的。他说,你不懂文化凭什么开发?把旧的拆了,建个假的放在那里就是保护?国家给文化遗产传承人发点补贴,又被层层克扣,几万元到他们手里只剩几百元,有的连这点儿也没有,更不知道国家还有这些保护政策!冯骥才这位曾经文弱的书生,老了,竟成为一名侠骨柔肠保护民俗文化的斗士。
有一本极喜爱的自传体旧书《陆少俨自叙》,鹤立鸡群。这是一本老画家的回忆录,他一九五〇年出版的画卷,有沈尹默、黄宾虹、吴湖帆、潘伯鹰等海内名宿的题字书跋,画作中自题有诸多古绝不俗的诗。老先生著书时已七十多岁,“书画同修兼学古文”的作画理念令人敬佩。他尤其擅长据古诗的意境作画,曾苦心孤诣创作了一百幅根据杜甫一百首诗的诗意而作的画册,可惜存世无几。老先生在书中坦诚交代了出生、求学、谋生及思想改造的经历,言词谦卑谨慎,就像自然发酵到了一定火候的黑茶,只剩凝望、无欲、醇厚了。读这本小册子,方知中国画与古诗词骨肉相连的内在关系,也真正明白了“诗情画意”的含义。老一辈画家,也是老一辈文人,在他们眼里一首诗就是一幅画,并能由衷地体验“古人山水之乐”而愉悦自己的心灵。
宋代翁森《四时读书乐》中有,“读书之乐何处寻,数点梅花天地心。”对一些人来说,读书毫无疑问就是消遣,这没什么不對。杨绛先生说:“世态人情,可作书读,可当戏看。”读书就是阅世,毛姆也认为,阅读是为了享受的,是为了活得更丰满。
别以为书就一定是被动和任人宰割的,书也同作者一样有尊严。一位诗人说过,我是一本书,一本拒绝被读的书。有时会觉得,每当夜读旧书并沉迷其中时,也应该向著书的作者致敬。木心先生曾写道:去吧去吧,我的书;你们从今入世,凶多吉少;没有人像我这样爱你们,我还是为你们祈祷;世人哪,不要弄污我的书。
淘旧书、读旧书、爱旧书是一件幸事,真正懂书的还是孕育书的作者。